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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宁一重一掩吾肺腑(刘宁一重一掩吾肺腑)

刘宁一重一掩吾肺腑(刘宁一重一掩吾肺腑)杜甫的爱物之仁,有许多细腻的流露,如在梓州因想念成都故宅而作的《寄题江外草堂》,诗中提到对宅中四棵小松的牵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在汉州创作的《舟前小鹅儿》则充满对小鹅的爱怜:“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杜甫对一草一木以及自然界柔弱生命的关爱,并非刻意如此,这些真诚的怜惜,发乎其仁民爱物的博大胸怀。在《暂往白帝复还东屯》中,他说“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诗人要夯实地面来筑场,却担心此举会破坏蚁穴;对于那些来捡拾自家麦穗的村童,他也不加禁止。怜惜蝼蚁和关爱村童,本是诗人的一体之仁,这是儒家推己及人、及物的仁爱精神的深刻流露。杜甫在蜀中时,曾作《五盘》诗咏广元县北的五盘岭:“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21年第4期,总第1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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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共产党在百年发展历程中,一直在开展形式多样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党的十八大以来,以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把生态文明建设纳入“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并将其提升到关系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千年大计的高度;生态文明制度体系建设不断完善,“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等一系列生态观念深入人心。生态文明思想深深根植于中华文明丰富的生态智慧和文化土壤。

生态问题正日益引起世界各国的关注。中华文明积累的丰富生态智慧,对于当代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借鉴意义。如何理解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目前的讨论多聚焦于儒释道思想传统中的生态思考。事实上,中国古典诗歌的生态书写非常丰富,尤其是被誉为“诗圣”的杜甫,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丰富吟咏,呈现了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的深邃内涵。与欧美生态文学注重对人类征服自然种种恶果的批判与反思不同,杜诗更多地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丰富精神体验。理解杜诗所呈现的生态智慧,可以更深入地认识生态文明思想的传统文化渊源。

一、杜诗的“爱物之仁”与“观物之明”

杜甫虽然没有今人这样明确的生态观念,但他热爱自然,对自然界的鸟兽草木、风云月露、山光物态,有极为丰富的吟咏。他以儒家的仁民爱物之心关怀万物,其诗充满“爱物”的仁厚之义,再平凡的花草,再微小的生命,都得到他的怜惜。同时,他也深受山水田园诗人的艺术影响,以澄明之心观照万物,其“观物”的笔笔刻画,不仅表现了自然界动植物的丰富情态,更折射了内心澄明的生趣。

杜诗的“爱物之仁”,打动了后世无数读者。他在秦州创作《病马》:“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老马并非与众不同的名马,但服勤一生以至衰惫老病,诗人对它的关爱怜惜十分真挚。在绵州创作的《又观打鱼》中,他对竭泽而渔的贪狠深感不安:“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诗中刻画深陷网罟的大鱼小鱼急切地期望挣脱,字句间仿佛可以感受到诗人在为它们的命运而焦急无奈,结句则直斥如此行为是“暴殄天物”,充满仁心的哀愍。

杜甫在蜀中时,曾作《五盘》诗咏广元县北的五盘岭:“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诗中对五盘岭淳朴之境的刻画,处处流露出对残生害物的动荡时事的厌倦与厌恶。诗人为眼前鱼鸟远离伤害而感到宽慰,呼应着战乱早平,巨猾速除,天下重归安宁,自己早日结束漂泊的强烈愿望,仁民爱物的忧念之心萦绕于笔端。

杜甫的爱物之仁,有许多细腻的流露,如在梓州因想念成都故宅而作的《寄题江外草堂》,诗中提到对宅中四棵小松的牵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在汉州创作的《舟前小鹅儿》则充满对小鹅的爱怜:“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杜甫对一草一木以及自然界柔弱生命的关爱,并非刻意如此,这些真诚的怜惜,发乎其仁民爱物的博大胸怀。在《暂往白帝复还东屯》中,他说“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诗人要夯实地面来筑场,却担心此举会破坏蚁穴;对于那些来捡拾自家麦穗的村童,他也不加禁止。怜惜蝼蚁和关爱村童,本是诗人的一体之仁,这是儒家推己及人、及物的仁爱精神的深刻流露。

