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落幕(龚曙光行走意大利)
龚曙光落幕(龚曙光行走意大利)形似如意的意大利半岛,一条长柄远远地浮在海上,加上两座离岛,处处都是海湾、港口和濒海城市。威尼斯是一群困在大海中的小岛,密密麻麻地挤满房子,拜占庭、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各种风格相混相杂,远观玲珑奇妙如童话中的王国,近看则恍若隔世,难辨醒里梦里。由于海水浸漫,大多的建筑像是升自海底。清波荡漾,建筑与倒影融为一体,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可能倾倒在海中。海水仿佛在缓缓上升,感觉用不了多久,便会没上屋顶,变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底王国。只要身处威尼斯,心中便扔不掉这份担心。这种若有若无的幻灭感,使威尼斯美得让人怜惜,美得叫人揪心。如同一个病弱的美女子,不仅让人倾慕其美丽,而且让人担忧其不测。一到意大利,人们最急于抵达的城市,不是罗马、佛罗伦萨和米兰,而是威尼斯。那则“威尼斯每日都在下沉”的提示,让人觉得哪怕迟去一天,威尼斯都可能被海水吞没。到底是一座具有深厚商业传统的城市,这则旅游广告的奇妙与成功,大抵
从古至今,但凡人类的欲望:美好的罪恶的,精神的物质的,群体的个人的,不朽的速亡的,都在这块土地上鲜花般绽放,绽放得自由自在,绽放得五光十色,绽放得如火如荼……在我眼里,意大利,就是一座盛开不败的欲望花园。
米兰大教堂
第一次站在米兰大教堂(Milan Cathedral)前,是一个夏日的傍晚。丛林般的尖塔,仿佛被灼热的晚霞燃熔,随时都会熔岩一般流淌下来。教堂投在广场上的巨大阴影,如同一地焚烧过的纸烬,倘若有风吹来,便会扬得满城满天。
我想象,君士坦丁皇帝(Constantine I)在这里颁布《米兰赦令》(Edict of Milan)时,那万众欢腾的热烈场面,也该是这般炽可烁金。那是公元313年,一个石破天惊的年份!一位生长于多神教土地的统治者,颁令承认一神教的合法性,此种胸襟与胆魄,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也难有几个君王和元首可以望其项背。自此,基督教被认合法,随之被封罗马国教。这种开放主义的宗教精神,使米兰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教区,使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成为信仰自由的神圣象征。
当然,君士坦丁皇帝颁令的日子,这座被誉为大理石山的庞大教堂尚未建造。文艺复兴时代,是维斯康蒂家族(Visconti Family)请来达·芬奇(Da Vinci)、布拉曼特(Donato Bramante)等著名建筑师,筑造了这座规模仅次于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的大教堂。达·芬奇为教堂绘制过无数设计手稿,在他的心中,这些呕心沥血的建筑图纸,应该比日后世人皆知的《蒙娜丽莎》重要许多。这种“有心栽花”和“无心插柳”的倒错,很难说不是一种历史的误读。被后世认为画出了“人的微笑”的达·芬奇,还真是一位虔诚侍奉上帝的教徒。一定要封他为用艺术反叛宗教的斗士,至少在主观上有些牵强。文艺复兴的真正武器,是威尼斯、佛罗伦萨商人手中的金币。艺术,不过是那场战争留下的战利品。
在米兰大教堂,真正炙手可热的盛事,应该是拿破仑皇帝(Napoleon)的加冕。虽然米兰最早的居民,是公元前600年迁来的高卢人,虽然17世纪之后,米兰也曾被法国占领,然而,选择在这里加冕,还是显示了矮个子皇帝征服世界的勃勃野心。在一座并非传统领地的教堂加冕登基,接受四方朝贺,拿破仑皇帝那时的心情与欲望,应该也炽热到可以烁金熔岩。
威尼斯
