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佐斯掉落的盾牌(从灵魂深渊里打捞上来的各种碎片)
恩佐斯掉落的盾牌(从灵魂深渊里打捞上来的各种碎片)国内新引进的《玻璃边界》,这部晚期作品让我对富恩特斯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在60多岁时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和文体把控力,仍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世界变化的最复杂、最微妙的层面。这本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集,虽然它由9个短篇构成;它也不是真正的长篇小说,尽管九篇之间有微妙的关系,会有重复出现的人物,情节上也会有一些交叉的联系。实际上可以把它看作是介乎长篇与短篇集之间的“小说作品”。这种文本类型在当代欧美文学里并不鲜见,像石黑一雄的《小夜曲》、诺特博姆的《狐狸在夜晚来临》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尽管与科塔萨尔、马尔克斯、略萨等并称“拉美爆炸文学”四主将,但富恩特斯在中国似乎始终没有达到应有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这多少有些奇怪。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他的主要作品陆续都译介到了国内,让我们看到他无论在小说领域,还是在散文、文论方面,都有着堪称卓越的成就。特别是在小说方面,他是为数不多的既擅于写长篇(像《我们的土
卡洛斯·富恩特斯
Carlos Fuentes
始于1960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让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里奥·科塔萨尔为主将的一批拉美作家为人所知。他们以文学介入社会,将写作作为一种改造社会的方式,从而正式宣告着一类被忽视的文学登上了更广阔的舞台。半个多世纪过去后,他们留下的许多经典作品仍在被传译,提请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人重视和关注那些一再重现的历史。
2012年,卡洛斯·富恩特斯去世时,西班牙《世界报》网站的纪念专辑里有一条引人注目的标题“Muere sin el Nobel”(可直译为:“无诺奖而死”),后面还有个修饰语“…tan merecido”(如此配得)。学者、译者范晔说,一位完全配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未得奖而身先死,这样的题目虽嫌直白,但确实抒发了读者的惋惜之情,他的文学成就和经典地位已无需更多的奖项来肯定。
当“主将”垂老,其作品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激越,还是因为岁月赋予了更丰富的样貌?面对富恩特斯晚年的作品《玻璃边界》,作家赵松说,他的洞察力和想象力,能够让你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内心的变化、人性的扭曲,以及随之而来的突然爆发与消解。“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用他从人的灵魂深渊里打捞上来的各种碎片构成的,它们是冷的,是残酷的,但似乎又在内里隐藏着某种惨淡的光亮,那源自他笔下人物在残酷处境里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的人性温度,以及他对他们的深切同情。”
破碎世界里的温情
文/赵松
尽管与科塔萨尔、马尔克斯、略萨等并称“拉美爆炸文学”四主将,但富恩特斯在中国似乎始终没有达到应有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这多少有些奇怪。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他的主要作品陆续都译介到了国内,让我们看到他无论在小说领域,还是在散文、文论方面,都有着堪称卓越的成就。特别是在小说方面,他是为数不多的既擅于写长篇(像《我们的土地》这种煌煌巨著),又能把短篇小说(像收入《盲人之歌》《戴面具的日子》和《玻璃边界》的那些)写得精彩的作家。
国内新引进的《玻璃边界》,这部晚期作品让我对富恩特斯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在60多岁时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和文体把控力,仍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世界变化的最复杂、最微妙的层面。这本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集,虽然它由9个短篇构成;它也不是真正的长篇小说,尽管九篇之间有微妙的关系,会有重复出现的人物,情节上也会有一些交叉的联系。实际上可以把它看作是介乎长篇与短篇集之间的“小说作品”。这种文本类型在当代欧美文学里并不鲜见,像石黑一雄的《小夜曲》、诺特博姆的《狐狸在夜晚来临》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
《玻璃边界》
