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考上了衡水中学(鼠辈我从衡水第七中学辍学了)
我终于考上了衡水中学(鼠辈我从衡水第七中学辍学了)我怕我爸,他脾气不好,所以我在家一向是夹着尾巴做人。即便如此,挨打之后我在学校仍没丝毫收敛。校规和老师的管教常让我觉得是在“限制我”,我对班主任有成见,认为这个“老班猪”就是个来混班的,以分数差别对待学生,任何时候我犯事之后的待遇就是被请家长,领回家,停课。有次我妈很快到了学校,结果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锁上门,根本不和我妈沟通——也是,和一个顽劣差生的家长有什么好说的?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烟酒,一次和狐朋狗友们散了生日聚会之后,我去了一个同学家玩。那天他爸妈没在家,我也有点喝高了,听着他电脑音箱里播放的“如果有天你难堪,挂帅出征在杨帆”“既然疆场你已输,我怎还能继续哭”,情绪上头的我胡言乱语起来。同学也说我纯傻X,跟着混有什么好果子,小跟班一个。我自尊心强,一生气给了他一拳。他跟我打起来,我腾出右手又是一拳,把他鼻梁干骨折了。最后这事以他报警、我家长赔5000私了结束。回家后我爸打了我一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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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初三下半年,我从衡水第七中学辍学了。离校那天,同学们还在上课,我的青春却提前散了场,唯一的遗憾是没留下一张毕业照。
上学时我成绩不好,爱上课睡觉,老师也不多管,只警告我别影响其他同学。为了发泄学习上带来的压抑和自卑,我开始追求一种“刺激”的生活方式——做同班“大哥”身边靠谱的“打手”,帮他稳固“江湖地位”。
那是一次放学后,“大哥”单独过来找我谈话,说大课间时掰腕子,觉得我力气不错,承诺每月给我50块作为“打手费”,主要负责保护他打群架时的“安全”,问我干不干。百无聊赖的我正愁没“组织”,一听竟然有直接“被收编”的机会,当时就飘了!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有用的人,从那之后,学校周围的打架都少不了我“仗义”的身影。
那时的我真是中二少年,傻,还觉得自己挺牛掰。开始游走江湖“混圈”后,我起初很兴奋,热血英雄啥的谁不爱呀?学校是走读制,每周五放学后,校园周边的偏僻角落里都会上演打群架的戏码,挑事的由头也都很扯,基本分三类:争夺“扛把子”地位;所谓的帮人“平事”;打给女人看的。每逢周末,外校的人也会混杂其间搞事,甚至还有些“全职混混”“大哥的大哥”,带着一票小弟收保护费。他们跟我们这些学生不同,我们无非是比划几下,摔几个跟头,但他们打架是真的狠,下手也重,打进过医院,也招来过警察。
我跟着“大哥”瞎混的时候,亲眼见过“大哥的大哥”的书包打开后全是整条的荷花香烟,他还经常用“鸿门宴”的伎俩,把想揍的对象约到包间,然后锁上门就指挥小弟们开打。我一般是负责摔倒“敌人”,其他人负责打。我们也被硬性要求每周必须去老城区的一个指定酒吧消费,因为那里是他表哥经营的场子。我们在酒吧被来检查的警察堵过门,得到人通风报信后,挨个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跑路,有时是从三楼。
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烟酒,一次和狐朋狗友们散了生日聚会之后,我去了一个同学家玩。那天他爸妈没在家,我也有点喝高了,听着他电脑音箱里播放的“如果有天你难堪,挂帅出征在杨帆”“既然疆场你已输,我怎还能继续哭”,情绪上头的我胡言乱语起来。同学也说我纯傻X,跟着混有什么好果子,小跟班一个。我自尊心强,一生气给了他一拳。他跟我打起来,我腾出右手又是一拳,把他鼻梁干骨折了。最后这事以他报警、我家长赔5000私了结束。回家后我爸打了我一顿,从晚上7点打到10点多,擀面杖、皮带、毛巾、书本、衣架……基本家里能摸索到的称手的东西都用了一遍,他一边随手找东西打我,一边跟我念叨别人家孩子怎么样,考多少分,“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怕我爸,他脾气不好,所以我在家一向是夹着尾巴做人。即便如此,挨打之后我在学校仍没丝毫收敛。校规和老师的管教常让我觉得是在“限制我”,我对班主任有成见,认为这个“老班猪”就是个来混班的,以分数差别对待学生,任何时候我犯事之后的待遇就是被请家长,领回家,停课。有次我妈很快到了学校,结果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锁上门,根本不和我妈沟通——也是,和一个顽劣差生的家长有什么好说的?
