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派全集(梅派的唱念及其他)
梅派全集(梅派的唱念及其他) 又如《贵妃醉酒》第二场,杨贵妃喝了三大杯酒,陷人沉醉状态,高、裴二人急得没有办法,于是谎报万岁驾到来唤醒她,贵妃在朦胧中唱出: “耳边厢又听得驾到百花亭”一句〔倒板〕,其中“又听得”三字,梅先生有两种唱法,一种是:梅兰芳之《四郎探母》 又如《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铁镜公主听完四郎叙述自己身世,泄露真情的一大段唱词以后,接唱一段〔流水〕,中间有一句是“他思家乡想骨肉不能团圆” ,梅先生的唱法是: “想骨肉” 三字唱得很单纯,但却充分显示出四郎思念亲人的沉重的心情,假如把它唱成: 那就变成轻松愉快的调子,与当时的情感背道而驰了。所以不要小看了一句唱腔,哪怕稍微的变动一下,对感情的表达也是影响很大的。
(来源:聊城京剧)
梅先生的嗓音清脆宽亮,尤其是他那张口的炸音,非旁人所能及。过去金少山在房里吊嗓,屋瓦都好象在震动 我曾亲聆,并非虚语。梅先生吊嗓时发音嘹亮,也到了使人不敢逼近的程度。他既有充沛的本钱,而又能掌握优美的唱法,运用自如,使人聆之如饮琼浆,身心舒畅。而宽亮的嗓音 越是在广大的场子里,越能发挥威力,所以梅先生演出时,不管是在幕内或幕外 不管是唱或者是念,第一次声音发出时 就能使观众感到出乎意外的满足 所谓“先声夺人” 就是此意。
梅兰芳便装照片
他的唱腔,大方自然,起承转折之间,都有分寸,而且能适当地表达人物的感情。唱腔能表达感情,并不一定要把它组织得很复杂,单纯的腔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例如《霸王别姬》的第一段〔南梆子〕,“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那一段腔调,非常简朴单纯,加上后面“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那一段独白,把虞姬独步月下,愁绪万千的凄凉景况表达无遗。及至虞姬偷听了众兵丁私自谈论,发觉军心不稳,前途悲观,非常忧虑,在念了一段说白之后,接唱第二段〔南梆子〕。这一段唱的胡琴过门,一开始就把节奏加快,唱也是如此,虽然唱腔很是简单,但虞姬焦急不安的心情,却全部表现出来了。
又如《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铁镜公主听完四郎叙述自己身世,泄露真情的一大段唱词以后,接唱一段〔流水〕,中间有一句是“他思家乡想骨肉不能团圆” ,梅先生的唱法是:
“想骨肉” 三字唱得很单纯,但却充分显示出四郎思念亲人的沉重的心情,假如把它唱成:
那就变成轻松愉快的调子,与当时的情感背道而驰了。所以不要小看了一句唱腔,哪怕稍微的变动一下,对感情的表达也是影响很大的。
梅兰芳之《四郎探母》
又如《贵妃醉酒》第二场,杨贵妃喝了三大杯酒,陷人沉醉状态,高、裴二人急得没有办法,于是谎报万岁驾到来唤醒她,贵妃在朦胧中唱出: “耳边厢又听得驾到百花亭”一句〔倒板〕,其中“又听得”三字,梅先生有两种唱法,一种是:
另一种是:
虽然第二个腔比第一个短,但是这个腔所包含那种迷迷糊糊的意味,比第一句要传神得多。这种唱腔的设计方法很值得我们学习,不能忽略过去。
讲到韵味,我认为旦角的〔二黄〕唱腔比〔西皮〕唱腔的韵味,要来得厚,来得隽永。因为〔二黄〕唱腔多半用以表达悲凉缠绵的情绪,而〔西皮〕唱腔则多半用以表达喜悦舒畅的心情,虽然也有相反的例子,但并不多。提起〔二黄〕唱腔,我禁不住又要想到梅先生的《生死恨》“夜纺”中那一大段〔二黄倒板〕、〔散板〕、〔回龙〕、〔慢板〕、〔原板〕的唱腔来,它们在戏中被安排得那样适当和动听,情感是那样的缠绵悱恻,聆之如哀猿夜啼,叩人心弦。而〔原板〕中“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心肠”一段唱腔,却又是那样斩钉截铁,振奋人心,不由人不击节叹赏。韩玉娘临终时唱的一段〔反四平〕,也是一个精采的杰作,我最欣赏“棒打鸳鸯好不伤怀”那一句,腔既动听,胡琴的衬托,采取包围的方式,更加强了悲凉的气氛。
梅兰芳《生死恨》影片
讲到字眼,我们都知道唱戏要字正腔圆; 但字正了腔未必圆;腔圆了字未必一定正,字正和腔圆是两件事,往往存在着矛盾,假如能够唱得字既正腔又圆,而又能结合感情,那就是上口的好腔了。《生死恨》那段〔二黄〕,就是属于这一类,因为它的高低音安排得非常恰当,字音又没有一点飘倒的形迹,而且充满了凄凉的意味,所以至今成为梅派〔二黄〕唱腔中最动听的唱段。
