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现象(当下的很多议题和症状)
当下现象(当下的很多议题和症状)刘晓蕾:我读《金瓶梅》的经历跟秋水差不多。第一次翻开《金瓶梅》时,我是二十多岁,当时还“狡猾”地给这本书包了书皮,也是读不下去,有点像啃窝窝头,难以下咽。庄秋水:跟《红楼梦》相比,《金瓶梅》这本书算是很小众了。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金瓶梅》时,很有些读不下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觉得太黑暗了,远不如《红楼梦》好读。晓蕾你能谈谈自己读《金瓶梅》的心路历程吗?“《金瓶梅》是一本凡人生死书,写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刘晓蕾认为,正是因为作者没有站在道德高点上评判他们,这些在《水浒传》里被贴上坏人标签的人物,却在《金瓶梅》中成了主角,第一次被当成“人”来看。而兰陵笑笑生就像拿着摄影机一路跟拍,记录下每个人的心思和欲望,让我们窥见最真实的人间图景。6月19日,刘晓蕾和作家庄秋水在北京SKP RENDEZ-VOUS书店进行了题为《〈金瓶梅〉里的欲望与慈悲》的对话,经授权《燕京书评》特发此稿。《作为欲望
在刘晓蕾看来,《金瓶梅》里都是凡人,他们忙碌而焦虑;欲望没有出路,连欲望都是内卷的;在死亡面前的众生相:世界照旧,人性照旧。当下的很多议题和症状,都可以在《金瓶梅》中找到对照。
在北京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任教的刘晓蕾坦言,自己在20岁的时候,看不下去《金瓶梅》。当时她觉得《金瓶梅》像粗粮一样,粗粝得难以下咽。她说,阅读《金瓶梅》是需要“机缘”的。 从初读到再读,已经过去十年,“机缘”到了,她不仅读下去了,而且爱不释手,并开始整理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最终在今年出版了《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一书。而在此前,刘晓蕾因在学校开设的《〈红楼梦〉导读》的公选课,被学生们评选为“最受欢迎的公选课教师”,2019年曾出版《醉里挑灯看红楼》一书。
刘晓蕾认为,当下的很多议题和症状,都可以在《金瓶梅》中找到对照。书中的情节跟我们的现实,虽隔了四百多年,却毫无隔阂感,只不过是移步换景而已。书中所呈现的人性和生存的境遇,跟我们今天非常接近: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亲密关系,甚至是社会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人性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在刘晓蕾看来,西门庆死后的后20回,甚至可以补偿《红楼梦》未完的遗憾。写尽美与繁华的曹雪芹,很难用最好最恰当的方式结局。而至今未能确定真实身份的兰陵笑笑生,却直接用最残酷、最苍凉的笔触写尽死亡,也穷尽了对衰败的想象。
“《金瓶梅》是一本凡人生死书,写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刘晓蕾认为,正是因为作者没有站在道德高点上评判他们,这些在《水浒传》里被贴上坏人标签的人物,却在《金瓶梅》中成了主角,第一次被当成“人”来看。而兰陵笑笑生就像拿着摄影机一路跟拍,记录下每个人的心思和欲望,让我们窥见最真实的人间图景。
6月19日,刘晓蕾和作家庄秋水在北京SKP RENDEZ-VOUS书店进行了题为《〈金瓶梅〉里的欲望与慈悲》的对话,经授权《燕京书评》特发此稿。
《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刘晓蕾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出色的人性观察:《金瓶梅》是一本“凡人生死书”庄秋水:跟《红楼梦》相比,《金瓶梅》这本书算是很小众了。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金瓶梅》时,很有些读不下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觉得太黑暗了,远不如《红楼梦》好读。晓蕾你能谈谈自己读《金瓶梅》的心路历程吗?
