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连续剧(满人老舍赵武平)
老舍的连续剧(满人老舍赵武平)卢前一九四一年四月在重庆为张充和登台演剧题字“礼乐馆西边有一楼,楼上住三家:一为杨仲子,一为杨荫浏,一为杨宪益夫妇带一男孩子。杨宪益本是编译馆中人,因房屋不够,借住此楼。所以我们称此楼为‘三杨楼’,每月在‘三杨楼’有一次聚餐,除‘三杨楼’中的四个人外,有编译馆的梁实秋,有物理所的丁西林,老舍,卢冀野同我,共九个人。”老舍(左)与罗常培一九四七年在耶鲁大学“我们”,是说周有光自己,和他夫人张允和。因为赵元任是张允和以前的老师,同他们夫妇走动的朋友,多是语言学家。这年的一月下旬,老舍应费正清邀请,首次去哈佛演讲,与赵元任一见如故,在北平戏剧和方言的话题上,谈得非常相投;对于赵元任与杨联陞新编成、正待付梓的国语字典,老舍也别有兴趣,贡献了不少意见。罗常培是满人,周有光夫妇当时不知道;与他是小学同班同学的老舍,同为满人,或曰旗人,他们恐怕也未必知道。但他们必定知道,老舍在重庆和北碚,与允和四妹充和
老舍(1899-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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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田每于周末来此”,是老舍在一九四七年初秋,给青岛友人写信,提及罗常培时说的话。罗常培其时在耶鲁作访问教授,每周任教四小时,得空由纽黑文去纽约,好像从苏州到上海,搭火车尤为便当;而周有光夫妇在曼哈顿的寓所,是他与老舍,以及赵元任和李方桂等友人聚会的一个地方。
那一年欢聚的盛况,直到一百多岁,周有光还念念不忘;过客一样的罗常培,在他记忆里尤其深刻。他说:“罗是满人,但他自己从未说过,我们都不知道。”
老舍(左)与罗常培一九四七年在耶鲁大学
“我们”,是说周有光自己,和他夫人张允和。因为赵元任是张允和以前的老师,同他们夫妇走动的朋友,多是语言学家。这年的一月下旬,老舍应费正清邀请,首次去哈佛演讲,与赵元任一见如故,在北平戏剧和方言的话题上,谈得非常相投;对于赵元任与杨联陞新编成、正待付梓的国语字典,老舍也别有兴趣,贡献了不少意见。
罗常培是满人,周有光夫妇当时不知道;与他是小学同班同学的老舍,同为满人,或曰旗人,他们恐怕也未必知道。但他们必定知道,老舍在重庆和北碚,与允和四妹充和交情不薄:梅贻琦、罗常培和郑天挺,一九四一年夏天由昆明到教育部出差,最爱与他们在一起宴饮,畅叙。大家聆听充和抚琴奏曲,也相偕前往升平书场,观看山药蛋和董莲枝演唱北平大鼓,分手时刻往往都在深宵。抗战胜利前后几年,老舍与充和居于北碚,苦中乐事之一,就是逢月聚会。充和暮年隐居康州怀旧,老友卢前与她和老舍等人的雅集,一再浮上她的脑际。她说:
“礼乐馆西边有一楼,楼上住三家:一为杨仲子,一为杨荫浏,一为杨宪益夫妇带一男孩子。杨宪益本是编译馆中人,因房屋不够,借住此楼。所以我们称此楼为‘三杨楼’,每月在‘三杨楼’有一次聚餐,除‘三杨楼’中的四个人外,有编译馆的梁实秋,有物理所的丁西林,老舍,卢冀野同我,共九个人。”
卢前一九四一年四月在重庆为张充和登台演剧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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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的出身,老舍和罗常培一样,通常避而不论;虽然话题并不敏感,且早是报端老生常谈。
有两年,老舍为林语堂作文章,出足幽默家的风头,以至于创刊没几期的《人间世》,在发表“舒舍予(老舍)先生近影”的同时,也请一位王斤役先生,在“人物志”栏目,特意给他作了一篇速写。作者仿佛知道老舍与罗常培的交往,而且还猜出老舍是“汉族以外的作家”,——他列举了两种理由:
一、他姓舒,北平舒姓多半是旗人。
二、他的小说描写北平北城的生活很是细致入微,北城是前清旗人的住宅,现在成为穷人汇聚的地方。
作者敢这么说,自然并非臆测。文章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而在那时谈论老舍身份,依据估计当是《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