作为一位诗艺磅礴万象的诗人,杜甫对自然的体味,并非仅仅以仁爱怜惜之笔来展开。杜诗中大量的写景观物,展现了极为丰富的生态物趣。自东晋南朝以来,山水田园诗的发展,为表现自然生态之美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杜甫并不是一位典型的山水田园诗人,但他以集大成的气魄吸取前代诗歌艺术,其中对山水田园诗艺术的汲取是十分深入的。他在诗中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这些都明确地表达了对谢灵运、谢朓、陶渊明的取法。山水诗以澄明心境体味自然,在澄怀观道中展现山水百态、动植飞潜的生机与意趣;由此形成的观物写景的独特笔法,对杜诗产生了深刻影响。杜甫早年所作的《夜宴左氏庄》:“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这个春天的夜宴,充满高雅的意趣,疏星淡月映照下的草堂,花径下悄悄流过的溪水,无一不烘托出淡远超逸的韵味,这正是山水诗澄怀净虑的意趣。后来,杜甫在成都浣花溪草堂写作了许多篇章,将漂泊的痛苦暂时忘却,诗句于澄净中又融合了陶渊明田园诗的恬淡安详,例如《卜居》:“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浣花溪边远离尘嚣的草堂,让诗人忘记了客愁,溪水东行万里直通吴越,更引发了他重寻山阴山水佳致的强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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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诗人以澄明之心观物,深刻地体会万物之生机意趣,对物态情状的表现也充满鲜明的意象与盎然的生意。谢灵运许多写景佳作,就颇具这样的“观物之明”,例如《游南亭》:“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诗句在细腻如绘的黄昏暮色中,刻画新月初上,春草渐生的生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在林壑薄暮,时光匆迫中,刻画湖上荷花盛开、蒲稗因依的生动物态。如此状物之笔,出自表里澄澈、俯仰大化的心灵,其笔触的细腻,流淌的生意,都令人回味不尽。

这样的“观物之明”,在杜诗的大量作品中也有生动呈现。《曲江二首》(其二)写道:“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其中“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用极细腻的笔触,刻画轻柔动人、却又短暂易逝的春色,细入毫发的摹景之句中,是让人忍不住要去挽留的春之生意。又如《曲江对酒》中的“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亦是细腻描绘鸟飞花落、春日迟迟之情状;“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则以林花水荇在风雨中的一个独特瞬间,刻画盎然生动的春意。再如“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等诗作都是对自然界细腻有味的描绘,诗人对大自然生灭变化的敏感,对物态细致入微的观察,都融会在这些凝练的诗句之中。

谢灵运的山水诗,善于表现自然界的色彩之美,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王维的山水诗也充分继承了这样的色彩艺术,如“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杜诗中也多有明丽的色彩,例如刻画园林别业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刻画草堂景象的“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还有描绘边塞荒凉的山野“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至于山水诗的天然生趣之美,在杜诗中也多有回响。杜甫在蜀中刻画春天,有著名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等,诗中笔触之细腻、色彩之丰富、生趣之盎然,都令人回味不已。

山水诗人的“观物之明”,反映了道家精神与玄学之旨对诗人心灵的陶冶。杜诗兼具“爱物之仁”与“观物之明”,对待自然万物,不仅有推己及人、及物的仁爱关怀,也有澄明静观的细腻体察。中国儒道两家的生态思考,在杜诗中都有丰富而诗意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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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杜诗“物我相友”的独特体验

杜诗有不少作品,表达了“物我相友”的感情,人对于自然万物,既非单纯主动地关怀怜惜,也不只是澄怀净虑地观察体味,而更像面对一位亲切的朋友,彼此在默契地交流。这种“物我相友”诗篇所蕴含的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独特体验,开拓了古典诗歌的艺术表现,使读者更可领略中国古典生态智慧的丰富。

杜甫在《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中感叹山光物色“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共友于”,这样的“友于”之情,时时流露于他的笔端。在描绘草堂景色的《江村》中,他感到草堂的一切都那样亲切:“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虽然诗意隐含了鸥鹭忘机的典故,但同样也是草堂生活的真实写照。诗人与大自然仿佛心意相通,当诗人不忍春光流逝得这样迅速,他会说“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仿佛春光是一位听得懂自己心意的朋友。当春光搅扰了自己的客愁,他又无奈地感叹:“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春天就像是一位鲁莽的朋友,明明知道自己客愁难解,还要让春色重回大地,大概本意是要宽慰自己,谁知却更触动了自己的愁怀。如此亲切的物我之情,细腻而又婉转。

