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独的是父亲吗?父亲与自杀的少年
世界上最孤独的是父亲吗?父亲与自杀的少年“把别的孩子救了,自己的孩子没救到”,他说。他一张一张地划浩宇的照片给我看,感叹:“你看,多阳光,多帅气”“身高得1米86”。划着划着,他停下来,盯着照片自语:“妈了个X的”“我X”。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包含一种愤怒,一种不解。“把别的孩子救了,自己的孩子没救到”徐世海45岁,个子不高,圆脸,圆寸,啤酒肚突起,笑起来像尊佛。今年春天,我在郑州第一次见到他,他叫我在小区门口等一等。十分钟后,他走出来,换了一身鲜红的制服,印有“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他领我去救援队办公室,一面墙挂满锦旗,另一面全是奖杯。他主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但更愿意以救援队队员介绍自己。
2020年5月12日,郑州,17岁少年徐浩宇跳楼自杀。在父亲徐世海眼里,浩宇阳光开朗,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穷其所能,想要搞清楚儿子的死因。调查中,他还遇到了其他有轻生念头的少年,并尽力搭救。
但在另一边,浩宇的同龄人朋友眼里,浩宇多次发出过求救的信号,而且他的行为、性格、爱好,乃至身高,都和徐世海的描述不同。
即使在一个家庭里,大人和孩子也可能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无法给出“少年缘何而死”的答案,但通过采访浩宇身边的大人和孩子,试图呈现这两个世界。
联合国儿基会和世卫组织发布的数据显示:自杀是全球15至19岁青少年的第二大死因,20%的青少年存在心理健康问题。9月10日是世界预防自杀日,今天我们推送这篇报道,希望看到这篇报道的孩子,一定要珍惜自己,珍惜生命;看到这篇报道的大人,有机会进入孩子的世界。
“把别的孩子救了,
自己的孩子没救到”
徐世海45岁,个子不高,圆脸,圆寸,啤酒肚突起,笑起来像尊佛。今年春天,我在郑州第一次见到他,他叫我在小区门口等一等。十分钟后,他走出来,换了一身鲜红的制服,印有“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他领我去救援队办公室,一面墙挂满锦旗,另一面全是奖杯。他主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但更愿意以救援队队员介绍自己。
他一张一张地划浩宇的照片给我看,感叹:“你看,多阳光,多帅气”“身高得1米86”。划着划着,他停下来,盯着照片自语:“妈了个X的”“我X”。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包含一种愤怒,一种不解。
“把别的孩子救了,自己的孩子没救到”,他说。
2020年5月11日,浩宇出事前一天,徐世海正随救援队在黄河打捞一个老人。日落后,尸体还没找到,大家明知没希望了,但家属哀求,就在夜色里开船多转了几圈。到家已过11点,浩宇和他7岁的弟弟还在玩游戏。徐世海督促小儿子去睡觉。浩宇给弟弟洗了衣服,冲了澡,浴室传来他的歌声。你别哼哼,现在几点了,邻居听见得提意见了,徐世海说。知道了爸爸,浩宇说。出来,浩宇端来一杯水。他让浩宇给自己也倒一杯。你看你脸上都长痘痘了,每天晚上记着床头放一杯水,他说。浩宇端上水,进了屋。
太累了,徐世海在沙发上睡着了。凌晨三点多,他从梦中惊醒,回到床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敲门。他喊,浩宇去开门。他以为是浩宇的朋友约他出去。没人应,妻子南书红起身去开门。敲门的保安说,外面掉了个孩子。
掉了个啥孩子?妻子问。几乎同时,传来她的哭声。徐世海跑出去,看到浩宇躺在地上,正对着位于一楼的他家窗外。浩宇穿着平时最喜欢的白衣黑裤,最喜欢的运动鞋,但鞋子跑出去好远。
说到这里,徐世海的嗓音颤抖起来,抬起手臂,抹了好几次眼睛。他形容那时自己如同昏迷,后来的事情,只能仰仗别人的转述:他先是捡来鞋子,给儿子穿上,然后请人一起将儿子抬进家。
警察播放了监控。凌晨2点40分,浩宇走进电梯,举止如常,还看了一会儿电梯里的广告。徐世海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电梯到顶楼,浩宇再爬了一圈楼梯,走上天台。这是郑州老城区少见的高层建筑,视野极佳,风力也格外猛烈。浩宇常一个人上去唱歌。对面的顶楼住户养了一窝白鸽,晴好的日子,能看到它们在阳光下盘旋。他不知道浩宇那晚看到了什么。
死因调查
回忆时,徐世海穿插着他为浩宇做的事:他帮浩宇写过暑假作业;他带浩宇到全国各地旅游;他从不问浩宇考了多少名;浩宇爱唱歌,就给他炖梨汤护嗓,充几千块的KTV年卡;浩宇爱画画,就从幼儿园给他报起画画班,花几万块送进美术特长的高中。
他一口气说下去,没给我提问的机会,但回答了他想象中的问题,“你说那个家庭压抑,根本不是”。有次,他发现儿子在看AV,心平气和地说,食色性也,这个非常正常,但现在会影响你长身体,等你18岁了,爸爸送你一盒避孕套!
