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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乱世的民国文人(袁世海回忆录57喜相连)

生于乱世的民国文人(袁世海回忆录57喜相连)富禄三叔又压低嗓门儿说:“审潘洪时,寇准历数潘洪罪状时有大段念白,一般人演潘洪,盘腿一坐,头一低没事人儿似的在那儿听戏。唯独你们老师是跪在那里随着做戏,既不搅戏,又托住戏,恰到好处。你已然继承衣钵,有乃师风范了。”他的声调越说越高了。在郝老师、马先生的指导下,天津半月十八场的演出得到观众一致好评。马先生格外满意,特地请我吃夜宵,赞我“真像你们老师”。抑制不住喜悦之情的富禄三叔(我已如约改了称呼)高兴地讲个不停:“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借来你们老师的仙气啦!甭说潘洪上场的碰头好,你和老师当年的声势一样,就连顺嘴带出来的“哼哼’也都那么像!”他是指《夜审》时潘洪被带上堂来念“小小御史衙门倒有些个威风一一哼一一杀气”一句“风”字后面尾音连带的“哼哼”,这是郝老师念白的独特风格。谁不知,马先生头几天的打炮剧目一般是《甘露寺》《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等戏,这次居然换为《清官册》带《夜审潘洪》、《

生于乱世的民国文人(袁世海回忆录57喜相连)(1)

正月初二凌晨,晨曦初露。顺治门城根前,聚集了许多的驴子,等待受雇的驴夫们两手抄在袖口内抱着驴鞭,不停地踩着脚,四处张望着等待雇主的到来。我刚朝他们走过去,他们便跑着迎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挑选了一头较壮实的毛驴,讲好价钱,翻身骑上。

为了求得演出顺利,为了遇仙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我在母亲的督促下,去财神庙烧香、祭神。

骑毛驴,我还是第一次,荡荡悠悠的滋味令我兴味盎然。再想想几个月来,世芳的演出红红火火,我拜师顺利,郝老师认认真真地教我,特别是年底前随马先生去天津的演出更是锦上添花,令我兴奋不已。

谁不知,马先生头几天的打炮剧目一般是《甘露寺》《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等戏,这次居然换为《清官册》带《夜审潘洪》、《取洛阳》《白蟒台》、《三顺茅庐》、《博望坡》、《要离刺庆忌》。行前十几天剧目一定,郝老师闻之高兴得一拍大腿,说:“嘿!这都是当初温如和我演的剧目哇!难得,真捧你呀!你得撑得住哇!”

是的,马先生真器重我,我得尽全力演好。郝老师将这几出戏的应工角色一一给我细致地说了一遍,甚至脸谱的勾法、服装的准备都做了具体的指导。

马先生从精神上也给了我很大鼓励。他说:“你和世芳的《别姬》我看了。你演霸王吸收了很多杨老板的表演技巧,算得上是杨派风格的霸王,不错嘛。演庆忌,照样还按杨老板的路子走,你会演好的。否则,我也不会非要演这出戏了。”

在郝老师、马先生的指导下,天津半月十八场的演出得到观众一致好评。马先生格外满意,特地请我吃夜宵,赞我“真像你们老师”。抑制不住喜悦之情的富禄三叔(我已如约改了称呼)高兴地讲个不停:“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借来你们老师的仙气啦!甭说潘洪上场的碰头好,你和老师当年的声势一样,就连顺嘴带出来的“哼哼’也都那么像!”他是指《夜审》时潘洪被带上堂来念“小小御史衙门倒有些个威风一一哼一一杀气”一句“风”字后面尾音连带的“哼哼”,这是郝老师念白的独特风格。

富禄三叔又压低嗓门儿说:“审潘洪时,寇准历数潘洪罪状时有大段念白,一般人演潘洪,盘腿一坐,头一低没事人儿似的在那儿听戏。唯独你们老师是跪在那里随着做戏,既不搅戏,又托住戏,恰到好处。你已然继承衣钵,有乃师风范了。”他的声调越说越高了。

“那是因为郝老师一点点地都教给我了。”

“得了,一句话,名师出高徒!你这么酷似你的老师,我为你高兴,也为我高兴,我这个介绍人没白当,算我办了一件大好事。爷们几,好好学吧,前途无量啊!”