一到意大利,人们最急于抵达的城市,不是罗马、佛罗伦萨和米兰,而是威尼斯。那则“威尼斯每日都在下沉”的提示,让人觉得哪怕迟去一天,威尼斯都可能被海水吞没。到底是一座具有深厚商业传统的城市,这则旅游广告的奇妙与成功,大抵只稍逊于戴比尔斯的钻石营销。隔了十多年,再去威尼斯,我看到的海平面水线,仍在原来的刻度。
形似如意的意大利半岛,一条长柄远远地浮在海上,加上两座离岛,处处都是海湾、港口和濒海城市。威尼斯是一群困在大海中的小岛,密密麻麻地挤满房子,拜占庭、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各种风格相混相杂,远观玲珑奇妙如童话中的王国,近看则恍若隔世,难辨醒里梦里。由于海水浸漫,大多的建筑像是升自海底。清波荡漾,建筑与倒影融为一体,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可能倾倒在海中。海水仿佛在缓缓上升,感觉用不了多久,便会没上屋顶,变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底王国。只要身处威尼斯,心中便扔不掉这份担心。这种若有若无的幻灭感,使威尼斯美得让人怜惜,美得叫人揪心。如同一个病弱的美女子,不仅让人倾慕其美丽,而且让人担忧其不测。
文艺复兴时代的威尼斯,可不是这副病弱女子的模样。那时节,威尼斯商人满欧洲奔跑,远的跑到了非洲和亚洲。车载船运把赚得的金币银圆拉回来,将这群小岛堆垒成了欧洲重要金融中心。西方学者形容威尼斯兴起的过程:“从一个泥泞的礁湖崛起为西方世界最富庶的城市,宛如令人观止的海市蜃楼,从水中呼啸而起。”当然,有钱的日子难免挥金如土,岛上现存的那些华丽建筑,不是在那时兴建的,便是在那时扩建的。华贵的大理石和华丽的彩色玻璃,将各种用途的建筑,都装饰得宫殿教堂一般。用炫富挑战教会,用财富争取人权,这便是的文艺复兴。富有让过了好日子,却背了坏名声。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为富有的威尼斯商人,画了一幅比历史更让人信服的漫画,将人类对财富的欲望,作了一次史诗般的定格。
没钱的人关注钱怎么花,有钱的人关注钱怎么来。这事看上去很荒唐,细想道理却很明白:在任何一个时代,财富关注点的差异,都会衍变为道德立场的对抗。在人类的历史上,欲望每每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其结果,道德赢了当时,欲望赢了未来。
罗马
虎倒雄风在。罗马,就是这样一座余威犹存的帝都。
两千多年岁月的冲刷,罗马作为欧洲政治中心的威严与气势,依旧真切可感。一个城市,见没见过场合,经没经过大事,你往那儿一站,自然会有一种气场。市民淡定的眼神、从容的语速,还有举手投足间似有似无的仪式感,都会告诉你,这座城市见识过怎样的阵仗,演绎过怎样的壮举。至于那些无所不在的历史遗存,虽然颓圮败落,虽然荒草残阳,却都是无字之碑文、无声之史诗,随时都会往你心里钻,让你绕不开躲不掉。在罗马,只要一闭上眼睛,你就能听到元老院里华丽而冗长的论辩,就能看到罗马军团的无数战舰,箭一般射向天水苍茫的地中海……
到大斗兽场(Colosseum),是在早晨六七点钟。游客通道尚未打开,周边也没有什么行人。起这一个大早,是想独自一人安静地面对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时代,期望在孤独静寂中,听听那殊死搏杀、绝命嘶吼的历史回响。清晨的阳光,洁净得炽白透亮,照耀在黝黑的拱门和石墙上,冷冷地泛着青光。石头上的水滴,说不清是暗夜的渗水、清晨的露珠,还是历史遗落的斑斑泪点,以手轻触,一股沁凉直透心底。是因为在历史的血泪里浸泡太久吗?炎炎夏日,仍如此寒彻筋骨?拱门远处的墙基下,枝枝杈杈地长着一团野花,碧绿的圆叶,复瓣深红的花朵,形若玫瑰,颜色却更为秾丽。厚实高大的石墙,竟没能遮挡住花朵的阳光。没心没肺的野花,兴高采烈地开在阳光里,兀自得意地斗彩秀妍。或许因历史已凝为石墙,这艳若夭桃的花朵,反倒透露出一派生机,引人生出生命不绝、历史不辍一类的联想。
