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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诗歌中的理趣(古代诗歌之格法与妙趣)

古代诗歌中的理趣(古代诗歌之格法与妙趣)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陈师道《登快哉亭》)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我在教学中曾多次实验,先告诉学生,古人写诗讲究血脉针线,一如今人所谓章法结构。请用简单几句话说明这首诗的血脉针线。不出所料,基本上是一片茫然。提示一下:在题目中找出关键字。学生立即说出“寒”“碧”。现在再看诗,马上明白前六句一句“寒”一句“碧”(一三五“寒”,二四六“碧”),第七句将“寒碧”说破,那第八句呢?再看题目,还有什么重要的词——当然是“寿星”。第八句补足了题目。如此简单明了地揭示出诗人巧思与诗作“妙趣”,学生(读者)颇为欣喜。这类格(章法),在古人可称之为“二字贯串”。但有两个问题:第一,如此解读是不是将作品游戏化了?

古代诗歌中的理趣(古代诗歌之格法与妙趣)(1)

杜甫《江村》诗格图

古人教人作诗,总结了不少格法。相关概念,20世纪很少提及因而已相当陌生,近些年又回到了人们的视野。诗格诗法与诗妙的关系,古人争论已久,近来又被拿来讨论。在我看来,古人的讨论是就诗歌创作说,今天的讨论应该主要就诗歌的解读与品鉴说。已有讨论,主要在理论层面,落实在作品解读上的,几乎没有。理论的讨论相对容易,落实到作品,恐非易事。但只有落实在作品上,这些概念才能活起来。

应该说,古人的诗歌格法论,对认识和把握诗妙,是有帮助的。只是古人概括的各种格法,显得琐碎而刻板,故常常遭到抨击。但从来法之用,全赖灵心妙运。有灵心,则触处皆活,否则真的会死于法下。如何创造性运用才能使古人格法论活于当下?我们还是以具体作品为例来说。先看苏轼一首七律《寿星院寒碧轩》:

清风肃肃揺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我在教学中曾多次实验,先告诉学生,古人写诗讲究血脉针线,一如今人所谓章法结构。请用简单几句话说明这首诗的血脉针线。不出所料,基本上是一片茫然。提示一下:在题目中找出关键字。学生立即说出“寒”“碧”。现在再看诗,马上明白前六句一句“寒”一句“碧”(一三五“寒”,二四六“碧”),第七句将“寒碧”说破,那第八句呢?再看题目,还有什么重要的词——当然是“寿星”。第八句补足了题目。如此简单明了地揭示出诗人巧思与诗作“妙趣”,学生(读者)颇为欣喜。这类格(章法),在古人可称之为“二字贯串”。

但有两个问题:第一,如此解读是不是将作品游戏化了?第二,这对把握诗之蕴含有什么帮助?第一个问题,这首诗本身就是游戏笔墨,并非解读的游戏化。诗人在诗中表现其巧思,有呈才意味;尾联还是对“道人”(应该是寿星院通悟师)的调侃,更是友人间的打趣。第二个问题,这类诗未必有什么深刻蕴含,一定要寻找,也不过是对如此清幽之境的怀恋与向往。这两个问题,是作品自身特点使然,与解读方式没有关系。

用这一思维品鉴有蕴含的作品,当然能得其深蕴。我们选宋代诗人黄庭坚与陈师道诗各一首解读,一首是黄庭坚《登快阁》,一首是陈师道《登快哉亭》,两诗如下: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陈师道《登快哉亭》)

有了苏轼诗的解读经验,这两首诗无须说,都是写“快”,在古人可称之为“一字血脉”。但两诗写“快”的同与不同,以及诗的妙处与蕴含,还需要稍加点拨。略作提示,读者就会明白,黄庭坚诗写内部心灵之快,陈师道诗写外部物与时光之快。这是浅层次的。深层的,黄庭坚诗是以快写不快,以一时之快写长久之不快,以登临之快发泄胸中淤积之不快,最后表达对挣脱世网追求快意人生的向往。陈师道诗则写快中闲静,以静心观物,心不逐物,不与物竞,外物一任其快,我心依然闲静,最后却写出在世俗中、面对俗事之促迫难守闲静(不得已只能快)的无奈。循着这样的思路,可以认识和把握这些作品的妙处与蕴含。应该说,古人诗格法论对诗之解读品鉴,是很有帮助的。正是借助古人格法论,我们对这两首诗的品鉴,才达有如此高度与深度。

以上是借鉴古人“格法”思维解读品鉴诗歌。那么古人总结之“格”及其例诗,可否发挥其用帮我们悟得诗妙呢?当然是可以的。如旧署元人范德机撰《木天禁语》(今人张健据明成化杨成序刊《诗法》本整理)列“七言律诗章法”有十三格,其中“二字贯串”以杜甫《江村》为例,又注“三字栋梁在内”,并附有诗格图(见图)。

