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影帝与困兽之斗(金马影帝涂们困兽犹斗)
金马影帝与困兽之斗(金马影帝涂们困兽犹斗)这样的角色,放在两年前,绝没人想得到他。“年轻的时候演王子,年老的时候演王爷、可汗、成吉思汗”,演到最后,涂们明确表示不愿意再上了,还是有人托重重关系给他打电话:“涂老师,这儿有一个王爷,你最合适了。”本来是好听的话,但他感觉这言外之意像是,“哎,他就能演个王爷。”“你所热爱的电影,把你捆绑了,”他被困在自己的长相、气质与经历里,想逃。电影《老兽》里的老混蛋“老杨”也复杂。老杨是个底层小人物,粗野、没文化、好面子、睚眦必报,拿麻将牌卡住旋转玻璃门报复陌生人的催促,把病榻上妻子的手术钱拿走拆西墙补东墙,和把自己绑起来关进地窖的儿女们打官司,把草原上即将绝种的骆驼卖了肉,让老板掺假混着卖,“牛肉和骆驼肉,谁吃得出来!”57岁的涂们,呼吸既慢又沉。很难不被他周身自带的气场镇住,哪怕此时此刻,宾馆里穿着浴袍的他并不是什么草原王爷。他眼睛也眨得慢,直直看人,毫不躲闪,可以说是盯着、瞪着,也可以说只是
图 / 受访者提供
涂们演员,1960年出生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曾出演《阴阳界》《悲情布鲁克》的电影,黄健中版《笑傲江湖》等电视剧。2017年凭电影《老兽》中的老杨一角,获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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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岁的涂们,呼吸既慢又沉。很难不被他周身自带的气场镇住,哪怕此时此刻,宾馆里穿着浴袍的他并不是什么草原王爷。他眼睛也眨得慢,直直看人,毫不躲闪,可以说是盯着、瞪着,也可以说只是一种注视。这注视时而慈爱时而严厉,更叫人捉摸不透。
这样的他能做出在金马奖上打盹儿的事来,毫不意外——他本就不太在意这些。世事经历多了,一个奖项无疑是锦上添花,但也仅是浮花一朵,很快会被浪头冲走。比奖项大得多的事太多了。1960年生人,整个青少年时期在“文革”中度过,他不愿细说那些遭遇,只沉而又沉、慢而再慢地说:“人生苦难会让你迅速长大。”
他自称是“心里有阴影的人”。演员是捉摸人性的职业,磨难沉淀成他日理解角色的基底。他在《嘎达梅林》里演与政府、日军私下勾结的王爷,在《笑傲江湖》里演企图吞并五岳剑派的左冷禅,任哪一个反派角色,从来没有张牙舞爪的坏气,正相反,总沉着一股帝王将相之大气。成吉思汗也演了许多次,大气自不必说,而且雄韬伟略兼含暴虐无情,不怒自威。“人都很复杂,”他反复说,正如他自己——“缺点无数。”说这话时,他上半身瘫在沙发上,抽一口烟,呼地吐出来,斜眼瞥我,歪嘴一个坏笑,好像同时在说,“我开玩笑你也别当真”,“可我就不说透你又拿我如何。”
电影《老兽》里的老混蛋“老杨”也复杂。老杨是个底层小人物,粗野、没文化、好面子、睚眦必报,拿麻将牌卡住旋转玻璃门报复陌生人的催促,把病榻上妻子的手术钱拿走拆西墙补东墙,和把自己绑起来关进地窖的儿女们打官司,把草原上即将绝种的骆驼卖了肉,让老板掺假混着卖,“牛肉和骆驼肉,谁吃得出来!”
