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探访北京暴雨致2人身亡事发地(北京夫妇暴雨驾车涉水事故背后的救援)
记者探访北京暴雨致2人身亡事发地(北京夫妇暴雨驾车涉水事故背后的救援)旱河路与田村东路将小区夹在中间。以往下大雨,小区西边的田村东路经常积水,涌出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被风带到阳台,实在难闻,而东边的旱河路并不怎么积水。他们家阳台朝北,并不能直接看到淹水路面。但那晚等待姚渊智回家时,他的父母能听见旱河路方向的喊叫声。来源:百度街景。这场争夺最终没有成功。老年夫妇当晚被送往医院救治后,经抢救无效不幸遇难。近日,南都记者联系上六位救人者中的上述四人,还原他们的轨迹。暴雨过后几天,他们仍咀嚼着亲历生命消逝的冲击与苦涩,同时也希望充当一个提醒。旱河路8月16日晚,北京海淀区的大雨像倒水一样下。在外与朋友吃晚饭的姚渊智收到父母的消息,叮嘱他别着急回家。他们家一年多前开始租住在海淀区旱河路边,小区的东南角正是旱河路与铁路桥的交叉点——北京的146座下凹桥区之一。下凹立交桥在城市道路从铁路下方穿过时形成,是容易积水的地形结构。
暴雨中污水浸漫汪洋一片的下凹式立交桥内,一辆涉水越野车的车顶如水中孤岛。
几百名围观者的手机摄像头对准孤岛上或站或跪的六人。8月16日晚,北京海淀区出现局地强降雨过程,一对老年夫妻驾车经过旱河路铁路桥下的积水时被困。素昧平生的六名过路者冲进水里,想从死神手里抢人。
南都记者了解到,六人之中,46岁网约车司机王军来自湖北孝感,站在引擎盖上将男性被困者拉上车顶。另一位王军来自北京丰台,37岁,老家四川,在水中帮忙抬起溺水的女性。24岁的滞留军人姚渊智来自江苏常州,是那个穿着墨绿色体能训练服,在车顶做心肺复苏时嚎啕大哭的身影。48岁的宋德俊(化名)从事力传感器行业,水位减退时将男性被困者涉水架到岸边,抬上接应的救护车。
旁观者拍下的六名救人者照片。
这场争夺最终没有成功。老年夫妇当晚被送往医院救治后,经抢救无效不幸遇难。近日,南都记者联系上六位救人者中的上述四人,还原他们的轨迹。暴雨过后几天,他们仍咀嚼着亲历生命消逝的冲击与苦涩,同时也希望充当一个提醒。
旱河路
8月16日晚,北京海淀区的大雨像倒水一样下。在外与朋友吃晚饭的姚渊智收到父母的消息,叮嘱他别着急回家。他们家一年多前开始租住在海淀区旱河路边,小区的东南角正是旱河路与铁路桥的交叉点——北京的146座下凹桥区之一。下凹立交桥在城市道路从铁路下方穿过时形成,是容易积水的地形结构。
来源:百度街景。
旱河路与田村东路将小区夹在中间。以往下大雨,小区西边的田村东路经常积水,涌出来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被风带到阳台,实在难闻,而东边的旱河路并不怎么积水。他们家阳台朝北,并不能直接看到淹水路面。但那晚等待姚渊智回家时,他的父母能听见旱河路方向的喊叫声。
姚渊智16日晚回家的路线是沿田村路向西,他在朋友的小电驴后座上拍下视频,田村路上的积水没过了大量汽车的底盘。他们到田村地铁站的十字路口右转,沿旱河路辅路往北约300米后,将接近铁路桥下。
救人者经过事发现场的两个主要方向。
这时在旱河路上,网约车司机、湖北人王军正在从北往南接近事发地点。21时20分许,王军接到一单,出发地是田村地铁站。如无意外,王军和姚渊智的轨迹会在旱河路上交汇,但不会有交集。后者几分钟之内就能回到家,王军跑完这单之后再接一个顺路单,就要回通州南六环。
接近铁路桥,王军看见右手边停着很多公交车,打着双闪。摇下玻璃,他问公交的安全员,对方说几分钟前有辆车冲到水里去了,没有出来。前方,铁路桥底的积水中完全看不见任何车辆和人员。王军把方向盘往左边一打,把车横在马路中间,避免还有车辆进入积水。