因此,对于浩宇的死,他没办法接受,也没办法理解。“我就找原因,一定要把孩子这个原因找出来”。浩宇去世后的第三天,他在老家南阳办完丧事,开始行动。
他首先找出了浩宇的手机。生前最后时间,浩宇用的是徐世海的旧手机,锁屏密码没改过。解开,手机里常用的APP都不见了,只剩一个搜索引擎。点开,浩宇自杀当天的历史记录弹出:
东京食尸鬼第12集未解之谜 东京喰种第三季先睹为快
他不知道什么是“东京食尸鬼”。他搜索了,说是一部日本动漫,讲靠吃人为生的食尸鬼的故事。他打开视频,残肢满天飞,有人吃掉了对手的内脏。过去,他也知道浩宇爱看动漫,但他以为动漫就是动画片,哄孩子的那种。
他强忍着看完几集,气到不能入睡。5月14日,凌晨1点15分,他敲下朋友圈:“有孩子的家长们,请检查下孩子的手机。如果发现孩子看的有一些日系的动漫,一定要仔细审查一下。有些内容真的骇人听闻。切记!切记!切记!!!!!!!!”
同天,他写下一篇近3000字的悼文:
老爸希望我的儿子,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幻化成一只正义又有能量的天使,来帮助你的小伙伴们,战胜一切邪恶的教唆与思想。不管它是什么团体,纸上的也好,网络上的也罢,一律统统干掉……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也是世界人类共同的责任!想到了这里,爸爸这颗快要灭掉了的心,一下子又燃烧了起来。我知道,这是我儿子给我的力量!
徐世海
他冷静下来又想,儿子那么开朗,看点动漫,怎么就能变成这样?妻子此时在老家住下,小儿子寄住到亲戚家,他决定独自返回郑州,整理浩宇的遗物。
中午到郑州,他先走到浩宇坠亡的地方。他哭了很久,然后停住眼泪回家。家里还是十几天前的样子,浩宇被抬回客厅时留下的血迹还在,他趴着去擦。晚上,他叫来一个朋友,两人打着手电上了天台。手电扫过,他看到墙面上有划痕。凑近细看,写着三个字:错、错、错。是浩宇的笔迹。在浩宇跳楼的位置,还刻着两个工整的大字:我恨。
朋友留宿下来,听到呼噜声,徐世海起身,走到浩宇的书桌前。作业本扔得到处都是,他翻一点,停下来,再翻一点。在一本同学录中间,他找到一张题为“留言”的纸。
……
我从来不会为我所选择的事感到后悔,虽然有些事遗憾是难免的。不过,我尊重我的选择,只是可惜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废话,以至于后来我也懒得再去分享。不过我说我上了高中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这是真的,我说我很多次想要自杀也是真的,可有谁重视了。所有人只在意我做了什么,那么,这件事现在成真了,你们满意了吧。我恨你们,好恨好恨,恨你们只会站在自己的观点上去议论他人,你们其实什么都不懂,还要装做我都是为了你好。永别了,世界,愿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四月的风里。
(谁让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至少,我没有改变。)
落款是“I’m Just a Joker 一个连自己都逗不笑的小丑”。没有时间。
遗书里的恨,墙上的恨,徐世海说,“我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如果这也是浩宇,那么他认识的那个“阳光向上开朗的孩子”,他是谁?
