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让你知道瓜子是没皮的(有瓜子在的地方)
总有人让你知道瓜子是没皮的(有瓜子在的地方)摄于 1947 年。景山公园休息处喝茶、嗑瓜子、剥花生的人。©Imgur.com到了明朝,奇葩的万历皇帝前十年在张居正的辅佐下拼命搞事业,大秘书死后,彻底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不朝、不见、不批、不讲,在深宫中宅了三十多年,活脱脱一个古代废柴。对美食却有着独特见地,宦官刘若愚在《酌中志》中记载了他「好用鲜西瓜种微加盐焙用之」的嗜好。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瘫软在床、嗑着咸瓜子摸鱼的样子。瓜子在手,岁月静好,哪管外面洪水滔天。啃鸡爪、喝功夫茶、吃鸭舌、嗑瓜子、砸核桃,门门皆生意,样样都精通。不同品种、风味的瓜子。©澎湃新闻最早进来的是西瓜子。你且看宋朝人的吃喝用度,他们闲得发慌,吃的用的,讲究到针缝里。有说法是西瓜在唐朝进入中国,但是宋朝人却取了瓜子来嗑。故纸堆中即便没有颜如玉,也能遇见起承转合、错落消闲的吃客 —— 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九《河北道十八·幽州》中,第一次在土产部分记载了瓜子;
女人抓了一把瓜子,那是一只丰腴的手,指甲上涂了水头十足的豆蔻色。她用指尖竖着捏起瓜子圆润的底部,将它的前端放在前牙中间,上下轻轻一磕,裂了一道缝,推进去一些,又是一嗑,整个瓜子仁落在舌上。顺势,指尖向上一转,瓜子壳脱落为一把姣好的四骨小扇。这就可以扔在一边了,继续拾起另一个瓜子,不需思索、不用细看,这套动作拢共不会超过三秒钟。一粒粒瓜子合了开了,一把把黑白小扇落在一边。
即便我写了这么多字,都不敌丰子恺的一句 ——「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格』『呸』『格』『呸』……」眼前便不绝地出现了那些个人,在刚刚过去的春节,电视机前、沙发上,无数个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无师自通,在那里「格」「呸」「格」「呸」,细嫩的、粗糙的、黝黑的、洁白的手,不绝地朝那袋瓜子进发。那座瓜子山倒也好,源源不断地从塑料袋底部生长出来,它们迫不及待地溢出,沙发缝里、鞋子里、桌子下,到处都能看见那些黑白的遗骸。
从腊月二十九吃到元宵节,居然还有富余,每天、每时、每刻,拿起瓜子,时光停滞 —— 空气里的五香味儿,那点豆蔻红,那把小扇,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晚会,沙发上丰腴折叠的脂肪们,贴在墙上还没被吹皱的春联,都停滞了 —— 瓜子,闯入人类社会的时光机器。
总有人羡慕西洋人吃下午茶的慢时光,其实,中国人在消磨光阴这件事上有着无比的真诚、乐趣和经验,算得上是「消磨时光博士」。
啃鸡爪、喝功夫茶、吃鸭舌、嗑瓜子、砸核桃,门门皆生意,样样都精通。
不同品种、风味的瓜子。©澎湃新闻
最早进来的是西瓜子。你且看宋朝人的吃喝用度,他们闲得发慌,吃的用的,讲究到针缝里。有说法是西瓜在唐朝进入中国,但是宋朝人却取了瓜子来嗑。故纸堆中即便没有颜如玉,也能遇见起承转合、错落消闲的吃客 —— 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九《河北道十八·幽州》中,第一次在土产部分记载了瓜子;吴越之地广为流传的《岁时歌》中道:「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种地下秧子……」
到了明朝,奇葩的万历皇帝前十年在张居正的辅佐下拼命搞事业,大秘书死后,彻底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不朝、不见、不批、不讲,在深宫中宅了三十多年,活脱脱一个古代废柴。对美食却有着独特见地,宦官刘若愚在《酌中志》中记载了他「好用鲜西瓜种微加盐焙用之」的嗜好。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瘫软在床、嗑着咸瓜子摸鱼的样子。瓜子在手,岁月静好,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摄于 1947 年。景山公园休息处喝茶、嗑瓜子、剥花生的人。©Imgur.com