刘晓蕾:我读《金瓶梅》的经历跟秋水差不多。第一次翻开《金瓶梅》时,我是二十多岁,当时还“狡猾”地给这本书包了书皮,也是读不下去,有点像啃窝窝头,难以下咽。
那时候,我当然更喜欢《红楼梦》。大观园里有诗、有爱情,还有精致的审美生活。而《金瓶梅》写的是一群已婚人士,潘金莲出场时是25岁的武大娘子,之前还在王招宣家待过,又被张大户收用;西门庆是27岁,他从不读书,眠花宿终日游荡……这些人活得没羞没臊、乱七八糟,大都是油腻的“中年人”。他们的人生没什么戏剧性,不过是家长里短“老婆舌头”。西门庆和潘金莲,在《水浒传》里早就被贴上坏人的标签:潘金莲是淫妇,西门庆为富不仁欺男霸女。把一群坏人当成主角,并铺陈他们的日常人生,《金瓶梅》确实是一部奇特的书。
从《金瓶梅》开始,文学的写法就不一样了。中国的诗词集美学之大成,自不用多说。中国小说起步比较晚,从传奇到话本,故事性都很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样的小说,写的不是帝王将相,就是绿林好汉,乃至神魔鬼怪,跟日常人生不相干。正因为都是“别处的生活”,才有吸引力。《红楼梦》为什么比《金瓶梅》更好读?因为贵族家庭是云端上的生活,连喝酒吃饭都与众不同,比如那个“茄鲞”,宝玉想喝的“荷叶莲蓬汤”,充满想象力。
《金瓶梅》里吃什么?吃“红烧猪头肉”,吃“烧鸭子”。到了《金瓶梅》这里,文学的气质变了。书中的主角成了一群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是的,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而是平常人、普通人。书里的人忙着做生意,在浮世中奔走,虽然大多有道德瑕疵,有的还是罪人;但在《金瓶梅》里,他们第一次被当成“人”来看待。所以,我把《金瓶梅》定位为“凡人生死书”。如果你喜欢道德判断,那么读《金瓶梅》会处处感觉被冒犯、被挑衅,有强烈的道德焦虑。
《金瓶梅》这个书名,通常被理解为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而作者确实擅长写女性。在他的笔下,这些已婚的女性个个摇曳生姿。潘金莲长什么样子呢?她头发浓密,发量很好,脸媚眉弯,颇有女性风情。李瓶儿是眼光如醉,相当迷人。孟玉楼有知性美,作者写她“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当年胡兰成想形容张爱玲,不得好词,张爱玲说她很喜欢这句话,可以把这句话送给她。
这些女性都不年轻了。孟玉楼一出场就是30岁。西门庆死后,孟玉楼在清明节给西门庆上坟,邂逅了31岁的李衙内,两个人一见钟情。那时候,孟玉楼已经37岁了。那时的37岁相当于现在的40多岁,但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这个年龄的女人依然有风情。
庄秋水:对,西门庆喜欢的女人可以说是各种类型都有,眯缝眼的,紫膛色皮肤的,白嫩的,看起来完全没有规律。但其实倒有一个共性,他喜欢的都是“熟女”。
刘晓蕾:相反,传统小说和诗词都钟情少女,《红楼梦》里的宝玉更是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而兰陵笑笑生却能看见成年女性的美。东京蔡太师府里的翟管家,托西门庆找一个小妾,一个媒婆带着西门庆去相看,她找的是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结果西门庆眼里只有女孩的母亲王六儿。王六儿29岁,长挑的身材,紫膛色的脸。明代美女的标准是五短身材,皮肤白,这审美很传统,但王六儿很健美,别有一番风情。
所以,兰陵笑笑生能看见女人的丰富性,他是出色的人性观察者,没有任何道德偏见。
刘晓蕾,生于1972年,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教师,著有《醉里挑灯看红楼》等书。
“欲望”在传统文化里没有位置,《金瓶梅》正面呈现欲望庄秋水:兰陵笑笑生没有道德偏见,这跟明代中后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有关,《金瓶梅》不是横空出世的。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非常发达,在此基础上,市民生活也兴起了,对欲望的态度也变了。“三言二拍”里有一个故事我印象很深,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蒋兴哥是一个商人,在外做买卖,新婚妻子被别人骗了出了轨。他回来后虽然跟妻子离了婚,但抱着一种理解的心态,怪自己是商人重利轻别离,把新婚妻子抛在家里才出了这种事,所以他把嫁妆都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非常典型,说明明代人开始理解欲望,不再是“存天理灭人欲”,开始觉得人的欲望是正常的,人的欲望就是天理。