湖北大学生活日记(长沙临时大学日记)
湖北大学生活日记(长沙临时大学日记)吴宓长沙临时大学日记(图片由编者插配)吴宓(1894-1978),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陕西省泾阳县人。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当选教育部部聘教授。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学贯中西,融通古今,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著作有《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日记》等。“文革”遭批斗,导致左腿骨折,双目失明。1979年平反。吴宓
长沙临时大学日记
吴宓
本文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
辑录整理 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图片由编者插配)
吴宓(1894-1978),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陕西省泾阳县人。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当选教育部部聘教授。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学贯中西,融通古今,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著作有《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日记》等。“文革”遭批斗,导致左腿骨折,双目失明。1979年平反。
吴宓
长沙临时大学日记
吴宓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五
宓等所乘原系卧车,以客多,未能卧息。迨至今晨(即十九日晨)乘客沿途引去,车中遂宽敞舒适矣。过洞庭、岳阳一带,巨浸茫茫,雾雨蔽空,既则山林湖沼,相衔而至,三楚风景,宓生平今初见也。……
下午1:30抵长沙车站,下车,遇邵森棣迎候。邵实来接洪瑞剑,宓以为邵来接卫士生,初非为来迎宓等也。于是步行导宓等至大四方塘青年会,宓与毛应斗君住此。初到时,执事者云无空室,已而干事杨昌藩君素未识面。来,谓宓曰:“此非吴宓先生耶?余由尊著《诗集》中之照片而识先生也。”遂肃宓及毛君至三楼最轩敞之一室居,盖用以待贵宾者也。每人每日$l。
于是宓等及K等,并邵森棣即在青年会午餐(西餐)。宓为主人($8)。毕,邵为导,同乘人力车至浏阳门外,韭菜园一号湖南圣经学院,临时大学(北大、清华,及南开,三校联合)所在也。
1937年韭菜园一号湖南圣经学院
时,雨不止,且寒甚。入门,先至别院涵德女校本大学女生宿舍,见钟书箴,将慈、婉、K之随身行李安顿,并觅定室位。宓乃偕K至图书馆主任室见袁同礼(守和),以K交付与袁。袁命贺恩慈陪待指示,K随贺去。宓至四楼三层57室,见陈福田等人。陈谓彼家在此,此室仅偶来办公读书,宓可移来此室暂住云云。对室为陈之迈,直下为Reicher所居,均常晤会。……
