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蛇馆:一个蛇馆的兴衰
北湖蛇馆:一个蛇馆的兴衰陈凤的父亲陈望明,原本是个砌匠。1999年的夏天,手上的房屋盖完了,却没有新的活计可以续上。越来越多人去县城宁乡、省城长沙买房,镇上好些楼房荒了,成为“鬼屋”。屋顶狗尾丛生,门板受了潮,红漆剥落,青苔济济。窗户玻璃被多事的过路人用石子敲碎,风霜雨雪和野蛇、乌鸦、流浪猫、黄鼠狼一起,在此自如穿梭,为巢为穴。2陈凤从头到尾和我梳理这些家事,怄得长吁短叹。离家久了,陈龙在我脑子里变得面目模糊。但一路听下来,这少年一无是处的印象基本形成了。最后,陈凤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你也知道,他是在我们镇上最好的蛇馆长大的。陈凤是想请我帮忙,介绍陈龙去我姑妈在长沙的蛇馆帮厨。她这人说话耿直高效,要么一句不说,一说就和盘托出,目的明确,我多年前就了解的。我满口应承下来。可是没多久,陈家接连发生变故。17岁的陈龙诀别似的逃离湖南,参军入伍,一走就到了内蒙包头。陈凤说,父母守一世,挡不住子女提脚一走。家到了子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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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陈凤从北京给我打来电话。她是我在湘北老家的邻里发小,也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那会儿,课间上厕所她都挽着我。婚后,就极少主动联系了。陈凤说,弟弟陈龙退学了。为了把“OPPO”手机换成新上市的Iphone7s,他游说两位同学半夜翻墙出校,试图劫319国道上一辆卡车,却被司机用扳手敲断肋骨,绑送到派出所。
陈凤很生气,他居然想劫车?脑筋还没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拎得清。平素又懒得动,体育从不及格。被人逮了,逃都逃不掉。脑力体力都不行,他还专挑那种前后不通的路走。
17岁的陈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退学了。一年前,他因聚众吸烟,被原来的中学警告。没多久,二犯,就劝退了。转到现在的中学,仰仗的是学校里的一位亲戚。不是什么过硬的关系,该交的十万块择校费,说尽了好话也只打八折。
陈凤从头到尾和我梳理这些家事,怄得长吁短叹。离家久了,陈龙在我脑子里变得面目模糊。但一路听下来,这少年一无是处的印象基本形成了。最后,陈凤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你也知道,他是在我们镇上最好的蛇馆长大的。
陈凤是想请我帮忙,介绍陈龙去我姑妈在长沙的蛇馆帮厨。她这人说话耿直高效,要么一句不说,一说就和盘托出,目的明确,我多年前就了解的。
我满口应承下来。可是没多久,陈家接连发生变故。17岁的陈龙诀别似的逃离湖南,参军入伍,一走就到了内蒙包头。陈凤说,父母守一世,挡不住子女提脚一走。家到了子女这里,就完全不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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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的父亲陈望明,原本是个砌匠。1999年的夏天,手上的房屋盖完了,却没有新的活计可以续上。越来越多人去县城宁乡、省城长沙买房,镇上好些楼房荒了,成为“鬼屋”。屋顶狗尾丛生,门板受了潮,红漆剥落,青苔济济。窗户玻璃被多事的过路人用石子敲碎,风霜雨雪和野蛇、乌鸦、流浪猫、黄鼠狼一起,在此自如穿梭,为巢为穴。