我连连点头,感谢他的鼓励。

《取洛阳》你演马武穿的那套红靠、红蟒,一律平金绣的,真漂亮,花脸穿平金绣的服装是你们老师的独创,我也爱琢磨服装,当年和你们老师在一起没少……”马先生说。

忽然,富禄三叔大笑起来,打断了马先生的话。马先生和我莫名其妙。还没等我们问,他边笑边说:“那年,哈…那年,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晚上,咱们在中和园演这出《夜审潘洪》,是郝老师演的潘洪,您还记得吗?

马连良先生说:“记得,你说什么哏,值得你这么笑?”

我演狱卒,那年是王长林老先生演马牌子(差役),假设阴曹地府前,狱卒给潘洪送酒道喜。告诉潘洪,娘娘礼到,已赦免潘洪,官复原职,就要回转雁门关。念完了,我灵机一动,抓了一个哏:我又给潘洪道一次喜。我看出郝爷一愣,他问我:“又喜从何来?”我说:“今天八月十五,是老爷子您的生日呀!”观众一听哄堂大笑!

“为什么?”我没听明白。

“你忘啦,八月十五是兔儿爷的生日呀,这不是在拿你们老师开心!”

你们老师跟得也够快的,他说:“呸!你记错了,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得,加倍给我还回来啦!”

马先生和我也随着笑了起来。

“当时,我在后台改判官装,听见前台像开锅似的又叫好又是笑,我想,这段戏没有什么好笑的呀?问了问,他们说:马三爷和郝爷在场上对抓呢。我忙着赶场,没细问,到今儿才知道,莫怪了。“马先生说着又笑了起来。

回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禁又笑出了声。

走在我身旁的驴夫见我突然发笑,忍不住侧过脸来问我:“您过年过得真高兴呀!”

“高兴,高兴。这是什么地方啦?”

“西直门外、快到了。”

毛驴正沿着护城河河沿前行。我透过蔼蔼薄雾,看着错落有致的茅屋村舍和袅袅炊烟,闻着灶膛燃烧干草的香味,听此起被伏的鸡鸣犬吠,望望前前后后前往祭神的人们,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呀!

财神庙内,烧香的人群摩肩接踵,鱼贯而入,殿内殿外照熙攘攘。我这急性之人等不得慢慢随人群挤进殿堂,遂仿效一些香客们在殿外上了一炷香,默默祝祷:“神灵保佑我,嗓音洪亮,事事如意;遇仙顺利生产,阖家平安。”

出了财神庙,游兴未尽,何不就此去白云观玩玩呢!

驴夫更是求之不得,高高兴兴地领路去往白云观。

北平过年时,五行八作均停业,人们只有两大游玩去处,一是琉璃厂的厂甸,一是广安门外的白云观。因白云观远些始终没去过,这次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据说正月十五以后,厂甸的庙会结束,一应摊贩全移到这里,会更热闹些的。

走到离白云观不远的地方,就听到那边传来空竹的高音鸣唱,琉璃喇叭(噗噗噗)的低音合奏,以及五色风车哗哗作响,打着明快的节拍,这是只有春节期间才能听到的“音乐”呀!我回头向驴夫说了句:“快点儿!”驴夫紧走几步,轻拍一下毛驴,毛驴加快速度前行。

白云观内外摆了很多小吃摊、古玩玉器摊、字画摊,喧闹声高的还属日用杂货。只听摊主喊着:“买壶吧!双层底,加重的!您哪!”看摊人随手挑了一把水壶,用木根狠命地敲击水壶给你听。那个摆摊卖牙粉的人,脖子上斜插一个鸡毛禅子,声调高昂地吆喝着:“创牌子的改良牙粉,去口臭、败心火!”