到此始悉临时大学文学院现设于衡山(南岳)圣经学院。今日开学,并上课。故宓等尚须赴衡山云。
4:00乘人力车,至北门外,下麻园岭22号,清华办公处,访晤沈履、潘光旦,辗转导访,而后得之。
5:30至湘雅医院内朱经农教育厅长宅。先见朱,次梅贻琦校长出。宓向梅陈述北平近况,及清华被日兵占据情形等,甚详。梅但颔首而已,似颇冷落。
宓出,时,雨甚大,宓踯躅泥路中,灯少,昏黑不能见,往返迷途,卒乃得胡彦玮子靖翁之侄。宅。欲谒子靖翁病起,仍寓此。宏度见告,故知。玮言:翁已寝息,请明晨来。
时已7:30,宓仍冒雨踏泥,摸索纡曲而出。行久久,始得人力车,乘之,归青年会,已8:00矣。宓独自晚餐,并邀杨昌藩晤谈。杨答:往者在北平师大肄业,常住黎劭西锦熙。先生家中,从黎宪初小姐处,得知宓之一切,并读宓《诗集》并宓所批点之徐志摩<爱眉小札》,故初见即能识宓也云云。因告宓以黎宅诸人近况,并其寓址。宓初到湘,已思及宪初。不谓在此能相见,喜甚巳是夜大风,且雨,寒甚。而寓室高楼悬空,风从玻窗隙入,绵被又薄且小,甚苦寒云。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六
阴,风,雨。 晨餐后,再至圣经学院。晤陈福田等,迈命仆于57室置床,并以所借临大校第一号绵絮被移来,俾宓居住。11:00遇陈之颉表弟于校门。自后颉常助宓办理各事。
12:00再至湘雅胡彦玮宅,谒子靖翁。虽病初起,精神犹强健。由此冒雨持伞。步行,寻访,至北大路,大王家巷,四号,黎寓。宪初弟黎口闳(字傥夫甫由法国学习飞机制造归来。)开门肃入。宪初旋出,衣咖啡色袍,软鞋。久病初愈,颇瘦损,述侍母南下途中辛苦致病情形。盖住湘潭不久,即以病来湘雅,住院两月,近始移出,仍常至院就医云。旋谒见宪初母,及傥夫之法国太太,并宪初之姑丈冯式枨。又一未嫁之姑,极肥,年二十余。宓遂与宪初家人同午餐,时已2:00矣。饭后,又与宪初久坐。寒甚,以电炉来,就暖。近4:00始辞归。
是夜仍大风雨,寒如昨宵。胡徵彦久。来过,未遇,留片请宴。
十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阴,雨。 上午,10:00来人力车至泰安里明德学校胡徵(彦久)宅,午宴。见其夫人陈意超女士,并其友姚家闻君,叙谈甚欢。徵谓宓似较昔冷静而能办杂务。徵宅即子靖翁久居之所。谈及宏度及碧柳之亡,感念同深。徵与姚君导宓观明德校舍,指示宏度旧住之图书馆及碧柳之家宅。又登乐诚堂。饭后谈小说之著作,携徵所为小说《都成眷属》(未完)印稿剪粘本,以归。
4:00由青年会移居圣经学院陈福田室中,雨仍不止。5:30 K来,云曾到青年会访宓。颉亦来。宓邀K、颉至三和酒家晚饭,颉为导。
晚宿圣经学院。室小而严密,风难入。且绵絮被虽小而温暖。始得安眠焉。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半阴晴,雨始止。街衢略干。但雨仍时来,雨止则寒威稍杀。
上午至织机巷电报局发电致K母,报告K已安抵长沙。是晨胡徵来访,再请宴。
晚,邀K、慈,婉及邵森棣再至三和酒家晚饭,并游观国货陈列馆。宓强劝K购毛衫。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半阴晴。 晨8:00刘朴(柏荣)。来,布衣,长须,知卸任新田县长。邀宓至宓常往之汪德盛米粉馆,早餐。各进牛肉粉(面)二碗(每碗$0.08,又米酒冲蛋$0.12,皆宓所最爱之食品也)而别。瞿国眷亦曾来访,宓外出,未遇。