我跟老师就像有仇似的,他有次在课堂找我茬儿,明明知道那题我不会,还故意让我去讲台写答案。我写不出,老师捶了一下我胸口,劲儿有些大,但可以承受,只让我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众目睽睽,我不要面子的吗?我干脆倒下,捂着胸口不说话,借着生气满脸通红,谎称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师明显害怕了,慢慢扶我起来,给我倒了杯水。我说水太凉了,他又去水房兑了热水端回来让我喝,问我好点没。当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捶了两下胸口对老师说:“一点事没有。”
干着这些荒唐事,我“混圈”越混越迷茫,最初的新奇刺激很快过去了,我后悔过,想当时掰手腕输给“大哥”就好了。这些单纯靠着“面子”驱动的日子,最后只让我再次感到空虚。眼看着中考临近,我心里清楚自己考哪儿都费劲,更唯恐考个低分落榜被人耻笑,便毅然决然选择了辍学。
受“大哥”们的各种野路子前车之鉴影响,我那时并不觉得辍学是什么坏事。没学上以后,我整天不是在家里晃来晃去,就是去网吧打游戏,亲妈见了心烦,老爸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我“傻大个”。
我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又不敢跟我爸正面对抗。一天趁他不在家,我给我妈帮厨择菜时就和她发牢骚。我妈问我想干什么,又念叨我不学习,出路很窄。不懂事的我听后很反感,直接拍起桌子:“我怎么知道我要干啥?我就想玩啊!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有错吗?如果生活这么难,为什么要生我?你看我这情况,你们能帮什么?就会说风凉话!就算我考上大学又怎么样?你们供得起吗?”我说完后,我妈很生气,把这事告诉了我爸。我爸更激动,让我滚出家门,好像还说了“断绝关系”。
血气上头的我一听这些更炸了:亲爸亲妈都这样,和那个破老师有什么区别?都是一锤定音式地判定我的未来。我气不过要跳楼,我爸还给我打开了窗户。我家在八楼,凑近窗边一看,我怂了,不敢了。正犹豫中,我妈把我拉回来了,双手抱起我后给我撂倒在地。那是我头一次觉得我妈这么有劲。我妈关上窗户后跟我爸打了起来。我爸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拍下了阳台的那个窗口。想着也许某一刻,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孽畜”已经跳下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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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辍学后成了全家重点关注对象。
我家里经济条件普通,没有任何资源和门路。我姑再三劝我继续上个学,哪怕去个职业学校。但我不想,只觉得学习是自讨苦吃,落下的基础知识太多,我没啥信心能补上进度。我没有规划,只想再玩几年,可是再花家里的钱,又有点不忍心。
6月,我去了本市一家大酒店应聘后厨打荷工。当时我16岁,头天老板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入职,表示他们这里绝对不招收童工,但第二天我就进后厨开始忙碌了——是厨师长私下联系我的,通知说明天9点半来上班,试用期3天。
进后厨之后我才发现,跟我搭档的小哥也是个童工。有一段时间我很好奇,像我这样的辍学童工究竟有多少?显然没法得出具体答案,毕竟这是个灰色职位,相当于职场“黑户”,没法统计。我也疑惑过,为啥老板非得冒风险用童工?事实是,对于大酒店来说,打荷岗位最不怕人多——来了之后能分担不少活,工资还少。录用原则也很简单:只要能干活,后厨就是你的第二个家。童工不会签任何合同,老板每次都是用现金结算工资。
初入职场,我属于“新猪”,还会怕开水烫,让干啥就干啥,往往别人一摆脸色,我就忙前忙后不敢停。我既没有相关经验,年龄和阅历又处于社会食物链的最底端,常被高一个小级别的老油条算计,下个套,挖个坑,各种套路屡见不鲜,连年纪大、资历深的洗碗工都可以使唤我。大半年时间过去,我对那些套路、算计、挖苦、正面一套背后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