我刚想凑到小吃摊买几个艾窝窝、驴打滾等小吃尝尝,一阵风刮来,尘土飞扬,夹裹着废纸杂物,使这里面目皆非。真倒胃口,算了吧,家里年菜丰富,也不觉得饥饿,还是回家再吃吧。我径直走进白云观。

白云观正殿前,有两个一米多深的大池子,池里立着大金钱,金钱上面有个小洞,一个道士坐在金钱后面的黄蒲团上。游人站在池边往金眼内扔铜钱,铜钱很难投进碗口大的金钱眼。有许多人居然怀抱很多串铜钱,不厌其烦地往里投个不止。池内铜钱数不胜数。听说这是观内道士们一年生活费的主要来源。

我站在池边看了一阵,很感兴趣,也换来一吊铜钱,选了个比较好的角度,推开架势投掷。嘿!别提多巧了,铜钱扔过去,就听当的一声,道士击钟报信:铜钱已进金钱眼。站在池边的小道士走过来向我稽首说道:“施主,您一下打进金钱眼,来年必定财源茂盛,吉样如意。善哉,善哉战!无量寿佛!”

我高兴地拍手,庆幸自已运气好,预示着这一年都会大吉大利。旁边的人们也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转身走出人群,兴致勃勃地四处游玩。我发现游人们或是脖子上挂着一串挂拉枣(去掉枣核烘干的枣)、山里红,或是手举长长的冰糖芦,我于是也买了一串金纸做的元宝。它金光闪亮,下垂红绒线穗,我挺喜兴,心想,权做今天打中金钱眼的纪念物吧。我学着游人们的样子,将系元宝的小根往脖颈后面的衣领上一插,骑上了小毛驴。悬于身后的金元宝串悠悠荡荡地伴我回家。

走进家门,我高声喊着:“大吉大利,我打中金钱眼啦!”母亲冲出屋门,站在廊子上向我大声报喜:“大喜!大喜!你得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半的胖小子!”啊!遇仙都生啦!早上还没信儿呢。我飞快地奔进我的房间,遇仙和孩子都睡了。我悄悄走到遇仙身边,亲吻她,她慢慢睁开睡眼。我问她:“身体还好吧?”她点点头,对着我微笑。我克制住满心欢喜,细细端详了她们母子一阵,才蹑手蹑脚地退到堂屋,从脖子上取下那串金元宝,垂放在供桌上。什么叫喜出望外?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喜出望外。母亲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年是龙年,你们父子两条龙啊!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可得庆贺庆贺!洗三、满月都得大办,又不是没这个能力。”

按照本地的习俗,女孩三十天为满月,男孩二十九天就办满月。二月初一,我预备下十桌酒席,还是对场面之大估计不足。非但我发送了请帖的亲朋准时来了,更有许多不熟识的街坊邻里或仅一面之交的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们也都闻风而来。整个小院内高朋满座,笑语喧哗。厨师原先准备的菜肴不足了,我满心欢喜地临时从凤鸣园补叫了十几桌席,殷勤待客。母亲精神振奋地迎来送往,引着客人们到里屋看满月的孩子。

“啧……多俊的大小子呀!天庭饱满,大眼跟他爸爸一模一样!”

“虎头虎脑的大小子,真让人看不够,正月初二的大生日,属龙,好命,好命!您䞍着享福吧!”

听着众人贺喜道古利的美言,别说母亲和遇仙心花怒放,就是我也觉得无比甜美、爽心、舒畅。

不知为什么,孩子突然大哭起来。母亲打开襁褓,尿布没有湿,抱起拍哄,孩子仍旧哭个不停。难道饿啦?不会,刚吃完奶不久。母亲和遇仙十分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

“呦,您这屋子里太热了,说不定孩子是受不了啦!”一位女眷的提醒,使我们顿时感到这间小屋的确是闷、燥、热。遇仙打开炉盖一看,封着的火已着了上来。阴历二月初一是阳历的三月中旬,为了遇仙的身体,又怕孩子受凉,屋内仍未撤火。恰巧,这天天气暖和,屋子小,来的人又多,自然室温较高。

“开一会儿后窗户吧!”