自前日起,宓每晨午晚,或独往,或偕颉与K、慈、婉等必至东车站检寻行李。布帐之室中,堆积如山之箱笼,积压重重,检寻极不易。其后又移至货仓内,须两处检寻。宓与慈,某次均误踏入板下之泥沟中。此检寻行李,殆为宓等到长沙后之正课。久无所得,宓亦心乱,未能读书。但陈福田室中,有Milton集,又有Surrat著之Milton① 一书,宓翻读一过,佳作也。
晚,6:30赴胡徵夫妇招宴于青石街(司门口)徐长兴酒馆。以南京式之鸭席为主,盖回教徒。客惟姚家闻君。并约明日游山。
司门口徐长兴酒馆
学生高承修见告,纪云秀已在芜湖(其叔任该地烟酒税局长)与姚抡元结婚。姚君为北平工学院毕业,安徽亳县人,为该县职业校长云云。宓甚为云秀欣喜,即去一函申贺,并述宓与K行踪,函寄纪叔转交(此函终至遗失)。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晴。 每年此日,宓恒有奇特重要之遭遇。今年亦已注意,未卜其为何事也。见下。晨9:00至司门口,鱼市街,天然居旅社,谒于公右任,则昨已乘飞机赴汉,仅留二三不重要之随员,未能就询爹与父之消息也。
10:00至明德学校,徵邀同姚家闻君出发,乘人力车至湘江码头。换乘渡船,凡三渡,而至湘江西岸上下船,须走摇动之长板,甚不易。步行,过湖南大学,登岳麓山,至爱晚亭小坐。山谷中,绿树参天,日光照灼,更以到处红叶,实为美境。至黄兴、蔡锷坟庙而止。饮茶休息,乃徐归。渡湘江,入城。姚家闻君请宴于李和盛牛肉馆,并电邀胡徵夫人来。宓入馆座,即得诗…首(另录。原稿存),立即写示二君(附粘)。
食毕,正将下楼(时为下午1:30),而日本飞机忽至,在东车站投炸弹,毁交通旅馆方举行婚礼。及中国银行货仓等,死二百馀人,伤者众。此为长沙初次空袭:当时,远闻轰击之声,楼壁微震,街众奔喧。
1937年11月24日日机轰炸长沙火车站后的惨状
乃下楼步行而北。行至中山北路,别徵等,宓独沿大街东行。警察禁止行动,而街中人民拥挤奔窜。宓依詹徐进。至湖南商药局门口,被警察饬入局内。众人留该局久久,至警报解除,始得出。此时街中人更多,盖群趋车站欲观轰炸之实况,无殊看热闹者,道途拥塞。及宓抵圣经学院已4:30矣。宓当时虽为镇静,惟为K忧。(是日K竟外出,还刘佩兰妹款,亦被阻于街中。宓事后知而深责之。)自后,每遇空袭,宓辄虔祷上帝。略谓:“宓亦畏死,然不敢惜死。如今日宓当死,惟上帝所命,宓安心就死,毫无怨悔。但愿上帝保佑K,使勿遇祸,使能生还至其母所,俾宓无负K母之托。K之南来,多由宓劝,宓不能不内疚于心。宓虽爱K,然以年龄悬殊,决不强求,只愿以至纯洁之心护助之。惟上帝鉴我忠诚,降福于K母女二人”云云。
晚7:00赴梅校长请公宴(为南来教授洗尘)于下麻园岭办公处。席间宾主十四人,菜极菲劣。宓乘人力车往,而与吴有训等步行归。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阴。 上午9:00至黎宅,宪初与傥夫夫妇方进西式早餐,糕点丰美,邀宓同食。毕,傥夫自掘防空壕于院中。宪初陪宓坐谈。已而宪初之姑母冯式枨夫人自湘潭来,诉说该县黎宅,有训练壮丁之军官,欲强占,已贴封条云云。群商应付。宓即言,宓可求尹任先去函疏解。……宓一向心爱宪初甚,惟以K故,遂未求取。然揣度宪初之心,盖深感激宓而未必爱宓。