这两部小说里的芸芸众生,民初住过北京的人,没有谁看了会觉得陌生,也没有谁会辨不出其中各色旗人的影子。比方说,做洋车夫以前的赵四,“也是个有钱有自由的人。……听说他少年的时候也颇体面,而且极有人缘在乡里之中”;那位“昔为东陵侯”,“今卖煮白薯”的春二,是汉军镶蓝旗人,——他们的言谈举止,都与旗人身份相合,几乎一望即知。又比如,后来也改行拉洋车的春二,与在公寓打杂的李顺,但凡招揽生意、应承主顾,张口总是“嗻!”,或者“嗻!嗻!”,也说明他们实乃旗人后裔。熟谙旧京风俗者知道,旗人听见尊长召唤,“嗻”这个应答,是必不可少的。
老舍所写学徒、小工、脚行、巡警、洋车夫,乃至暗娼和乞丐,多半是家道中落的旗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甚或是他的亲友和街坊;他们的家长里短,他自幼耳闻目睹,当稔熟于心。这样一个在社会动荡时期命运载沉载浮的族群,到了比王斤役文章晚两年的《骆驼祥子》里面,集体特征显得更为突出。以虎妞和她老爷子刘四来说,他们的旗籍在故事前面没有明讲,及至到了刘家办寿庆的那一幕,一句话说到刘四“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顿将这对父女真实身份暴露无遗:库兵是前清肥差,没有旗籍,根本无缘沾边。刘四爷开车厂的年头,“有好几位朋友在当年都比他阔,可是现在——经过这二三十年来的变迁——已经越混越低,有的已经很难吃上饱饭”,无疑也是宣告旗人自民元来后,地位已经一落千丈。
祥子家世模糊,至于是不是旗人,不大说得明白,因为他“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不过,硬说他是旗外之人,又嫌过于冒险,毕竟至光绪年间,朝廷即已开禁,准许旗丁“各习四民之业,以资治生”;获得自由迁移的穷困旗兵及其眷属,出城耕种者不在少数,——老舍说过,在前清强盛时期,“按照我们的佐领制度,旗人是没有什么自由的,不准随便离开本旗,随便出京”。而且,祥子的心直口快,和行事仗义,性格里也满是旗人的豪迈气概;《老张的哲学》里的旗人赵四,与祥子同为洋车夫,是“很粗大,天真烂漫,济弱扶危的猛汉”;他们二人交叉相叠的经历,仿佛也不全是巧合,——赵四曾招集逃学的学童们在城外会面,“去到苇塘捉那黄嘴边的小苇雀,然后一同到饭馆每人三十个羊肉冬瓜馅的煮饺子,吃完了一散”;祥子碰上因冻馁而倒地的头发惨白的老车夫,“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
《骆驼祥子》尚未连载,《宇宙风》提前一个月预热,发表了一位吞吐先生,谈北平洋车夫琐事的文章。作者在北平馆塾授徒为生,对“度着牛马生活”的赵四、祥子之辈苦人深有同情,言谈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慨叹,说他们“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出身低贱,全是不认字和由乡下进到城里来的;有的是北京时代的政客,与前清的秀才与举人,以及旗人的公子哥儿,为生活所迫,干这一行的。大多数人全认得字,除去少数愿在闲着休息的时候,打地摊赌博和聊天外,要以读小报为最普遍,他们常被发现在街头巷尾,停车路旁,十分潇洒地坐在车子水簸箕上,以小报作消遣,也许拿时局作为与顾主谈话的资料”。
祥子与没落旗族的关系,也见于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细节上面:虎妞诱祥子入彀,赁房成家所在的大杂院墙外的毛家湾,一个由前中后三条胡同组成的三角地带,老舍也绝对不会陌生。《京师九城全图》上面标得清楚,从紧贴西皇城根的毛家湾出来,顺西四牌楼大街往北,过地安门西大街,紧接着就到了护国寺街,而在那里再往前走不几步,往东一拐,即进入一条狭小又不直的胡同,那里就是老舍的降生地,——小羊圈。
