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到山沟沟:1994年18岁的她被拐到山村
被拐到山沟沟:1994年18岁的她被拐到山村郜艳敏的丈夫是那老汉的儿子,一个羊倌。下岸村是太行山脉深处的一个山村,村庄四面山石裸露,荒凉而贫瘠。外边与村子相连只靠唯一一条狭窄小路,车开不进去,仅允许自行车和人通过。全村共400多口人,却有30多人都是从外地买来的媳妇。到唐县后,她被这两个女人贩子转给了3个男人贩子。三人将她和另外被拐的女子关在密闭的黑屋子里,看管严格,动辄打骂。在这期间,郜艳敏被其中1名男贩子强暴。她在黑屋里用头撞墙,想死,没死成。人贩子说:“你这样死了,我们就把你仍在野外,你会被也够吃了,如果活着,至少你的父母还知道你在人间。”在被拐的第四天,郜艳敏“迎”来了自己的买主,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对方给了人贩子2700元,将郜艳敏带离了黑屋子,来到了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
当被拐者与“买主”成为有情感羁绊的家人,拐卖的残忍是否被弱化?拐卖罪名单里是否可以删去一些名字?而被拐者本人,是希望获得“解救”,还是希望重回被拐下的平静生活?
18岁,被拐卖1994年端午节前,河北石家庄火车站人潮汹涌。18岁的郜艳敏在排队买火车票,她是河南许昌人,在河北打工,这次打算趁着端午回老家帮父母收麦子。
她出生在许昌襄城县下的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虽然喜欢读书,成绩也不错,但家中情况困难,在她之下还有两个弟妹,因此读完初中后,她就像村里其他同龄人一样外出打工。1993年,她到河北蠡县一家毛线厂打工,此时正好在外奔波一年。
火车站人群熙攘,在排队的时候,有两个女人走到郜艳敏身边,自然地闲聊起来。她们说起唐县有个工厂在招工,待遇不错,要不要去看看。对方态度热情,郜艳敏同意了,但上车后她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试图逃脱,却被严密看管,最后还是被带往唐县。
到唐县后,她被这两个女人贩子转给了3个男人贩子。三人将她和另外被拐的女子关在密闭的黑屋子里,看管严格,动辄打骂。在这期间,郜艳敏被其中1名男贩子强暴。她在黑屋里用头撞墙,想死,没死成。
人贩子说:“你这样死了,我们就把你仍在野外,你会被也够吃了,如果活着,至少你的父母还知道你在人间。”
在被拐的第四天,郜艳敏“迎”来了自己的买主,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对方给了人贩子2700元,将郜艳敏带离了黑屋子,来到了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
下岸村是太行山脉深处的一个山村,村庄四面山石裸露,荒凉而贫瘠。外边与村子相连只靠唯一一条狭窄小路,车开不进去,仅允许自行车和人通过。全村共400多口人,却有30多人都是从外地买来的媳妇。
郜艳敏的丈夫是那老汉的儿子,一个羊倌。
第一年,郜艳敏不愿接受当下的处境,进行了多次抗争。她逃跑,没成功,被丈夫追回来暴打一顿;她自杀威逼三次,吃老鼠药、安眠药、跳河,也没死成。
“结婚”一年后,郜艳敏获得了回家乡探亲的机会。她和丈夫回到河南老家,面对的是因女儿失踪哭瞎眼的母亲,和一年内头发全白,得了一身病的父亲。在女儿失踪的这一年里,夫妻俩报了警,却没音讯,四处打听消息,却一次次失望。最后只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当是最好的消息吧。
她找到单独与母亲相处的机会,说想回家,不愿再回去了。
母亲煎熬了很久,最后还是对女儿说:
“如果你不回去,他们就人财两空了,他们也是农民,不容易,买你的钱都是向别人借的。另外,在咱们这个地方,结过婚的女子再想找个好对象就难了。”
于是,这场满怀希望的探亲之旅,以她的绝望告终。
她回到这个家中,第一年里的厌恶、愤恨、抗争,在第二年里已变得极其微弱。直到怀孕,大女儿出生,她真正认命了。她开始说当地曲阳话,同村子里其他媳妇一样勤劳干活,孝顺老人。
郜艳敏接受这个命运,还因另一身份——她成了一名乡村代课教师。因过于偏僻贫穷,没有老师愿意来下岸村,郜艳敏一身初中学历,已经是村子里学历最高的人。除了因为两个孩子出生暂时离开课堂,郜艳敏一直在下岸村担任代课教师。
代课教师这个“职业”,从某种程度上磨钝了郜艳敏内心的刺痛与恨意。2000年,郜艳敏的工资是每年2000元,工资不高,但让她感受到了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个有用的人。也正是靠着这份职业,她同其他被拐来的女子不同,在村子里获得了村民的尊重,被丈夫礼待——他不再打她了。
成为乡村代课教师后:被宣扬的道德模范山村生活如一汪静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郜艳敏身兼多科,教孩子语文、数学、唱歌、画画......