在北平时,宪初还我一书,中误夹纸条,随意书写陈之迈之名,宓为心动。时在宓中央公园请宴之后。日前十一月二十日。在此初见宪初。宪初述南下途中情形,无意中,亦云:“在天津火车中,遇见清华教授陈之迈等多人”。以此二微事,宓断为宪初心实爱迈。而日来迈屡邀宓与Reicher深夜茗谈,亦言及宪初。谓彼如择妻,必取若宪初者(聪明干练),而不取若K者(天真幼稚)。盖彼经验甚多,故亦要有经验之女子,方觉有趣味云云。
又日前宪初母独与宓谈。深称宪初之孝,述其久病情形,仍盼宓能为介绍佳耦云云。宓遂有宴客之计划。故今晨先询宪初能否赴宴(大病初愈),并告以拟请何客。宪初答以可,但云“到湘未尝赴宴或访友,于先生为初出也”。此宓今晨访宪初之目的。其弟妇(法女)误以宓为宪初之爱人,每从旁促宪初曰:“你现在应当唱歌,应当唱歌了”(原法语,今译)。……
宓于正午12:00归抵圣经学院,而毛应斗君仍坚欲请宓宴叙,遂同步至中山北路易宏发餐馆,进西餐。甫食一汤一菜(时为1:30),警报忽响,飞机倏至。是日却未投弹。宓静坐餐室中,毛君甚惶惧,奔避馆中前后各处。宓祷如前,且与餐客中之军官南京来者。淡。3:00警报解除,乃偕毛君步归。
晚7-9至徐长兴酒馆,赴陈福田夫妇请宴。客为周培源夫妇等,盆火熊熊,壶酒芬醇,室暖如春,诸客多操英语,令宓回忆北平不置。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阴。 下午1:00偕毛玉昆人力车拟赴湘雅医院,探wattendorf华敦德病。中途,警报忽传,市人奔窜,警察禁止,不听。宓等乃舍车步行。至北大路,被阻。为警察拥入衡粹女学内,键户,与诸避难者坐厅中,移时,警报解除。宓与毛君仍步至医院视Wattendorf 知其大病几殆,今渐康复。4:30陪毛君至清华办公处取款。6:00归圣经学院。
晚8:30-10:00访财政厅长尹任先于其寓宅,即在圣经学院内。宓到此不久,即遇尹君,命汽车停,下车握手。今始造访。尹君布衣、布鞋,室客厅。中并悬基督教箴与总理遗训。备述其入耶教之始末。略谓1928年以前,事事失败,徒费心力。1928年受洗入教之后,根本悔悟,身心强健,事事成功。即从事财政要职,亦能不畏强御,剔除积弊。有清廉之名,行刚断之事,而不为人所忌嫉伤害;谓非信仰上帝,皈依正教之效果哉?(Pragmatic argument for Religion!)又力劝宓信基督教。而不赞成赵紫宸、曾宝荪等之说教,谓其人本甚好,无需宗教,宗教只为其文学及人格之装饰品耳。……宓静聆尹君之论。别时,呈纸条,请助湘潭黎宅事。尹君谓不必托人,彼自己便可写信去疏解云云。
湖南财政厅长尹任先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阴,微雨。 上午9:00至车站,宓之卯箱已运到,遂自舁归。但已破毁,以绳索之。箱内之黑云丝棉袍亦已为人取去。后此宓将卯箱中物,归并其馀各箱,而此牛津纪念品之卯箱遂不复存矣!
上午11:00,警报传来。宓时在圣经学院,乃随众至办公楼地室中藏避,校中师生皆集于是。或新交故知,互道寒喧,又述情意。此地室中.乃如一交际会。宓忆《左传》“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宓惟忧念K。守和亦往来寻K。宓见慈等,独不见K。飞机回翔空中。楼外院中草场,则平铺一极大之美国旗。12:00警报解除。宓等出。“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焉。
