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与边疆(口外行走记)
沿海与边疆(口外行走记)7.21(周五)→赤峰市松山区:翁牛特右旗郡王府遺址→喀喇沁旗(锦山镇):喀喇沁旗亲王府7.20(周四)→克什克腾旗:世界地质公园博物馆→林西县:辽代饶州城遗址→翁牛特旗:梵宗寺7.17(周一)→正蓝旗:元上都遗址博物馆、元上都遗址→多伦县7.18(周二)→多伦县:多伦湖、汇宗寺、善因寺→克什克腾旗(经棚镇)7.19(周三)→克什克腾旗:庆宁寺、元代应昌路故城遗址、达里诺尔湖、贡格尔草原
2017年的夏天,上海遭遇了据说打破百年来高温记录的持续酷暑。但在七月的火候上,我却跑出千里之外,在遥远的塞外草原经历了一趟有趣旅程。这倒不是出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任性,却也确实有一点临时决定、说走就走的机缘。
此行由茅海建教授召集,北大历史学系陈肖寒博士领队,同行者除了我,还有唐仕春、陈益萍、李婷婷、任丽萍,总计七人。小队从北京启程北上,出张家口,越张北坝上草原,由河北省进入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经太仆寺旗、正蓝旗、多伦县,最北到达赤峰市克什克腾旗,折向往东,至翁牛特旗,再南下,经喀喇沁旗,重返河北境内,过承德市区,入古北口,回到北京。张家口和古北口分别在北京的西北、东北方向,我们差不多走了一个“几”字型的路线。全程花费时间约一周,所经路线及考察地点具体列下:
7.15(周六)→北京→张家口:大境门、察哈尔都统署旧址、堡子里历史街区
7.16(周日)→张北县:元中都遗址、张北坝上草原→太仆寺旗(宝昌镇):贡宝拉格草原、玛拉盖庙(咸安寺)
7.17(周一)→正蓝旗:元上都遗址博物馆、元上都遗址→多伦县
7.18(周二)→多伦县:多伦湖、汇宗寺、善因寺→克什克腾旗(经棚镇)
7.19(周三)→克什克腾旗:庆宁寺、元代应昌路故城遗址、达里诺尔湖、贡格尔草原
7.20(周四)→克什克腾旗:世界地质公园博物馆→林西县:辽代饶州城遗址→翁牛特旗:梵宗寺
7.21(周五)→赤峰市松山区:翁牛特右旗郡王府遺址→喀喇沁旗(锦山镇):喀喇沁旗亲王府
7.22(周六)→喀喇沁旗(锦山镇):灵悦寺、福会寺、咸应寺→承德市隆化县:中关行宫遗址→承德市区:外八庙之普陀宗乘、须弥福寿庙
7.23(周日)→承德市区:避暑山庄→北京。
坦白来讲,此行所访各处对我而言皆是“初来乍到”,原本非常陌生,又全无知识的提前储备,在相关历史、地理、文化包括现实情况方面的了解,几同于一张白纸。全程经过的地方风土各异,地形多变,并无现成的路线可循,而预定的考察内容杂多、日程密集,要顺利走完,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轻松。幸亏有英明领队的指挥若定,以及亲爱的队友们的齐心协力,这一路我需要做的只是默记和实践伟人的经验——“跟着走”。而一路行来, 凡古老文明或新鲜见闻,映入耳目,联翩不绝,这带给行路人的,不光是巨大的信息量,还有强烈的冲击感。直到返回沪上,神气稍定,才有机会一边回忆,一边补课,将沿途所见所闻所思,略为整理,志以备忘。
此次考察的路线图。底图为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八册“清时期”卷中的直隶地图。李婷婷制图。
“跑口外”: 何谓“直隶北部”
在北京的西北方向,沿昌平、怀来、宣化、张家口一线,是京师通往草原的重要通道。按清代驿路,从京城北的皇华驿(今昌平回龙观,距德胜门三十里)出发,途径居庸关、土木堡、鸡鸣驿、宣化驿,到达张家口,总计约430华里。这一条路线大致也就是今天的八达岭高速公路。从北京出发的当天,是一个周末,出京的车很多,路上又下起了小雨,高速路上堵起长长的车队,车行不是很畅。我们早上九点出发,到达张家口市区已经是下午一点,比预计的要稍晚一些。堵在路上的时候,我想到100多年前的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慈禧太后携光绪帝仓皇逃亡,所谓“西幸”,一开始走的就是这条路。只是一路狼狈,走走停停,从出北京城,到宣化府就花了六天时间。宫廷在此短暂驻跸,决定“暂行巡幸太原”,于是折向西行。而我们这一行则是到了张家口以后,选择继续北上。出了张家口北端的大境门,就是所谓的“塞外”或“口外”了。