陈望明从没动过去城里谋生计的念头。妻子王瑛也不想离开这儿,她觉得目前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安稳且有滋味。女儿陈凤十岁了,她还想尽快生个儿子,增强生存的底气。
陈凤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常见到太阳底下,王瑛摊开细长的手脚,喝黑茶,嗑南瓜子,和男人们聊个没完,笑得花枝乱颤。作为一溪之隔的邻居,这情景我也见得多。王瑛相貌周正,眉目清爽。额头和下巴尖瘦,卧蚕眉因而显得有些厚重。瞳仁略大,看人时透出不合年岁的天真。嘴短唇薄,如果刚喝完水,红润地弯弯一笑,恐怕要引发镇上妇人们茶余饭后无端的责难。可她又那么爱笑。印象中我每次叫“瑛姨”,都会迎上她笑盈盈的脸庞。那眼神的亲热与和气,让面对她的人很舒服,没法不对她报以微笑。
镇上的孩子和男人们,都喜欢王瑛;女人们则很难说。我的母亲就曾在饭桌上评论她,热情得像不懂分寸。陈凤也和我抱怨过,母亲的好脾气常让她觉得难为情。有一次,麻将散场,镇上性格轻狂的养殖户老罗,当众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她居然不生气,斜视着拍了下人家的膀子,就又笑眯眯的了。这样的韵事频繁发生,就像一日三餐使用的酱油鸡精,是丰富日常生活的调料。等陈凤稍长,学到“打情骂俏”这个词,她简直可以不重样,用“王瑛和XXX打情骂俏”来造一百个句子。
而王瑛对待陈望明的亲热劲儿,就更不用说了。陈望明本来性格内敛,喝高了才像当地男人那样,喜欢用一知半解的见识,喋喋不休地谈论曾国藩、毛泽东、蒋介石、苏联解体、台湾回归等严肃话题。在清醒状态下,他从不多说一句废话,脸上常看不到什么表情变化。
王瑛却绝不含蓄地,在麻将桌、扑克桌、桥牌桌、饭桌、酒桌上,赞美她的丈夫。在家里,她从不避讳儿女,抱他的腰,亲他的脸,摸他的头,吊在他身上,脖子卡着脖子,跟他有说不完的趣话。
等陈凤十二三岁,她一度觉得自己在家显得多余,对父母的亲热反感得要命。某些场合,尤其令陈凤别扭。比如,他俩胳臂焊胳臂,来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事后,陈凤在教师办公室受到了集体刻意的打探和无意的耻笑。
那时,少女陈凤还预料不到,再过十年,自己会对母亲羡慕不已:她是发自身心地热爱男人,而他们也的确喜欢她。这种能力像是出自天然,轻而易举地屏蔽了时代与地理对她的限制。
1999年的夏天,麻将牌友老罗和林叔突然想到,这镇上没有谁比王瑛更适合当老板娘的了。老罗说,他有进货渠道和养殖经验,只要是活物,他都能养,大多养过。月底送走77只牛蛙和20只竹鼠,他正打算去定一批豪猪崽子和一百枚蛇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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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三十里外的大成桥镇,“建明蛇馆”生意非常火爆。老板胡建明是“宁乡口味蛇”的创始人,可以说,湖南人开始学习广东人,把蛇端上饭桌,是受了胡建明的启蒙。胡建明从1993年开始琢磨做蛇,从一个只能摆放四桌的小餐馆,到拥有一家1300平米的大饭店,只花了短短四年。
建明蛇馆声名大噪,“宁乡口味蛇”被评为“湖南金牌名菜”,录入《中国湘菜大典》。许多学者还以“宁乡口味蛇”申请了研究课题,纷纷来建明蛇馆考察。