徐世海家的天台远眺
如果一定要给浩宇的“恨”找个对象,徐世海认为,那就是浩宇的老师们。第一次采访开始时,他就花了漫长的篇幅,回忆老师们与父子俩的冲突:
高一班主任,酒后叫女生去宿舍谈话,收班费请女生吃饭,浩宇因此在讲台前推倒了他。高二班主任,以统一采购书兜为名,从中牟利,浩宇骂了班主任,从此被撵出了班主任的课堂。
两次徐世海都被叫来学校,两次都和儿子站在同一条战线。浩宇出事后,他想,“这肯定是老师的事……我把你捅死算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我给孩子报仇。”
朋友说,不如把孩子拉到学校门口闹,让学校赔钱。这时徐世海反倒冷静下来了,高二上学期结束,浩宇离开了学校,生前最后半年,他一直在家,很难直接归咎于学校。“现在还没有找到原因,等我真正找到原因,冤有头债有主”。
“黑界”
被浩宇卸载的QQ也许藏着真相,徐世海想到。他下回QQ,通过短信验证,登入浩宇的账号。聊天记录都被删光了,只有三四个群的消息在轮番滚动。他扫到其中一条:“这世界操蛋透了”。还有表情包,小人从高楼坠下,配文“一跳解千愁”。
他咨询年轻的朋友。他们说,海叔你不知道,这样的群太多了。我进去学习学习,他说。
后来面对媒体,他眉头紧锁,讲述在群里的见闻:
有的群取名“黑界”,入群有一套“录取仪式”,口号叫“我们耕耘于黑暗”。里头的QQ昵称齐齐加了后缀,“已黑”“半黑”或是“将黑”。他没查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理解为一种邪恶的象征。群里讨论游戏和动漫,他看不懂,只知道是“可恶心的话题”。他举一反三,将孩子常看的网文命名为“黑文”,贴吧为“黑吧”,社群为“黑社团”。
(注:据腾讯举报中心,黑界是“一种以未成年人为主体的新型社交方式,他们在网络世界构造的一个成人世界……各方派代表、利用打字对骂的方式攻打其他家族或发表引战言论”)
徐世海用浩宇的账号混迹在各个QQ群里。晚上,群聊活跃起来。参与不进孩子们的话题,他就“潜水”观察。但一直不说话也不行,他偶尔丢个10块、20块的红包,混脸熟。有孩子回个红包,他“以孩子的语气”回复:“谢谢大爷恩赐,祝大爷早生贵子!”
一到凌晨两三点,群里就有人发“S”——他后来才看明白,“S”是“死”的意思——底下人出主意:跳楼要上五楼以上跳;怎么割腕没有痛苦。他回:“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快乐地玩耍更有意义?”“你这种小鬼,死了就只能下地狱!”“落地一秒钟后,你的脸庞会摔得四分五裂,比你看到的任何动漫血腥。”
常发“S”的孩子,他加了好友,设了“特别关注”。一有动态,消息就弹出来。连着几晚,他“盯着”这人。有时他正在开车,收到消息,就停车熄火,聊一整夜。
他断定群里有大人。没什么证据,理由简单:只有大人才能坏到这个地步,“我是想尽一切努力把孩子往明处带,他们是尽一切办法把孩子往黑处带”。喝了点酒,他的火蹭就起来了,隔空对群里的“坏人”喊话:“你们猪狗不如!”“你们家没孩子吗?”于是他常常被踢。
采访时,他收到其他家长的消息,说又有“坏人”的新动向。“诱着它多说一点”,他回复。“畜生这个‘它’,懒得加人字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屏幕上指指戳戳,发出“哒哒哒”的敲击声。
徐世海在我面前翻阅了浩宇的QQ,现存的群聊中没有“黑界”或“约死群”,也无法证实浩宇在生前进入过。但徐世海认定,浩宇和其他青少年都深受其害。
他向我展示和一个妈妈的聊天记录,女儿自杀前,妈妈打了她。
“不必自责,多想,为了孩子将来好点,谁知道却弄丢了孩子的未来。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网络。”徐世海回复。
“可他们那类人不懂得父母对他们的好,只会恨父母。”妈妈说。
他去找律师:能不能告这些人,告百度,告所有“非法传播这些不健康东西的公司”?律师说不能。他就联合其他家长,反复举报这些QQ群。也许是举报起了效果,或者是净网行动,2020年9月,一夕之间,这些QQ群全部消失。
在媒体面前,徐世海说,他至少和上百个孩子聊过天,无法统计成功救回的孩子的数量。他说出于隐私考虑,他清空了和孩子们的聊天记录,也不想让他们接触媒体。
今年3月,一个暖和晴朗的傍晚,徐世海捞出了一个19岁男孩。一只鞋子掉了,脸扎进淤泥。
男孩的四肢蓬开,父母盖不上被子。徐世海走上前,将他的四肢合拢,轻轻拉上被子。这违反了救援队的规定,但队长没有作声。
他将男孩的照片转到一个诗词群里,一个18岁女孩回复,“没有人理解,他活的太挣扎了”。徐世海加上她微信,和她说开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此后两人常常聊天。我和这个女孩通了电话,她说,“海叔是把我当自己的孩子那样去关心、去对待的。”
徐世海告诉我,有孩子想让他把自己当做浩宇。他面上应了,却清楚他们不一样。这些孩子大多和家庭关系紧张,浩宇呢,总是那么阳光,是模范的儿子。他想以走近他们来抵达浩宇,事实却是,他对浩宇“也没有什么更深的理解,真的,良心话”。
有整整半年他没办法待在家。去海南,去广州,去深圳。夏天,他去了西藏,他听说,西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想,那他是不是也离浩宇更近一点了?