大境门,位于张家口市区北端,始建于清顺治元年(1644)。门上有1927年察哈尔督统高维岳题字“大好河山”。
登大境门城墙俯瞰,南侧为张家口来远堡(上堡),北侧即属关外,大境门外东、西太平山巍然对峙,城墙东端有清水河流经。
张家口扼守京畿北大门,形势险要,向来人们多以“锁钥”、“屏障”、“肩背”、“咽喉”等词汇极力形容它与京师关系之重。清康熙年间,根据对准噶尔作战的需要,清朝在京师周边长城沿线,按自东向西的顺序,设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张家口、杀虎口外五路驿站。其中以出张家口的驿路为最要,它不仅连接归化城与内蒙古各盟旗,取西北方向,可通往乌里雅苏台、科布多等军台重镇,进而翻越阿尔泰山与新疆台站相连,往北则可通往外蒙古库伦(今乌兰巴托),并一直延伸到俄罗斯恰克图。张家口北端的大境门,就是张库大道,这条全长2000多公里、历经四百余多年、有着“草原丝绸之路”之誉的著名古商道的起点。
位于大境门外的“张库大道起点”碑。
对于此次行走的范围,我们一行人在口头表达上,经常性地“口外”、“塞外”、“口北”、“直隶北部”混用,莫衷一是。这不能完全说是“无心”之失,也实在怪不得言者“不学”,因为有关这一考察区域的地理概念、范围、类型、历史政治区划以及治理模式,本身异常复杂,非一两言所能决。至少就我而言,真正是抱着学习的态度,一路走、一路看。
“口外”,在清代文献中多指长城以北地方,包括今内蒙古、山西、河北北部的大部分地区,但不包括东三省,后者一般称“关外”。所谓“口”,是指杀虎口、张家口、独石口、古北口、喜峰口等长城关口。明朝时有“九边”,即为防范蒙古势力,在北部边境沿长城设立的九个军事重镇,各关隘尤为重中之重。到了清朝,内、外蒙古盟旗先后内附,清帝以“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自许,长城的军事防御地位下降,长城各关隘则成为中原与蒙古通驿、通商的要口。
我们熟知的一个俗语叫做“走西口”,而“西口”是与“东口”相对的。历史上的山西商人习惯称大同以西的杀虎口为“西口”,大同以东的张家口为“东口”。顺治初年,清朝在张家口来远堡开大境门,张家口晋商成为率先前往蒙古经商的商人,商队出此门,可直通坝上草原,再向西、向北,深入蒙古各蒙旗。这恰恰是新晋商有别于前辈的重要特征:他们不再视长城为国境线,开始走出关口“市圈”的限制,主动前往北方草原,商业地理空间得到极大扩张。(秋原:《清代旅蒙商述略》,新星出版社2015年)至雍正五年,中俄两国签订《恰克图条约》,除了规定原有的俄商来京贸易外,还允许在两国交界处进行零星贸易。荒僻的恰克图渐渐发展成热闹的互市口岸,大大开拓了对俄贸易的商机,这使得汉地商人前往蒙古的热情愈发高涨。
出了张家口,就是长城以外蒙古人的地盘了。但现在要再驱车百余公里,才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清廷入关之初,以长城为界,不许汉人出塞屯垦。但这一禁令执行地并不彻底。大约自康熙初年,来自直隶、山东、山西的穷苦民人就不断向口外地区迁移,靠近各口的数十里地面,逐渐被开垦。后由于对准噶尔战争的粮食需求、中原地方连年大旱、以及直鲁晋三省人地矛盾突出等多种因素,雍正时期正式出台了“借地养民”政策,将长城沿线以北五十里辟为耕作区,允许内地汉民凭票据至蒙地开垦种田,春去秋回,同时要求蒙古各盟旗容留流入当地的灾民,准各王公享“吃租”之利。这样,内地汉民出口外谋生更加踊跃,虽然名义上是“借地”,但大多都定居了下来,而且后来有越来越多的汉族移民逐渐突破长城外五十里的限制,继续向北进深入旗地,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归化为“蒙古籍”(用当地话说即“随蒙古”)。这些移民以直隶、山东两省为最多,也有一部分山西人,他们通过张家口、独石口、古北口、喜峰口等关口前往蒙古地区谋生的行为,也称为“跑口外”。