晚6:30-9:00在三和酒家第一厅宴客($15)。客及席位如图。宓及迈、Reicher,与K等三女士步行先到。布署甫定,胡徵夫妇即到(姚家闻君下乡,未到)。已而宪初与傥夫夫妇亦到。宪初着黑绒衣,黑鞋,黑泽其发,而红艳其颜颊。宪初先语我,谓“苟非先生宠招,我断不能来,因病后未尝出门也。”席间迈敬宪初酒。宪初豪饮立尽,且回敬迈。如是往复,迈甚喜之。傥夫夫人原为荷兰种人,而Reicher亦能作Dutch语,谈颇洽。馀诸客恂恂而已。是日饮米酒,即唠醩之淡者。宓亦饮甚多,几醉,片刻即清爽。
归后,又在迈室中久谈。迟寝。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是日下午,颉陪宓出,在柳德和食元宵,然后到府后街一带购物。如火盆,火剪,煤油灯,火盆架等,须带往南岳也。
夕,遇李赋宁,遂同晚饭。然后偕至某小旅馆楼上,访与赋宁同火车到此之张君,搬取宁之随身行李,至圣经学院宓所居室中。宓以铺盖卷顷方到。之半,分给宁,令卧地板上,即住宓室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阴。 上午9-11至局关祠私立。艺芳女子中学,即所谓浩园。曾文正公祠之别院。有湖沼楼阁之胜,实甚清雅之地。宓访曾宝荪女士及曾约农君,与约农谈尤久,契合无间。约农出示郭嵩焘先生手批之《新旧约全书》,甚多精到卓绝之语。
艺芳女中的湖沼楼阁之胜
下午4:00宪初来访,欲邀宓至徐长兴,与其家人共晚餐。而宓未在,明日接函始悉。但是晚毛子水在该酒馆遇黎劭西亦已知之,且告宓矣。
是晚6-8,宓宴廖增武、嵇同懋及颉于曲园饭馆。廖君暑假在上海,曾为学淑补习英文等。
昨日领到清华发给九月份薪金$ 205,十月份薪金$145(在津已预支$ 60),又十一月份预支薪金$50。共约$400。支出要项,计(一)付颉学费$ 100。(二)赠K$100,为存校内金城银行,以作必要时之旅费。又还朱木祥$ 100。
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阴。 下午,颉来,助宓整备行李。盖宓之辰、巳、申各箱卷,先后均已运到。(惟甲、乙两书箱直至明年一月二十日始到。慈之铺盖卷,亦同。)校中催宓前赴南岳。适值伤兵滋扰,长途汽车停开。私人借车未成,一、托杨振声,二、函尹任先。只有乘火车之一法,此段旅行之困难乃过于由北平至长沙也。
是夕5:00谷家儒现任测绘学校教员,在四十九标内。来访,谈诗。适张起钧屡来过。述其自北平而南京而长沙之艰苦经历极详。住四十九标内。颉、宁均在此,宓遂邀诸君同至易宏发晚餐(中餐,和菜)。
十二月一日 星期三
晴。 上午10:00,至黎宅,兼访陈寅恪夫妇(现寓黎宅楼上)。宪初等谓原拟请宓今日晚餐,今即改请午餐。肴馔甚为丰美,无非鸡鱼肉之类。他人之家所恒有,而宓在家未尝得享受者也!与宪初久谈。宪初述其父恋爱女书记事,故宓屡来宅中,未得见劭西先生也。
陈寅恪夫妇
下午杨昌藩及师大学生来宅。宓又在傥夫室中坐。至3:00始归圣经学院。
晚,小雨。8:00聚集出发。计宓及李赋宁、陈慈、张婉英、赵世燕女士。南开英文系三年级。送行者:颉、嵇同懋。校中派阍人刘德生送上火车。9:00以手推肩挽之板车数辆,载运行李,同至火车站,则站中人已满。遇清华助教郑丕留及其妻,抱幼儿,行李十馀件,已在站中守候。宓等置行李于入站处柱间,诸女士席地而坐。天雨,甚寒。