另一个寻找答案的人
浩宇失联了五个月,高中同学张启帆终于刷出了他的QQ空间新动态,却是一条没头没脑的“有事联系137********”。浩宇是高二转来的,有些孤僻,除了他似乎没什么朋友。回到宿舍,张启帆开了免提,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浩宇出事了,男人说,介绍自己是浩宇的爸爸。舍友向他比划,他忽然明白:浩宇死了。
放假后第一天,张启帆赶到徐世海家。酒喝到一半,张启帆鼓起勇气问,浩宇为什么会这样?徐世海说因为动漫。他想,可是浩宇很早就看过《东京食尸鬼》了,他们同学之间还一块讨论,无非是当肥皂剧。
徐世海又说,浩宇的自杀毫无征兆。张启帆有些着急地反驳,浩宇和我说过。他给徐世海看浩宇出事前两个月发给他的消息。
……抱歉,我对这样的世界已经厌倦了,我讨厌这个社会的现状,讨厌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讨厌我身边的一切,讨厌我自己活的像个傻X。
2020年3月10日晚7:31
从张启帆那里,徐世海第一次知道,浩宇早就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心情超级不好,他都不跟大人说嘛,他跟他同学说,他都不跟大人说。”徐世海对我说。很快,他像忘记了刚说的话,再一次讲起,浩宇出事的十天前,他们还一块去爬山,浩宇从他身上抢过最重的登山包,同行朋友都夸赞,你看老徐家的儿子多阳光!
3月10日那天,张启帆收到浩宇的信息后,立即打电话过去。电话没打通,他心里发慌,但想这时候不能发语音,浩宇不一定会点开听。他回过去一屏屏文字,叫浩宇问问自己:如果自杀了,后果是什么?父母朋友会怎样?想一想他们撕心裂肺哭的样子。
四个小时后,浩宇回了消息,说他想通了。他问张启帆,你原谅那个冲动的我了吗?
我在徐世海家里见到张启帆。他腼腆沉默,在沙发上收拢自己的手脚。我送张启帆回家,出租车上,我们聊到浩宇,他话一下多而密。他说他印象里的浩宇是悲伤的,一次,浩宇要和他比赛谁先哭出来,他怎么都哭不出来,但浩宇很快哭了。后来,浩宇常常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叫他也不回应。等他抬头,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张启帆觉得他的笑容是装的。
每个周末,张启帆和浩宇坐公交车回家,总坐最后一排。浩宇没有手机,就玩他的,他倒在浩宇身上睡过去。其实他中途就能到家,但他每次都陪浩宇坐到终点站,再自己搭车折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想多陪浩宇一点时间。
今年6月,我第二次去郑州时,张启帆要我带他上那个天台看看。他原本一身潮牌,特地回家,换了白衣黑裤。他扒在天台围墙的边缘,往下探,说,这个勇气太大了。我指给他看墙上的“我恨”,他推断浩宇留下的还有更多。他蹲下来,贴着墙壁挪动,辨认。有片水泥是新抹上去的,他试图蹭下来,看背后是什么。他还一度想翻出去看墙外壁有没有字——被我制止。天光一点点消失,我慢慢失去耐心,想这些都是徒劳的。一张床遗弃在那里,我们合力翻开了床垫,只找到写有别人名字的快递。
“人死了之后去哪里啊?”他问我,然后又自己回答,“人死之后肯定会再见面。”
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张启帆高且瘦,风把他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远看像超人的披风。一个带小狗的女人上来抽烟。我们待了很久,直到天全部黑了下来。
徐世海家的天台
五个少年尽力阻拦最坏的结果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张启帆对徐世海说,“我现在很想了解他身边的朋友、他的经历,我很想搞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最想干的事。”他翻浩宇的QQ空间,谁最近访问过浩宇,谁给他点赞多,谁是“那种好朋友之间的语气”——比如“喂,傻逼”——浩宇此前频繁转学,他不同阶段的朋友,张启帆都加了一遍。
通过张启帆,我找到了浩宇其他四个朋友,陈菁,王亦尧,丁晨玺,杜煜哲。碎片一张张嵌回,拼图浮现出来: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浩宇不是没有大声呼救过——“我也收到过”“我也收到过”“我也收到过”,在餐厅,在咖啡馆,在电话那头,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说——朋友们也尽了少年能做的最大努力,试图拉回他。