几百年后,清朝人的嗑瓜子行为一度让它成为零食榜首。一把瓜子放入衣袖,一边走一边嚼,这一风靡现象有专属称呼 ——「嗑牙儿」;若是哪年的年货备的不够,也不用着急,大年夜还有沿街叫卖的摊贩通夜坚守岗位;晚清文学家黄钧宰游幕期间,根据所见所闻写成了一本笔记小说《金壶七墨》,其间记载道「计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灯,日消西瓜子约在三十石内,外岂复意料可及耶」。清朝,一石大约相当现在 28 千克,三十石就是 840 千克,一粒瓜子大概 0.25 克左右,在清末的上海,一日会消费西瓜子大约 3360000 粒,估摸一粒瓜子 15 毫米,那么大概一天能吃出 5.7 个珠穆朗玛峰。这就是国人吃瓜子的能力。旅居中国的法国传教士古伯察惊叹地称中国人为「啮齿动物」。这个时间段,人们高密度、长时间地嗑瓜子,没有谁能撼动西瓜子在「消磨时间」事件上的地位。
直到葵花籽隐隐绰绰地出现,分走了一杯羹,从此便走上了取代之路。
号称「中国第一商贩」的傻子瓜子,卖的就是葵花籽。©《光明日报》
一直以来都有个争论:清朝人吃的到底是西瓜子还是葵花籽?早在晚明嘉靖年间,向日葵就已经走入中国了,漫长岁月里,它一直以观赏花的身份停留在大家心中。到了清朝,这样的局面依旧维持,仅偶在一些文献中可见「其子能食」的建议。饮食习惯的培养得益于种植的普及,等到被文人歌颂并记录在案,也已经是民国的事情了。
一众葵花籽代言人应运而生。鲁迅便是之一,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写道:「还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来客人必不可少。鲁迅先生一边抽着烟,一边剥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鲁迅先生必请许先生再拿一碟来。」可惜,鲁迅是用手「剥」瓜子,实在没有林语堂那般懂得瓜子的奥妙:「吃瓜子,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之乐和吃瓜子肉之乐实各居其半。」
这就像一听冰镇可乐第一口的价值占到了三块钱;一个西瓜切半后中间的那勺是人间至味;鸭舌软骨上的肉无论如何要比鸭胸好吃;而瓜子之趣,就在于牙齿间发出的那两声脆响,比一盘已经剥好的瓜子肉获得了更多的延迟快乐。
中国人吃了几百年的瓜子,可以自豪地、以偏概全地称自己为「博士」。
哪怕是在最荒凉的戈壁滩、最高海拔的山顶、最深远空幽的山谷,也不用担心看不见人吃瓜子。
采摘成熟的南瓜,取出种子,洗净晒干,即得到南瓜子。©101cookbooks.com
冬天的风一吹,硕大的南瓜落地,剖开来馕晒干,洁白的瓜子入火塘炒熟,外壳有点爆皮的焦糊,不打紧的,让它们凉一凉,把湿热的水气蒸发殆尽,而后,你就能看见竹匾内长出一只只手,不绝地将洁白的南瓜子捡出去,好像生怕压垮竹匾似的。一头南瓜的籽,一个晌午就吃尽了。南瓜子不是凡胎,外壳像宣纸,里头是草绿色,不加盐不加五香料,吃起来也比葵花籽多一份香甜。我怎么会知道外壳吃起来像纸呢?因为中医典籍里说它能杀蛔虫,于是,老人一见孩童闹肚皮,就命令他们将大把的南瓜子带皮咀嚼吞咽下去,那些不易嚼烂的「纸皮」与果仁香气混杂,成了许多孩子的噩梦。
囫囵一把嚼碎吞了,这是很多人在没有启蒙的情况下吃瓜子的初体验。就像八戒,尝不到人参果的滋味,又眼馋人家已然陷入贤者模式,不绝地在品。
从本土最古老的吊瓜子,到外壳坚硬扁平的西瓜子,到如今基本覆盖全世界的葵花籽,我们的选择基本取决于外壳是否好嗑。
《色,戒》剧照。「吃」是彰显优雅的地方,也是容易露马脚的地方。©豆瓣
优雅地吃下一枚瓜子,在民国可谓是一门学问。那些小姐、太太们有着一流的技术 —— 将瓜子放入两齿之间的位置恰到好处,牙齿咬合的力道恰到好处,指尖推进的距离恰到好处,舌头又恰到好处地一舔,分离开瓜仁和瓜皮,手腕那么矜矜地一落,将沾上了一点口红和唾沫的瓜子壳放在一边。
这是优雅的基础。
高级一点的呢,他们便不用唇齿了。听说是江苏人创造了「瓜子钳」这种道具,黄铜色,剪刀模样,在刀刃处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孔洞,可以放大小不一的瓜子。这个等级的人,倒是不贪恋由自己牙齿撬开的那点五香滋味儿,而是要更加慢地放缓瓜子仁进入嘴巴的速度。拿起钳子,费点心思挑选一个貌美的、饱满的、适宜大小的瓜子放入孔洞内,轻巧地一夹。