关于胡建明的手艺,镇上吃过的煤老板们赞不绝口,但王瑛他们都没去过:实在太贵,1999年,当地猪肉一斤六元,而建明蛇馆最便宜的大王蛇,一斤110块,一条蛇最小的也不止三斤。
这生意,我们镇上还没人开张。事实上,这里依山傍水,湿气很重,野生蛇类有三十余种:大王蛇、乌梢蛇、眼镜蛇、灰鼠蛇、竹叶青、银环蛇、五步蛇、赤链蛇、水蛇,我们从小就能辨认。如今气候变暖,一到七八月,天气更是炎热。人们常从门背面、床底下、沙发缝里、瓷砖角落,发现跋山涉水,爬墙入窗,来蹭空调的野蛇。女人们打扫卫生时,常常吓得尖叫。被搅了午睡的男人们,一次次挑起竹竿把野蛇送出门外或送上砧板。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下午四点,我从漫长的午睡中头脑昏沉地醒来,感觉额头上皮肤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条纤小如2B铅笔的大王蛇横陈着,一动不动,兴许像我一样睡着了。
额头被蛇当凉席,我和陈凤都遇到过。镇上没被蛇咬过的人寥寥无几。人们一在此生存,就学会了对付蛇毒,所以也罕有人因此毙命。人们都说,镇上多蛇,应该叫“蛇镇”。据《宁乡县志》记载,镇上出现过两次万蛇惊现的场景:“成千上万条蛇从回龙山脚草丛中爬出,旋入粟溪河。从粟溪新石桥下至龙船凼的半华里之间,满河都是清一色长约半米、大小均匀的蛇,密密麻麻,无法数清。约半小时之后,群蛇消失在粟溪河两岸草丛中。”
王瑛说,她小时候吃过蛇肉,自己就能杀能剐。但那时,敢尝的人不多。做法上也有讲究。人们像尊重财神、门神、观世音一样尊重灶王爷,地上爬的蛇比洗脚盆还脏,不能上大灶,不能上正席。有谁捉了蛇,就在屋外临时垒几块石头,架起铁锅。蛇头锄掉或剪掉,蛇身用钢钉固定在树上,开膛取出内脏。蛇胆留着泡酒,肝肠可熬粥。接着剥皮。颈部断头处的皮往外翻出一截,拽住,使力往下拉,就得到完整的蛇皮。蛇皮沸水去鳞后,适宜与黄瓜、辣酱、蚝油一起凉拌,爽口又有嚼劲。去皮的蛇身雪白带血,还在砧板上扭动,这时手脚要快,剁成一寸一寸,和油盐辣椒、生姜蒜头一齐扔进煮开的沸水中。焖上锅盖,大火猛煮半点钟。入味,收汁,又辣又鲜,一碗汤肉一身汗,酣畅淋漓。
陈望明顺着妻子,商定了规模、装修、成本、人手安排和可能获取的客源。听着有些复杂,但他想想也没其他更好的出路,最起码,这比当初刚做砌匠方便多了,托人情,送钱物,磕头拜师,全都免了。他规划一番,最后总结道,给湖南人做吃的,不管是蛇,是猫狗,是龙凤,十二生肖和十二生肖以外的,第一便是在“辣”字上做文章。
一个“辣”字,说来简单,做起来有门有道:薄皮青椒,多肉红椒,酸汁剁椒,暴晒的干辣子,先晒后腌的白辣椒,小巧如钢钉却火力惊人的朝天椒辣酱,每种口味迥异,但都对湖南人胃口。辣椒帮助他们抵御湿气,也有益健康。某种程度上说,湘菜的根本不在食材,而在“辣”。这是随便一个湖南人都会想到的。
王瑛翻了黄历,敲定了开张日期:1999年9月9日。三个男人都说,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日子。而说到蛇馆的名字,陈望明提议用老婆的名字命名,老罗、林叔都称好。最后,还是王瑛拍了板——用男人的名字。她觉得一家子的事业,说到底是男人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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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9号,蛇馆如期开张。头两个月,因为缺乏经验,这家人都出了倒霉事。有次陈望明杀完一条眼镜蛇,正蹲在地上剥蛇皮,砍掉的蛇头突然蹦起来朝他眼睛喷了毒液。尽管及时清洗治疗,但他右眼的视力明显差了很多,已看不清两米开外的东西。陈凤的脚踝也被剪下的蛇头袭击过,后来一直留有一块炭黑色的圆形伤疤。王瑛的手背、手腕和食指上,有三处月牙儿形状的小伤口。
