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火丁的京剧锁麟囊（张火丁的铁镜公主）
张火丁的京剧锁麟囊（张火丁的铁镜公主）两次的合作者均是北京京剧院头牌老生杜镇杰。杜镇杰艺宗余、杨，兼学马派，能戏多，戏路宽，尤其近年，以工作室的形式，恢复演出了很多鲜见于舞台的老戏。他的嗓音略左但不失醇厚，扮相持重又不乏质朴，表演宜收宜放，舞台经验稳重老到，属于越唱越有的老生。除了《坐宫》之外，杜镇杰与张火丁在其他剧种亦有合作，包括《龙凤呈祥*洞房》中的刘备，《江姐》中的沈养斋、彭松涛，《武家坡》中的薛平贵等。因此，二人合作骨子老戏《坐宫》，无论是从剧目还是搭档，都不陌生。不陌生，在舞台上能够适时地保、激、让，也是保证演出效果良好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在2015年之前，十多年来也只有缘亲临过一次张火丁《坐宫》的现场。实在是没办法忘记2009年那腰肢款摆的身段、清脆爽利的京白与跌宕生姿韵致精巧的【流水】，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远在广州的朋友竟能为此一折而不远万里奔赴了。我们并不知道毕业后成为专业演员的张火丁到底演出过多少次《坐宫》
2015年3月14日，张火丁和杜镇杰在北京的梅兰芳大剧院合作演出《坐宫》，这是国家京剧院庆祝建院60周年优秀剧目展演的其中一场。当晚，在《坐宫》之前同台演出的折子还包括《太真外传》、《失子惊疯》、《红娘》，主演分别是国家京剧院的青年演员付佳、郭凡嘉和唐禾香。
对于张火丁的戏迷而言，这场《坐宫》是额外的馈赠——本不在她的个人演出计划当中，而是作为国家京剧院曾经的主演受邀演出。更因为，这是她自2009年与杜镇杰在长安大戏院合作之后的第二次联袂，期间，从未露演过该剧。因此，观众兴奋之情实实难抑。当晚，坐在我旁边的就是单单为这一折《坐宫》，从广州奔来的朋友，理由是“2009年的现场没看到啊”。观毕第二日即归，工作紧张，当然也不用像剧中杨延辉一样“快马加鞭一夜还”。
对于看张火丁的现场，这样赶来赶去已是司空见惯。十年始终如此，心痴有之，但张火丁艺术魅力之诱惑才是最终根结。总有人说，疯狂的丁迷和张火丁的程派艺术就是个噱头，但是，不断涌现的新戏迷和剧场中不同年龄层的观众群体，说明她的艺术魅力十几年依然坚挺。无论京剧界还是其他艺能领域，哪有靠噱头成名立业，经久不衰的呢？
不像《锁麟囊》、《春闺梦》、《白蛇传》、《梁祝》等剧，《坐宫》并不是张火丁常演的剧目。但事实上，张火丁与《坐宫》的渊源很深。在天津戏校的时候，张火丁的《坐宫》曾是代表戏校演出的必选剧目，而且作为旦角必学必演剧目，她的《坐宫》是靠自学达到彩排的。可见，她对铁镜公主很早就有真爱。
我们并不知道毕业后成为专业演员的张火丁到底演出过多少次《坐宫》，能够看到的公开资料不多，较早的应该是在1992年春节戏曲晚会上的演出。那是首届戏曲晚会，有魏海敏、张萍、张火丁与于魁智，三旦一生合作的《坐宫》片断，别开生面。张火丁唱的是“莫不是我母后将你怠慢”和“莫不是思游玩那秦楼楚馆”两句。那时候，魏、张分别是早已成名的梅派、张派青衣，张火丁则是刚“出土”的程派新秀，能够得此机会展现，实属不易，也足见其艺自有内行赏识。
在2009年之前，想看张火丁的旗装扮相，只能在她为其师赵荣琛先生《坐宫》的音配像中一睹风采。事实上，正是因为音配像中身着黑坎肩白旗袍端正俏丽的公主诱惑，才生出必须看现场的心痒难耐。
所幸2009年1月17日、18日，张火丁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两场，剧目分别是《坐宫》、《绝路问苍天》双出和《锁麟囊》。将《坐宫》与多年不曾演的梅花奖获奖剧目《绝路问苍天》排在同一晚上，可能是对十年前的一次个人专场演出的呼应。1999年，张火丁个人专场连演三天，第三天的剧目就是与张春华老先生合作的《秋江》与《绝路问苍天》双出，前后人物反差的艺术对比引发强烈的观剧冲击，震撼异常。此次照方抓药，与《绝路》搭配的剧目换为《坐宫》，仍是佳构，艺术效果自是强烈。