朋友之情没有亲情那样本然,但拥有独特的精神体验,会更在意彼此的情意交流。深厚的友谊,不会仅仅停留于回报和感念,而是有更丰富的相知相得、相亲相重在其间,杜甫的《题桃树》就表达了这种复杂的友情,而友情的对象则是杜甫屋宅前的五棵桃树:“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有人建议杜甫把屋宅前遮挡道路的桃树砍去,他在诗中回应说,这几棵桃树,不仅在秋天结出果实让贫人充饥,来春还会开满鲜艳的花朵,如此有情有意,岂忍加以伤害!然而,诗人对桃树的爱惜之情,并非仅止于此,他进而说:“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乳燕、慈鸦与桃树,要得到人的爱护,并非因其对人有好处,而是因为一切生物都应该得到尊重和关爱。浦起龙对此有精辟分析:“盖‘馈贫’则于人有济,‘舒眼’则与我偕春,物虽微而利亦溥矣。下半又勘进一层。更勿论其有利与否,而物本当爱者,非于桃外推广之词,乃即物指点之词。推广则题面全抛,无是理也。言‘乳燕’、‘慈鸦’,无补于世,而生机洋溢,人情类皆护惜之,桃非其类乎?”与上文吟咏病马、小鹅等诗篇不同,《题桃树》展现了“物我相友”的深邃内涵,前者是书写诗人对弱小的、无助的生命的怜惜,后者则更多的是人与桃树之间发乎友情的相知相得与相重。

“物我相友”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更为丰富的面向。儒家所提倡的仁爱,在很大程度上立足“亲亲”之情的推衍。《孟子·梁惠王上》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天下的关爱,是由亲情一步步向外推衍而出。这样的仁爱,在面对缺少亲情联系的陌生人时,如何有效地表达,是儒学必须要思考的问题。宋代理学家通过将仁爱的道德原则抽象为天理,为儒学赋予普遍主义的内涵,但在对天理与仁爱的理解中,仍然受到亲情这种情感体验的显著影响。张载《西铭》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其中虽然说物为吾与,以物为伙伴友朋,但显然这里所说的“物与”之情,是与上文的“同胞”之义紧密相连,是作为亲情的“同胞”之义的推衍。程颢云:“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者不仅要将世界万物视为自己的亲人,更进而要视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莫非己也”。可见,儒家的仁爱,非常依赖亲情的体验来和同天地万物。但是,面对无限多样的世界,这样的方式无疑会存在其局限,杜甫对“物我相友”之情的丰富体验,对如何协调人与万物的关系,有了更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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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对物我相友关系的探索,体现为许多新的艺术题材和手法的创造。这其中尤可体会的,是其对山水重游佳趣的表现。杜甫在上元二年春重游修觉山、修觉寺,写下了著名的《后游》:“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诗人再度重游山水佳胜,江山仿佛在等待着自己重来,花柳无私地展现着它们美丽的景色。

杜甫如此书写山水重游的佳趣,是极富艺术创新的笔法。从谢灵运到王维的山水诗人,虽然描绘了江山景致的万千风姿,但极少从重游角度落笔构思,他们最看重的是与山水初次相逢相遇的心灵感动。在谢灵运笔下,登山临水之间突然呈现在诗人眼前的景致,如此清新生动,却又如此稍纵即逝,例如《过始宁墅》细致地描写诗人在山水间沿途所见的美景:“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诗人不断跋涉,眼前的岩岭洲渚也逶迤变换,正是在时时变换的视线中,突然见到“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环抱幽石的白云不会长久停留,这转瞬即逝的美景,有着无限的新鲜与生动。游览中美景的发现,往往因路途的曲折不便而更显触目与珍贵。谢灵运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感叹山林中的清晖是如此易逝,转瞬已是满目的夕阳晚景:“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这些诗句,着力书写与景物初次相遇的新鲜体验,生动澄澈。鲍照称谢灵运的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如此比喻,很能道出谢诗的妙处。

山水诗人很善于刻画仿佛是初次遇见的新鲜山水世界,例如孟浩然的《早发渔浦潭》“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路阔”,诗句刻画清晓启航时的江景,世界仿佛刚刚苏醒。这种体验在王维的诗里也多有表现,其《春中田园作》云:“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自然界的一草一木,在山水诗人的笔下,都充满新相识、初相见的清新美好。