所谓“二字贯串”与“三字栋梁”,《木天禁语》并没有给出解说。按图所标为两“村”字,应该有误。一般理解当为“江”“村”二字。“三字栋梁”,按明人梁桥《冰川诗式》(卷七)的说法,是“妻”“纸”“棋”,显然没有意义。参考有关诗例,分析这首诗,可以认为是“事事幽”三字。又古人“事”“物”字义往往互借,根据该诗中间两联内容,“事事”可以理解为“事事物物”。《冰川诗式》对“二字贯串”的解释是:“起联立二字,中两联分应之,或每联各句应之。结联脱言,亦要含意。”这个“应”讲的就是“贯串”,即血脉针线。借鉴古人之说,发挥我们的智慧,可以对这首诗作很好的品鉴。第一联上下句分别点出“江”和“村”两个关键字(也是扣题),“事事幽”三字再作分解,分成“事事(物物)”与“幽”。诗题《江村》,写“江”写“村”,写江上之事(物)、村中之事(物),要写的就是一个“幽”,“幽”是全诗结穴,一诗之神,反反复复,横说竖说,就是要写足“幽”。写好“幽”,诗便成功。看中间两联,都是上句“村”下句“江”。假如换一个视角,用“事”和“物”两字看,则是颔联写“物”颈联写“事”。如此就十分清楚:“自去自来堂上燕”,村中之物“幽”;“相亲相近水中鸥”,江上之物“幽”。“老妻画纸为棋局”,村中之事“幽”;“稚子敲针作钓钩”,江上之事“幽”。结联呢?《冰川诗式》说“结联脱言,亦要含意”,如何理解?结联与“江”“村”“事”“物”都已无关,从字面看,也无关乎“幽”,此即所谓“脱言”:摆脱开来,却说别意。那是不是与上文断裂了?当然不是,“亦要含意”就是要归到诗旨上来。就《江村》说,怎么“含意”?就是含“幽”之意。按首联所言:我之所以“幽”,是由于“清江一曲抱村流”,居地江水环绕,与世隔绝。但这不可能是“幽”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结联的最后三字“更何求”,我已无求于世,人也无求于我。无欲无求,无思无为,身闲心静,如此才“事事幽”。这才是“幽”的真正原因。结联揭示诗旨,是全诗真精神所在。到此,我们不能不佩服千古经典名作之诗艺高超。

这样的“格”,能否迁移于其他作品的解读呢?无疑是可以的。古人所举之“格”,应是从众多作品中概括出来的。“二字贯串”“三字栋梁在内”,就可以拿来解读宋人王禹偁的《村行》:“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二字:“山”和“径”;三字:“野兴长”。“万壑”“数峰”一联,看尽群山,见山间“野兴”之“长”;“棠梨”“荞麦”一联,流连野径,显原上“野兴”之“长”。最后一联情绪翻转,手法高妙:“野兴”何以“长”?因“村桥原树似吾乡”,未悟其“似”时,野兴因之而“长”;一旦悟破,勾起乡思,思乡而不得归,“野兴”顿变“惆怅”。此一结,学杜而能变化,自出高妙。这一“格”甚至还可拿来解读今人诗作,如毛泽东《长征》,完全可以看作“山”与“水”的“二字贯串”,“三字栋梁”就是“只等闲”。写“山”写“水”,写出“只等闲”,“只等闲”是一诗结穴。第二句是一诗关键,立起“山”与“水”,点出“只等闲”。这七个字,可以分成前四和后三:“万水千山”和“只等闲”。中间四句,也可如此分开:前四字,都写“万水千山”,后三字,则是“只等闲”。两联一联“山”一联“水”:“五岭逶迤”“乌蒙磅礴”,以两山概千山,翻越重重险山,但在强大的军队面前,不过是“腾细浪”“走泥丸”——“只等闲”;“金沙水拍”“大渡桥横”,以二水见万水,渡过无数恶水,也只是“云崖暖”与“铁索寒”,回望所经“万水”,一样“只等闲”。说水说山,反反复复写足了“等闲”。最后一联用进一层法增强表达效果,既不同于《江村》的明“脱言”而暗“含意”,也不同于《村行》的翻转见妙,但同样是大手笔:“更”,无疑是进一层意,“喜”相对于“等闲”是进一层:何止“等闲”,而且“更喜”。如此写出这支队伍压倒一切的气势和战胜险恶的乐观。

古人格法论对解读品鉴诗歌,只是一种帮助,而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在强调诗心妙悟的前提下,它可帮助我们把握方向,找到关键,深入透析,理清脉络,揭示诗旨,领悟妙趣。

(作者:查洪德,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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