雍正以后,随着关内移民大批出到口外地区,这一带汉人的数量,逐渐超过了满洲、蒙古人的总和,并且还在不断增加当中。出口民人的管理以及层出不穷的旗民交涉、词讼事件,成为清朝的当务之急,于是它在当地陆续设置了归属直隶总督管辖的一些府、厅、州、县。这样,直隶行省跨越长城,实际呈现出一个北扩的趋势,所谓“直隶北部地区”也逐渐成型。到清末,所有被划入直隶总督管辖范围的长城以北地区,包括:(1)承德府、朝阳府、赤峰直隶州所辖的厅、州、县和口北三个直隶厅(张家口厅、独石口厅、多伦诺尔厅);(2)昭乌达和卓索图两盟17个蒙古扎萨克旗和察哈尔八旗的牧地;(3)内务府、太仆寺、礼部等中央机构设在这一地区的皇庄、行宫、牧厂与围场。我们看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清代卷中的直隶地图,其展示的地理范围实在比今天的河北要大得多。比照当下行政区划,“直隶北部地区”包含了河北省北部、内蒙古自治区东南部和辽宁省西部地区。我们这一次将近十天的旅程,还只是在它的中、西部打转,大约只走了全部范围的三分之一。
直隶北部地区的地理范围。陈肖寒制图。
在“跑口外”的一周多时间里,我屡次尝试用一些扼要的语言,来组织一下自己对这片一区域的理解,但结果常常是徒劳。从地理类型看,这一块地方属于冀北山地与内蒙古高原相连接的过渡地带;从经济类型看,是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的混融区域;从人口构成,是满、蒙、回、汉多族群聚居地区。而从历史上的政治治理情况来说,我大致了解清朝建立以后,对蒙古地区始终贯彻“分而治之”、“因俗而治”、“众建而分其势”的政策,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故而康熙帝会踌躇满志地认为:“本朝不设边防,以蒙古部落为之屏藩。”(王钟翰:《清代民族宗教政策》)但具体到直隶北部区域,一旦略微深入当时清朝设置多重政府以治理多族群的政治结构,其复杂程度还是把我惊到了。
同行的陈肖寒博士目前专攻的题目就是“清代直隶北部地区政治生态”的研究,他每天花很多时间,在路上、车上、参观场所、宾馆、甚至饭桌上,不厌其烦、见缝插针地予以介绍和解释,但我至今尚不能保证自己已经完全理解——按行省制度,直隶总督下辖的各道、府、厅、州、县,以管理与民人相关的事宜为主;昭乌达和卓索图两盟内的各蒙古扎萨克旗,主要负责处理本旗的旗务,隶属于热河都统和理藩院管辖;八旗驻防军归热河和察哈尔都统节制;察哈尔八旗及各牧厂均由察哈尔都统直接管辖;内务府的上驷院和庆丰司、太仆寺、礼部在该地方设有大量近似“飞地”性质大量的皇庄、行宫与牧厂;范围广大的木兰围场则由上述多个机关分理。(陈肖寒:《七重奏:清代直隶北部地区的政治生态——理论、文献和历史》)肖寒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他用“七重奏”(直隶总督、察哈尔都统、热河都统、礼部、理藩院、内务府、太仆寺)来形容区域政治的多元情态,想必别有会心。理解清朝政治治理的前提,当然是厘清制度,不过更关键处在于,制度框架中的行为人不止遵照同一曲谱进行合奏,而且还会依据各自曲谱创作重奏,具有和声的编排。每一层政府权力的范围既有不同,也有交叉之处,在制度设计上较有条理可循,一旦落实在实际政治操作中,则又千变万化。