此时站在王军的不远处,家住附近的宋德俊在积水边,也听说了水里有车。宋德俊在昌平区一家力传感器公司工作,旱河路是他通勤的必经之路。回忆起来,他对南都记者说,“我觉得当时每个人都有下去救人的愿望,但是大家都默不作声,可能就是需要有一个人喊一句。当时我就喊了那么一句,有谁会游泳。后来就跟大家一起下,其实也没做啥。”
他和王军一同从铁路桥北侧往水里冲,想法很简单,“如果车里边有人,就把人弄出来,”宋德俊说。
王军回忆,他与当时其余约三名涉水者连成一排,摸排车辆的位置,他身高1米76,走到桥底下的时候,脚已经探不到底了。大家开始游泳,宋德俊说,有一个小伙子游得比较快,在他们前头把车摸到了,约在过铁路桥往南五米左右的地方。
从南侧接近铁路桥的姚渊智那晚穿着部队的墨绿色体能训练服和一个大裤衩,他看到有积水,本来想折返抄另一条路回家,却突然听见了呼喊。
雨仍在下,路灯下泛着浑黄的积水上飘着树叶和浮沫。姚渊智不知怎的没脱鞋也没摘手表,只把手机递给朋友,就从辅路上翻过水泥边栏直接跳下水。臭味扑鼻而来。
与已在水中的救人者之一同名同姓、有一位来自北京丰台的王军,也在晚饭后开车路过。他这时在水边观望,能看到游泳、拉拽的人影,但觉得车里应该不会有人。
水里的湖北王军摸到车就在前方,但积水浑浊得让人完全看不见车。有个人带了扳手,开始砸天窗,砸得很响,其他人围车一圈去拽车门。原本的设想是能从天窗搜救。“当时把天窗砸破之后,水根本没往里涌。”这是凶兆。“如果车里没有灌水、还有大量空气的话,门是绝对打不开的。如果能打开门,说明车子已经灌满了。”
几乎是砸破天窗的同时,众人拉开了车门。更坏的消息是,他们的脚探到车里有人。
车顶
在岸上的北京王军听到有人被困,本能地分析了一下水位和地形,脱了鞋和裤子就下水。他游了大概一分钟,与另外5位救援者汇合。湖北王军注意到这个小伙戴着眼镜,镜片上全是水珠,“我说你是不是想死啊”。
先拉出来的是老年夫妻中的男性,湖北王军跳上引擎盖,水里的人将被困者的胳膊往上递,他拽着拉,“下面的人把男的腿抱着,我再往上送一把,就把他放到了越野车的车顶。”水位下降得很快,这时没过车顶约十厘米,有人抱着这名男性的头部,避免浸入水中。姚渊智看到,这名男性脸色有点发青发白,已经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给他做心肺复苏。
与此同时,车内的女性也被探到了。几名救人者向南都记者回忆,他们想把她往外拉的时候感到很沉,刚开始没能拉动。包括姚渊智和北京王军在内的几人费劲地将她也抬上车顶。
来源:央视。
湖北王军站在车顶上指挥,要继续确认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乘客。北京王军记得,随后有人用手扒着车顶,身子探进去,用脚在后座探。那个人是姚渊智。姚渊智捞了一圈,确定没有更多被困者,扒拉着爬上车顶。众人向岸边喊,有没有医生,打119、120没有,周围群众都说打了。当时岸上是否有专业急救设备和人员并不明晰,贸然将人往外送会再耽搁几分钟,众人只能在车顶实施急救。
他们是几百名围观群众目光和手机摄像头对准的焦点。透过夜色和雨幕,有人在远处拍下一张模糊的照片,素昧平生的六人或站或跪,在水中孤岛一般的越野车车顶,想从死神手里抢人。
2014年入伍的姚渊智在部队里系统接受过包扎、心肺复苏等应急培训,将被困女性抬上车顶后,观察到她的鼻子处有血丝和白色的泡泡,“我摸了一下呼吸,摸了一下脉搏,确实啥也没有了。”他掰开她的嘴,看见舌头有些发紫,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按压轮番进行,但无力回天。
这一幕让姚渊智难以释怀,他对南都记者说,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回看到两条生命在面前慢慢消逝,他只会哭。“我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哭,因为我就感觉这个人,唉,已经差不多了。当时我是很绝望的,我特别愧疚。我要是早点到那,我觉得这个结果可能会好一点。”