工作让我的生活看上去暂时步入正轨,但这工作真是个体力活。
每天早上,厨师长要组织开“早会”——其实就是喊喊口号,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是:“我自信我成功,不为失败找借口,只为成功找理由。”很明显,口号是随手抄来的,属实有点跟后厨的工作不挨边,现在回想起喊口号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很尴尬。
我在后厨最喜欢干的工作是帮忙装饰、画盘子。我自诩颇有艺术风范,想借此施展创造力和才华,但后来意识到,画盘子这事真正成全的并不是我的艺术造诣,只是暂时将我从其他更无聊的工作中解救出来而已。在画盘子之前,一般都需要我们先搬盘子,从洗碗区到荷台大概20米,初来乍到,我光搬盘子就差点累进医院。单个盘子不沉,但为了提高效率,我都是一次搬上一摞,架不住上午搬十几趟,下午再搬十几趟。到了晚上,我的手臂就会感受到剧烈的酸痛,恢复好要近半个月。
另一个主要工作是备料,算是个展示刀工的时刻。我自诩有武术功底,小小菜刀不在话下,菱形姜片、蒜片、蒜末、葱花……小料切好后,就等着出单做菜。厨师们炒菜时脾气很差,如果不提前给备好盘子和所需的辅料,一定会被勺子敲手。我跟同为打荷的搭档每天下班后都会数一下,看今天谁挨打多、挨了多少下敲,然后再一起臆想着怎么反击那些厨师——但也仅限于想想——至今厨师们叫我名字的声音还时不时在耳边回荡,即使现在,我也不敢杀回那间厨房进行所谓的反击。
如果说厨师拿我们发泄情绪属于“明枪”,那老板的脾气就是“暗箭”,冷不丁地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了。有次我倒垃圾回来,手太脏,随手把大垃圾桶放到了酒店大堂,就去洗手间洗手了,想着回来马上就推走。当时刚进入社会,考虑事情很不周到,好巧不巧,老板正好看见了那个大垃圾桶,当场在大厅大声吼道:“这是谁放这的?!”我连忙擦手出来说是我干的。愤怒的老板直接把我头上的帽子打掉,训斥道:“大厅什么地方,谁让你走大厅了!”原本我觉得这事真是我做错了,想求个原谅,但毕竟在大厅呢,老板倒是好歹给个面子啊!看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一下变得特别不服,顶撞了几句。最后,老板比我还激动,直接让我“滚蛋”。
我当时摔了个前台的杯子,扭头就走了,连被押的一个月工资也不要了。大厅里看热闹的人一定看过瘾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影视剧里的主角一样潇洒。我早想离职走人了,那个工作环境太压抑了,我每天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设好了程序的机器,只剩下不停地运转。在学校时的江湖幻想侵蚀着我,使我无法认清自己在社会上就是个“鼠辈”。离开饭店的时候,我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满身油渍地走在街上,满是挫败感。
第二天,我觉得还是挺郁闷的,就乘火车去石家庄玩了一天,本想放松心情,结果心情更沮丧了,真正体验到了行尸走肉的感觉。回家后,我又重新找了一阵子工作,都无疾而终,最终还是回到了后厨,在另一家大酒店重新干打荷。
再进后厨,我只想好好干,争取跟大师傅学到些真本事,混出个人样。可是对我这种“小壮丁”来说,实际情况艰难得多。
在后厨里,厨师长、厨师、配菜的、甚至面点师,任何有点老资历的都会对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小破孩“立规矩”,以彰显他们的地位和分量。在打饭和值班时,这些爱教训人的“老人”会少干活,不值班,早点打饭,早跑路回家,只留下我们这些小孩加班。我赚到的最低月薪是1800元,工资不高,该干的活还不少,除了本职工作之外,随时会被任何人喊去做事,换大厅窗帘、擦指定区域的大厅窗户……还有很多明明是该保洁干的活,也会落到我头上。
二楼包间重新装修的时候,老板也让我们后厨帮忙搬砖。那一车的砖,将4米2的小卡车装得满满的,我和同事们平均每人搬了七八趟,虽然是轻质砖,但感觉比搬盘子还费力。对于搬砖,我是极度抗拒的,一直想着:我这和秦朝修长城的壮丁有什么区别?虽然没有监工抽我鞭子,但无形的鞭子从未停止抽打。
酒店上上下下的人,脾气一个赛一个暴躁——也可能是只对我们这些资历浅的年轻人暴躁。每次只要营业额下滑,任谁都会不时来后厨找麻烦,挨个点名批评。一次,老板把他的丰田霸道停在门口后进了后厨,指着我说:“你这打荷的可不行,动作一点不利索。”我不紧不慢地回应:“我累了,活儿不多也不着急,慢着点歇会儿。”老板就找另一个打荷的出去,数落了他一顿。