但这点代价,添上这家人起早贪黑日复一日的辛劳,在他们的收获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一个季度后,陈望明心里渐渐有了底。开蛇馆这条路,是条好路。老罗的养殖场还没派上用场,他已不必操心蛇源。镇上和乡下的农民为了节省车费,降低风险,连夜把捉到的野蛇送到这里。
至于价格,陈望明卖得比建明蛇馆要低三十块左右一斤,加上他为人谦卑谨慎,乐于听取食客的建议,不断改进掌厨的配方,稳定了本县许多客源。王瑛注重细节,又热情大方。厨房虽传统简陋,但窗台和灶台每天擦洗干净。碗柜是敞开式,调料瓶子一字排开,品牌商标一目了然。新近优惠动态,请人用红纸毛笔写了,贴在玻璃门上:每周一三五,免费提供米酒、花生米、拍黄瓜和一小碟凉拌猪耳朵。带朋友上门,按人头打折。她小施恩惠,招揽了很多回头客。一个季度下来,刨去装修、置装备等大头开支,居然还略有盈余。
等到年底,迎接2000年,龙年新世纪,蛇馆生意特别好做。2001年,蛇年,更加应景。这年正月,陈龙出生,八斤六两,浓眉大眼。客人们向陈望明道喜,羡慕他的运道,纷纷说,看来大小龙年,没有比吃蛇更顺应时运的了。
蛇价涨得飞快,最常见的大王蛇单价最高时卖到一百七。价格贵得越离谱,风气和习俗跟着变动得越快。蛇肉开始进入正席,超越甲鱼,成为判断一户人家是否大方的标准。如果婚宴上出现两种不同做法的蛇肉,人们则会认为新娘嫁入了一户殷实人家。2002年,老罗娶儿媳妇时,陈望明送了八桌口味蛇和啤酒蛇。这档宴席和这件美事,在镇上津津乐道一年有余。等到陈龙过周岁,蛇馆办了一席“全龙宴”,十桌十二道做法不同的蛇肉,包括凉菜都是蛇肉和蔬菜的拼盘。举众哗然。镇上的人们后来说,这一家子的风头都在那时出尽了。
2001年,镇上出现了四家“口味蛇”,而蛇馆已在原先的基础上拓展了青椒焖蛇、啤酒蛇、椒盐蛇、五香卤蛇、酸辣蛇肠、凉拌蛇皮、干锅带皮蛇、蛇肉火锅、龙凤汤(加入当归、党参、枸杞,与老母鸡一起清炖)。显而易见,这些都是从家常菜中获得的灵感:青椒炒肉、啤酒鸭、椒盐排条、五香卤牛肉、酸辣鸡杂、凉拌猪皮、干锅牛蛙。忙碌一天下来,夫妇俩坐在床头一边泡脚,一边捧着计算器盘算当天的进账,攒钱速度之快,常常令他们大吃一惊。
陈凤最愿意回想的,正是那三四年。母亲王瑛常常笑得合不拢嘴,颧骨上泛着发迹的红晕。她喜欢穿大红、水红、玫红、砖红、绛红的贴身连衣裙,夏天穿棉质的,冬天穿毛呢的,过膝和不过膝的都很多。她164的身高在当地算是修长挺拔,发梢微烫了一点儿,散落在胸部,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面对食客和儿女,她脾气十分耐烦,言谈举止轻松自在。
她那时已过了三十岁。操心多了,王瑛眼角也长了笑纹,皮肤总体却变好,眼白也比之前水润清亮。人们夸她,她就背书似的推销自家蛇馆,吃蛇大补的啊,高蛋白,低胆固醇,富含八种氨基酸。补气血,强筋骨,通经络。滋阴壮阳,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呀——您来我家试试?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店里,王瑛会开各种玩笑,你们小年轻命好呀,往这儿一坐,整个湖南最好的蛇肉就送到嘴边了,瑛姨我呀,每天可是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正打算改行呢。
大家纷纷问,老板娘改行,想干么子呢?