所以，在2015年之前，十多年来也只有缘亲临过一次张火丁《坐宫》的现场。实在是没办法忘记2009年那腰肢款摆的身段、清脆爽利的京白与跌宕生姿韵致精巧的【流水】，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远在广州的朋友竟能为此一折而不远万里奔赴了。
两次的合作者均是北京京剧院头牌老生杜镇杰。杜镇杰艺宗余、杨，兼学马派，能戏多，戏路宽，尤其近年，以工作室的形式，恢复演出了很多鲜见于舞台的老戏。他的嗓音略左但不失醇厚，扮相持重又不乏质朴，表演宜收宜放，舞台经验稳重老到，属于越唱越有的老生。除了《坐宫》之外，杜镇杰与张火丁在其他剧种亦有合作，包括《龙凤呈祥*洞房》中的刘备，《江姐》中的沈养斋、彭松涛，《武家坡》中的薛平贵等。因此，二人合作骨子老戏《坐宫》，无论是从剧目还是搭档，都不陌生。不陌生，在舞台上能够适时地保、激、让，也是保证演出效果良好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人合作《坐宫》的两次演出，都堪为经典。更因不常见，而愈加珍贵，能够得享现场的人，都是幸福的。
《坐宫》虽是生旦对儿戏，但在旦角未出场之前，老生就有一段功力颇重的唱段，且为京剧老生唱腔经典。说它功力吃重，并不是腔有多繁，调有多高，而在于蕴含在唱腔念白中的身份和情绪的准确把握。杨延辉，将门之后，贵为驸马，气度自然不凡；匿身辽邦，探母不得，情绪沉郁忧虑。好的演员是不要等到唱的时候，出场的步子、引子、道白、叫板，就把杨延辉的这份“外嫩里焦”的状态抓准了，及至“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的一个“叹”字拖腔始，一段【西皮慢板】是亦步亦趋地将这段难解的愁肠寸寸深入到戏迷的怀中；转到【二六】后又将金沙滩惨烈血战的过去与母子咫尺天涯的现实衔接在一起，大丈夫落泪，只为亲情难顾。“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杨延辉转身拭泪，也是座下青衫湿的时候。
杜镇杰不知道演出过多少次杨延辉了，少说也得有几百次吧，与张火丁合作，定是异常精心对待的。无论是独唱，还是对唱，对白还是配合表演，不抢不拖不洒，又做足做尽做美，是难得的最佳合作者。上场亮相，一派严谨的气度，规矩自然。当下，能在舞台上不作不装，亦是难能可贵了。开口亮嗓，音质异样，亮中有涩，畅中有阻，即有沧桑之感又含嘹亮之姿，初听略有生刺，听下去便觉浑厚老成，方而质朴之感。在此后的对唱中，与张火丁的端正、婉转、醇厚、绵长、宽亮的音质对应起来，属于同一色系，自然流畅。加之，杜的表演放松、稳重中见机巧，在偶现的夸张中又难得有一份幽默感，这与张火丁细腻、准确、严谨、一派端正大方的表演对照起来，恰是人物各怀心思的反差。二人搭档，如一副联，对仗工整，意出高远，没有任何死板、僵态与疏离。合作并不频密，能够有相得益彰，十分难得，一则源于在同一高度上的艺术默契，二则源于对艺术在舞台上具体而微的展现过程的精准把握。
杜镇杰的杨延辉唱罢归座，张火丁的声音自帘后传来，程腔张韵的铁镜公主却也响亮脆生，“丫头，带路哇”一声击破了杨延辉用哀叹与眼泪营造的阴云，就知道这公主是一片艳阳天，自是乌云难蔽日，杨延辉的灰色情绪要被这鲜亮照耀得愈发暗淡了。与2009年相比，2015年的公主显然是心急了些，略晚出声一秒半秒的，会更棒。
她款步走出来，不重不飘，站定亮相，一派自然形态。戏曲向来讲究出场亮相，用节奏、锣鼓、步子、身段，帘后的念白、导板、叫板等等，各种铺垫与表现手段，达到出场既能耀眼全场的效果。铁镜公主的出场当然更需如此，杨延辉已经在台上惶惶然唱念了半晌，不亮怎么能将观众的眼目心神转移过来呢？但铁镜公主的出场不会因此就隆重到百臣朝贺一般，她是在自己的家里，普通的一日，闲庭信步最是恰当。是的，闲庭信步地走出女子的美态来就是最好。我看过最漂亮的铁镜公主出场是顾正秋，贵为公主，雍容自信，闲闲溜达出来，却又那么仪容端正，精心曼妙，铁镜公主的自信与演员在艺术上的自信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了一起，名冠宝岛的“台湾梅兰芳”之称确乎不虚。