2020年3月10日
张启帆收到了来自浩宇的信息,但他并不是唯一一个。
当他给浩宇打去电话、提示占线的时候,初中同学陈菁正哭着和浩宇通话。电话里,她记得浩宇说他“已经上了天台”,也提到,父母不能理解他。他没说是什么事,问起时,他一直沉默。陈菁说,她也有很多话不愿和家人讲。她说我们马上就要长大了,马上就能离开他们了,你以后想去哪个城市?他说想去上海。她说你在上海买套房子,我去看你——路还长着呢。
电话的最后,浩宇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去。
当晚,王亦尧和丁晨玺也收到了浩宇的信息——他们是高一时的“三人帮”,浩宇床上有颗星星荧光贴,于是在这个组合里被赐名“星儿”——王亦尧和丁晨玺互相问,星儿怎么了?浩宇电话没打通。在家长群里,他们找到浩宇妈妈南书红的手机号。丁晨玺打了过去,他记得他转述了浩宇给他们发的话,也记得南书红说,她知道浩宇最近情绪低沉。
我向徐世海和南书红求证,他们都不知道浩宇3月10日上过天台。在南书红的印象里,那晚她接到了浩宇同学的电话,对面只是问浩宇在不在,她就把手机给了浩宇。他举着手机进屋,关上了门。
2020年3月11日
在把浩宇从天台劝下来的第二天,陈菁收到浩宇发来的截图,显示他在网上做了抑郁症测试,结果为重度抑郁。陈菁有做心理咨询的经验,她当即预约了心理医生。
解除隔离后头一天,陈菁赶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浩宇可能长期不知道如何与人沟通,导致有轻微的易怒倾向的性格障碍。但医生没有见到本人,无法给出确凿判断,建议浩宇及时就诊。陈菁劝浩宇去医院,浩宇说,他不想和父母说。陈菁又说,我陪你去。浩宇没有回复。
徐世海从没想过浩宇有抑郁症。“没有嘛,哪知道,你看我认识多少的心理老师啊。”他说心理老师来家里吃饭,都夸浩宇阳光、有礼貌。他想,小孩有什么好抑郁的?
南书红倒是疑惑过,浩宇的脾气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她到家长群里问,别的家长都说,青春期的孩儿不都这样?她放下心来。
2020年4月前后
和浩宇通过话后,丁晨玺隐隐感到不安——虽然他是那种神经有些大条的男孩。他找时间去了趟浩宇家。他记得浩宇父母都在家,浩宇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说想自己待着。他只好离开。
在徐世海的记忆里,每次有同学来,浩宇都是高兴的,还会亲自下厨做菜。有一个同学问徐世海,你是不是天天都和浩宇在一起?他说是。同学说,那就好。他记得后来浩宇问过他,爸,你知道他们为啥都要来吗?徐世海问,是不是你玩游戏输了、和同学发生口角了,同学们来安慰你?浩宇没再说什么。
2020年五一前后
最后一个见到浩宇的同龄人是杜煜哲。初三,他转到浩宇的学校,是浩宇帮他融入了集体。约好上了同一所高中后,浩宇日渐消沉,成了那个更常被安慰的人。五一前后,杜煜哲想给浩宇个惊喜,没打招呼就去了他家。浩宇看着不太精神,说笑时,会瞬间安静下来。他不敢多问,怕又勾起浩宇的心事。
那天,浩宇唱了华晨宇的《好想爱这个世界啊》,一首为抑郁症患者创作的歌。“抱着沙发,睡眼昏花,凌乱头发”,浩宇说这就像他;“夕阳西下,接通电话,是你呀”,他说他想起了3月10日那个夜晚,接到朋友们电话的时刻。我已经慢慢想开了,分别时他说。
徐世海知道杜煜哲来家里找过浩宇,他说,杜煜哲“每次去,他俩都在屋里打游戏呢”。
每个朋友都察觉到,疫情开始后,浩宇心情很糟。他掰断了自己的手机。他给陈菁的理由是,他和父母吵了架。徐世海则认为这个举动展示了浩宇想要变好的决心:从此彻底戒断游戏。
浩宇对张启帆说,他不和家人们一块吃饭,总是等他们吃完了,把饭端进卧室。徐世海却记得,他们都是在一块吃饭的。吃完饭,浩宇必定抢着洗碗。他爱吃咖喱饭,也试着自己做。但他网购的一袋咖喱,直到他去世后,才寄到了家。
听我转述孩子们的回忆时,徐世海不动,脸上浮出一种茫然的表情。“这个我不知道”,他只是一遍遍说。
3月10日上天台那晚,浩宇在QQ空间里发:“世界,晚安。”配图是他画的一个男孩,手举一张笑脸,背后,眼泪流下来。
浩宇的画
这天之后,就算在朋友面前,浩宇似乎都好起来了。他每天在健身软件上打卡。他发来自拍,头发扎成了小辫。他到湖边看了日落,给陈菁发照片,问,看那个云像不像溜溜球?