假如瑛姨再年轻十来岁,也像你们这样漂亮,樱桃小嘴水蛇腰,屁股软似棉花包……说不定还可以和你们组团,去东莞、深圳挣轻松钱哦。王瑛说。
姑娘们大笑。旁边的陈凤常常满面绯红,挑开门帘,逃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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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像母亲王瑛一样,是镇上格外引人注目的人物。但母女俩吸引眼球的方式很不一样。
陈凤长得像王瑛,但自小厌弃女人身上的招摇。她走向王瑛的反面,个性非常沉默、骄傲,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这种气质,在小镇熟人社会,显得古怪又不相宜。可是所有人都包容了她。她是小镇第一个考上北大的人,是镇上每个孩子学习的标杆,几乎像个传奇。
2005年,高一暑假,我作为陈凤的好朋友,受王瑛的鼓励,陪陈凤在蛇馆当服务员。每天早十点开门,晚十点关门,来往客人很多,两大圆桌,六小方桌,撤走又摆满,少有空闲。做这份工作,我从未见陈凤对人表现出多余的热情。
有客人招呼她,小凤,火锅加点汤,再拿点胡椒和辣酱来——
陈凤伏在窗户下小方桌上,面前摊着一本英国侦探小说《东方列车谋杀案》。细脖颈支着一颗略扁的椭圆大头,从薄瘦的烟灰色T恤里抻出来。她直起脊背,茫然地张望了一眼,坐着没动:开水在炉子上,辣酱在橱柜里。胡椒?用完了。
说完,她又垂下头,继续破案。
王瑛提着铁壶,笑着从厨房里出来。她做什么事,脸上都带笑。她支开陈凤,打发她去超市买胡椒。陈凤不情愿地起身,临走时小声对王瑛说,你看出来了,我没法服务人的。
没关系,以后让人服务你。王瑛说。
陈凤以为受到了嘲弄,鼻孔发出轻微的冷笑。
王瑛声音陡然大了,你说不定就有这个命呀。很多东西都看命!你看你爸,当初和媒婆急,说他不会追姑娘,娶不到老婆,后来呢,老婆自己追来了呀。
客人们都笑了。握着锅铲的陈望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嚯嚯”笑岔了气。陈凤尴尬地瞥了我一眼,匆匆走开了。
同学十二年,直到上大学之前,陈凤几乎只接纳了我这一个亲密的朋友。15岁时,她有过一次无疾而终的短暂恋爱,对方是一个物理很好的男孩,拿过全省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可是他并没有帮到她什么。陈凤中考时恰是因物理太弱,以一分之差落榜当地最好的附中,只能去离家很远的一所寄宿制普通中学。陈凤后来陪母亲去交弟弟的一大笔择校费时,想起当年,父母没有一点想给她塞钱补“一分之差”的意思。他们暗示她,那所中学考上大学的几率很小,蛇馆又忙不过来,她留在家里帮忙更好。她要是不喜欢做服务员,可以待在后厨,打打下手,学学厨艺。陈凤起初答应了,可暑假还没结束,她就彻底厌倦了。她清楚自己完全不像母亲,不是当蛇馆老板娘的料。
陈凤有点轻视母亲,她太聒噪,也未免太快乐。她从没见过哪个文化人,——哪个女老师、女医生,哪一点像王瑛。陈凤觉得,这都是她读书少的结果。王瑛一进初中就不读了,她觉得校园里无趣,情愿在校门口看摊卖菜。有些碎嘴婶娘告诉陈凤,少女王瑛站在菜摊前吆喝,就像特级教师站在讲台上讲课,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2007年,陈望明和王瑛在扩大店面与新建别墅上,发生了分歧。陈望明希望继续向建明蛇馆学习,把小店面做成大饭店。王瑛认为,家里的财力并不能达到那个预期,除非借债。最终,他们放弃了扩大店面,拿出55万,买下镇上通往县城的公路沿线的一块地基,建了一栋气派又时尚的双层别墅。方方面面都很先进,连房梁材质的抗震性都考虑到了——小镇并没有处于地震带上。人们艳羡陈家人,说如果哪天发生地震,大家往陈家别墅跑就对了。