不同于梅派、张派，程派的公主在穿戴上别有讲究，最一目了然的是，铁镜公主在旗袍之外加了一件黑色小坎肩。张火丁亦是如此穿着，音配像和两次演出均是白色旗袍配黑色坎肩，只是绣花各有不同，音配像更为清简，自己的演出则较为隆重华贵，我更喜欢前者的搭配。她的头花是粉色，手绢是粉色，花盆底鞋面的穗子是粉色，坎肩与旗袍的绣花也以粉色为主，深浅自有差异，但色系统一，她是在每一个戏中都秉持了艺术上一贯的严谨性。
辽邦公主，在装束上以旗装与汉人分，在性格上以敞亮潇洒与汉人的闺阁娟秀别。不过，不太喜欢那种过于潇洒的公主，总觉得在后边的快板对唱中，稍不留神就会暴露出刺杀旦的凄厉来。还有，过于细碎的表演，也容易让公主太家常里短地村妇起来，偶现《四进士》中与老头子开店的万氏幽默风采。就像穿衣，不该示人的里子总在若隐若现，情趣太多了，格就低下去了。
张火丁在《坐宫》中的铁镜公主形态自然，秉承程派的端庄大方潇洒，绝不矫揉造作，故作潇洒。在唱念中，尤其体现赵老师的俏媚劲头，比如“八九分”“哥哥啊”都独居赵师的特色。但是，从头至尾的唱腔又是明显的张火丁风格。自2009年演出后，【导板】【慢板】【流水】等板式听起来确实是依循了程腔张韵的唱腔特征，安字，匠心独具，归韵，特色鲜明。《绝路问苍天》、《白蛇传》、《江姐》、《梁祝》等新创腔剧目，自然是程腔张韵的集中体现，《坐宫》这样的老戏居然既没有完全宗程砚秋，也没有彻底依赵荣琛，却是以此为基石而独出机杼，艺高人胆大，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程腔张韵自成一家，无须讳言。京剧既有流派之纷呈，亦有流派之成见，打破成见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创新是一流艺术家的自然选择。事实上，流派本就是艺术家创造力暴发的产物。越是高明的艺术，越是经久不衰的艺术，越见艺术家鲜明的个人特征，即便是大象无形，亦是艺术风格之一种，而非无特色。无论是戏曲，还是其他艺术，技术是要继承的，但真正能够立世、传世的艺术，必然蕴含着艺术家的创新。
张火丁的唱是能够用一字一腔中弹动人的神经，如出场后的四句【西皮摇板】：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
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尖。
上一句，她在“光”字上使腔，“好”字上摇曳，“喧”字上绽放；下一句，她在“玩”字上使腔，“锁”字上跌宕。节奏变化悄然藏于其间，听起来大方有度又姿态万千，不是不心醉的，记不住都难。
最喜听旦角的【摇板】，它在规矩中有自由，是艺术中的艺术。如果说老生的成套【慢板】唱腔犹如站在景山山顶看故宫全貌，三大殿的庄严雄伟，雄浑一体，回味悠长；那么，旦角的【摇板】恰是在夕阳下的护城河边静赏角楼，它别致玲珑，八面成姿，四方生灵，在金光映衬中居然婀娜起来。【摇板】的美是多样的，它无须深沉回味，但每想起就是一个激灵。当然，好腔尚需要角儿。
四句【摇板】之后，公主与驸马照面，互相问安。驸马道“请坐”，公主回道“坐着坐着”，这里亦尊赵师，语言上自然，语态上庄重。二人落座，公主自然问起了驸马的心事，这时候，《坐宫》的剧情好像才刚刚进入主题。两个宫女请驸马爷安，驸马爷“罢了”，就在这“罢了”两字的时候，张火丁的公主一边整衣一边随意地偷瞄了驸马一眼。这一偷瞄，真是神来之笔，本是偷偷观察，却做得落落大方。“口手眼身步”，“眼”是京剧“四功五法”的基本功之一，程砚秋先生曾这样强调戏曲演员运用眼神的重要性：“眼神是活的……它的作用最大，对于表情，对于身段，对于一切动作，都有领导作用。”《坐宫》一剧中，公主运用大量的眼神与细微的表情来传达心思暗转，确实发挥了眼神的“领导作用”。张火丁在全剧中的眼神运用丰富多变又细致准确，猜错了的时候，要猜未猜继续观察驸马的时候，猜的同时留意驸马反应的时候，每一种眼神都不同。无论是观察驸马还是转动心思，张火丁的眼神总是落落大方，不斜视不眄视，不瞟不瞥，更不夹不挤，程派之正体现尤明。