事实上,山水诗人在现实中经山历水,不可能完全没有重游的经历,但重游的独特体验,从未得到山水诗人的充分关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甫的“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呈现出极为显著的艺术新意,诗人不仅不再回避重游的体验,而且明确地说,江山正是在重游中更见其美好的韵致。在重游中,江山已不是新知,而是再次相见的老友,彼此有了更深的情意,万千物态也呈现出别样的景致。如果说山水初见,其景致是以明丽生动为特色,那么重游再赏中的所见,就更多了细腻悠然的韵味。杜甫在《后游》中描绘重游所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就萦绕着春日迟迟的氤氲气息。

山水初见与重游所见的不同,在杜甫著名的《陪郑广文过何将军山林十首》以及《重过何氏五首》两组作品中,有鲜明的呈现。诗人两度在何将军的别业中做客,两组诗分别写下了初至与重过的不同体验。初次做客时,诗人屡屡为园中的美景触动,他注意到园中的奇花:“异花来绝域,滋蔓匝清池。”还注意到曲折藤蔓中的隐秘:“碾涡深没马,藤蔓曲藏蛇。”感受到园中食物的鲜美:“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眼中所见的景致,也留下鲜明的色彩印象:“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重过何氏五首》则着眼重游园林的特有体验,诗人此刻已经不是全然的陌生人,他的目光不再被园中的奇花险境所吸引,而是注意到“犬迎曾宿客”这亲切的景致,他是这园林的老友,也是园中万物的故人,他可以“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悠闲的心境,令园林中寻常的草木也有了可以玩味的意趣:“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园中的小生命,其活泼的身影勾画出许多细腻的景致:“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重游的园林,在熟悉中又有了许多新的感受,就像相知的老友,在交流中更多地走进彼此的世界。如此重游佳趣,其中所折射的人与自然的独特关系,颇可玩味。在传统的山水诗中,人需要以澄澈的心灵观照山水;而在重游中,人有了更丰富的自我意识,与山水自然更像老友重逢,在亲切的友情中品味江山的风致。

这种重游佳趣,和古典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故地重游之叹与归乡之思,都有明显的不同。故地重游之叹是极为常见的抒情主题,鲍照的《芜城赋》刻画昔日繁华的广陵,在战火之后的荒芜凄凉,字里行间是无尽的今昔之慨。杜甫《哀江头》同样着眼于此,安史乱前繁华的曲江头,在战乱中则是“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故地重游的题材,在中唐以后被大量吟咏,最常抒发的是物是人非的沧桑之叹。戴叔伦《重游长真寺》:“同到长真寺,青山四面同。鸟啼花竹暗,人散户庭空。蒲涧千年雨,松门午夜风。旧游悲往日,回首各西东。”诗人怀念往昔与友人同游青山寺,如今重到,昔日同游之人已漂泊西东。这种情感在崔护“人面桃花”的无奈吟唱中更有集中的表达:“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徐铉《重游木兰亭》也表达了重游的沧桑之感:“缭绕长堤带碧浔,昔年游此尚青衿。兰桡破浪城阴直,玉勒穿花苑树深。宦路尘埃成久别,仙家风景有谁寻。那知年长多情后,重凭栏干一独吟。”这种物是人非的慨叹,和杜甫的重游之趣,截然不同。前者仍是以诗人自我的感怀为中心,自然界似乎没有发生变化的景物,只是一面临照诗人人生变化的无言的明镜。这其中并未有杜甫那种人与江山万物如老友相对相知的独特情感。

杜甫的江山重游,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重归乡园。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刻画了重归乡园的独特感受。他再度看到乡园的景象“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为找到身心恬然的归宿而欣慰。杜甫的江山重游,虽然亲切,但并非以江山为故乡,其间人与自然如老友相知般的独特情感,与陶渊明的归乡之思颇为异趣。