我还记得到张家口的当天下午,在市区参观察哈尔都统署情形。我最初纳闷的是,统辖蒙古察哈尔八旗的都统衙署,为什么会设在口内地方(清代张家口属直隶省口北道万全县管辖)?在参观过程中,当地的女解说员多次无意识地说道“察哈尔这个地方……”,她或许是想当然地将民国察哈尔省(1912年设置察哈尔特别区,1928年改置为省)范围投射到清代的察哈尔都统辖区,陈肖寒则在旁反复辩说清代根本没有“察哈尔”这样一个地方,有的只是“察哈尔”这一群人。在翻修的都统署正堂前大院,树立着一块今人制造的“御碑”,刻有乾隆二十七年(1762)敕设察哈尔都统的上谕,我们和热情好学的解说员一道,花了大概一刻钟,逐字逐行加以句读、释读。茅老师特别强调,在了解“察哈尔”历史的时候,应注意属人、属地治理原则在不同情境下的运用。
图7:察哈尔都统衙署,位于张家口市上堡明德北街三角地,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现在的建筑基本是在旧址上新翻建的,为前后四进院落,内部设有历史展览。
察哈尔都统署入口。附乾隆二十七年(1762)敕设察哈尔都统上谕全文:
朕惟察哈尔地方,向设八旗总管,凡练兵行围等事,每不能一律整齐,宜设大员,以专统辖。兹特命尔(指首任察哈尔都统巴尔品——引者按)驻劄张家口,总管察哈尔左右两翼副都统,八旗总管管辖满洲、蒙古官兵及张家口理事同知。尔宜持躬公正,律已严明,董率属弁,训练兵丁,练习行围,以精技艺,整理器械,以壮军容。所统弁丁,有不遵训令者,听尔参处。其选补承袭员缺,详慎核定。一应俸饷,确查咨领。尤须加意严饬官兵,不许滋事扰民。凡一切事宜,俱照题定事例办理。至钱谷词讼、民间情事,俱属地方官管理,不得干预。其宣化。大同二镇,附近张家口地方,亦听尔节制。尔受兹委任,须实心率属,加意训练,如或怠玩旷职,责有攸归,尔等慎之。特谕。
口外地区治理的复杂多变,从我们此行经过的一些地名,也可以窥见一斑。多伦县,地处锡林郭勒草原南端,距北京七百里,县名源于蒙古语“多伦诺尔”,意为“七水泊”。康熙帝亲征噶尔丹,与内蒙古、喀尔喀蒙古各部会盟于此,先后建汇宗、善因两大喇嘛教寺院,多伦诺尔由此获得发展,成为漠南藏传佛教中心和旅蒙商业贸易集散地。雍正时设多伦诺尔理事厅,为口北三厅之一,也是直隶省最北端的行政机构,至民国初,始废厅改县。在内蒙古还有很多以“某某旗”命名的地方,这大多由原蒙古各旗的旗名转化而来,现在多属于县一级的行政区划。比如张家口以北有“正蓝旗”和“正镶白旗”,前者对应清代察哈尔八旗的正蓝旗驻牧地,后者则包括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的范围,不过地名作了一个稍显别扭的合并。而紧邻正蓝旗的“太仆寺旗”,却和蒙古札萨克旗、或者八旗没有渊源,完全是一个生造的地名。“太仆寺”是清代中央管理马政的机构,其官署在北京城内,在口外地区所设牧厂大致位于今天的“太仆寺旗”内,但太仆寺从来没有编成过任何形式的“旗”。位于多伦县和赤峰市中间的克什克腾旗,当年只是被清朝编为名叫“克什克腾”部的蒙古扎萨克旗的驻牧地,不过旗府所在地落在今天的经棚镇之前,曾经数次迁移,这也与蒙古部落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惯相关,各旗中心地在大致规定的驻牧区内游移,在清代是常见的情况。
从内蒙回家后,我翻看资料,发现俄国人阿·马·波兹德涅耶夫(1851—1920)在1892—1893年间游历内外蒙古,和我们走过了一段相似的路线。他在张家口租了骆驼,经多伦诺尔、毕鲁浩特(即“经棚”的蒙古语,今克什克腾旗)、克什克腾旗(当时的克什克腾旗驻牧地不在今天的经棚,而在它的东南方,一个名叫“白岔”的地方),顺道参观了兆奈曼苏默城(元上都)遗址、元应昌城故城遗址,然后取东北方向,至巴林旗,继续北上,最后到达外蒙古库伦。(阿·马·波兹德涅耶夫:《蒙古及蒙古人》第一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9年)我们则是到了今克什克腾旗的经棚镇之后,不再北上,绕翁牛特旗往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