说到毛家湾,有心人还可拿了《京师九城全图》,同前清《八旗方位全图》比照一下,那样会清楚看出其地理位置,正处在老舍家所隶正红旗原先的防地:自晚清到民国十七年北平特别市成立,那一地界的名称一变再变,先叫右内四区,后来又改叫内四区。这也就是为什么,老舍明明生于京师顺天府宛平县,上学、就业和信教,填写的籍贯却不一致,有时写作“京兆宛平县”,有时又写成“河北省宛平县内四区”,——籍贯属于民国概念,前清只有旗籍和民籍之分,这是容易混淆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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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第六年,以舒舍予本名选上人大代表后,老舍的满人身份引起社会广泛注意。只是遇到满民询问“贵哈喇”,亦即请教他的满洲姓氏,他却答不上来,因为没有家谱传世。
六七年前过北京,一个多霾的秋日,在东城丰富胡同十九号,也就是王府井靠西的老舍故家,我注意到一份红底黑字的婚书,上面写有老舍以上父祖三代的姓名:父亲舒永寿,祖父舒克勤,曾祖父舒关保。他自己的名字,填写的是舒舍予,——他自英国回来以后,即不再用在北京师范读书时的学名舒庆春。这份百年前的官制文书,容易给人一个错觉,以为老舍家族在曾祖一代,也就是在嘉庆朝,或者更早时候,就已改冠汉姓。这样的推断,能否经得起推敲,似乎还是一个疑问:其父在庚子国难中殉国,名见《京师庚子褒恤录》《正红旗满洲阵亡之兵丁等花名册》和《清史稿》诸文献,但所列皆为“永寿”,写“舒永寿”者无一。
罗舒二家,无论哪家冠姓,似都不会是在前清。他们两个家族,应是入民国后,在一九一三或者一九一四年,循令改冠汉姓的:常培家隶正黄旗,满姓萨克达氏,改冠“罗”;庆春家隶正红旗,改冠“舒”,满姓失考。但从北平四十年代一项统计内容看,可知冠姓“舒”者,满姓大体有二,一为舒穆禄氏,另一为舒舒觉罗氏。老舍家属从族人之说,认舒穆禄氏为其满姓,——只是这一选择,皇室后裔启功教授不大认可。他说,老舍祖上姓氏,原本为“舒舒”,后来加上“觉罗”,始为“舒舒觉罗”。
旗人冠姓,实在远非易事。八十年前,对舒穆禄氏和舒舒觉罗氏后裔,同冠汉姓“舒”,旗族有过争论,但议题悬而未决。女真文专家金光平、金启孮父子的调查发现,舒穆禄氏后人冠姓,除了“舒”,还有“萧”;舒舒觉罗氏家族则基本上冠姓“赵”。金受申在一九四二年的《谈八旗掌故》中,则说高明的旗人一度主张,舒穆禄氏后人冠姓“舒”,而舒舒觉罗氏后代以“舒罗”为复姓,以免因冠姓混乱导致同姓通婚之弊。他还考证出,在“舒”以外,舒穆禄氏后人所冠汉姓,另有“徐”和“方”:“徐”是康熙十二年进士徐元梦后裔的选择;选“方”为姓者,与桐城方苞有些说不清的瓜葛。
这位金受申,是掌故家,以写“北京通”闻名,最擅谈旗族轶事:年轻时用功语言学,是老舍至友白涤洲弟子,原系罗常培做过校长、老舍兼过课的北京市立一中语文教员,据说启功、夏淳和马季都听过他的课。一九四九年后,他和许多旗人一样,因失业举家受困,幸亏老舍通融,方得进入北京文联,成为《说说唱唱》编辑。他在五十年代末年,编过一部《北京话语汇》;商务印书馆出这部工具书第二版的时候,老舍还特地给写了一篇“小序”,于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二日见报,——这是老舍生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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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讳言的身份,在熟朋友里面,其实也非什么秘密。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杪的一日,常任侠为借《天壤阁甲骨文存》,在重庆拜望马叔平先生,听他言及在前线慰劳将士的老舍身世。这位故宫博物院院长的一番闲话,引他写了不短一篇日记,其中有云:
“友人老舍,近作《残雾》,上演颇卖座。马云舒庆春原为旗人。又吾友唐圭璋亦旗人也,惟知者甚少耳。旧在东京帝大读书时,有汉文教师常荣,亦旗人,为清宗室。熟于京戏掌故,尝从问近代靖西之变迁,言自庚之后,女人始许入戏院观戏,盖自洋人倡之也。”
常任侠日记要言不繁,浏览者若非留意,十九不会以之想到,那四幕讽刺剧的导演,正是马院长公子马彦祥,——也就是老舍从济南转往青岛任教,在齐鲁大学国文系所空职位的继承者。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八日,午后,在福州路。
作者:赵武平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