但是也有例外,有时为了特别强调感情和气氛,不得不把字音的准确性牺牲一下。例如《三击掌》剧中,王宝钏唱“父不信与儿三击掌”一句高亢激昂的散板,都是唱成:
“父” 是去声字,高唱已不合适,再加听上去与阴平字的“夫” 字没有区别,更不相宜,但为了表现出宝钏对父亲强烈的斗争气氛,除了这样唱以外,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腔,所以连最讲究字眼的程砚秋先生,也只能如此唱。可是这种例子很少见,基本上我们最好还是要唱腔与字眼二者兼顾。梅先生的唱法,早年此较刚劲一些,中年则刚柔相结合,晚年因气力关系,在柔婉上多下了一点功夫,唱腔比较有弹性,同时他的低音比较甜润,所以还是很动听的。
梅先生的念白,非但吐字清晰,人人听得懂,而且有抑扬顿挫,有感情,具有声韵上的美。有的演员吐字虽也清晰,但咬得太紧,而且尖团不分,四声不问,虽然也听得懂,可是丝毫感觉不到声韵上的美,雅俗之分,也就在此。
梅先生晚年的演出,比较集中在几个常演的剧目上面。舞台实践的次数越多,体会与理解就越深。例如他常演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宇宙锋》等差不多经常在改动,使剧词、结构、表演各方面都能达到完美无瑕的程度。有的戏一改再改,甚至改过了觉得不合适,再改回来。所以姜妙香先生最近发表的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标题用的是“演到老,学到老,改到老”。这话充分说明梅先生在艺术上是从来不知道满足的。
先拿《霸王别姬》来说,第三场项羽回宫,虞姬出迎,施礼归坐,项羽起叫头念: “可恼啊可恼!”,过去梅先生在项羽起叫头,锣鼓点子打第一次“空亢”(大锣轻重两击)时,就折右袖左转身注视着项羽,听他念出这一句。演了三十年都是如此。大概是1954年左右,他的后台管事李春林认为这个动作和表情做得太早,好象虞姬已经预先知道项羽要念这一句,有些不切实际,梅先生接受了他的意见,于是就改为项羽念出“可恼啊”之后,大锣第二次“空亢” 时,虞姬再折袖注视着项羽,这就比较合理了。
项羽战败回营,虞姬陪他借酒消愁,又看他精神疲乏,劝他到后帐歇息片时,项羽叮嘱她说: “妃子,你要警醒了!”意思是让她小心守夜,提防敌人前来偷营或行刺,按过去演法,项羽进帐之后,虞姬持灯出帐在两边查看一下,进帐后坐在椅上,揉揉眼就支颐入睡了。试问这时如果来了个敌人或奸细把项羽杀了,那还了得?所以近几年来演出时,就改为持灯查看入帐后,搓手摇头叹息,表现出处境恶劣,前途非常悲观的神气,然后坐椅上俯首凝思,不再睡觉了。虞姬听见楚歌之后,急忙进帐报知顶羽,过去是在〔水底鱼〕点子中,快步走一反圆场,然后进帐,好象是从离营帐很远的地方赶回来似的,这简直是擅离职守,比在帐中打盹所犯的错误还要严重,所以后来就把这反圆场取消,而直接转身进帐唤着“大王醒来” 了。也许有人说: 虞姬出帐唱〔南梆子〕时边唱边走,走了一个正圆场,而且唱词中有“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一句,所以回帐时应该走反圆场。殊不知营帐就是扎在荒郊之上的,所以一出帐就是荒郊,虞姬在月下散步,虽然走一圆场,左右离不开帐门口方寸之地,如果用快步走反圆场回帐,那就表示有相当的距离了。
谈到别姬的舞剑,梅先生是抱剑出场的。有人认为只能背剑,不能抱剑,剑刃锋利,会把衣服划破的。我曾请教过梅先生,据他讲: “舞剑用的是没有开过口的剑,杀不了人,假如能杀人,则后来虞姬自刎时,也不必苦苦地向项羽要剑,自己的剑,倚在桌旁,拿起来自刎,岂不方便得多。”
梅兰芳之《别姬》
《宇宙锋》一剧,经过几十年来大改小修,与原来的台词及表演方法有很大不同,梅先生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以及其他一些发表的文字中已经写得很多,不再赘述,现在谈一点细节,聊供参考。
《修本》一场,当赵女做完“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的虚拟动作以后,赵高走过去说:“儿啊,这是怎么样了?你敢莫是疯了么?”在很早以前,梅先生演出时是用左袖在左边平举作打背弓状,面向观众,做出若有所悟的神气,轻声念出“呀” 字,锣鼓起〔纽丝夺头〕,接唱“ 听说疯我只得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就信口胡言” 两句〔散板〕。后来感觉到这样表演太平淡了,就改为锣鼓打“奔登仓” ,赵女双袖同时向里反折,叉腰向赵高瞪着眼一昂头,吃在锣上,接着起〔纽丝夺头〕,在第一下和末一下大锣上,左右挥拳向赵高作欲击状,吓得他直往后退,待赵高转身之后,赵女再接唱“他那里道我疯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就信口胡言”两句〔散板〕,其后觉得锣鼓点子不大合适,于是把“奔登仓” 一下大锣取消,先起〔丝鞭〕,赵女面向外,两眼瞪直,让观众先看见她的疯象,紧接着起〔纽丝夺头〕在第一锣上,双袖很快地向里反折,叉着腰向赵高瞪着眼一昂头,在第二下及第三下(即末一下)锣上,向前冲两三步,左右挥拳向赵高作欲击状,这样处理,比较上更紧凑了。