湖北王军说,“我也巴不得就像电视里面一样,听见‘啊’,(溺水者)吐出一口水出来。我就巴不得想听见这样的声音,那就好了。”
车顶不好站,天窗玻璃已经被砸碎了。姚渊智一边哭一边喊,有没有医生。南都记者后来了解到,他的爷爷曾经是一名医生,所以姚渊智小时候目睹过救死扶伤的场面。长大后他进了部队,“接受的教育是什么事情都把自己放在后面,必须以人民为重”。再后来,他亲身体味过生死边缘的感觉。8月16日这天夜里,众人一度以为被困的老年夫妇是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姚渊智曾觉得他正在施救的女性跟他的母亲差不多大。
湖北王军回忆,他记得姚渊智绝望地痛哭流涕,喊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也感到无助,但他年纪较长,且作为指挥者必须挺住。姚渊智在岸边的朋友也在拨打报警和急救电话,电话占线严重。通话记录显示那是22时前后几分钟。
水位
这场自发的救援持续了约四十分钟。
水位不断下降。两位王军都回忆,最初摸到车的时候,越野车的车顶离水面应该还有四十到五十公分。他们的救援开始吸引周围公众大量注意、被拍下照片和视频的时候,水位已经下降了三十几公分,很快车顶明显露出水面。
受访者供图。
据央视报道,现场救援人员关于积水迅速回落的观察似乎佐证了,导致高积水的原因可能更多是瞬间降雨量大,桥区的排水系统的排水速度比不过瞬时的降雨量。“城市交通建设中设计方大多会让城市道路从铁路下方穿过,形成下凹桥区。2012年北京‘721’特大暴雨灾害事件后,相关方面进一步优化北京146座下凹桥区‘一桥一策’等方案,下挖调蓄水池有效缓解下凹桥区积水的办法也在不少桥区适用。”但事发地受限于地形和用地条件,并不在此行列。
附近居民向南都记者表示,与此次事发地点相比,以往下雨时积水更为严重的是西边平行的田村东路,以及更西边的砂石厂路。暴雨来前这两条路往往会有防汛人员和抢险设备值守,有时会事先封住,较少积水的旱河路反而是能绕道回家的选择。
北京城区7月29日预报降雨积水内涝风险图。田村东路铁路桥处属于较高风险区,旱河路铁路桥处未有明显标记。
8月16日晚,旱河路水位下降的同时,路人拍摄的视频中开始出现警笛声。湖北王军和姚渊智都向南都记者提到同一个细节,消防等专业救援力量到后,给还在水中的他们送来救生衣。当时因为长时间淋雨泡水,体感温度较低,王军接到救生衣之后递给姚渊智让他先穿,姚渊智说自己年轻,不需要。
这个阶段的一段现场视频显示,宋德俊双手架着从车中救出的男性,倒退着往水浅处挪,岸边的救护车拉出担架接应。北京王军则回忆,曾有一名消防战士拿着救生衣冲了进来,协助他们将被困者送到岸边。
将两位被困者送上救护车后,车身约有一大半还泡在水中,姚渊智看到尾灯竟还亮着。身高一米七几的北京王军回忆,那个时候,水位大约到他胸口位置。
上岸后,据北京王军回忆,“路边有位好心人给我们买了水,我喝了一瓶水。”这与姚渊智的记忆相印证,22时30分至40分左右,“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胖胖的哥们,戴着眼镜的,跟我坐在那儿。我让我朋友去买矿泉水,我们俩一人喝了一瓶。”
湖北王军对南都记者说,他担心警方一时难以确认被困者身份,于是掉头再次跑进水里,直奔车辆的牌照,“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那么大力气,从水里面扯了半天扯下来,交给警察。这就是身份证。”
他在现场一直待到拖车将越野车拖出,那时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积水基本全部退去。王军跑到负责人员处问被困者的情况,得到“还在抢救”的回答。随后又配合警方进行了信息确认。
暴雨之后
聚集在车顶的六个人之中大部分没互留联系方式就离开了。北京王军表示,他回到下水的地方找到裤子和手机就上了车,回去一路上心情比较复杂,想着叔叔阿姨能不能抢救过来,那晚上没怎么睡。