我也被上手教育过。那时是夏天,原本天气就热,后厨更是“夏天里的夏天”。每天从上午9点半进厨房到下午2点,再从下午4点半到晚上9点半,这期间身上的衣服就没干过,一直流汗,不停地流汗。每天光喝水就要喝两升多,不然人都容易直接热脱水。我喜欢去冷库拿东西,因为那里很凉快,还能吃到一些鲜货。有次我主动帮配菜的去冷库里拿鲽鱼,顺便偷吃了里面的一个桂花糕。可能是有人打了小报告,老板从监控回放里确认了我偷吃东西后,马上下到后厨,连扇了我后脖梗子好几下。
挨罚和被扣工资也是家常便饭。一次负责配菜的同事跑过来提醒我,说我负责的热水器擦得不行,上面水珠太多,容易挨罚,赶快重新擦。我想着热水器呼呼地吹着热气不断,怎么可能没有水珠呢,就懒得再去收拾了。结果没有任何通知,当月工资就硬生生被扣了50块。工作中还有很多太过多细碎的事让我难受:看错单子,厨师多做了一款葱烧海参,给酒店的“补偿”还是从我工资里扣的,这让本不富裕的我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厨师长一直说给我“升职”去做配菜,工资给涨到3500,但很快又反悔嫌我切东西慢——做事时我只要手脚慢下来就是累了,想歇会儿而已,这有错吗?当时后厨有个配菜小哥,经常切排骨、牛肉等肉类,23岁就已经脊柱侧弯了,也还干着呢,连工伤都没申请,厨师长还在背后说他“比原来磨蹭了”。
小时候课堂走神,我想着风花雪月并非是高不可攀的,而现在面对血淋淋的生活,光柴米油盐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直呼难上加难。生活中的难处太多,比从小学到初中这些年加起来的作业都多。在学校时的作业,哪怕写得再烂,成绩再不好,我都能以视而不见、满不在乎的心态去逃避,闯出什么大祸都能人模狗样地混着,食堂顿顿饭都有很多肉,配上米饭,我能吃两大碗。可进入了社会,生活的难题要是解决不好,根本没有逃避的可能。解决不了问题,顶不住压力,到头来不单是自己痛苦,还要忍受别人乘以倍数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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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的工作环境和内心状态依然没有多少改善。我不想继续在后厨干了,顺着一家私人修理铺的小广告摸到了新东家,打算改行去修车。
这个私人修理铺就两间屋,里屋放工具,也留出了一些休息和吃饭的空间,外屋全都是待修理的老旧小汽车,最好的车也就是大众迈腾。修车厂的工作时间比较规律,也有很多技术活可以学习,我又觉得,或许成为修车的大师傅也不错。
我刚去是做学徒工,负责打杂,主要处理车胎漏气、换车门子等杂事,同时还在旁边一家洗车打蜡的店里兼职,洗车外身,一辆5块钱,几乎每天手都被染得乌黑。没实力就是这样,看着在转行业,实际上能做的都只是最低级的、基础的工作,但也并不能去怪谁。只是我没想到,学生时期叼着烟耍酷时最爱说的一句“社会语录”——“人不行,别怪路不平”,有一天会用来描述自己的处境。
刚修车时,大工教我制作“暗器”——那是在修车手套里藏着的、略小于手掌的一块铁片,上面斜焊着一颗钉子,手套会盖住它,只漏出钉子上一点尖,不仔细看手心处,根本看不出异常。检查轮胎时,我们左手拎着水壶往轮胎上洒水,右手边摸轮胎假装查看漏气口,边趁机用钉子刺破轮胎。这样,本来只扎了一个眼儿的轮胎,就变成了两个甚至三个眼儿,补胎费直接翻倍。这是件丧良心的事,但大工说,有了它,咱们就有外快了,20元变成40元、60元……多出来的钱就成了我们晚上的下酒菜。第一回刺轮胎的时候,我很紧张,再后来,无论身边围着多少人,我都能面不改色地把钉子刺进去。
在维修厂时间一久,我发现自己“学技术”的梦又一次破碎了。砸轴承,卸轮胎,拧螺丝,凡是力气活儿,均由我承揽,都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可言。一次大工喊我拆发动机,我以为能学到些东西,结果只是被叫去拿着扭矩扳手拧螺丝,螺丝搞好后就支开我去换手刹线。我不动,站在原地看他修发动机,他也停了下来,开始玩手机,显然不太想让我看到具体步骤。刷了会儿手机后,他故意转身装作刚意识到我的存在,一脸诧异地说了句:“手刹线换好了?”这句话从他嘴里一出来,我顿感一阵寒意。我回应说“还没”,只是想看下发动机修理步骤。他说,“没什么好看的,看也看不会”。就这样僵持着,他打发我去把发动机的传感器配回来,急用,然后摆摆手进内屋去沏茶喝了。我骑上电瓶车顺着南外环一路飞奔,拿到配件后记好账就火速返回,怕晚了错过学习拆卸步骤的机会,甚至以为大工会等我回去再修。