《金殿》一场,赵女唱完“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把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后,秦二世念: “再若疯癫,斩头来见!”赵女的老词是: “啊呀呀,我也不知道这位皇帝老官有多大的脸面,动不动就要斩人的首级下来。我想一个人的首级,若是斩了下来,难道说还能长得上么?真个好笑啊哈哈哈哈!”梅先生觉得这台词没有多大意义,于是改为“你可晓得,一个人的头若是斩了下来,它还能长得上的哟!”用的是嘻笑顽皮的口吻,也不起多大作用,最后才改为“你要晓得,这一个人头,若是斩了下来,它还能长得上哦!”念的时候,声色俱厉,意思是说,杀了一个赵女有什么用,还有千千万万的被压迫者起来向残暴统治者作斗争,“头”是永远杀不完的。字虽改得不多,但表情完全不同,把赵女坚强不屈的斗争气氛充分显示出来。
梅兰芳之《宇宙锋》
《贵妃醉酒》一剧,情节简单,表演则非常复杂,《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已谈得很多。关于杨贵妃在亭内三次饮酒的内心活动,再补充一点如下:第一次是裴力士敬酒,杨见裴来了,马上抑制着内心的妒恨,装做若无其事的问: “敬的什么酒?”裴答: “太平酒。”杨问: “何谓太平酒?”裴答: “黎民百姓所造(一作满朝文武所造) ,名为太平酒。”杨念:“好,呈上来。”于是左手持杯,右手打开扇子遮面,一口一口缓缓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将杯子轻轻放在裴所托的盘内,因为裴力士进宫的年代浅,杨对他比较生疏,而且第一杯刚下肚,没有丝毫醉意,还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所以对他的态度比较和善,杯子就放得很轻。
第二次宫女们敬酒,杨问: “敬的什么酒?”宫女答: “龙凤酒”, 杨问: “何谓龙凤酒?” 宫女答: “三宫六院所造,名曰龙凤酒。” 杨念: “好,呈上来。” 这句白口念得很重,好象在赌气。这时因为一大杯酒已经下肚,内心的妒恨有些抑制不住,而这些宫女又都是她贴身体己的丫环,不用在她们面前隐瞒自己心中的秘密,所以接过酒来,稍一思索,就举杯一欲而尽,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盘内,脸上露出很鲜明的怒意。
第三次高力士敬酒,杨面带笑容,用柔和亲切的口吻问: “高力士,你敬的什么酒?”因为高年岁较大,进宫年代久,而且是一个诙谐风趣的人,平时她或是万岁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有高力士讲几句笑话,就会转怒为喜,所以她这时看见高来敬酒,满怀希望他能能几句诙谐的话,给自己解解闷,不想高答: “通宵酒。”杨以为高故意出言轻薄,于是把脸一沉,同时用扇子使个身段,念,“呀呀啐! 谁人与你们通宵!”高念: “娘娘不要动怒,此酒乃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名通宵酒。”经过解释以后,杨才消除误会,念: “如此,呈上来。”接唱“ 通宵酒” 那一段,唱完拿过杯子来,一饮而尽,感到一阵头晕,左手扶头,伏在桌上,右手的杯子让它自己掉在高力士的盘子里。
梅兰芳之《醉酒》
杨贵妃这三次饮酒,因为敬酒的对象不同,酒入愁肠以后,心情的转变又不同,因此表演的方法也各不相同,即使连放下酒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也都是不相同的。我们学梅派艺术对于这些细微的差别,是不应忽略过去的。
以上是关于梅先生在表演方面创造革新的点滴体会,也许有错误的地方,也许后来梅先生又有新的改动,而为本人所没有见过的,希望同志们指正。
(《上海戏剧》196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