所以,思想家李贽才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刘晓蕾:是的。欲望是《金瓶梅》的关键词,所以我把自己的新书取名为《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书中人物生活的地方是清河,而《水浒传》武松、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发生在阳谷,为什么一定要改到清河?因为清河在临清附近,而临清是明代八大钞关之一,这就是运河边上的城市。商业和城市,是《金瓶梅》的背景。
商业和城市激发欲望满足欲望,也制造欲望。跟《三言二拍》还不一样,兰陵笑笑生把欲望呈现得更充沛、更极致,西门庆的欲望全面开花,金钱、权力和女人一个也不少。潘金莲和李瓶儿则深陷情欲之海……作者呈现了欲望的多种可能。
颐和园建筑上的潘金莲和西门庆(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西门庆和潘金莲自不用说,李瓶儿也是一个情欲中人。她先是梁中书的小妾,后来带着一大堆财宝嫁给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后来又跟西门庆通奸。花子虚摊上官司,她第一时间把财物转移到西门庆家里。花子虚病了,她拒绝找医生,结果花子虚因气丧生,于是她嫁给了西门庆。这样一个有严重道德瑕疵的女性,作者的态度却相当包容。他让我们看见,李瓶儿原来的婚姻生活非常不幸,有严重的性压抑。她曾经对西门庆说:“你是医奴的药,一经了你手,让人白天黑夜忘不了你。”这句话后来被张爱玲“拿走”,在《倾城之恋》里让范柳原说给白流苏听了。这跟我们喜欢的“良辰美景奈何天”,黛玉低吟的“镇日家情思睡昏昏”,有没有本质的差别?差别并不大,只不过是成人版的情话而已。
所以,兰陵笑笑生对待欲望是包容的,也是慈悲的,他让我们看到欲望的合理性,甚至欲望本身有美好的成分。像潘金莲这样在《水浒传》里被贴上淫妇标签最后被正法的女性,在《金瓶梅》里却展现了另外一面:她对爱情有期待,很会写情书。不过,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情书的下场不太好。杀死武大后,有两个多月西门庆都没来找潘金莲,他忙着娶孟玉楼呢。潘金莲就写了一封情书让小厮带给他,却如石沉大海,后来还是央求王婆把西门庆拉过来。她嫁给西门庆后,西门庆却留恋青楼,将近一个月没回家,潘金莲写了一封情书让玳安给他。当时西门庆正跟妓女李桂姐厮混,李桂姐假装生气,西门庆赶紧把情书撕碎去哄她。
潘金莲本身情欲旺盛,遇到西门庆,算是所遇非人了,她是一步步黑化的,而不是一出场就是坏人。情欲是欲望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这代表了生命力的强盛和强悍,事实上,潘金莲也是《金瓶梅》里最有活力的女性。能这样写潘金莲,也体现了兰陵笑笑生的慈悲。
在《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里,第一个专题就是“伤花怒放”,作者把这些女性当成真正的人来写,他甚至很尊重她们。
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欲望”是没有位置的。儒家认为欲望很容易泛滥,故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和人欲是对立的。虽然阳明心学到李贽这些人为欲望正名,但只是昙花一现。道家主张清心寡欲,亲近自然。释家说,欲望是苦的根源;而《金瓶梅》却敢于正面呈现欲望,而且把欲望写得如此丰富,这很不传统。
2011版《水浒传》中的潘金莲。
兰陵笑笑生是一个野生的天才庄秋水:如何书写欲望,这非常考验一个作家,一般的作家多少还是有点忌讳的。你有没有想过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他怎么就能跳出传统,写出这样一部书?学界有很多猜想,候选人多达几十个。最离奇的一个说法是,他就是王世贞,因为严嵩和严世蕃迫害了自己家族,严世蕃又喜欢看小黄书,他就写了一本《金瓶梅》,在每一页都抹上了毒药,严世蕃翻书时沾上毒药,就被毒死了。
刘晓蕾: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呢?我不是没想过,但注定无功而返。王世贞复仇这事,确实很有想象力,但持这种说法的人可能压根就不了解文学是什么。一个人抱着复仇的决心,能写出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一个心怀愤怒和仇恨的人,怎么可能有如此的耐心,如此的观察力和好奇心,把书中的人写得那么丰富和全面呢?