我回来后一看,等着我的工作只剩下拧螺丝了。这是一部奇瑞QQ,外观老旧,车内零件更是乱糟糟的,很难处理。我拧完发动机螺丝又开始换手刹线,还没处理好,大工突然喊我名字,快速跑过来“指导”:“呀呀呀咋搞的,来,你看看,这个发动机底下的机油螺丝咋不拧上呢?我这一加机油可好,全流走了,你说这算谁的吧?”我当时承认是自己疏忽了,但事后一想,或许大工就是要对我施压,让我认错为那260元的小桶美孚机油买单吧。
可还是得给大工帮忙做一些额外的活儿。他态度非常不好,我被繁杂的工作搞得已经很累了,忍不住怼了一句:“我帮你忙你得知道感谢吧,你得说我好。”他很生气地说:“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被人说好的,让你干啥就干啥,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句话一下提点了我——“讨好”是打工人最大的忌讳,我一直以为讨好他人会换来包容和温暖,但实际得到的是相反的。
大工也不是一直脾气差,下班后没有工作时,他会挺亲切地跟我天南海北地闲聊。但一干起活儿,他就变了个人。这让我觉得,他“关心”询问我个人和家庭情况的话,全是在“打听”我,知道我“背景单薄”之后,就肆无忌惮地教训我。这种感觉让当时年纪尚小的我郁结难开,长大了才知道,人在利益面前有不同的面孔是很正常的。
后来汽修店老板常要求我半夜留下来加班,到12点才能回里屋睡觉,还没有加班费。这导致我白天工作时常常靠走神获得歇息时间。老板看出我的不情愿,西装革履地站在我面前“画大饼”,不断强调着:“这是个好机会,别老看干得多,干完了你懂得也多啊,你在其他地方根本接触不到这么多本领,赶快趁年轻好好学吧。”
我想辞职了。老板的态度让我心累,他哪怕是象征性地多少给点加班费或者买个夜宵,也算为我着想了。不过后来我也反问自己:人家凭什么为你着想,凭什么费力讨好一个学徒工?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杂活,换谁不能干?人家平心静气跟你说些洗脑的话,算是够看得起你了。
我原想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就离职,不过老板很聪明,没有答应。我盘算着辞了之后前路茫茫,就又继续干了一阵,希望能学到些什么也好。那段时间见我认真干活儿,老板把工资给我从800涨到了1500。家里时常也给我打电话,我告诉爸妈,我很好,吃的很好,这里的人也都很照顾我,不用担心之类的。放下电话,顺着和家人通话后的短暂温馨,我开始回想曾经对生活的幻想,然后意识到,它们就像我的过去一样,在我生活中消失了。
那年,同家族的表姐和表哥高考,一个考上了西安交大,一个去了哈工大。即便已经辍学,我也很清楚考上这两所大学意味着什么——当我跟同事谈论和处理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时,他们在大学校园里已经接触了外国的教授;当我满手油污洗不净拿着馒头吃午饭时,他们可能在为人生的后半段预备着充足的过冬“食粮”;当我为社会江湖讲义气的时候,他们已经真的在为社会做贡献了。等过年回家,总避免不了要见面,到时,我都不知道地缝能不能容得下我。
在这种心理落差和对比之下,我感到了自己的“落后”——学习学习不行,工作后房价高不可攀,工资却稳如老狗,被快速发展的社会狠狠地甩掉了不知道有多少回。我似乎只能日复一日地做着简单而费体力的机械操作,在五线城市做一个最为廉价的劳动力,作为最底层的工人被人吆五喝六,当着工具人榨取着那点剩余价值。
12月,大雪落在街上,身旁有情侣走过,不过那浪漫不属于我。打学徒工时间长了,我真有点撑不住了,本领没学上,被人当傻子用的时候也不说了,关键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很是糟糕。难道我一辈子就顺着这样的感觉走到尽头吗?每天身累,心更累。说起来竟有些讽刺——那个精力充沛的青年竟然累了。昔日,在教室里,我可是课堂上最欢实的“艺人”,一会儿客串郭德纲,一会儿扮演周星驰,在校内多多少少有点小小的名气;而在校外,我也叱咤过娱乐场所,拿着爸妈的辛苦钱喝过不算太贵的高端酒,是打过按小时计价台球的“高级别人物”,还能在网吧能熬着大夜包宿做夜猫子,在游戏里风头无两。
谁能想到,仅仅两年,那曾经灵动的眼睛就变得呆滞丢了神呢?