到2005年时,下岸村情况稍有好转,各户集体装了电话,通讯比原来方便一些,通往外边的那条泥泞小道路况也好了不少。
这一年,曲阳一位农民摄影家在下岸村采风时发现了郜艳敏的故事,他把郜艳敏的事迹发布在网上,引起了多家媒体关注。一批批媒体疯狂涌向这个过去无人问津的小村庄,郜艳敏面对镜头、话筒,一遍遍讲述这十年的经历。
她对记者说:“有时候也会想回家,在这里和丈夫没有共同语言,自己出去生活总会比现在好很多,但实在舍不得学生们,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她望着这些清澈的眼睛,心里想的是,10年后,20年后,但愿他们不会走上辍学、放羊、买媳妇的相同道路。
随同郜艳敏“出名”的,还有下岸村。社会各界开始给郜艳敏和村小学捐款捐物,学校得到资助后,教学环境有了很大改善。甚至在好心人的资助下,郜艳敏带着14名学生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观看了一场升旗仪式。
2007年1月8日,郜艳敏去了趟省城,她穿着身红毛衣,站在颁奖台上,捧着一座“2006年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奖杯,她被称为“拐来的天使”。
颁奖词是这样写的:
“她的内心又是慈悲的,只因为她不忍心看到那些穷孩子渴望上学却又无学可上,只因为她不忍心让那些孩子长大后重复着‘放羊,买媳妇’的人生,她以坚忍的姿态接受了不公平的命运,用宽容回报着山村,用爱点亮了40多个穷孩子的前程。”
2007年,长春电影制片厂以郜艳敏为原型,改编了一部电影,名为《嫁给大山的女人》。电影女主人公山菊被人贩拐卖,被山村一个大爷救下,双方在剧情前半段曾有误会,认为大爷一家有所图谋,大爷儿子存有歹念,最后误会澄清,冰释前嫌,山菊与大爷一家渐渐培养出感情,也对村里儿童心生怜悯,最后放弃跟着拿赎金赶来的父母离开,松开男友的手走进山里儿童之间,主动选择留在这里当一名代课老师。
2013年,郜艳敏又当选了“最美乡村教师”。
郜艳敏,被宣扬成为一名无怨无悔、无私奉献的女性。大家共同选择性遗忘,她是怎么来的。
被拦住的记者,被“影响”的村民然而,美象之下尽是污浊。一名伟大的乡村教师背后,是妇女拐卖的事实,一所靠初中学历老师撑起来的村小学,是当地政府教育管理的漏洞。刚开始各地记者的采访还能顺利进行,但到了后边,有些人便渐渐觉察出她背后这番复杂意味来。县教育局的领导给村小学校长指示,让她“不要乱说。”
因此,记者们再难进入下岸村,再难见到郜艳敏。当地政府派人在郜艳敏家门口站岗,派人在村口边拦截记者。2006年7月,央视《半边天》节目摄制组想带郜艳敏到北京去做节目,镇领导对村支书说:
“如果《半边天》带走了郜艳敏,就开除你的党籍!”