有天半夜,张启帆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浩宇发给他的演唱会视频中,他遗漏了一段开场白——“抑郁症患者害怕的是,身边的朋友都觉得他挺正常,但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其实非常痛苦”——这也许是浩宇想说的话。
“如果当时他要走的话,我留住他了;如果最后一个月,我跟他一直每天聊天……”张启帆没说下去,电话里他嗓音嘶哑。
游戏打输了,浩宇会骂人,会摔手机,有一次还气哭了。他痛恨学校,考试交白卷,无法忍受食堂的饭。他一再抱怨河南高考之难,旁人劝他,咱改变不了的事不要纠结。他捶过几次墙,捶到手流血。浩宇总是愤怒,朋友们却不明白他在愤怒什么。
徐世海嘱咐张启帆,向浩宇的朋友们隐瞒浩宇的死讯。每个人,陈菁、王亦尧、丁晨玺、杜煜哲,最先问我的都是:浩宇怎么了?我没办法给出答案。最终我决定按照徐世海的意愿,搪塞过去,让少年们继续活在有浩宇的世界。每一次我都害怕他们追问,但他们只是像王亦尧一样,一再叮嘱我,“能知道浩宇在哪儿或者浩宇要是想通了、想开了,一定要告诉我。”
浩宇的空间
南书红曾想把浩宇所有东西都烧了,被徐世海拦了下来。于是浩宇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几十张鹿晗的脸——海报贴满两面墙,卡片一排排地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徐世海不知道浩宇喜欢鹿晗的原因,“一个男的打耳环子,说话尖声细气的,哪儿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但他仍然留下了鹿晗的照片。浩宇去世后,他独自睡在浩宇的房间。
一本叫做《三日间的幸福》的日本小说摆在床头。他记得浩宇和他说,这本书讲的是画画技巧。睡在浩宇的床上的夜晚,他第一次翻开《三日间的幸福》,也第一次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厌世的少年卖掉了自己剩余的寿命。浩宇将书中一句话写进了遗书里:对我来说,去憧憬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不过是一个再天真不过的想法。
浩宇画的漫画,从层层叠叠的作业本里露出一角。徐世海以为,浩宇喜欢的就是画画。他的朋友们纠正我,浩宇喜欢的是画二次元漫画。美术课临摹肖像,有时浩宇会将人物改成二次元的夸张姿势,有时干脆就画自己的连载小漫画。老师看见了,让他收起来,他不听,一直到画完为止。
“我说像这个什么次元,狗东西早就该淘汰了。”徐世海反复向我表达对二次元的痛恨。
陈菁也是二次元爱好者,她说她完全理解浩宇对二次元的热爱:“二次元很自由,它不像三次元那么多纪律。”
徐世海让我去看看《东京食尸鬼》。之前,他只和我描述过这部动漫的血腥画面和诡异配乐,看完后,我才明白这是个什么故事:
人类主人公因为意外变成了食尸鬼,并为此痛苦。他认识了温柔善良的食尸鬼母女,却目睹她们被人类搜查官虐杀。主人公无法理解:她们没有做错什么,只因非我族类,为什么就要被屠戮?
“不同群体之间的巨大隔阂”,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浩宇的房间
我问徐世海:“他和您表达过您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吗?”
他沉默片刻:“那没有,那个我们俩没有交谈过。”
我试图从浩宇的日记中寻找答案。
父亲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一直猜不透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还真说不好。他好像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只要是他说的话,我都要无条件服从……对我来说,这是对我思想的禁锢!