我是真累了。此刻历经社会磨难的我,真心想做出改变,想追求更高的学历,或者任意一种高新的技术,等积累了资本再干别的也好——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出改变。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继续在生活中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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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我在午休吃饭时打开QQ空间,灵魂又一次被震撼到了。初中同期的同学们都已高考完进入大学校园,发的动态是清一色的闲适:今天约个奶茶,明天吃个海底捞,吐槽校园某处设计太不合理,饭菜肉太多不利于减肥和大学里千奇百怪的活动……
放下碗筷,我走到修车铺附近的荒地上,正午的阳光刺眼地照着,天上晴空万里,我眼里所见却暗淡无光。毒辣的光,白到能点燃一切的辐射线,透过浅薄的单层玻璃,探进没有空调电扇的简陋出租屋里。我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用一把大街上发小广告给的小塑料扇,时快时慢地扇着,我尝试睡觉,却止不住地流汗。墙上有一句我用烟头碾出来的字:“来人间一趟,要看看太阳。”
春节回老家过年,想到自己的工作几年也没什么起色,整个人也迷茫没有方向,感觉挺对不住爸妈。但是家里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说有几个别人介绍来的姑娘,一听我还在汽修店做学徒工,就没下文了,再这样下去,没法找对象。
奶奶强烈要求我去旧城宝云寺找“大师”算命,我自己不信这些,但为了让家人安心,还是去了。“大师”打坐了10多分钟,打了个哈欠,说托菩萨看过我了,又看了看我的手相面相,问了生辰八字后,让我上了柱香,说要观察香灰形状。香烧了一会儿,大师就得出了结论:我是“童子”,得送走,即可化解各种不顺——他的意思,是要帮我做3个“替身”烧掉,要1200元。
我费劲巴力修一个月车才拿1500,他打个盹说两句屁话就挣1200?本着尊重他的“专业”的态度,于情于理我都有必要再追问他一下。一番交锋后,即便他说出花来,那些论断也都只是起个心理安慰作用。
我自己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强。人生百般滋味,际遇和心境起起伏伏很正常,我还是得继续忍耐和熬着。
回家,亲戚聚餐时,姨夫有意介绍我去他所在的建筑集团内蒙分公司做钢结构技术员。他正需要人手,承诺找个懂行懂技术的师傅带我,让我边干活边学习。我很感激,敬了姨夫满满一杯酒,说还是想先自学一下相关知识、提升一下自己再过去。我半开玩笑地说着“别去了给衡水老白干丢脸”,心里知道,自己是受够没文化的滋味了。
春节后,我辞掉了修车的工作,回到之前工作的酒店做服务生。这次工资高些,每月2500块。家里帮忙联系了一个成人教育机构,在机构老师的推荐下,我报名了中央广播电视中等专业学校土木工程专业,学费3500元,一年毕业。等读下来这个成人中专后,就达到报考二级建造师的最低门槛了。与此同时,我跟着网上的课程自学钢结构BIM建模应用,虽然实操还是得找份蓝图试手,但我感到生活在逐步走上正轨。
边学习边打工的日子里,打工居然不累了。教育机构的老师说我不用自己花时间刷课,后台会有人帮忙的。我很困惑,不学,考试能过吗?老师却打包票说绝对能过,最后都是考选择和判断题,而且不限制考试次数,不及格可以立即重新考,“就没有个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刷课时,里面有些内容我听着很深奥,一度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不够,连中专知识也看不懂。经历了两次重考后,我终于顺利结业,然后报了二建考试,但因为复习不够充分,没有通过。
2020年开春,我入职了姨夫所在的公司,月薪3000,对于还“一张白纸”的我来说,真是不低了。工作的钢构厂位于城市的新区,往南不远是黄河,往北5公里左右是市区,再向北10几公里外就是土黄色的大青山。办公楼是装配式钢结构,共10层,每层平台梁纵向铺设楼承板现浇混凝土,用电插座全部在地面铺设在每个工位上。食堂一天3顿饭,宿舍在办公楼顶楼,外地员工可以留宿。