我虽然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但从书里可以看出他不是谁。我认为他不是混上流社会的,因为他明显更熟悉市井生活。他写西门庆去东京述职,蔡太师家的翟管家请他吃饭,何太监也请客,他也就寥廖几笔,可一写到市井美食,就活色生香、盆满钵满。还有西门庆的仆人去东京找关系,很容易就见到了当朝宰相,这其实很违背社会常识的。《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见到真佛,可是费了一番曲折的。
兰陵笑笑生应该常年混迹市井,而且会经商,走南闯北。他是一个野生的天才,对人性、对社会对时代,都有深刻洞察。
庄秋水:我自己经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看得下去《金瓶梅》了。就觉得书中所展现的人性跟我们今天所遇到的非常接近,无论是亲密关系,还是人际关系,还有社会问题,在《金瓶梅》里总能找到对应的内容。几百年过去,人性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那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欲望的尽头在哪里?我注意到你在书里非常密集地探讨了这个问题。
刘晓蕾:这是一个好问题,但也非常难回答。我刚才说兰陵笑笑生呈现了欲望的多种可能性,那么,对待欲望,除了慈悲,还有什么呢?
一方面,兰陵笑笑生对他笔下的人物有慈悲,有体谅;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这些人过得很苦。他们都被“贪嗔痴”所裹胁,在欲望之海里沉浮。想象一下,除了吃喝拉撒睡,除了欲望之外,别无追求,其实就相当于成为欲望的奴隶。西门庆生命的最后时刻,就是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最后纵欲而亡。
释放欲望、满足欲望的时候很爽,但从佛学到哲学都告诉我们:一个欲望释放之后,还有另外一个欲望,无休无止。叔本华说:“欲望被没有被满足的时候是痛苦,被满足的时候是无聊。”事实上,被欲望所裹胁的人生本身是非常苦的。后现代的雅克·拉康还说,连欲望都是幻影,是被制造出来的。
庄秋水:是的,梁漱溟曾说过三种人生态度,第一种是逐求,第二种是厌离,第三种是郑重。逐求就是不停地追逐欲望,停不下来;厌离就是一种从欲望中抽离的态度,代表了初步的觉醒。但在《金瓶梅》里人人都在逐求,在沉溺,没有一个人有厌离心态的。在《金瓶梅》里,似乎欲望是没有出路的。
未知身份的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里的死亡:文学史中最残忍也最深刻的死亡描写刘晓蕾:在《金瓶梅》里,欲望没有出路,连欲望都是内卷的。兰陵笑笑生最后把很多人都写死了,每个人都是以各种很肮脏、很残忍的方式死去。
这让我想起,其他文化如何处理欲望的?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跟魔鬼靡菲斯特打赌,质押了灵魂,一路狂飙突进,创造了丰美的人间图景,这其实就是欲望的自我实现,自有一种壮美。但在东方文化里,欲望却不是这样的。在《金瓶梅》里,欲望导向的是虚无。这里我要谈《金瓶梅》的深层主题,那就是死亡。
我第一次读到第62回李瓶儿之死的时候,是潸然泪下的。李瓶儿的儿子官哥死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下身不停流血,但没一个人以为李瓶儿会死,连最爱的西门庆也没想到。西门庆本身就是一个比较肤浅的人,他也安慰李瓶儿不要太难过,但他不懂李瓶儿的伤悲。
第六十一回,重阳节西门庆和妻妾们喝酒,李瓶儿身体不舒服,一直强撑着。勉强点了一个曲子,喝了一口酒,上厕所时血流迅猛差点一头栽倒。这时西门庆才慌了,医生轮番前来,却根本不管用。没人想到她会死,毕竟李瓶儿才27岁,好看、富有又深得西门庆宠爱。
接下来,你将会看见一个天才作家的大手笔。这也是中国小说第一次集中而且异常详尽地写一个普通人的死亡。
李瓶儿是非常眷恋这个世界的,哪怕这个世界给不了她安慰,哪怕她爱的西门庆如此粗陋,甚至她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她整个人像黄叶一样羸弱,胳膊瘦如银条,还搂着西门庆的脖子说:哥哥,我本想着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可我没有这个福气,我放不下你啊!西门庆也抱着她哭。李瓶儿还说:我死后你不要用昂贵的棺材发送我,就用几两银子的薄棺材,不过我请你把我埋到你先妻旁边,以后给我烧烧纸什么的。西门庆就跺脚哭说:我仁义的姐姐呀!我亏待了谁我也不能亏待你呀!