那时,陈凤在文理分科后,在文科班如鱼得水。高三的四次模拟考中,她晋级到超级学霸的行列。高考发榜后,王瑛在谢师宴上感谢了所有人(包括七岁的陈龙,谢谢他每次路过祖宗祠堂时,都记得提醒祖宗们,保佑他姐姐清华北大有得选)。有人问到她的教育方法,她的神情显得无比局促,迟疑了一下,说,幸好陈凤一点不像我咧——
如果倒退一年,陈望明夫妇还会为女儿办一席“全龙宴”。可世事变了,席面上只放一碗通红鲜辣的口味蛇,动筷子的人也不多。吃蛇的火爆持续了五六年后,仿佛一夜之间,遭遇了大雪冰冻。
起先,因蛇肉昂贵,捕蛇者增多,生态遭到破坏,小镇周边村庄都遭了鼠灾:水稻刚抽穗,就被大面积吸了浆;红薯、花生、玉米未成熟,就被断茎刨皮。村民们还从广东买来专业捕蛇笼,笼内放置鹌鹑蛋作诱饵(鹌鹑蛋的气味能吸引周边一百米的蛇),有时一个晚上就能捕获四五条。政府担忧,要不了两年,鼠患猖獗,很多田土只能废弃。
县电视台开始蓝底白字,滚动播放《中华人民共和国陆生野生动物保护法》,并呼吁人们举报“出售野生蛇类的违法行为”。
但镇上无人举报。路过蛇馆的人,经常左耳听着“野生动物保护法”,右耳听着蛇肉“嘁嗞嘁嗞”扑进油锅。
然而,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头条:“蛇肉携带多种寄生虫,高温不死,或可致命”。人们口口相传,舆论旋成风暴,重创了每家蛇馆。好事者们用米糊刷了恶心的寄生虫剪报,贴在蛇馆“欢迎光临”的红字上面。他们还把剪报贴在电线杆上,图文并茂的“老军医治性病”的旁边,制造出更加惊悚的效果。
在这场寄生虫风暴中,小蛇馆更是接连关门,改卖螺蛳、酱板鸭和常德米粉。至2015年,局面又恢复如1999年,方圆百里只留下建明蛇馆和王瑛家的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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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陈凤在北京的生活可能过得寂寞孤苦,所以临近毕业,就通过教会(她大一下学期开始,每周日都去参加聚会),嫁入当地一户彬彬有礼的基督教家庭。她信仰很虔诚,婚后还养成了手抄《圣经》的习惯。一本手工牛皮本,一年就抄完170多页,八只黄铜护角磨得溜光。这是我送她的结婚礼物,说好是用来写孕期日记的,没想到成了《圣经》手抄本。
陈凤不太提起家人,发的日常朋友圈也多是与上帝的对话。似乎上帝才是她在北京有缘结识的家人。
在公婆面前,陈凤谨慎而简洁地交代父母的行当:“开餐馆的,做点家常炒菜,重油重辣的。”她从不提“蛇”。父母来北京参加婚礼,她再三强调,在婆家人这里提“蛇”,相当于在回族婶娘那里提“猪”。她感到自己的历史不太干净。在小镇时,她没觉得那些东西令人羞耻,到了外面,到了北京,到了公婆教授这里,它们就变得难以启齿,得躲躲藏藏。她差点想不起,当初蛇馆给她父母带来过怎样的风光。那几乎是他们存活于世的全部尊严和乐趣,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非常有限的金色年华。
陈凤上大学后,蛇馆的盈利一度下降,2010年之后,只够撑她一人在北京的开支。陈龙逐渐长大,因父母宠溺,养尊处优,七八岁时就认得很多服装名牌。再加上还得留备四位老人的医药和丧葬费,陈望明开始去城市建筑工地揽活。蛇馆门前清静,经常两三天都接不到一单生意,王瑛一人应付也绰绰有余。她每次联系陈凤,都说镇上可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劝女儿节省花销,又劝她吃好穿好。她总喜欢在傍晚时,跑去网吧,和陈凤视频一块钱,60分钟。
视频反而弄得两个人烦躁。王瑛纳闷,陈凤去北京后皮肤差了好多,黄得不见一丝血气,额上粉刺密密麻麻,怎么还不如当妈的了。每次视频,她都在网吧里大声强调这点,并说要给陈凤炖点蛇肉煲寄来,补一补就好了。
陈凤厌倦起来,她早就不再吃蛇了,有寄生虫,妈,你难道没听说吗?