“把火封上吧。小子火力大,怕热不怕冷。”

在张家老太太三句、李家二婶两句的高论下,后窗户打开了,火也压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有好心人提醒:“您这门得随手关上,过堂风太凉,孩子受不了哇!”整整一天,母亲和遇仙为孩子的冷暖别提有多忙乱了。

几天后,我要随马连良先生去济南、青岛演出,孩子发烧了。遇仙很担心,不知所措,我倒不以为然,安慰她,小孩有点儿灾病是常事,喂点儿药,过几天就会好的。

到济南后,头天上座达两千六百多人,场内满坑满谷,最高票价达六元一张。随后又到青岛演出。就在我情绪高涨的时候,接到了遇仙的来信,信上说“孩子已夭亡”,她劝慰我不要因此影响演出。此刻,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懊悔。何必这么大办满月呢?让孩子受热又受凉,以致这么好的大儿子夭折,想来很是心疼、惋惜。当然,我也比较想得开,我们还年轻,不愁生小孩。我写信安慰遇仙:“来日方长,养好身体,不要过于伤心。”

从青岛回京,我始终在马先生的扶风社、李世芳的承芳社等班社间穿梭演出。

此时,马连良先生才四十岁,精力旺盛,演出十分频繁。这年的夏、秋季,我随马先生的扶风社先后在天津,烟台、青岛、北平等地演出。

烟台,是马先生第一次去。

临行前,我们已听到传闻,烟台有相当一部分观众对戏的水准要求很高,他们挑着点燃的蜡烛灯进戏园,演员的表演令他们满意,则吹灭蜡烛灯看戏;主演若与戏报上所宣传的流派不符,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提灯就走。所以,大家对去烟台都格外小心。

然而,烟台演出盛况空前,大出意料之外。

首场《借东风》打炮,票价破了纪录,池座票价每张八元,人们争相抢购,乃至飞票(即黄牛票)涨至几十元一张,闻之令人惊叹。

演出前,观众络绎不绝,人群熙熙攘攘。更有无票者拥拥挤挤要求加演,剧场门前水泄不通,致使有人被挤伤,戏园提前关闭铁门,请警察到现场维持秩序才见好转。

演出中,观众的热情非同一般,演至精彩处,不约而同齐声叫好,鉴赏力极高。是的,马先生年富力强,嗓音洪亮,艺术造诣深,且其班中生、旦、净、丑搭配齐整,无可挑剔。原定演出十天,又应邀加演十场,票由商会包办,以杜飞票。

更使我意想不到的是当地群众非常喜欢看花脸戏,点名要我们演《取洛阳·白蟒台》,继而又要求看我的《连环套》。马先生很高兴,他集中生、旦、丑行大轴子上演《御碑亭》,让我压轴子演《坐寨・盗马》(《连环套》中一折)。演出时,马先生又将他特制的印有古代车、马、人图案的守旧(底幕)、幕、桌围、椅帔给我使用。

这在戏班中是非常难得的,可是马先生为了提携我,全破格而行。

演出结束后,我们在烟台游玩了一番。

那时,人们都说烟台有三宝:苹果、“条子”、海水澡。春季苹果还没有上市,也不宜洗海水澡。“条子”倒比比皆是。何谓“条子”呢?在烟台大大小小的饭馆中,只要客人光顾,首先赠送一碗热汤,随之送来一本花名册,上面写着女人的名字,客人可从中挑选,将选中的女人的名字写在备好的纸条上,那么,此女马上便会出来陪客人吃饭。

唉,苹果、海水澡固然说明了烟台的富庶、美丽,“条子”却反映了当时社会的腐朽,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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