11月,另一家媒体记者前去采访郜艳敏,被几个自称是乡干部的人拦住,拍摄的内容也被一并被删除。县教育局的一些人对郜艳敏的“出名”毫无喜悦之情,觉得这是在抹黑他们,甚至动了辞退郜艳敏的想法。
后来有记者再来采访,便提前给郜艳敏打电话,郜艳敏说:“白天不要来,乡里知道了你采访不成,租个车夜里过来吧,遇到人问你就说是我老家亲戚。”
郜艳敏此前对采访并不抗拒,甚至愿意把故事完完整整讲出来,撕开被身边人忽视的伤疤。然而,县上和村里严密的阻拦、强势的指令让她感受到了一股压力,一份惊恐。多年后,郜艳敏仍说,那几年带来的恐惧,让她被磨得身体不行,心脏不好,不能受惊吓,一受惊吓就发抖。
“感动人物”的名誉是有用的。围绕郜艳敏身上的正能量旋律如此鼓舞人心,无私奉献的歌颂感人至极,县里、村里自然也不再为难她。在郜艳敏的“盛名”之下,小学和下岸村的交通也有了改善。
但除去强势力量的施压,郜艳敏还面临着村里人的指责。下岸村的贫穷落后、买媳妇,纵使当地人对此已听天由命,已心生麻木,但当这样的家乡形象传向外界,没有哪个人不会觉得脸上难堪。村里人聚在一起,埋怨郜艳敏的高调,埋怨事情曝出后,村里男人娶媳妇更困难了。
村民们也会质疑那些报道:郜艳敏住的根本不是报道里那么破的房子,村民还看到她去邮局取钱;她教书的水平不行,孩子去外面读书成绩跟不上;村里早不是报道中说的还在烧牛粪蛋子,60岁以上一辈子没结婚的单身老汉也就那么一个人。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教书拿工资、干活、和丈夫吵架,大家都是如此,为何就“感动河北”了。村里人农闲时会一起唠嗑、打麻将,郜艳敏很少参与,这又加深了她与村民们的间隙。靠一名代课教师得来的尊敬很快被收回,郜艳敏在下岸村人缘直线下降。
2015风波再起,拒绝所有采访再凶猛的风浪也有停息的一天。媒体的高度关注、村民的复杂打量,最终被磨碎在一日日的平凡生活里。
然而,真正的永久平静并未到来。2015年7月28日,《最美乡村教师候选郜艳敏:被拐女成为山村女教师》旧文被一名网友翻出来,丢进了互联网中,如同投石入水,一石激起千层浪。
郜艳敏再次获得广泛关注,身处舆论漩涡,只是这次与9年前又有了不同,而且变得更复杂。如果说9年前,是对她人生故事的正面挖掘,是当地政府、村民与她的对峙,那么这一次她不仅是一个人,也成为一个社会热点符号。
舆论分为三波:同情郜艳敏;指责郜艳敏;讽刺郜艳敏人生被颂扬的社会环境。
第一种,算是一种关怀,一种进步。被拐女成乡村教师,曾经所有人只看到了后面的乡村教师,有意无意忽略了她另一重带着血泪的伤痛身份。
第二种舆论里,网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能力离开那里,为何仍然选择留下来?与买主产生感情,如同爱上强奸犯。
第三种舆论,并未指向郜艳敏本人,而是对9年前,对高艳敏悲剧视若无睹的社会环境的讽刺。被拐女被宣传成为无私奉献的老师,被放在感动人物、道德模范的高位之上,这是对残忍社会悲剧、悲痛现实的麻木,一种自欺欺人,一种粉饰太平?