十二月二日 星期四
火车本定昨晚11:00到,乃直守候至今晨,天将破晓,约近上午5:00,南行车犹未至。中间兵车开过数列,伤兵滋闹,且欲殴站长。此一夜,宓等疲惫已极,且寒威凛冽,实不能耐。于是宓主张回归圣经学院。(郑丕留君及眷待至6:30,竟上车而去。)全体遂复归来,叩校门而入。全校昏黑。宓乃至Reicher室中,敲门,Reicher着寝衣起,宓向之取得57室钥。乃引全体人众至宓室中坐息,并食饼干果点,饮热水瓶中之水。直待天明,约近7:00,乃各散去。时板车早已开发,于是嵇同懋自告奋勇,与颉等将诸女士之行李,一一搬移至女生宿舍。此时忽闻汽笛声,盖火车来到。宓对长沙殊留恋,暂缓行亦佳。宓遂与宁铺被而寝,醒来已下午1:00矣。
宓每晨恒食九如之面包(roll),不外出。午则多食牛肉粉(汤面)。住长沙未尝至校内食堂也。
夕,5:00谷家儒再来。张起钧、李赋宁亦在。谷君必欲还宴,宓乃主张至近旁之四海春饭馆晚餐。菜劣而价廉,然亦能酣饱也。
十二月三日 星期五
阴,雨。上午,雨止。宓衔迈命,至黎宅,请宪初明晚赴宴。宪初慨允。宓告宪初以迈在美国与犹太美妇同居二年事。宪初认为“此无可非议”。宓于是知宪初已倾心于迈,正如1932年J之倾心于何永佶,而宪初之于迈更类似Amelia Sedley之于George Osborne也。宓不禁怅然如有所失。11:00归。
是日正午,似为毛子水请宴,肴馔甚丰。在某酒馆。客仅宓及K、慈、婉而已。
晚8:30第二次再上火车。人员如前,惟送行之嵇同懋已回津。又汤用彤、贺麟、钱穆等,新自港绕来,是晚亦同行。诸事由宓料理。冒雨到站,拥挤如旧,待至将近11:00,火车仍无消息。宓遂又主张退回,彤赞之,遂复运行李归宿舍。宓与刘德生至公路汽车站探听。汽车多为伤兵占用,所馀者又为军政部扣留,但有时亦开行。须晨4:00前来购票,名云“挂号”。宓又从刘访周稽查于其寓宅,欲得其助力,终未能遇,乃草草归而就寝。
十二月四日 星期六
晨,未晓。约2:30即起。3:00后,即偕宁与慈、婉(赵世燕决留长沙,暂习历史课程),并刘德生,以及贺麟、汤用彤等,以板车运行李至汽车站,待久,始知南岳之汽车不开。如开,四小时即直抵南岳市。于是宓又主张退回,遂(冒雨,踏泥)率宁、慈、婉回校,(已6:00矣)。而麟、彤等,径至火车站待至6:30,火车到,遂乘之而行。刘德生归报宓知。
上午学生李博高来。李湘潭人,适由南岳本校文学院(乘汽车)来,正欲回校。宓遂约之同行,藉得其助。正午,与李博高及宁,在某馆便饭。
夕,大雨。6:00偕迈及贺恩慈女士至潇湘酒家,赴迈请宴。客有梁思成、林徽音夫妇,及顾毓琇等。宪初座与宓连。宓以孟光已接了梁鸿案,并以宓即将离此,大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感。故与宪初无多语,惟自饮酒而已。席散后,迈乘人力车,亲送宪初归黎宅。宪初与贺恩慈是夕皆黑衣,服装恰成一对。宓归即寝。仍大雨。
十二月五日 星期日
阴,小雨。 约2:30即起,3:00后,再率宁与慈、婉到汽车站,刘德生伴送如前。在站遇李博高。约近5:00牌示,本日汽车仍为军政部调用云云。宓等决乘火车,不再希冀可乘汽车。于是遂仍冒雨运行李归宿舍(博在站失小箱,旋为警察寻得送回)。
