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杨立江(北京大学杨立华教授讲稿)
北京大学杨立江(北京大学杨立华教授讲稿)老子《道德经》关于《老子》这本书,我们大家都知道,《老子》又名《道德经》,而《老子》被称为《道德经》的原因非常简单,是源自于《老子》的结构。《老子》五千字,分81章,其中第1章到第37章是《老子》的上篇,第38章到第81章是《老子》的下篇。《老子》通行本第1章,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道”,《老子》上篇叫《道经》。下篇第1章,也就是《老子》第38章的第一句话,“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德”字,《老子》下篇叫《德经》。《道经》加《德经》,《老子》被称为《道德经》。杨立华教授讲座现场我这几年常常讲一句话,我说“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一定要守护在价值根基处,当价值被动摇的时候,我们要起来捍卫她,这是哲学之高贵,这也是哲学之重要。因此哲学总是在面对时代问题,哲学总是和时代问题的价值危机的深化是有直接关联的,她要针对和解决这样的问题。孔
我们今天晚上的主题是“孔子与老子”,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大家都耳熟能详。我们的题目是“孔子和老子”,但是我讲的顺序是先讲老子,再讲孔子,我把更重要的放在后面。当然,不是说老子不重要。
我觉得老子和孔子揭示出中国哲学的两条基本路径。这两条路径还是有着根本不同的,我们说中国文化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前一句话是于敦康先生在讲授中国文化主体的时候,讲过“中国文化就是儒道互补的格局”,“儒道互补”这四个字。给于先生这个话做一个补充,我同时要讲另外一句话,就是“孔老同源”或“孔老同根”。一方面“儒道互补”,一方面“孔老同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和老子的哲学,在根本气质上是有相通之处的,在文化和思想的根基上,是有相同的来源的,他们看待世界的最根本的品格,最根本的目光,其实是有共通性的。而这个共通性,用我的话来概括,就是我们这个文明根本的此世性格。
杨立华教授讲座现场
我们这个文明是唯一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文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样的讲法我们这个文明没有。我们是唯一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文明,我们是唯一一个成功地解决了“上帝之死”这个问题的文明,我们在三千年前,至少在三千年前,“上帝之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理性的、哲学的、人本主义的目光,是在这儿,因为没有了上帝。十九世纪下半叶,伟大的西方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里,宣称“上帝死了”,但没多久,尼采就死了,上帝还在。我个人觉得,西方哲学传统里,最接近解决“上帝之死”问题的就是尼采,最终问题还是没得到解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进一步地引申,我们这个文明,由于没有创世神话,由于“上帝之死”问题的成功解决,所以我们这个文明是唯一一个不讲彼岸的文明。简单地说,这个文明关注的一切,是此世之饱满,此世之绚烂,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来。说得更简洁一点,我们这个文明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别拿彼岸来烦我”。虚构出来的天堂地狱、末日审判,我们从来都不认,所以我们的哲学家从来不讲这一套,我们的哲学家一概只关注此世。“别拿彼岸来烦我”,这是我们的特点。所以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根基性的、根本性的品格。
杨立华教授讲座现场
我这几年常常讲一句话,我说“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一定要守护在价值根基处,当价值被动摇的时候,我们要起来捍卫她,这是哲学之高贵,这也是哲学之重要。因此哲学总是在面对时代问题,哲学总是和时代问题的价值危机的深化是有直接关联的,她要针对和解决这样的问题。孔子、老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们有共同的根基,有同样的时代问题,有同样要面对的价值危机。所以一方面我们讲“儒道互补”,另外一方面我们讲“孔老同根”。虽然同根,又面对同样的时代,再面对同样的时代问题,解决的路径还是不同。
我们先进入到老子,我讲的老子的哲学,我讲的是带书名号的“老子”。老子和《老子》的关系,不能直接划等号。不能直接说老子写了《老子》或《老子》这本书里完整地包含了老子的思想。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但如果说《老子》和老子这个人无关,这种说法大概也不能成立。复杂性就在于这里。老子的资料到今天已经不大能够看得到了,我们无法完全确定哪些是老子写的东西。我们看到的《老子》,基本上应该是老子的后学所作,而且我个人认为,应该是一个累计完成的过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讲老子这个人的思想,我们一定是讲《老子》这本书的思想。