互联网时代里被解放意识,获得话语权的民众,对此有了更多元自主的解读,更深切的关注。轰轰烈烈的舆论推动着媒体们再一次将目光放向了那个偏远山村。
21年了,那条只能通过自行车的羊肠小道,如今能够勉强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但地面仍然坑坑洼洼,村里也很少见到二层楼房。
9年后,这里再次涌来一拨又一拨记者,只是这次他们没能见到郜艳敏。7月30日,河北曲阳县委宣传部发布一份签名信。
信中她谢绝媒体采访:“想要平静的生活,希望家人不受到伤害。”
追责无用:我还能再回到21年前吗?在那篇报道被翻出来的第二天,这个闭塞的山村里仍然对外界这场舆论飓风毫无知觉。7月29日,公安部打拐办主任在网上表示:
对受害人应当救助,人贩子必须严惩,买主也须追究刑事责任,不能纵容拐卖、同情买主,并透露已部署当地警方针对此事进行调查。
29日中午一点多,郜艳敏接到了第一个媒体打来的采访电话。下午,她的家中迎来了很多人,有公安局的、教育局的、宣传部的。警方询问了当年郜艳敏被拐卖事件的全过程,还问了郜艳敏的80多岁的公公,也就是当年的买主。
然而,郜艳敏内心除了惊恐与不安,并无任何喜悦。她认为,此刻的调查对她,“已经没任何用了。”
21年的时间,被拐女与买主已在日日相处中成为有情感羁绊的家人,她有了儿女,生活如同普通家庭一般,恨意被消磨,命运的走向已经被接受。21年前,她期待警方的出现,21年后,她期待“外来者”们的离开。
涌来的记者,也让村民们再次围在一团,议论起这个女人。从再次获得关注后,郜艳敏几天都不敢出家门,她害怕听到村里人的怨恨声音,几年前的关注和多方力量的角逐已让她慌乱,如今事态演变成另一番严峻模样,她如惊弓之鸟。
让郜艳敏未曾想到的是,这封信并未让事件平息。网友指责郜艳敏的退缩、软弱,信件由女儿代笔,女儿也成为被指责的对象。事态无法平息,郜艳敏仍然见了许多记者。她坐在家中,听到记者们带来的外界声音,委屈无助大哭起来。
这一次,在提起当年的拐卖细节时,郜艳敏有了微妙的改口:“当年我是求着公公把我买回来的,因为实在受不了人贩子的折磨。”
她认为更应该去追责人贩子的罪名,可是,这么多年了,老的老,死的死,人贩子还找得到吗?
记者说,很多人是希望还你一个公道,郜艳敏说:
“大家的想法很好,但是我还能再回到21年前吗?回不去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觉得应该去抓人贩子,但是现在事情的矛头好像指向了我和家人。感觉又一次揭伤疤,往伤口上撒盐。时间不能倒流,这个伤疤谁也不能抹去,只能带到死。”
07年后,她的生活渐渐恢复平静,此次事件又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场风波。在被拐第一年独自一人抗争时,在父母劝她回婆家对大家都更好时,在一双儿女出生后,在成为代课教师后,在21年的日日夜夜里,“被拐”这个词,已经被她本人努力地抹去,也许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慰。
此时,众人想还她的那份公道,却得靠打破她艰难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伤害她如今的“家人”来谋获。
“为别人做选择很容易,为自己做选择就难了,如果换了你,你会如何选择?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郜艳敏并非唯一做出这样选择的被拐女性。最烈性的女子,在无尽的抵抗中以生命为代价,以神智失常来麻痹人生,更多无法反抗的女子,只能被动接纳这份命运,在血泪罪名下与“加害者”产生各种羁绊,最后被捆绑其中。
21年,已过法律追诉期,但如果郜艳敏愿意,她仍能获得申诉机会。我们没有资格去责怪她选择放弃,如同她所说,一切都太晚了。21年的羁绊如何靠“拐卖”二字去斩断?又有多少普通人能揭开久远的伤疤,牺牲如今的生活,推动法律的实施去震慑犯罪者?我们无法强求。
更有力的法律保障,更健全的管理制度,更文明的社会意识,以及以雷霆万钧之势让保护不再迟到,不才是我们最应期待、最应推动的东西吗?
郜艳敏已然接受了自己的这份命运,但拐卖的噩梦在她心里并未真正消除。郜艳敏在石家庄上学的女儿每次放假,她都要去火车站接她。
“女儿今年18岁,我被拐卖那年也是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