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骄傲(纪念我骄傲)
那我骄傲(纪念我骄傲)淡青、橙黄、橘红、绀紫,忽然地平线上喷出一道云霞,荒原便沉淀下无垠的戈壁;我们在拂晓骑马远行,多么渴望一点颜色,一点温煦。
李瑛(1926.12.8—2019.3.28),河北丰润人,生于辽宁锦州。1943年开始练习写作,所写诗歌收入1944年与同学合编自费印刷的诗集《石城底青苗》。194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边读书边从事进步学生运动。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军南下,任新华社部队总分社记者。1950年底回北京,参加抗美援朝,后到解放军总政治部工作,1955年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做编辑,历任副总编、总编、社长、总政文化部部长等职。于2019年3月28日去世。
李瑛诗选
戈壁日出
当尖峭的冷风遁去,
荒原便沉淀下无垠的戈壁;
我们在拂晓骑马远行,
多么渴望一点颜色,一点温煦。
忽然地平线上喷出一道云霞,
淡青、橙黄、橘红、绀紫,
像褐色的荒碛滩头,
萎弃一片雉鸡的翎羽。
太阳醒来了——
它双手支撑大地,昂然站起,
窥视一眼凝固的大海,
便拉长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匆匆地策马前行,
迎着壮丽的一轮旭日,
哈,仿佛只需再走几步,
就要撞进它的怀里。
忽然,它好像暴怒起来,
一下子从马头前跳上我们的背脊,
接着便抛出一把火给冰冷的荒滩,
然后又投出十万金矢……
于是一片燥热的尘烟,
顿时便从戈壁腾起,
干旱熏烤得人喘马嘶,
几小时我们便经历了四季。
从哪里飞来一片歌声,
雄浑得撼动戈壁——
我们的勘测队员正迎向前来,
在这里,我看见了人民意志的美丽!
1961年8月
哨所鸡啼
是云?是雾?是烟?
裹着苍茫的港湾;
是烟?是云?是雾?
压着港湾的高山。
山上山下,一团混沌,
何时才能飞出霞光一片?
忽然间,哪里?在哪里?
一个生命在快乐的呐喊!
压住了千波万壑,
吐出了满腔喜欢;
嗬!是我们哨所的雄鸡,
声声啼破宁静的港湾!
看它昂立在群山之上,
拍一拍翅膀,引颈高唱;
牵一线阳光在边境降临,
霎时便染红了万里江山。
莫非是学习了战士的性格,
所以才如此豪迈、威严?
因为它是战士的伙伴,
所以才唱出了士兵的情感!
1960年12月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一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我是长在黄河岸边的一棵树,
我是长在长城脚下的一棵树;
我能讲许多许多的故事,
我能唱许多许多支歌。
山教育我昂首屹立,
我便矢志坚强不渝;
海教育我坦荡磅礴,
我便永远正直地生活;
条条光线,颗颗露珠,
赋予我美的心灵;
熊熊炎阳,茫茫风雪,
铸就了我斗争的品格;
我拥抱着——
自由的大气和自由的风,
在我身上,
意志、力量和理想,
紧紧的,紧紧的融合。
我是广阔田野的一部分,大自然的一部分,
我和美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
我属于人民,属于历史,
我渴盼整个世界
都作为我们共同的祖国。
二
无论是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土壤,
我都将顽强地、热情地生活。
哪里有孩子的哭声,我便走去,
用柔嫩的枝条拥抱他们,
给他们一只只红艳艳的苹果;
哪里有老人在呻吟,我便走去,
拉着他们黄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多茧的手,
给他们温暖,使他们欢乐。
我愿摘下耀眼的星星,
给新婚的嫁娘,
做她们闪光的耳环;
我要挽住轻软的云霞,
给辛勤的母亲,
做她们擦汗的手帕。
雨雪纷飞——
我展开手臂覆盖他们的小屋,
做他们的伞,
使每个人都有宁静的梦;
月光如水——