新版《水浒传》中的西门庆
这个场景,真让人百感交集。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两个“坏人”是如此的情深意重。这其实也是兰陵笑笑生的慈悲,对欲望中人的慈悲。
兰陵笑笑生不光是把镜头对准这个将死之人,还对准了她周围的人。临死前,我们看见了李瓶儿的孤独。她渴望这个世界的温暖,渴望他人的陪伴。但她身边的人都看不见她的痛苦和渴望,她的奶妈终于过来看她了,却絮絮叨叨自己一直在忙,还没忘记跟西门庆要了两畦青菜。一向勤来走动的王姑子来了,却在抱怨薛姑子独吞银子,忙着咒骂她。李瓶儿的干女儿,一直没来看她。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赚钱。看到这里,你会发现,人类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李瓶儿死的那天,又给冯妈妈还有王姑子、丫鬟和养娘留了银子和衣服。我想到美国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一个说法:鬼魂其实没有死,如果尘世间还有人记得它、怀念它,它就不会真的死去。但如果没人记得它,它真的就灰飞烟灭了。李瓶儿送众人东西,一定也想让这些人记得自己,如果有人还能想起她,她就没白来这个世界上一遭。
那天晚上,丫鬟伺候李瓶儿上床睡觉后 ,自己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看见李瓶儿从炕上走下来,推了她一把说:“你们看家,我去也。”迎春醒来一看,李瓶儿面朝里躺在炕上,身下一洼血水,已经死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红楼梦》里的“晴雯之死”,是向李瓶儿之死致敬的,宝玉朦胧中看见晴雯过来,笑着说:“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
我非常喜欢《红楼梦》,曾写过一本《醉里挑灯看红楼 》,但也承认:在写死亡方面,兰陵笑笑生更勇敢也更残酷。西门庆的死也很痛苦,足足在血污里挣扎了七天才死。还有潘金莲被武松杀死,也比《水浒传》多了一些文字。
我敢说,《金瓶梅》里的死亡,是我读过的小说里,写得最残忍也最深刻的。秋水你同意吗?
庄秋水:我同意。那完全是一种污秽和恐惧的感觉。我觉得,作者就是要通过这种由死亡所生发的惊悚、恐惧,去净化欲望所遮掩的人性,或者说希望由此获得一种觉悟。
死亡面前的众生相:世界照旧,人性照旧刘晓蕾:列夫·托尔斯泰写过一个中篇叫《伊凡·伊里奇之死》,是世界文学史公认的写死亡写得最好的小说。但《金瓶梅》里的死亡,绝对不亚于它,甚至超越了它。伊凡·伊里奇是一个公务员,他也算过得顺风顺水,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但当他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是无法接受的,小说写他这一路的心灵历程,非常深刻。他在学校里学过三段论:“凡人都会死,盖乌斯是人,盖乌斯会死”,从逻辑上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死,这就是人的普遍心理。当然,伊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看见了光,决定跟一切和解,跟死亡和解。这是宗教式的死亡,《金瓶梅》里的人终其一生都看不见光 。他们都没有信仰,是以一己肉身直接面对死亡,迎接死亡,是一种硬着陆。
所以,当死亡猝然来临之际,这些人其实没有任何准备。更可怕的是,死亡对生者毫无意义,没有一个人能凝神敛足,思考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西门庆还是以前的西门庆,他虽然很痛苦,哭得嗓子都哑了,不吃不喝了一整天。当我们刚想为这个浪子的深情感动时,在第六十五回李瓶儿出殡后,西门庆却又把李瓶儿的养娘拉到床上:“搂着你,像搂着你娘一样。”你可能又会觉得西门庆真渣。
但是,读《金瓶梅》读多了,你会可怜西门庆,而不是恨他。他太软弱了,无法承受爱人死亡带来的寂寞,才急切地从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温暖。
山东梁山影视基地里的潘金莲。(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庄秋水:是啊,就像我们现代人说的:治疗失恋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快开始新的恋爱。西门庆观戏动深悲那一段写得非常动情,但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悲伤,结果就是很快和奶子如意儿上床。很渣,但很深刻。