有一年,在古董摊上看见几个巴掌大小的瓷盘,画得也精致,一只盘子上是一个穿着水黄色布衣和一个钴蓝色布衣的孩童在柳树下放风筝,另一只盘子上是两只不知是鹰还是八哥的黑鸟儿落在松树枝上。年代并不久远,民国最多了,老板说这是「瓜子盘」,这便是民国人的优雅,水果有果盘,瓜子也得有瓜子盘,吃螃蟹有八大件,吃瓜子至少也得有瓜子钳,小巧得可以放在手心把玩。
看见那盘子,时间停在一九二几年的午后,几个军官太太喝着瓜片,抽着香烟,有个十几岁的小妹妹坐在矮板凳上,在一圈圈哗啦啦的麻将声里,用瓜子钳夹瓜子……
嗑瓜子当然没有性别之分。但是,不得不说丰子恺看得透彻:「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
《红楼梦》剧照。同样在嗑瓜子,6 个女人有 6 种表情,对应 6 种人物个性。©豆瓣
《红楼梦》中瓜子为数不多的三回出场都是姑娘家家。第八回「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第十九回「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第六十六回「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难道在清朝,瓜子只是女人的专利吗?不是的,瓜子自上而下的流行,不分男女老少。只是由女子的纤手捡起,再由贝齿开启,断然要比一屋子男人「呸、呸、呸」咬得满地瓜子玉石俱焚要好看得多。瓜子的精巧与女人的细腻相辅相成,那些江湖匪气,看不见了。
这样的关联,在《金瓶梅》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中瓜子大约出现了十多回,一本背景定为宋徽宗年间的小说,写成于万历年间,如此庞大的嗑瓜子群体脱胎于明朝的市井。
这是潘金莲的出场:「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面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风情美人斜倚着门框,手上不拿点什么总觉得不妥。吃点心,总有吃完的时候;喝茶呢,总有茶凉的时候;只有瓜子是恰到好处的,男人的目光一径被唇齿间勾搭去了,她可以不绝地吃,有点滋味,又不甚解馋,吃不饱、吃不尽、也不厌烦,总在期待着点什么发生,又可以随时丢下那些瓜子而去。
西门庆与女人之间的关系,瓜子还承担了「信物」的角色。
第六十七回,郑爱月让弟弟郑春捎给西门庆三样礼物,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是酥油泡螺儿,另外一样是用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包裹着的、郑爱月亲口嗑的瓜子仁。正应了那句话「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吐沫」,一粒粒都是经由嘴抒发的肌肤之亲,这样的礼物,在明代男女之间十分盛行。
另一样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西门庆居然喜欢喝「黑暗料理茶」: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可以说是定语最长的茶了,没想到,西门庆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粗略一算,这碗茶里有芝麻、盐笋、栗丝、瓜仁(西瓜子)、核桃仁、春不老(腌芥菜)、海青(青橄榄)、拿天鹅(白果)、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十样咸甜苦涩的食物混在一起,今日流行的奶茶也不能敌。
从流动摊贩的炒货摊上寻来的瓜子滋味似乎最佳,它们却正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逐渐消失。©Pear1103
写到这里,背后响起朋友在说:「你是爱吃自己嗑出来的瓜子,还是爱吃已经剥好的瓜子仁?」
这个永久循环的问题难倒了中国人,每个人都若有所思,似乎担心别人可以从答案中分析出自己的若干性格特点。有瓜子存在的地方,时间就停了,这一点可谓是「交关尽兴」了!
参考资料:
《〈金瓶梅〉中瓜子的妙用》齐婴宁
《金瓶梅饮食谱》邵万宽
《吃瓜子》丰子恺
《金瓶梅,红楼梦之瓜子考》张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