关于《老子》这本书,我们大家都知道,《老子》又名《道德经》,而《老子》被称为《道德经》的原因非常简单,是源自于《老子》的结构。《老子》五千字,分81章,其中第1章到第37章是《老子》的上篇,第38章到第81章是《老子》的下篇。《老子》通行本第1章,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道”,《老子》上篇叫《道经》。下篇第1章,也就是《老子》第38章的第一句话,“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德”字,《老子》下篇叫《德经》。《道经》加《德经》,《老子》被称为《道德经》。
老子《道德经》
《道德经》只是通行本《老子》的名称,并不是所有的《老子》版本都能称作《道德经》。1973年,长沙马王堆,挖掘出了一个汉墓。我个人认为马王堆是上个世纪的后半页,最重要的考古挖掘,因为里边挖掘出了一大批的帛书——写在绢帛上的古代的典籍。马王堆对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这门学科来说,特别重要和关键的是里边挖出了两种《老子》的完整本,分别是《马王堆帛书甲本》和《马王堆帛书乙本》。帛书本是我们今天讲《老子》思想的时候一定要用到的。《老子甲本》为什么如此珍贵,因为它年代太早了。它不避刘邦的讳,里面的“邦”就写作“邦”,没有改成国,说明一定是汉以前的抄本。《乙本》也很好,避刘邦的讳,不避刘恒的讳,也就是说这是高祖到文帝之间的抄本,好在《乙本》保存得还比较完整。《马王堆甲乙本》一出来,对理解《老子》,有非常根本的影响。其中特别关键的影响是,以后《老子》你不能简单地叫《道德经》,因为《马王堆本老子》的第一章是《老子》的第38章,也就是说它《德经》在前,《道经》在后,真的较起真来,只能叫《德道经》,不能叫《道德经》。北大中文系老前辈高明先生写的一本书,叫《帛书老子校注》,我特别推荐喜欢老子的人去看。我希望你们把通行本的《老子》和帛书本的《老子》对着读,按照《道德经》的读法,还是按照《德道经》的读法,读出来的会是两个《老子》。你对老子关键词的理解会发生变化,这是关键。
《老子》特别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老子》到底在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你要想知道《老子》到底在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你必须弄清楚《老子》最核心的概念是什么。一般我们找核心概念,有几个方面,第一,高频词汇。《老子》里高频率出现的词汇很多,“道”是不是关键词?但是你说“道”是关键词,那“德”也那么多,那“德”是不是关键词?那你说“道”和“德”都是关键词,那“无”还那么多,“无”是不是关键词?还有那么多“玄”字,“玄”是不是关键词?“一”是不是关键词?“大”是不是关键词?那《老子》好像一组的关键词。而且你在阅读《老子》时会发现它们之间模模糊糊地都有一些关联。那么到底哪个是关键词?你反复按照《道德经》的顺序读,恐怕一直找不到。因为有一个隐含着的,容易被忽略的,被人们认为不是那么重要的词,不触目,看过就忘了,虽然时不时地就看到。
会场上的杨立华教授
这个关键词是什么?是这个字:“用”。这个字在中国古代哲学里可太重要了。有很多哲学家,离开这个“用”字,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解读。我们都知道王弼是中国哲学史上了不起的罕见的天才,二十三岁就去世,你就知道他有多么的了不起。王弼在解《老子》的时候(王弼最著名的哲学著作就是《老子注》),把整个《老子》概括为四个字,叫“以无为用”。年轻的时候读到这句话就开始注意到。王弼注《老子》特别重点强调“以无为用”的“用”字。但是没有认认真真地按照《马王堆帛书》读之时,或者没有真正地完全敞开来,面对思想本身之前,老是围绕着“道”“德”“玄”“一”“大”“自然”这样的概念去思考,一直都没有找到真正的隐含着的关键词。大概是去年,我才真正意识到,《老子》最核心的关键词汇是“用”,《老子》一共八十一章,以“用”为关键词的是五章,这个比例是非常高的。而且出现“用”这个概念的章节,往往是《老子》当中论述最关键的章节。
我们从“用”这个字入手,什么叫做“用”?直接写出一个“用”字,我们马上就和另一个概念连在一块了,这个概念就是“器”。大家注意“物”跟“器”是不一样的,不是说一个东西是物,它就一定是器。这支粉笔是物,但是当我没有在写字的上下文用它的时候,它不是器,它之所以能够变成器,变成用具,它一定在一个“用”的关联的整体当中。而用的关联的整体,就是器物之间构成彼此的指射关系。这支粉笔直接指向了两个东西:一个是黑板,没有黑板,这支粉笔不成立;另外一个是用粉笔的人,就是我,还有你们,因为你们在听讲,需要这个东西。所以,所有的器物都在用的关联的整体当中,而这个用的关联的整体,大家要注意,它是怎么打开来的。用的关联的整体,最终会构成一个循环,你仔细去思考,沿着这个粉笔,能把你身边所有的器物都关联起来。比如,引出了用粉笔的人,看粉笔字的人。引出了看粉笔字的人,马上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在看粉笔字,马上教育的问题全引了进来。所以,用的关联的整体是一个完整的打开的整体。