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是个农民,从小吃苦长大……其实这不是禁锢,只是方式让我感到不适,父亲是一直为我着想的。
2016年 《我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
……父母从来就没有读懂过我的内心,跟他们在一起我只能感受到压抑,唯一懂我的姐姐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陪了我一天。我想我现在应该去睡一觉。
2018年9月12日 天气:晴 心情:低落
小时候的事依稀还记得,记得与年轻时的父母在一起的场景是那样温馨……经历了这么多,也不知是他们变了,还是只有我自己变了。也许我们都变了,只是都不承认罢了。
2019年7月31日 《写给自己,最后想对自己说的话》
“我知道了”,徐世海想起,浩宇总是以这句话结束和父母的争吵。浩宇去世后,他翻开日记,才明白,“他不会把心里的伤,心里的难受、不舒服、不愉快跟你说,他只会说:爸,我知道了。”
徐世海说,过去他从不翻浩宇的日记。有次,南书红想翻,浩宇看到了,急得差点动了手。徐世海帮浩宇说话,你给孩子搞得一点隐私都没有。
“给他留个屁隐私。”一年后,徐世海对我说。这一年他反复自问,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觉得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这件事上他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我想尽办法看他日记,看他QQ空间”。
母与子
徐世海对7岁的小儿子浩睿说,哥哥去当兵了。半年后的一天,他开车带全家人出去玩。想不想知道哥哥去哪儿了?他问。你想听实话还是瞎话?浩睿反问。爸爸想听实话,他说。那你把车靠边,浩睿说。他们停了下来。
爸爸,哥哥死了。浩睿说。
“不要想他是一个小孩子”。徐世海很多次想到:浩睿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在郑州的20多天,我几乎天天去徐世海家。徐世海酒局不断,而南书红永远在家,永远穿同一件粉色卫衣。她刚生下女儿,于是带娃、做家务、给客人添茶、监督浩睿写作业。我印象中的她大多是沉默的,我对她的了解也都来自徐世海:她几乎不提起浩宇;她不知情,也不愿过问丈夫对浩宇之死的调查;她正全身心养育她剩下的两个孩子。
直到离开郑州的前一晚,我和南书红长聊了一次,第一次完整地听见她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她语速极快,不用发问,她自己就能长长地说下去。得知我是南方人,她聊起她在广东澄海的玩具厂打过工:广东人一天吃三顿米,南方的方言根本听不懂,有个老板家生了四个女孩,居然还要继续拼个男孩。那是1998年,她19岁,正对外部世界感到新鲜。两年后她和徐世海相亲、结婚。随后的二十年,她像是没什么好讲的,草草带过:婚后他们先是有了浩宇,十年后又迎来浩睿。她没再出去工作。她给两个儿子买玩具,看到产自澄海,才会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浩宇走后第一个月,南书红月事没来,她以为是受了刺激失调,去医院检查,发现已怀孕两月。周围人都说这是老天的补偿,劝她留下。42岁,她生下女儿。后来她想,如果不是浩宇的走,这孩子是肯定不会要的。就像当年她是为了给浩宇作伴,要了浩睿。都是因为浩宇。
“这一辈子我感觉我也开心不起来了”,起初她这么想。女儿占领了她悲伤的时间,我们的聊天总被婴儿的哭闹,和她进屋喂奶打断。我说,等女儿长大,生活又添了奔头。她原先抱着女儿,在客厅里一圈圈踱步,这时停住。
“我命不好,我这孩儿养大了,走了这一个路。我想着老二上二年级,一上三年级、再高一点,都能离开手脚了,都能去上班了。(来了)这一个,还得多少年熬?老二过四年小学毕业,这个就得上幼儿园了。等他们长大我都老了。”
“我一辈子光忙活这。”
南书红和女儿
理想世界
故事原本应该结束在这里。但当我第二次去郑州、采访浩宇的同学老师时,我发现了更多事实。这让我一度无法面对这个故事——直到全部采访结束后。
在徐世海的表述里,他曾为了浩宇,和浩宇的两任班主任都起过冲突。在学校,他对酒后找女生的高一班主任骂道:“如果我家是女孩,今天你都活不成。”见到靠书兜牟利的高二班主任时,徐世海给她发了200块钱红包,让她不要再针对浩宇,还“指着鼻子,我说你不配做个人民老师!”