大斗兽场的原名,是佛莱文圆形剧场,建造于公元前100年的样子。究其初衷,大抵是效仿古希腊人用来演戏。只是规模更大,比在雅典卫城外看到的大剧场,宏伟气派了许多。剧场上演悲剧,在古希腊,那是举国的盛事,每每万人空巷。罗马人垒造的这个剧场,容得下四五万人,倒也显示了罗马不让雅典的雄心。依此也可推测,当年罗马的城市,已快速膨胀,市民已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里应该是上演过戏剧的,只是罗马人的戏剧,不若希腊人的扣人心弦。至少留下来的剧本,不可与希腊媲美。或许,这也是后来将剧场改作斗兽场的一个原因。斗兽场最早是斗狮,那是一种执行死刑的方式。市民被招来观看斗狮,如同国人被唤看斩或枪决人犯,应该是杀一儆百的意思。因为人犯倘若杀死了狮子,便可获释自由,这便有了悬念,有了情节,有了看头。于是象征性的悲剧,演绎成了血淋淋的活报剧。决斗者的命运,就悬在那刀来剑去的一瞬之间。后来有了职业的角斗士,大多是买来的奴隶或俘虏的兵士,为了自由的身份,他们要用性命去表演。这样壮烈的悲剧,用淋漓的鲜血,将人性毁灭给人看,看着自然更加激动人心。可惜和可恨的是,它所唤醒的,不是人类的同情心,而是嗜血嗜杀的动物本能。这是意大利人绽放的一朵艳丽而恶毒的欲望之花,譬如罂粟,恐怖而充满诱惑。
前些年,HBO电视网拍了部大尺度的电视剧《血与沙》,写的就是古罗马角斗士。导演企图逼真还原古罗马的荒淫和凶残、性与厮杀,完全没有躲闪遮蔽。那是真正的酒池肉林!真正的荒淫暴戾!当我走进斗兽场,那些人物:元老与执政官,贵族与美妇,市民与角斗士,一一在场中归位。一声厮杀怒吼,便一片振臂欢呼。那吼声一声比一声惨烈,那欢呼一阵比一阵狂热,逼着我双手掩耳,匆匆逃离了斗兽场。
元老会堂
元老会堂(Rome Senate Hall),是我两次都惦记着要去的地方。
大约公元前500年,罗马人在这里建立了最早的共和国。比起希腊的城邦共和,罗马早了一百年。是罗马人,为后来人类的政治体制,创造了一种具有示范性的模型。
罗马广场的东面,便是元老们当年议事的会堂。那时应该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包括了好几个会堂。毕竟历时太久,只剩了断壁残垣。有一个会堂修复了屋顶,据此想象,大体可以复原当年的形貌。夕照之下,那些倾卧在荒草中的石柱与石块,又各自运动起来,快速地回归到原初的位置,还原为当年庞大巍峨的建筑。身着长袍的元老们,气宇轩昂地进进出出,在宽敞华丽的大厅里侃侃而谈,将土地、物产、税赋、奴隶的种种纷争,由战场迁到了会堂。各个利益集团由真刀真枪的厮杀,变为了唇枪舌剑的论辩。那是一次多么迷人的迁移、多么伟大的改变!唇舌终于替代了刀枪,妥协终于替代了任性,共识终于替代了独裁!
整整五百年。那是人类还没有进入公元纪年时代的五百年!很可惜,元老们用五百年的时间,也没有将这个更进步的制度筑牢固稳,最终让这个制度如同这座会堂,坍塌在荒草斜阳里。
屋大维(Gaius Octavius Augustus)创立了罗马帝国,重新披上铠甲,拿起刀枪,坐上了专权独裁的皇帝宝座。他用刀剑杀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也杀死了一个民主政体。等到意大利人回头复兴这套体制,差不多已是两千年后(极个别的城邦除外)。也有人说,议会制度的最早萌芽,是在冰岛的一个山洞边。即使如此,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灵光一闪,完全没有政治实践的历史价值。
历史往前往后的颠倒反复,真的很难在一个短暂的周期中评判。没有人会想象,一种运行了五百年的政体,会一步倒退两千年。两千年,几乎是公元纪年走过的全程!罗马不相信眼泪,历史也不相信眼泪!好在历史并不健忘,米兰丢掉的多神教,佛罗伦萨捡回来;罗马帝国扔掉的共和制,民主共和国捡回来。历史是螺旋前行的,甚至是前后折返颠来倒去着前行的。
意大利人,但凡人生的欲望,都不会舍弃;但凡人生的潜能,都不会埋没;但凡人生的享受,都不会马虎。因为欲望多,所以不偏执纠结;因为技能多,所以不炫耀张狂;因为享受多,所以不少见多怪。用创造力将欲望升华为艺术,用大匠手将艺术还原为生活,用艺术与生活将人生的欲望怒放成鲜花朵朵……
*本文节选自龚曙光《满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