一旦讲到“器”,围绕“器”,围绕“用的关联的整体”,提出一个问题:是什么打开了“用的关联的整体”?什么使“物”成为“器”?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认真思考的。我们回到《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本。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无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注意我念的节奏,“众,妙之门”,“众”和“妙”是并列的。在王弼的注释里,“众”不是修饰“妙”的,不是很多的妙,“众”归“众”,“妙”归“妙”。《老子》第一章里,一直有些争议,有一个标点问题,上千年困扰、争议,没有办法解决,就是第三句,到底怎么断。当年念研究生的时候,我读《老子》的语感是“常无”“常有”,而这种断法是有证据的,这个证据就在《庄子·天下篇》,讲到“老聃关尹”的时候,讲关尹老聃的思想,“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建之以常无有”在文本上直接指射的就是《老子》第一章,这个断句看起来是有道理的,所以这里一直有争议。直到《马王堆帛书》挖掘出来之后,甲乙本在“欲”后面都加了“也”字,这个争论就结束了。“故常无欲也,以观其妙,常有欲也,以观其徼”。所以这个断句就清楚了。
为什么一直有这个争议?关键原因就在于我们对《老子》的整体哲学的判断是认为《老子》是讲清静无为的,既然讲清静无为,就不应该讲“欲”。但实际上,“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期徼”。“无欲”“有欲”是“观”的两种主体状态,你在“无欲”之时能观物的一种状态,观物之妙,你在有欲之时观物的一种状态,观物之徼。妙是万物之始生,徼的意思是“归终”。这个地方,王弼的注释非常非常精彩,哲学家注释经典,最重要的特点就在于通透,他不咬文嚼字,但一句话告诉你答案。那“归终”是什么意思?“归终”和“成”这个字有关,所以,这两句话告诉我们,常无欲,以观万物之生,常有欲,以观器物之成。到“成”的时候,“器”这个字就出来了。所以天地生物,人能够“成物”;而人能够“成物”,是使物成为器,这是关键。讲到这个地方,整个道理都清楚了。
再进一步引申,中国哲学讲无欲吗?中国哲学不讲,任何一家都不讲。中国没有那种极端的哲学思考。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无欲?人作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要保持一种最基本的本能,就是自我保存,所有事物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所以斯宾诺莎对欲望的界定,“欲望就是自我保存的冲动”。所有事物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有生命的东西不用说了,连无生命的东西都是如此。这支粉笔算软的,但是要想改变这支粉笔现有的形状,必须对它做什么?施加足够的外力,如果不施加足够的外力,它将保持它现有的形状。所有的事物都有保持自己现在状态的倾向,牛顿第一定律。无生命的物体都是如此,何况有生命的事物。所有的事物首先是自我保存,在自我保持的过程当中,生命体之为生命体,就在于不断主动地去选择什么排斥什么,通过选择对自己的生存有利,保存自我,延续对自我有利的东西,排斥掉那些对保存和延续自我不利的东西,在这个过程当中维持自己的生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事物,存在本身,这种冲动本身里就有欲,你怎么能说无欲呢?怎么才能做到无欲呢?所以儒家道家都不讲无欲。
杨立华教授
中国古代的哲学,是自然朴素的哲学,不做勉强的事,他对天道、万物的思考都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很多人一张嘴就“无我”,无什么我啊,那“我”是你想无就无的?首先不是你想有就有的,所以也不是你想无就无的。所以你看庄子讲这个我,孔子讲这个“我”,讲得非常清楚,这个“我”不是我选择来的,不是我非得要的,因此也不是我能甩得脱的。“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留”,但凡能拒绝,我们来干吗?多麻烦。既然来了,但凡留得住,我们干吗要走?就这个道理。
所以,儒家道家都不讲无欲。这种气质上,我们看到“孔老同根”。为什么“无欲以观万物之生”?这是中国了不起的智慧,无欲以观万物之生,在看万物生长的时候,只要有人的欲望掺杂于其中,这个万物生长的过程就会被改变,而且一旦被改变,导致的结果往往是这个事物本身的品质的败坏。你们生过豆芽吗?现在外面买的绿豆芽、黄豆芽,你吃着就没个豆芽的味儿。你们现在吃肉,根本就没吃过真正的肉。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基本都是吃过真正的肉的,我们小的时候吃肉,太香了。那个肉就是在无欲的状态下,客观地、冷静地、不着急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长,那个肉才是肉。所以你现在吃的肉,你确定它是肉吗?你现在吃的苹果,你确定是苹果吗?我就记得我小时候吃的苹果,再也吃不到当年那个苹果了。现在的苹果,放在家里,大夏天,一篮苹果放了三个月,到三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苹果有了点烂的意思。所以,无欲,你才能观万物自然之生,否则你都是对万物自然之生的破坏。所以这就是我们这个文明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常无欲,以观其妙”,这样才能观万物之生。
(2万字,分4部分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