晚饭后,K与慈、婉等均在宓室中,而卫士生君忽至,众欢喜笑谑,诧为奇逢。卫偕二十九军中要人眷属甫抵此,今晚即赴汉口,遂同往火车站。K及守和送至校门。宓率慈、婉及宁、博共五人,仍以板车载行李宁行李尚未到。冒雨踏泥而行。颉与毛子水送至站。寒冷甚。自11:00起,刘德生即争先踞坐售票窗台上以待。站中人多而潮湿,大雨不止。颉于11:00别去,以有考试。而宓等往来蹀躞,或坐行李上假寐。偶又食担卖之米粉冲蛋等,以御寒。如是守候至夜半2:00,北行车至,卫君等登车,旋即开行。毛子水归休,已而又来。……
十二月六日 星期一
晴。自昨晚直候至今晨9:00过后,晴日煦烁,南行车方到。时票已购妥,而刘德生有弟,管行李房事,遂于行李房尚未开门之前,先入内将宓等之行李票办妥,略较从容。然车中至为拥挤。勉力挣扎,子水亦力助,始得上车。而宓等五人已分在二车中矣。宓与宁一车。馀三人一车。二等车中,多江浙小官员眷属。衣饰美艳,而礼貌不讲,且为小事争持计较。
10:00车开,正午12:00过株洲后,乘客下车者多,而空袭亦不足忧矣。
天仍晴朗,下午约近4:00,抵衡山站。宓等下车,幸得李博高为导,雇挑夫担行李,宓等提小箱随之。沿湘江行三四里,乃乘小艇渡过湘江左(西)岸,即衡山县城,聂云台君之故里也。入城已晚(6:00),觅旅馆,不得。皆已住满。卒于县署近旁之松柏旅馆即董氏宗祠,又办一小学校。得二室。宓与宁、博居其一,又一室则慈、婉与万卫芳燕京借读女生,查良铮偕来此。居之。万终未与宓识面。
晚饭后,因寻觅挑夫及轿夫困难,遂偕博,具名刺,略叙经历及朋友。至县署,谒县长彭一湖公。宏度之友,曾购阅《学衡》全部。及延接,则见彭公白发丛生,极为忧劳憔悴。谈及国事,彭公甚为悲观而愤慨,盖一负责求真之有心人也。彭公言及驻军供应之难,政府法令之多,如即日需索民夫400人,搬运汽油箱,即此已极难征求如数。……谈时(已晚9:00)驻军某部,频来电话,又来员要见,彭公再三悲叹嗟吁。宓意良不忍,遂辞出,亦未敢述其来意。归旅馆,即寝。房室、床椅、油灯,纯然中国内地旧式,每日三餐米饭,房饭价每客共只六角。如三十馀年前,住杨妗婆家,但倦极,故酣眠通宵云。
十二月七日 星期二
晴。在旅馆晨餐。湘俗,早餐亦系干饭,米甚红黑而多砂,饭甚硬。然菜蔬别有风味,宓等皆食饱而甘之。觅得四挑夫每人一元。分肩宓等行李,宓等手挈小件随行。8:00离松柏旅馆,在街中雇得二轿,每轿二夫,每夫八角。慈、婉二人乘之。绕道越过汽车站(避公役也),已出县城,在公路上休息。雇人力车三,各一元。宁、博与宓乘之。沿公路行,极平坦,屡次休息,并遇临时大学学生多人。晴日当空,南岳初现于天际,渐乃岩壑分明,赭石绿林,深远葱郁,景色至美。……
正午过后,约12:30,抵南岳市。人力车止此。稍休,即沿通行之石路(阶级)上山。约三四里,抵圣经学院,甚热且疲。即临时大学文学院所在地也。入门,稍休,在学生食堂共午餐。然后宓等五人各归宿舍。
民国时南岳老街
宓更上山,登384石级,乃至所谓“山上”之教授宿舍,仍在圣经学院内。二层楼,洋房,板壁。宓住楼上西北隅之19室,与沈有鼎君同室。每人一木架床,一长漆桌,一椅,煤油灯。室甚轩敞,居之甚舒适,诚佳美之讲学读书地也。教授饭食,有二团体。其一米食,其二面食。米饭每日一次。但此次仍有馒头。乃冯友兰君文学院长胡适,冯君代理院长。所带来清华之河南厨役制办。宓加入此面食团。每月约二十元。不但有馒头,且肴馔丰美。红烧肘子常有,炒菜亦好。在平昔亦不易得此。又此地气候温暖,无风无尘土。故宓初来南岳尤觉欣然满足也。
节选自《吴宓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