褪去了曾脏兮兮的迷彩修车服,之前的“大土猴”也干净了起来。办公楼整洁得像是没沾染过一丝尘土,人在这种环境下上下班,只会更爱干净。我对这份写字楼里的工作很珍惜,认真对待每一个任务,不计代价地加班。我知道相比别人自己没有什么优势,学历拖后腿使我在刚入行时不能很快掌握行业经验,只能蜗牛慢爬,有时别人三天就干完的活,我得一个星期甚至更久。但我不敢快,忙中出错,错了更麻烦——逐渐熟悉业务后,我制图和反馈的速度是变快了,同时却也开始出错了。
到了10月底,内蒙已经相当冷,开发区还有5天就开始集体供暖。我穿上防寒服,打着哆嗦要从出租屋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零食,但还没过马路就被一个电话紧急召回了,是公司的合伙人周总,说有个着急的活——甲方要建一个疫区临时粮仓,现在就差檩条没建模了,想今晚就拿到加工图,明一早安排生产。
檩条其实就是C型钢,属于主次结构之外的第三类构件。我打开电子版蓝图,看着五光十色的彩图,心想:这好办,数好数量,算好长度及孔位后用CAD(软件)画“详图”就行了,还建啥模型呀,不够费事的,再说建模也来不及了。
周总的微信消息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催命一般。凌晨时,他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最后叮嘱我:“小杨啊,一定得加班搞完呀,你不像其他人那样的,又不肯加班,又不以厂为家的,我对他们非常不满意的。小杨啊,我非常看好你,你是大有前途的,所以年底是不会给他们发奖金的,年底奖金周总在这里提前给你准备哈。”
我顺着电话表示感谢,挂断后继续计算檩条孔位。我加班有我的理由,其他人不加班也有各自的道理,毕竟他们学历、证书齐全,就算辞职,第二天就可能有公司平替招收,可谓无经济损失,自然对加班不妥协。我显然不具备跳槽的条件,我对公司只有一句话:我只有你了。
凌晨2点半,加班6个多小时后,图纸出来了。打包,压缩,发送,睡觉。
差不多一星期后,这批檩条送到了工地。不久,现场施工队却向周总反馈,说好多檩条孔位都穿不上螺栓,编号和蓝图对不上,太影响安装了。周总立刻打电话来问我:“你建的模型唻?”我只能说因为当时赶时间没建模型。周总批评了我,又说现在施工队安装不上,在现场急得跳高,误工费、吊车台班费都是损失,工期延误,甲方又要罚5万块的。
想着这一连串后果,我着实吓得不轻,赶紧回头看图核算,真的是有几种檩条孔位计算错误!是那天晚上着急忙慌,在输入数字时,把6打成9了——其实6和9分开单独打,怎么都错不了,但是和其他数字放在一起,比如8309、8306,就容易混淆看花眼,8和9在CAD上也易看花……我追悔不已——如果当时老老实实建模,就不会出问题了。
后来还是姨夫出面,给施工队和监理请客送礼,让施工队暗地里背着甲方业主直接把檩条焊接上了,没有安装螺栓。虽然不符合规范,但由于是临时建筑,这样也算是唯一的办法。但这一下,我被公司开了4000元罚款单,年底执行。
我郁闷地在罚单上签了字,发誓谨慎小心,永不再出错。姨夫收拾完烂摊子,心情一定不好,少不了“批斗”我,我也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他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我:“别着急别着急,宁可慢也不出错,这次不建模是不对的,以后一定全部建模,谁再着急,催得再紧,也要建模。”
我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心里坚持一点,再出现错误是不行的,这极容易被打发卷铺盖走人。那晚我郁结难解,不单是为错误发愁,更是心疼4000元罚款——我一年的开销也没有这么多吧。
那晚我是用半斤多的二锅头结束的,结果第二天上班迟到1小时。
行吧,又扣50元。
5
2021年的家庭聚会上,我第一次有了点“衣锦还乡”的感觉。然而席间,姨夫将我图纸出错的事在饭桌上提了起来,我顿觉难堪,心中埋怨。
果然,听完事情原委后,我爸端着酒杯生气道:“这孩子再不听话、不认真,虎了吧唧的就削他。别人催就傻干呀,让他们等着去,管他姥姥的。”话音一落,里屋吃饭的姥姥往外屋看了一眼,表情略显茫然。我爸略显尴尬,赶紧用敬酒词盖过去了。
我以为等待我的又是一顿教育,姨夫却表示:“孩子是好孩子,犯错其实是成长,谁也会犯错,我二十好几那会儿给北京奥运赶工期焊临时小管廊,步骤搞错还焊塌了一个呢。人非圣贤嘛,错了就改,这不现在越来越好了嘛,有时候让孩子走走弯路不是坏事。现在啊,社会发展快,有些事当大人的都提前想不到,不能帮孩子提前预防,也只能事后诸葛亮,唉!”姨夫的这一句“唉”说进我心里边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点坦诚相待的温暖。据实论事,坦诚布公,把事情摊开了,铺平了,话说开了,情绪疏解了,我才能对错误怀有愧疚的同时,又有力量面对未来。一开始我极其反感姨夫在大庭广众下揭我短,可酒席没散我就想通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及“大丈夫敢做敢当”,错了就不怕人尽皆知,改了就好了,耗费精力藏着掖着没有意义。