当晚23时许,浑身湿透的姚渊智走进家门。他的母亲葛女士回忆,除了一句“妈妈我回来了”,他别的什么也没说,把衣服一脱往门口一放,跑去洗澡。葛女士在脸盆里洗他的衣服,挤出来的水黑得像墨汁。
葛女士和丈夫当晚在家中听到了人群的叫喊,但他们看不到现场,也难以想象儿子对此作出的响应。直到亲戚将小区群里的现场视频转发到家庭群,他们再结合姚渊智回家的时间一推断,主动询问,他才承认自己参与了救援。
姚渊智洗完澡坐到床上,浑身仍然冰凉。他的膝盖上有类似玻璃划破的伤口,还有撞击产生的淤青。葛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家里人给他烧了姜糖水,用三张薄被子捂着,又让他泡脚,直到凌晨1点他才勉强出了点汗。“我说你得赶紧睡觉了,他说妈妈我睡不着,闭着眼睛就是那个阿姨,她就跟你差不多大。”
次日上午,北京市海淀区通报,16日晚21时许,海淀区出现局地强降雨过程,旱河路铁路桥下短时严重积水,一辆小汽车经过该路段时被困,车内两人经救援人员和群众救出后,由120送往医院救治。8月17日早晨,2名驾车涉水被困人员经医院抢救无效不幸遇难。
宋德俊在事发第二天到派出所向警方回忆了经过。他告诉南都记者,“以前看新闻报道,没那么深的感触。(这一次)自己亲身经历,逝去的人就在你面前,你抱着他的时候,往出拉他的时候,就看着他的脸。”毕竟被困者最终没能救活,他不想再多说,除了几个从模糊视频中勉强辨认出他的同事,他尽可能避免让更多人知晓。“网上有人留言说英雄,我觉得我差远了。”
宋德俊表示,相比其余几位救人者,他这几天状态还可以,生活能原样运转,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可是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经过事发地,还会想起那个情景。
湖北王军在事后四天没有出车。“我尽力地救援,但还是非常心痛,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前两天觉得人生有很大的挫败感,不是挫折,是挫败。我们的初衷是把他们救活的。”他白天回到事发地点接受媒体采访,晚上回到通州的住处,闭上眼还忍不住复盘:8月16日21时20分接到田村地铁站的单子,到铁路桥附近的时候,公交车安全员说几分钟前那辆车刚下水。“车的玻璃全部封闭完好无损,水往里面灌,一分钟绝对灌不满。我们跑着冲下去,两分钟就把车找到了。”
到底晚了多少?
王军驾龄12年,北漂5个月。前几年,他在家乡湖北孝感养殖小龙虾,后来竞争激烈赚不到钱,就打点散工,跑网约车或者种农作物卖。去年到今年受疫情影响收入不好,今年2月来到北京,“本来准备找一地洗车的”,但发现门面要么不好找,要么特别贵。“没搞成”。
如果北漂之后立马回老家,他感觉没面子,所以只能做够得着的,向滴滴公司租了一辆车,至此半年的合同已经过了三个月,每天7时出门23时收车。他越来越无法接受北京的饮食,打算三个月后就回老家。可是一场暴雨之后,他发现,可能有一部分的自己将永远留在海淀,像绑了铅块一般沉底。
“我已经尽力了。”姚渊智在接受心理治疗之后对自己强调。葛女士向南都记者表示,事发之后两天,儿子绝口不愿提到此事,晚上难以入眠。家人委托了一名心理咨询师朋友来宽慰。与膝盖处的划口一样,精神上的伤痕也需要清理才能结痂。
8月20日,两位王军发微博,希望能借此联系上其余四位救人者,相约喝一顿酒,化解彼此心结。南都记者了解到,8月21日,宋德俊和姚渊智加入了群聊。
谈到最深的感触和实名发声的选择,他们大都对南都记者说出相似的话,“我觉得这个社会应该充满善意”。他们希望自己能充当一个提醒,一种刺激,像积水边那声最初的呼喊一样,打破沉默。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林子沛 实习生 陈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