这样的角色,放在两年前,绝没人想得到他。“年轻的时候演王子,年老的时候演王爷、可汗、成吉思汗”,演到最后,涂们明确表示不愿意再上了,还是有人托重重关系给他打电话:“涂老师,这儿有一个王爷,你最合适了。”本来是好听的话,但他感觉这言外之意像是,“哎,他就能演个王爷。”“你所热爱的电影,把你捆绑了,”他被困在自己的长相、气质与经历里,想逃。
《止杀令》,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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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来固然有风险,但他性格如此,也不甘于做一名类型演员。两年前,第一次接了现代题材的《告别》,他与德格娜导演合作,饰演一名癌症晚期的父亲。那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受”的一部戏。涂们八岁前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姥姥家长大,草原上的游戏是摔跤、骑牛骑马,谁能在小牛犊背上骑一分钟不栽下来谁就赢。自小大块吃肉,身体自是强壮健硕,握手时糙实有力,毫不绵软,而片中,他演了一个体格庞大而四肢虚弱的病人,上床躺下、穿衣吃饭都要人照料。他完成得很好,但最难的并不在此——
最难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演的这名患癌症的父亲,原型正是好朋友塞夫。德格娜是塞夫与麦丽丝的女儿,《悲情布鲁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天上草原》等许多蒙古族题材电影都出自这对导演夫妇。塞夫罹癌逝世近十年后,德格娜自编自导自演,与父亲告别,也与那个年代国营电影制片厂的过往告别。
涂们与塞夫外形差异很大,但德格娜曾说,涂们是“最像(父亲)的一个”。这个“像”是内在的气质——相似的出身和家庭背景,相近的性格、脾气和秉性。
演《告别》的每一天,涂们都拿塞夫的生活方式在镜头前活着。好朋友,良师益友,哥们,他连用三个词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每天他在你脑海中,你可以感受到音容笑貌。有的时候很不经意地,他说话的声音,以前我们接触过的一些场景,浮现在脑海里。但是你晃过神来一看还不是。你在演他。”
正午,窗外的白光晃晃一片,他闭眼,壮硕的上身在光里融成一个黑色剪影。
《告别》,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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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夫、麦丽丝等老一代内蒙古导演的作品多是在传唱民族的历史传奇,留下草原最后的盛世。《悲情布鲁克》里,夕阳之下,三人策马狂奔,纵情传酒,至今被影迷奉为经典。涂们一下坐直身子,双眼炯炯放光,自豪一刹那浮现脸上:“那个在马上张开双臂的人就是我!”另一个让他眼里放光的时刻,也是草原记忆:“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湖泊星罗棋布,我在湿地边上生活到八岁,白天鹅在湖面上游,很近。要穿民族服装,非常好玩!幸福的童年。”
而到了德格娜、周子阳这一代新浪潮青年内蒙古导演这里,逃不了的时代命题成了草原与现代化进程之间的纠葛。《告别》里,涂们饰演的父亲不愿困于医院病床,执意回“厂子”看看,操心厂务上下,虽无半点用处,徒看着制片厂日益走下坡路,却是老辈电影人最后的尊严安放之处。和厂里的老朋友聊天,一开始还是蒙语,揶揄当地人搞旅游产业“在草原上建水泥蒙古包”、“整天在蒙古曲调下面填上汉语词”,聊到最后就成了蒙语和普通话掺杂,“这台,70mm的电影都能放呢。”整个句子是蒙语,“70mm”却不得不用普通话。
这种种莫不是知识分子的操心。但到了《老兽》,涂们演的老杨就是那些曾想靠旅游业发财的人之一:“我年轻时候,还想在树上弄外星蒙古包呢!”