姥姥家走亲的聚会就像是对我的年度评比,好的鼓励奖赏,坏的批评纠正。对我这种好面子的人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制。只有面对自己问题的人才能进步。我初中辍学时就老想着,以后的日子过得不能比现在差,但在学校时,自己只是活在看上去光鲜的幻象里,甚至没有勇气面对中考的失败。现在在公司,我看到自己和很多大学毕业生之间的知识差距,也知道他们中很多人在暗暗孤立我、忽视我,很多人听说我挨罚了,高兴得就像中了似的。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抵制通过亲戚走后门的我,我也理解,换我可能也不舒服。但不管怎么样,我能做的就是承认我的不足,认真地对待现在的工作机会,减少失误。
春节过完,3月1日,公司开工大会和年度价值考核一起进行。考核的奖项分为原材损耗、产能、返修、税务、配件劳保易耗品、工伤、成本控制、施工图纸八大类,涉及的岗位有财务、技术员、车间主任、质检岗位、油漆班组长、库管岗位、安全员、项目经理、后勤。我没有获奖,这在情理之中,但也进一步激励了我,我每晚学习钢结构专业知识到10点,然后给自己留出时间玩会儿手机。我这个“初中辍学生”也有了自己的学习方法,那些知识并不难,方法对了,事半功倍。记笔记很重要,但笔记不是抄写,完全回想所学内容后默写在本上、全部化成自己的文字,理解到的东西才会更深刻,工作中需要用到时,回忆起来也能更从容不迫。
5月,姨夫让我试着接触工程,我没在施工现场盯过工地,他美其名曰“有了一定的理论知识,正好来现场积累一些实地经验”,但实际上,是他信不过别人。
名义上我是工地的技术员,但工程师老师傅们干活熟练得很,在工作中我们基本互不打扰。他们对我很友善,我想和姨夫是经理不无关系。我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摘掉自己“走后门”的帽子,但有时候也不免“无耻”地感激这样的保护和机会。在现场,最触动我的是老师傅们的踏实,他们不懂理论,就是会做具体的工作。这也是我在之前的工作中缺乏的心劲,我不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初中没上完”的阴影,实际上还有很多的人生选择和道路。
在现场,我开始频繁地要处理应酬。姨夫告诉我,迎来送往是天天都得做的。以我有限的体验和粗浅的了解,越是在传统行业,“饭局上平事”和劝酒的风气就越强烈。很多时候劝酒的人明知道对方不想喝酒,也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但在这种场合下,“喝酒”几乎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潜台词是:“你不是有求于我吗,那你就得表达彻底的服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投名状,也是让一些大佬开心的手段。
一次酒局,我喝了七两,姨夫快一斤,俩人都摇摇晃晃了,工程监理那方看把我们灌得差不多了这才罢休。两面三刀的酒,在瓶子里安安静静的,一进肚子,就翻江倒海让人吐。
那天回单位后,姨夫说起以前签合同跟人喝酒时,甚至有人让他学小狗舔酒喝。那会儿公司的业务少,没钱,尊严要不起,只有把人哄高兴了,合同签下来才算值了。姨夫看我酒量不算差,想让我以后帮他挡酒,但我着实不想喝。我不想为了挣些钱,喝坏身体,还是喜欢建模工作时的健康作息。
在这以后,姨夫也是尊重我,没再要我参与过工程人的酒局。
现在公司的标牌上写着:“先别急着赚钱,先让自己变得值钱。工作并不需要你,而是你需要工作。”而我之前打荷的酒店职工标语是:“不准在厕所抽烟,违者罚款200!”
对很多人来说,这两句都是属于不会去关注的洗脑话语,但它们却总在提醒着我,这几年试错的代价和成长的改变。衡水是我的家乡,我在那里成长,但我不忍再看那些熟悉又压抑的街景。现在的我还是想远离自己那段蝼蚁一般的过去,除非衣锦还乡,不然我没法回去。
我的月薪已经涨到了6500,还有上升至8000的可能。虽然也要每天加班,还有很大的工作压力,但我感觉自己累对地方了,内卷?卷对了地方就不怕。现在的卷,不比修车强?不比打荷强?
7年之前,我16岁;7年之后的今天,我是“7”岁。很多想法并不成熟,但是没关系,我还有改的机会。希望未来再勇敢些,管它雷鸣下雨,无风就是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