后世诗人往往很难学习杜甫书写重游佳趣的独特笔法,相较于物是人非或重归乡园这些几乎已成为套路的吟咏取向,江山重游、友朋相对的韵致,似乎很难着笔。宋人汪藻有一首绝句颇欲勾勒此种情趣:“山城重到转清幽,胜日闲寻旧钓游。定是沙鸥嫌俗驾,背人飞去不回头。”诗人重游山城,风景更觉清幽,相识的沙鸥却嫌弃诗人身带尘俗,飞去不睬。在淡淡的自嘲中,诗句颇有巧思,但相较于杜诗书写重游的丰富笔触,诗意却不无单薄。杜诗的取法之难,并非只是艺术功力的匮乏,更多的应是诗人难以充分领略杜甫丰富的感情世界。杜甫对重游佳趣的从容品味,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丰富内涵,他对于“物我相友”的深入体验,并不简单依循亲情推衍的仁爱逻辑,也不单纯靠自我的澄怀净虑来获得物我的融合,从某种意义上讲,杜甫在儒、道两家的思想传统之外,对人与自然的联系做了更丰富的思考。在他笔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有人对自然如亲人般的关爱,以及人在自我净化的基础上对自然的尊重,还有人与自然如友朋相对般的默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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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杜诗对理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启示

充盈着“爱物之仁”“观物之明”以及“物我相友”之情的杜诗,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的多重面向,展现了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的丰富内涵。

在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这是对中华文明积淀的生态智慧的继承与创新。中国传统生态智慧,既体现在儒、道等思想传统中,也在“诗圣”杜甫的诗歌世界中有生动而丰富的呈现。杜诗代代传诵,深入人心,不仅以强烈的家国情怀感染无数读者,其内涵深邃的自然观与生态智慧,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中国人关爱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情怀与态度。

19世纪以来,西方的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学,都获得了丰富的发展,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生态思想空前活跃。生态学家非常强调整体生态观,史怀泽提出:“由于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我们不仅与人,而且与一切存在于我们范围之内的生物发生了联系。”俄罗斯思想家乌斯宾斯基认为:“地球是一个完整的存在物,……我们认识到了地球——它的土壤、山脉、河流、森林、气候、植物和动物——的不可分割性,并且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尊重,不是作为有用的仆人,而是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这种整体生态观同样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强烈愿望。

西方生态思潮与生态文学的兴起,是被愈演愈烈的生态问题所催生,带有鲜明的文化反思和批判特点。生态学家莫尔特曼认为:“如果把人类社会和周围自然界联系起来的这种生活系统发生了危机,亦即自然界的死亡,那么,合乎逻辑的是,这个系统就遇到了整个生活态度、生活方式、还有非次要的基本价值观和信条的危机。”人类为满足自我欲望而奋斗, 推动了文明和整个人类的发展,但无休止的欲望对有限的生态资源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破坏。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指出:“人类文明是以人对自然的积极控制为滥觞的,然而这个控制到工业化时代开始就走向极限。”“技术进步不仅破坏生态平衡,而且带来核战争的危险。”生态思想家呼吁人类树立高度的地球责任心,尽到对地球的责任;放弃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妄想。

这种文化反思与批判,是欧美生态文学最重要的表现主题。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记述自己在瓦尔登湖边的独居生活,其中曾详细记录自己的收入开销。由于生活简朴,他说自己一年中干六个星期的活儿,就能挣够所有的生活开支,“整个冬天,还有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自在,安心学习”。这种对过度追求物质欲望的批判,是生态文学家十分关注的主题。梭罗对荒野价值的发现,也受到生态文学家的强烈关注。梭罗在后期创作中,提出“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的观点,思考了野生自然与健康的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他痛恨工业文明对荒野的破坏,认为荒野中蕴藏着一种尚未被唤醒的生机和活力,走向荒野,不是走向原始和过去,不是历史的倒退。相反,荒野意味着前途和希望,也意味着美好和健康。最有活力的东西,也是最有野性的东西。梭罗对物欲的批判,对荒野的向往,都对欧美生态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显然,杜诗的生态思考和当代欧美生态文学的意趣颇多差异。杜甫虽然漂泊流离,但并没有眷恋、向往荒野。由于历史处境和文化环境不同,杜甫不像当代生态学家这样对人类文明做强烈的反思与批判,他的思考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并重。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积极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正是从以杜诗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生态智慧中,汲取了积极有益的影响。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是“十四五”开局、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开启之年。新时代要把生态文明建设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深入全面地理解杜诗所蕴含的生态思考,对于理解生态文明思想的传统文化渊源,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有重要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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