刘晓蕾:其实,凡人大概都有这种软弱的时刻。更重要的是,兰陵笑笑生让我们看到,在死亡面前的众生相。
我们现在强调死亡教育,其实就是想通过死亡,更严肃、更郑重地对待生。西门庆最爱的就是李瓶儿,但李瓶儿死了,他是怎么做的?按照我们的理解,他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思考一下剩下的人生。但西门庆没有,他选择了转移。
先是给李瓶儿办了一场特别体面、特别热闹的葬礼,用了很昂贵的棺材,这是很典型的中国式转移悲伤的方式。 他的人生还是照旧,依然马不停蹄地找女人。他临死的前几天,就是从一个女人辗转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完全没有对生命的自觉,这就是不觉悟。而潘金莲、吴月娘这些人呢?也是一样。继续争风吃醋,埋怨西门庆过于悲恸。吴月娘说至于如此吗?潘金莲说他不像话,连孟玉楼都有怨言,这就是在死亡面前的众生态。
李瓶儿的死,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涟漪。世界照旧,人性照旧。这很悲哀,也很真实。
港剧版《金瓶梅》在香港闹市宣传。(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金瓶梅》的后二十回是《红楼梦》的结局庄秋水:你在书里讲到最后的大结局,我也是心有戚戚焉。西门庆死后,可谓“树倒猢狲散”。西门庆死之前跟自己的女婿陈敬济说:“你好好地帮衬,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要失散。”他到死都希望能让这个家维系下去,让他的妻妾都不要失散。结果他刚死,小妾们逃的逃,改嫁的改嫁,死的死。而且,西门庆那些好兄弟们也都纷纷背叛,《金瓶梅》写出了一个大厦倾退的荒凉和惨败。
刘晓蕾:我记得有人说《金瓶梅》的后二十回写得不好,但我不这么认为。繁华好写,破败不好写。后二十回更见作者的大手笔,比如用大事件——金兵入侵来加快毁灭,在苍茫的大时代里,个人更显得命如蝼蚁。
如果你为《红楼梦》未完感到遗憾,那就去看《金瓶梅》的后二十回吧。有人曾经说,曹雪芹可能真的没有写完《红楼梦》,因为没法写下去了。前面太美太精致,人生太华美,怎么忍心做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我觉得很有道理。
再来看《金瓶梅》第一百回的大结局。这一回里,普静禅师一个个超度亡魂,那些死去的人都一一轮回转世。这个结局非常苍凉,也非常绝望,同时也是兰陵笑笑生抛给我们的千古大哉问:这些人还会重复他们原来的人生吗?所以,《金瓶梅》写了一群不觉悟的人,其实是想让我们觉悟的。
《金瓶梅》里的人都没觉悟,他们都在欲望的层面上生存。但在最后两回,兰陵笑笑生写了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韩爱姐和陈敬济。韩爱姐是王六儿和韩道国的女儿,这一对没羞没臊的夫妻,老婆卖身,老公数钱,但他俩生了一个友情有义的女儿。韩爱姐是在第九十八回出现的,她本来是东京蔡太师翟管家的小妾,蔡家倒了台,她跟着父母一路逃难来到临清,跟母亲靠卖身谋生,而韩道国的头发已经斑白,这样的写法让生出对生命的悲悯。即使他卑微如蝼蚁,也有自己的面目。
韩爱姐遇到了陈敬济,并热烈地爱上了他,陈敬济也回报了爱。陈敬济最后被杀,韩爱姐发誓为他守节,拒绝再嫁,还把自己鼻子割掉了,眼睛都毁了,头发都剃掉了。这样的爱情,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本来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不是《金瓶梅》的故事,而应该是《红楼梦》里的故事。
白先勇新版昆曲中的潘金莲。(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为什么兰陵笑笑生最后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我想,他对人性并没有完全绝望,这也是作者的慈悲。这样的慈悲,到《红楼梦》里被放大了,让我们看见什么样的叫美、什么叫爱。
庄秋水:从这个层面看,《红楼梦》是对《金瓶梅》的回应。作为现代的人类,跟古代人类分别在哪里?在于现代人能够拥有自由意志,作为一个个体,你不是一个被安排的,也不是一个工具人。《红楼梦》和《金瓶梅》真的是不相上下,各有其美。
刘晓蕾:是的,在《金瓶梅》里欲望没有出路,但到了《红楼梦》里,因为有了自由意志,有了觉悟,欲望被升华了,开出了绚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