涂们自然不像老杨,尽管家道中落,但他先在内蒙古大学中文系读了专科,粉碎“四人帮”之后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算是知识分子。他绝不认同“草原文明被现代文明所抛弃”这样居高临下的措辞:“如果抛弃草原文化,所谓的现代文明,是文明吗?文明你为什么不发展草原文化了,为什么不发展畜牧业?”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反问。但他理解老杨,鄂尔多斯城的乍富阶层,投机房产失败后落魄,沉迷于麻将赌博最后众叛亲离,何尝不是时代投射下的阴影与悲剧。
老杨不过分让人讨厌,反而心疼,约莫是涂们把一份柔软放进了老杨心底。老杨对谁都跋扈,惟有面对孙子蛋蛋时,他又是牵骆驼给孙子玩又是给买变形金刚,看不出一点气焰。法院门口,一家人带着蛋蛋乘车绝尘而去,老杨独自在路边,瞬间满眼噙泪,转头憋着,近乎失声——咔,一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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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们管这叫“中国化的表演”。中国人总是隔代亲,父子关系反而剑拔弩张。他自己处理上一辈关系也是如此。父亲是军人,权威、严肃、执拗,关心国家社会时事,和涂们从没亲近过。“我父亲跟我就是横眉冷对,”但对涂们的儿子,“他是百依百顺。”
涂们没再走中国式父子关系的老路,“为什么有的人会认为比别人多活二十多年,就必须给别人当老师呢。”涂们和儿子是哥们,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一起看片子,关系不一般吧。”他喜欢说,自己的朋友从90后到79岁都有,各个年龄阶段都没交流障碍,足以证明他时时自我更新。
从不固步自封的也有饰演的角色。跳出了王爷可汗,跳出武侠,再跳出癌症患者,下一步就是跳出老混蛋老杨——他近一个月瘦了20斤,先从体形上改变,好自然劝退那些找来让他演同类角色的导演。网上报道说他现实中是“小男人”,他放声大笑:“那是我想撇清跟老杨的关系,就开玩笑说,还没演过‘小男人’,或许下次可以试试。”
也是,哪个小男人每天早上“咔咔地吃肉”,拍处女作《呼伦贝尔城》时,还没睡醒就让制片人把羊肉端来床边?草原上骑牛骑马长大的鄂温克族,草原的痕迹是伴随一生的。他至今住在海拉尔,离草原半小时车程。会因为发现武侠片的武打都是“花架子”从此弃演武侠片,也自知耿直说真话会得罪不少人——这是他自言最大的缺点,但也“不一定能改掉”。
《老兽》片尾,老杨在病妻旁边的沙发上躺下,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上眼,一呼一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躺在那里时,你在想什么?”
“想生和死啊。我是死了,还是活着。生,还是死,你只要有过心灵创伤,就会想。你不想吗?谁没有不同程度受过伤害,在座的各位?”他环顾,头收回来,歪着定住,一双眼又盯着。
《老兽》,2017
打不过又有什么呢,但是你要有打得过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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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当时你在上海戏剧学院定向招生的第一届内蒙古班,氛围会跟别的班不一样吗?
涂们:我们班当然跟别的班不一样啊。就比如说演莎士比亚戏剧,那里头有西洋剑,是吧?我们上去就真打,在台下看都冒火花,击剑打断多少根了。我们那个班是被表彰的,在文戏方面也很出色。当年的一个话剧《黑骏马》,就是话剧界的里程碑。所以我们这拨演员,毕业的时候,16个厂家争着要。(但最后)全部回内蒙,因为是定向的。毕业证都是在呼和浩特颁发的。
人物周刊:对于内蒙古电影或这类草原电影,你们也是很重要的开拓力量?
涂们:别人这么说吧,但我没觉得。
人物周刊:你感觉当下可能很缺失、但你觉得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涂们:爱国主义吧。
人物周刊:为什么这么说?
涂们:因为有一段时间,人们急于拍商业片。电影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从题材方面,不能一窝蜂地去争票房。
人物周刊:那《战狼》算是你心目中比较好的片子吗?
涂们:是另一种拍法,塑造英雄的方式。
人物周刊:所以你是希望塑造一些更真实的(角色)。
涂们:更真实、更内在。(有的电影)一定要强求体能巨大、动作上占上风,这样去塑造人物。我们还是有一点问题。
人物周刊:那我们应该从什么角度去塑造?
涂们:用中国人的方式。中国人实际上是比较内在的。一个是靠智慧,一个是靠自己的内心。我们的英雄不是张牙舞爪的,而是比较内敛的。他失败了,但他也是英雄。不能说他打了胜仗就是英雄,不能那么去说。打不过又有什么呢,但是你要有打得过的精神。
人物周刊:这样的一个人物,可能他不喜欢去表达自己。
涂们:也可以啊。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头其实并不崇尚武力的。《三国》、《水浒》你看,能打的,都是比较鲁莽型的,我们崇尚的是像宋江、刘备这样,是诸葛亮这样的,并不打,但是很会让别人打。三国他一演义,就把很多人,本来有智慧的,就没智慧了。把智慧全分给那些不会打的。
人物周刊:你觉得中国历史或是传统故事里面,没有出现类似这样的形象?
涂们:少。
人物周刊:成吉思汗算不算?