我便弹响无弦琴,
抚慰他们劳动回来的疲倦的身子,
为他们唱歌。
我为他们抗击风沙,
我为他们抵御雷火。
我欢迎那样多的小虫——
小蜜蜂、小螳螂、小蝴蝶,
和我一起玩耍;
我拥抱那样多的小鸟——
长嘴的,长尾巴的,花羽毛的小鸟,
在我的肩头做窠。
我幻想:有一天,我能
流出奶,
流出蜜,
甚至流出香醇的酒,
并且能开出
各种色彩、各种形状、各种香味的
花朵;
而且我幻想:
我能生长在海上,
我能生长在空中,
或者生长在不毛的
戈壁荒滩、瀚海沙漠……
既然那里有
粗糙的手,黝黑的背脊,闪光的汗珠,
我就该到那里去,
作他们的仆人,
我知道该怎样认识自己,
怎样为使他们愉快的生活,
工作……
我相信:总有一天,
我将再也看不见——
饿得发蓝的眼睛,
抽泣时颤动的肩膀,以及
浮肿得变形的腿、脚和胳膊……
人民呵,如果我刹那间忘却了你,
我的心将枯萎,
像飘零的叶子,
在风中旋转着
沉落……
三
假如有一天,我死去
我便平静地倒在大地上。
我的年轮里
有我的记忆,我的懊悔,
我经受的隆隆的暴风雪的声音,
我脚下的小溪淙淙流响的歌;
甚至可以发现熄灭的光、熄灭的灯火,
和我引为骄傲的幸福和欢乐——
那是我对泥土的礼赞,
那是我对大地的感谢;
如果你俯下身去,会听见,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轻轻地说:
让我们尽快变成煤炭,
——沉积在地下的乌黑的煤炭,
为的是将来献给人间:
纯洁的光,
炽烈的热。
1980年3月
蟋蟀
产后的田野疲倦地睡了
喧闹如雨的秋声已经退去
夜,只剩一个最瘦的音符
执著地留下来
代替油盏,跳在
秋的深处,夜的深处,梦的深处
轻轻的,胆怯的
一只没有家,没有寒衣的蟋蟀
躲在我庭院的角落
挣扎地颤动着羽翅
㘗㘗,㘗㘗,㘗㘗
如一根最红的金属丝
从它生命的最深处抽出来
颤抖在落叶霜风里
会叫的白露
会叫的霜花
是我童年从豆秧下捉到的那一只吗
养在陶罐用划茎拨动它的长须
现在,我的童年早已枯萎
而今,我孤凄的叫声
像敲打着我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震撼着我多风多雨的六十个寒暑
六十年和今天的距离只有几米
但我不能回去
在秋的深处,夜的深处,梦的深处
一丝凄清的纤细的鸣叫
犹如从遥远传来的回声
㘗㘗,㘗㘗,㘗㘗
激起我心头满海的涛涌
逆风飞行的鸟
不是树叶
是一只褐色的鸟
在枯寂的荒原上空
逆风飞行
在狂怒的风暴里
几乎摔落地面
忽又猛地飞升
蜷缩的腿爪在奋力蹬动
从它几乎被撕裂的翅膀
我听见艰难的喘息和苦痛
但它仍挣扎着奋力搏击
无畏地向前飞行
是一把火在浪里燃烧
是一朵花开在空中
生活里有数不尽的风雨
世界才因你而生动
祁连山下那只逆风飞行的鸟
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只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
当残雪溶化,枯草间露出一丝鹅黄,
我听到蓬勃的春天在那里歌唱,
又一阵暴风雪已经过去,
天空射下灿烂的阳光。
无论是九天惊雷,还是春潮汛涨,
都抵不过我们战斗生活的喧响;
听,一粒粒萌生的种子在召唤明天,
千山万水间,呈现出何等繁忙的景象!
一切是这样动人,满含生机,
一切是这样富于理想和力量,
一切是这样无愧于伟大的时代和祖国,
呵,每分每秒,都充满热,都充满光!
灯塔
有谁比你更年轻
有谁比你更认识自己
骄傲地矗立在黑色的巉岩上
赤裸着脊背,高举着手臂
擎一把激情的火
当滚滚乌云像崩塌的山体
裹挟着炸雷、迸射的闪电
搅乱了群星的轨迹
你就这样不惊怵不畏惧地
站在乌云里
当风暴如千匹狂奔的烈马
飞动着鬃毛和横扫的马尾
空间满是奔突的马蹄
把深海的鱼抛向天空
又把海鸥砸向海底
你就这样不犹豫不战栗地
站在风暴里
当波涛站起来张开拍天的翅膀
从海沟卷起贝壳、海草、泥沙
似火焰,燃烧又熄灭,熄灭又燃烧
把礁岩炼得闪闪熠熠
你就这样自豪又自信地
站在波涛里
你把乌云、风暴、波涛
统统撕成碎片,踏在脚底
为迷路的舵铺成一条回家的路
除了太阳,有谁比你更懂得
生活战斗的艰辛和生命战斗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