[墨]卡洛斯·富恩特斯/著,李文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在这部作品里,富恩特斯所关注的有个非常敏感的点,可以概括为金钱和人性的关系。第一篇《首都女人》就为我们揭示一个非常残酷的起点,人的感情关系、伦理的界线都被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简单粗暴地击碎并取代了。这篇小说为整部书奠定了晦暗的基调。后面的几篇小说,不管是写工人,还是写有钱人,写学生,都是沿着这样的调子展开的。尤其是到最后一篇《格兰德河,布拉沃河》那里,富恩特斯又用追溯的长镜头描述出现在开篇小说里的人物结局的时候,你会发现,在这个悲惨的现场,做不伦情感交易的双方都死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贫穷的仍旧贫穷、绝望的仍旧绝望的饱受命运捉弄的人。
富恩特斯是很有批判性的作家。他对美国文化的批判也是非常犀利的。像《掠夺》里描写的那位墨西哥名厨到美国大学讲学,去看各种各样的餐厅,他就觉得,汉堡、薯条、可乐喂出来的美国人根本不懂美食,所有的食物都带着强烈的生产线味道。他认为美食是一种文化,因此美国没文化。通过这样的视角,富恩特斯狠狠地批判了美国文化。但他的批判触角更多地还是伸向了美墨关系导致的那些深层的社会问题。
左起: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加西亚·马尔克斯、何塞·多诺索
富恩特斯笔下的很多墨西哥人对美国怀有某种优越感,认为墨西哥有从西班牙沿袭过来的19世纪贵族精神传统,虽然穷,但在面对很“土”的美国还是可以骄傲的。残酷的现实却是,没文化的美国很有钱,有钱就能成为主宰。而贫穷者只能被主宰,被牺牲,被交易,这里面但凡还有一点点温情浮现,其本质上都是惨淡的,都是注定要轻易被消解掉的。
《忘却之线》写的是在美墨边境的工厂里发生的工人反抗资方控制、压榨的事件。在资方的残酷镇压下,一个带头的工人被打成了残废,却变成了大家眼中的肇事者,甚至就连他的儿女们都对他非常的反感,说他干了一件让他们失去一切的事情,对他说“你是废人,我们还得养你,还得给你洗澡”。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不分段的独白,让读者看到的是人在一个极端的临界状态下,面对死亡的临近去回忆过去,看到无望的现在,却没有任何未来,这样一个生命体怎么面对这种冷漠的环境?他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个环境,最终得到的却是人们对他完全的漠视和否定。这就像个寓言,甚至能让人联想到墨西哥那漫长的社会变革动荡期里无数牺牲的人。
在富恩特斯的笔下,作为背景的边境城市其实很小,却像正处在临界点上的分割线,所有的压力、矛盾、情感爆发点都汇聚在这里,随时有可能爆发,一切转眼就会消失。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我们会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打工女和富豪所面临的危机其实差不多,尽管表面处境完全不同,但在本质上都很脆弱,都会在某个意外的事件发生时轰然倒塌。与此同时,他探讨了人性里最隐秘的甚至就连人自己都不能了然的层面: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永远保持善意,或者永远都是积极的,没有恶意的。
左起:巴尔加斯·略萨和他的妻子帕特里夏;卡洛斯·富恩特斯; 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和巴勃罗·聂鲁达,1966年
这部小说集里的每篇小说写法都不一样。《忘却之线》那种完全不分段的独白就很像贝克特的戏剧,而且这种方式非常符合小说人物的精神状态,他不能动弹,像个局外人,被丢在一边,他只能用独白和内心做最后的抗争,整个过程让人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另外,在一些小说里,富恩特斯喜欢使用旁白的手法,对人物行为做出某种点评或暗示。在一般作家那里,这种手法会很容易让读者出戏甚至反感,但是在富恩特斯这里就毫无问题,能让你有很强的代入感,感觉到这是在贴近人物的命运,能闻到人物的气息、听到人物的心跳。富恩特斯不仅叙事高明,还擅长通过景物描写折射人物心理,比如在《羞耻》里的这段:
在这里,四季的风光弥补了城市的乏味。现在正值秋日,森林褪去衣裳,山上的树木仿佛烧焦的牙签。面对世界的暂时死亡,天空走下两三个阶梯,以便向我们所有人宣告上帝的沉默与哀痛。然而,康奈尔的冬天又还给自然一个声音,报复着上帝,它银装素裹,播撒着冰尘和雪星,展开巨大皑白的披风,为大地铺上华美的床单,也像是给天空一个回答。春天突如其来地迸发,又迅速弥留在一簇簇绚烂绽放的玫瑰中,它们在沉重、困倦而迟缓的夏天彻底到来之前,散发着香气,留下一缕忘却。不同于迅捷的春天,夏天闲逸、慵懒,到处是滞积的死水、顽皮的蚊子、潮湿的气息和浓绿的山坡。峡谷映出四季,同时也吞噬四季,毁灭四季,将它们交给重力无情的摧毁,那窒息的拥抱,万物的终结。这个峡谷是此地秩序中的旋涡。
马尔克斯与富恩特斯(右)之间拥有长达几十年的友谊
这种貌似过渡的段落,间接衬托出人物的心境和微妙的心理变化,就像发生在叙事过程中的突然闪光,拉出很长的景深,把四季变化浓缩到一个几个瞬间里,却又有种很长的时间跨度感。
像富恩特斯这样的作家,总是能给你带来独特体验,同时又教给你用新的方式看世界,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人。重要的是,他的洞察力和想象力,能够让你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内心的变化、人性的扭曲,以及随之而来的突然爆发与消解。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用他从人的灵魂深渊里打捞上来的各种碎片构成的,它们是冷的,是残酷的,但似乎又在内里隐藏着某种惨淡的光亮,那源自他笔下人物在残酷处境里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的人性温度,以及他对他们的深切同情。
稿件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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