涂们:当然,他是战斗民族啊,蒙古族。都是战斗英雄,战斗民族。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自己所属的鄂温克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我对鄂温克族的印象是驯鹿。
涂们:那就是宣传。驯鹿部落是鄂温克族最小的一个部落。1958年之前鄂温克族也被认为是蒙古族,1958年之后,它才分出来。清朝时,乾隆年间有一个英雄叫海兰察,他是乾隆朝的五臣之冠。这个人走过了大江南北、青海湖畔、天山脚下、西藏日喀则和云南,台湾他都收复了两次。就是我们老家的人。清朝年间,我们这个民族人口3万左右,清朝年间出来37位将军级的人物,平摊,多少人出一个?它(鄂温克族)是全民皆兵,15岁预备役,18岁披甲领,一直到50岁退役。我参军是真想当兵,现在很多人参军是为了安排工作。
人物周刊: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可能现在更崇尚阴柔,阳刚之气偏少了。
涂们:对。战争也是人类发展的一部分。人与自然搏斗、抗击外敌,就是这样,从来没断过。和平还是战争得来的和平。我们总看到天平的一头,所以天平不平,永远是翘着的。牺牲所有、要来和平有什么意义呢?那当然无意义。甚至是牺牲人格、荣誉、国土。
人物周刊:那你觉得要改变这个靠的是什么?
涂们:综合力量、软实力。中国人的软实力,精神层面,要尊重自己,昂首挺胸、拍着胸脯说,你是中国人!
人物周刊:但这些如果靠武力,能改变现状吗?
涂们:这个东西它是比较复杂的。你要是对战争有思考,对版图有思考,自然而然精神气质就会上来。你要是觉得版图跟你无关,尊严跟你无关,那你就是可以维持现状。
活得真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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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小时候就很爱看《三国》、《水浒传》?
涂们:其实看得比较晚,我们看的都是没有封皮儿的,看完也不知道书名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噢原来是那本书。那个年代就是靠一些知青,知青他们会带一些书,手抄本我也看过不少。《第二次握手》我看的就是手抄本。那本流传得很广。还有《一双绣花鞋》。
人物周刊:那金庸武侠那些呢?
涂们:我拍过央视第一部金庸武侠影视剧《笑傲江湖》(2001年版),演员是在全国范围里去找,它的武戏部分召集了全国武术的各项冠军,全能、单项冠军,聚集了很多人,我还受训了23天。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蒙古族演员叫巴音,演向问天的。训练的时候,我们俩比较中下、比较差,但是真正拍起来,我们俩打得最好,向问天打得最好,几乎不用替身。后来接着演了几个,再后来就再也不演武侠剧了。
人物周刊:为什么?
涂们:在拍《笑傲江湖》之前,我还相信功夫。后来不相信了,武术不过是舞蹈而已。武侠剧也可以叫舞蹈剧。用在真正的竞技上,不走套路、不做表演的真打,即使六岁练功的人都没用,一个嘴巴子能把他打晕。一个巴掌的事儿。
人物周刊:所以你自己不相信这套东西了,就真的不会再去拍这个类型?
涂们:如果要作为宣传,承认我就是个功夫电影,真实地去做动作片,也会考虑的。如果从外到里都是虚的,我就不会接了,太虚假了。比如说练武术的把一个真正的散打冠军给揍了一顿,太不可信了。经常有这样的宣传。
人物周刊:那你还挺知行合一的。
涂们:这种东西吧,我觉得活得真实一点,提高你的幸福感。我起码是个真诚的人,哪有活得撒谎尿屁的人幸福?
人物周刊:《告别》跟《老兽》里,人物关系跟人物性格都是很真实的。
涂们:这是一种追求吧。中国电影发展到今天,电影表演也在进步和发展,像现实主义的这样讲述故事的影片,应该要求演员更加逼真,这个是必须要做到的。
人物周刊:逼真,同时意味着缺陷是会存在的。你自己身上呢?
涂们:我缺点无数。说真话,某种意义上也是缺点。当然,很多缺点想改,但不一定能改掉。
人物周刊:比如说有什么?
涂们:不该说的说了,还是说真话,希望手下留情。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38期
原标题《涂们 困兽犹斗》
文 / 本刊记者 邱苑婷 实习记者 关惠元 发自北京
编辑 / 翁倩 rwzkstar@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