公主四次猜驸马的心思，句意虚实有度，由远及近，层次清晰。前两猜是虚猜，是家长里短的客套，知其不准，但借此铺垫来试探和安慰驸马，公主是爽朗的夫妻间的调笑情态；后两猜是实猜，真正地费起心思来，切入夫妻情感，自然轻松不再，轻嗔薄怒起来。张火丁对公主猜来猜去猜不中的情绪变化的表达，除了运用眼神之外，更重要的是将情绪蕴于每一句唱腔的起伏跌宕中，细微中见凝重，婉转处愈是灵巧。
“四猜”是《坐宫》的核心，唱做并重，虽然是公主主演，但交流是双方的。杜镇杰的配合真正走心，细微之处均有体现，既不过也不瘟，熨帖自觉，情绪始终跟着公主走。“对儿戏”对配合的细节要求精准，节奏尺寸，高低上下，唱念做表都要合在一起，才算严实，才是艺术。不讲究，不齐整，则松散、参差，公主唱得再起劲，整剧是无力的。
公主猜不中，驸马急得一哭又一叹。二人起身踱步，公主接过喜神，看着怀中骨肉，顿解驸马心事。二人重新落座，驸马要说出实情之前，却要公主盟誓。本来即将紧张起来的剧情，又被公主佯装不会盟誓的一句玩笑——倒是怎么长可怎么短啊？——给舒缓下来。盟过誓之后，驸马道出了隐匿十五载的惊天秘密——
驸马：“公主，你道本宫，当真姓木名易么？”
公主：“哟，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您是木易驸马呀？”
驸马：“非也。”
公主：“非也。啊！怎么着，来到我国，一十五载，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嘛？今天说了实话便罢！如若不然，奏知母后，我说哥哥啊！要你的脑袋！”
从自信满满到猛然惊醒，“非也”是在疑惑中的一个停顿，公主怒了。张火丁的公主在最后这一段脍炙人口的京白中爆发了，她加快节奏，急切沉痛又沉着威严，却是快而不乱，有声有字，如她唱快板一样干净利落。她念的词也干净利落，不找补“害苦了我啦”，就没有自怨自艾。公主的气势和情绪强烈起来，但是“要脑袋”的震慑还是有分寸的，不是完全抛却了十几载的夫妻情分，非常贴切地照应了之后《盗令》和《回令》为驸马讲情的情节。驸马双袖低垂，一副收敛委屈的模样，再次哭了起来，他以公主为阿哥把尿为由，要公主认真听他道出实情，公主说了唯一一句像是在吵架的话：“你说你的话，还拦得住我的儿子他不撒尿吗？”“说好听的吧你。”这句念白，最是耐听，怒而不发，真是威严有度，听起来既有夫妻斗气的戏谑，又有微微震慑的严厉。
在驸马吐露真情的时候，公主如她在猜驸马心事时驸马的表现一样，具体而微地配合驸马的每一句唱词，及至“赴会在沙滩”，驸马唱到激情处起身，公主跟着起身，身体前倾，神态急迫，眼神关切，急等下文的样子，到了“我本是杨——”驸马托髯要讲，公主又急忙伸手阻止。急管繁弦，二人紧张出门查看，窗外无人，复转而来，“我本是杨四郎把名姓改换，将杨子拆木易匹配良缘”，砂锅终于打破了。张火丁的公主听到此句，稍微一怔，一手抱着阿哥，一手抚在胸前，出神的表情凝在脸上。她一方面是被驸马的身份怔住了，另一方面是疼惜驸马隐忍十五年的苦衷。这“一怔”的表演范式，在锁、春、白、梁各剧中都有，似乎成了张火丁表演的一个标志。她以轻重、缓急、幅度、节奏的变化，表现出不同剧目不同人物对这一程式应用的差异。在京剧艺术上，她既能够有力地继承，又能够有效地应用，一个身段，一个眼神，一个唱腔，一透袖，一转身，一丝不苟，严谨有度，不循规蹈矩又不破圭臬，这是继承与创新在剧目创作中具体体现的正途。
接下来一段【西皮流水】：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
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
他思家乡想骨肉就不得团圆。
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