王瑛的反应是,女儿和别人一样,犯了神经病。
对对,你别来理我这神经病。我拜托你。
那两年,母女间相互看不惯,一开口就呛声,有仇怨似的。后来就干脆不怎么联系了。陈凤隐约记起,当初王瑛像被鸟掐住了喉咙似的,音线又尖又急。她以为是人上了年纪的缘故。陈凤告诉她,你问太多,管得太多,实在是闲得无事可做。也难怪,留在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连麻将都凑不齐了。
有一天,王瑛来了兴趣,让小凤给她说一段英文书,她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英文呢。
那阵子,陈凤一直在劝家里关掉蛇馆,改“口味蛇”为“口味虾”,他们不听,说小镇湿气重,没人爱吃凉性的东西。陈凤拾起手边的《圣经》,语速飞快,用英文念出下面的段落:
神对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诅咒,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生吃土。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
王瑛问,这讲的是什么意思?
陈凤说,就是,蛇天生不是好东西,会带来霉运。
王瑛大笑,说女儿去了首都,学会瞎扯了,开蛇馆七年,她手上捋过的蛇千千万,那不是要倒血霉了?
这话听来阴森,字字都长了毛。陈凤不开口了。离家越久,离父母越远,用方言说出的话越来越少,——湘北方言还不如英语熟悉了。从2008年到2016年,陈凤一口气不歇,忙着适应城市生活,适应大学,适应就业,适应工作,适应婚姻,适应新的中产家庭。
陈凤想不起自己哪天,像王瑛二三十岁时,那样快活过。她在这人口密集、庞大得恐怖的城市里,始终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她从不和家里人多说。人跟人总是很难达成理解的啊。——她怎么会懂?她记忆中活得那么轻快的母亲,一生中有过孤独无力的时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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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凤讲起这些往事,我也想到自己的母亲。我认为我的母亲温和乐观,婚姻美满幸福,可在她和我父亲的极少次争吵中,——比如,父亲不顾她的反对,把车借给了一位嗜酒如命、手脚轻狂的朋友,她哭闹了两天,不止一次向我们提起四个名字。那都是些死人的名字。她说她夜晚梦到了她们,白天老是想起她们。她们是她少女时期一起学裁缝,婚后一起搓麻将的女朋友,后来都在冲动或报复的支使下,死在自己手上。
小镇有这个传统。女人们在过日子的磕绊中,顺手提起墙角的百草枯、速灭威、溴鼠灵,自行了断,待到再次人口普查时,以“病逝”归档。而活下来的人,对生活没有清晰的去向时,总是闪闪烁烁地想起曾经的朋友。
我的母亲和王瑛从小熟识,都是1968年生人。她说,王瑛最后总该想过,去找她那独立、高知、出类拔萃的女儿,当面说一说的。
譬如去年冬天,她的儿子遭到退学的时候。接着,她的儿子整日无所事事,夜不归宿,飚摩托撞死人。她赔得倾家荡产,蛇馆关门。她的丈夫心灰意懒,醉得肺出血,随后父子断绝关系。丈夫叫来吊车,拆掉了别墅中央的一间正厅,和儿子分家而居。
可能她没有孤军奋战的经验吧。可能她也试图从女儿那里,讨要一点知识和力量。可惜不知为什么,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于是,在小年夜的后半夜,她摔碎家里的每一只碗碟,烧光家里的每一双筷子,选择在月经来时,吊死在蛇馆天花板正中的冰冷铁钩上。人们在短暂的震惊后,陷入了巨大的困惑。所有人都不理解这种死法。他们说,这真是镇上百年来出现过的最恶毒的诅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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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王瑛、陈望明、陈凤、陈龙均为化名。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本文是中国三明治(微信号China30s) 非虚构写作计划“破茧”学员作品,由郭玉洁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