我和浩宇是一边的,徐世海总是说。
浩宇的老师同学的版本是这样的:
高一的三位同学说,他们班主任的确爱喝酒和收班费,但没见过找女生谈话或请女生吃饭。班主任本人说,他从没和徐世海打过交道,更谈不上发生冲突。
高二的三位同学说,书兜是由一个同学家长代为采购的,并未经手班主任。班主任本人同样对冲突毫无印象,她记得和徐世海见面那次气氛平和,徐世海反复说到,浩宇这孩子,从小跟他走南闯北。
我将师生们的回忆转述给徐世海。他不想多谈,说老师没做错什么,不用再去追究了,“孩子他讲的毕竟是片面之言,不能完全站在孩子的立场”。至于他本人和班主任们的冲突,他改口说没发生过,但没有解释之前为什么会那么说。
无论是面对我,还是在既有的媒体报道中,徐世海都说浩宇1米86。和张启帆一起见陈菁时,我说浩宇和1米87的张启帆身高接近。他俩都错愕地看着我。
浩宇1米72,张启帆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1米86和1米72之间的出入。和南书红告别前,我问她,浩宇到底多高。
“一米七多一点,”她仰起头,像是在空气中锚定了儿子的身高。“俺家他是最高的,他爸都得仰着脸跟他说话。还长的,他还会长的。”
浩宇生前的最后一周,学校复学,浩宇怎么说都不回学校了。徐世海想,那不如送去当兵锻炼锻炼。他找一个在野战部队的朋友疏通了关系。浩宇却说,我不想当兵。浩宇出事前一晚,他还叫浩宇早点睡,说以后当兵了才需要你熬夜。爸,我跟你说了,我不当兵,他记得浩宇说。
我在郑州的一个夜晚,徐世海邀浩宇的初中班主任喝酒。班主任教体育,性子直,罕见地同时博得父子俩的欣赏。班主任还不知道浩宇走了,刚落座,他问:浩宇怎么样了?
“去当兵了。”徐世海回答。几乎没有停顿。
“啥兵种?”
“那种野战部队。”
“真适合他。征兵走了?”
“部队里有关系。”徐世海表情没有波澜。
白酒开到第二瓶,两人都有些醉意,无声地碰了个杯。“他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可想他。”班主任说。
“你是有时候想,我是每时每刻都想啊。”徐世海笑着,皮肉却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嘴角和皱纹都坍塌下来。
饭店包间里,徐世海一根接一根吸烟。掉落的烟头皱起来,熄灭。酒精烧红了他的脖子。班主任讲浩宇在学校的大小事,徐世海都抢着回应,“这些浩宇都和我说过的。”“我和浩宇,我俩之间没有隔阂。”他反反复复地说。
我想,也许徐世海之前和我描述的,是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这个时空里,浩宇阳光,1米86,如他所愿去当了兵;也是在这个时空里,他和浩宇肩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错误的全世界。
一次酒局过后,我接到徐世海的电话。“不管社会怎么变,我就是我。”他像是喝醉了,在电话里喊。
我想到浩宇遗书的结尾:“谁让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至少,我没有改变。”
张启帆对徐世海说,他想去看看浩宇。我们一同回了徐世海的老家南阳。过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就到他的村庄。刚下了一场暴雨,洪水漫过收割完的麦田。小孩踩凉鞋跑来跑去。人们停下电动车,扒在桥边往下看。徐世海下车递烟。“小海回来了”,他们咧开嘴笑。
整个1980年代的夏天,少年徐世海都在这片麦田里劳作。祖上都是农民,父亲脾气大,犯了错就挨打。他不敢忤逆,相信父母永远权威、永远正确。他初中辍学,到城市打工,一点点开起他的公司。父亲来找他,爷俩在工地上喝酒,他第一次发现,父亲喝不过他了。
他和我说起年轻时,他叫售票员给张随便去哪儿的车票,于是就来了北京。他又从北京去了东北。他甚至在东北吓跑过一只熊。当他的思绪开始飘扬,我很难分辨故事的真假,抑或仅仅是一种幻想。
但确凿的是,2003年,就在这个村庄,他当上父亲,是夜暴雨,他抱着9斤多的小浩宇,一整晚没有合眼。
雨又下了起来。我们停好车,穿过泥泞的田野,来到浩宇的坟前。一个孤零零的土丘,乱草丛生,没有立碑,和祖坟遥遥相对。张启帆买了一束白花,献上,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出来。细雨里徐世海和张启帆抽烟。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蛙声。
徐世海记得,小时候的浩宇是个孩子王,邻居家的孩子来敲门,说因为他调皮,浩宇哥哥要他交两块钱罚款。徐世海打了浩宇一顿。你的想法是对的,做法是错的,他对浩宇说,你长大还不成黑社会老大了?
他和浩宇一块洗澡。拍的手印还在,他问浩宇打得疼不疼。真疼啊,他记得浩宇说,但你说完,我觉得不疼了,黑社会老大的结局都是不好的结局,我长大了还要好好孝敬你和妈妈,买大车,买大房子。
父子袒裎相见,父子没有秘密。他紧紧抱着浩宇,自顾自地说下去。只要咱有一颗正直的心,以后谁敢欺负你,不管是千万富翁还是省长家的孩子,我都跟他斗到底。爸爸什么人都不怕。不管你认不认可爸爸这个做法,你知道爸爸爱你,爸爸永远爱你。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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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呈杰
wuchengjie@mianduifuza
编辑——康路凯 顾问———魏玲
摄影———贾睿 插画———曾杏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