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
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这段耳熟能详的唱腔以及紧接着的【快板】对口，因重新安了字，使了腔——小腔的特色就不多言，听一遍就有体会，她在一些地方揉着腔唱，但丝毫不过不腻，弹性十足——张火丁唱得跌宕起伏，别有韵致，是她在《坐宫》唱腔中最具个人特色的一段。能在这种经典唱段中成功表现自己的风格，是她解决好了梅、程等大师总结的“创新的步子迈多大合适”的问题。记得顾正秋在这段对唱中明显加快了速度，超乎寻常，但字字清晰，难能可贵。见到顾本人，谈到《坐宫》，她在晚年的演出中仍在细节处有自己的想法与切实的改动。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能够认真对待艺术不难，难的是清醒地认识自己。
张火丁与杜镇杰在艺术上最密切的交流也当在此节了，从【流水】转【快板】的几个来回将剧情推向高潮，也将艺术精妙的合作带入绝美的境地。二人在唱做、节奏上的配合相当得体，他们都不是用声高气宏来表现激烈，不是惯见的怒吵，尤其是公主，绝对不是牙龇目张，胸口伸出手来的感觉。他们是夫妻对答，她问的认真扎实，他答得恳切诚实，珠联璧合就是这样的。这是一场技艺的竞放与比拼，他们字准、音清、气巧、板稳，咬着唱，尤其与此前张火丁与另一位女老生合作《红鬃烈马》的情景对比，这段《坐宫》的对唱更值得大赞特赞了。
对唱之后，《坐宫》进入尾声。演员重视出场是自然的，高明的艺术家更重视下场。张火丁的铁镜公主在下场前用“一腔一礼一看一叹”把公主答应替驸马盗取令箭助其出关的复杂心情表现的准确分明、有层次，可谓淋漓尽致。她唱的是“驸马后宫把衣换”，“换”字高腔托起，意在叮嘱驸马，唱的是正常的内容，但在唱腔的表情中分明是“你必须要回来”的恩威并施。唱毕，转身施礼，在《坐宫》中这不是夫妻间第一次行礼，但这一礼行得随意仓促，分明是心中不安。礼毕，转身出门，行几步，又转身回头，侧过脸去看了驸马一眼，这一眼是对面示威严，同时唱最后一句【摇板】“盗来令箭你好出关”，声音中亦是怨怒兼具，恩威并施。唱毕，公主微微转过身来，发出一声轻微的慨叹，这才又款步下场。
张火丁的铁镜公主在下场前这一似有似无的微小叹息，真是京剧舞台上最令人心疼的一瞬。轻微悠长、自抒自叹，也是京剧舞台上最艺术的叹息。
记得前几年到天津看蓝文云与康万生的《遇后龙袍》，蓝文云的李后在《遇后》下场时回应包公“送国太”，只是一个“免”字，神完气足，掌声四起。这是一国之母的威仪，也是沉冤昭雪的扬眉。而张火丁铁镜公主的这一声叹气，是一个女人的忧伤，也是一国公主的无奈。
杜镇杰的最后一句“叫小番”自然卯足了劲头，峭拔挺立，颇显阳刚之气。张杜二人的合作堪称经典，当时便贪婪雄起，若能继续将《朱痕记》《三娘教子》都演一次，真是饕餮了。
《四郎探母》作为一出经典传统剧目，从艺术、剧情、人物、演出流变、合作经典等不同角度梳理，是说也说不完的。我们要做的就如同一个捕鱼者，既然知道与你同在的这条河中，有肥美之鱼，那就必须不能错过这一拨，及时撒网，收获幸福，足矣。
前几日，翻出《青衣休笑我》，那是“火之丁丁”戏迷社区的朋友在十年前结集的一个册子，就用这序言中的一段话来结束《坐宫》给我的感动最为精当：“一剪灯影，无尽秋声。这句话里，许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尽皆包容涵盖。京剧式微，或许是大势所趋，又或许终有翻过身来那一天，暂且不去管它。至少这本集子记录了当时当下，火丁以及她所代表的艺术，怎样深刻地触动过这群人，在我们敏感尖锐的心灵深处，留下永恒的青春印记，以一种刻骨华丽的姿态，与岁月共同留存。那么，即使沧桑的几十年后。或许火丁会记得，或许我们也会记得：在最好的时光深处，在盛大的掌声托起她来的时刻，在大幕缓缓启开的那一瞬间，我们，以及火丁，有一张共同的青春容颜。”
文|SJK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