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够寒冷但足够凄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秋天不够寒冷但足够凄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秋蝉在弹琴,溪水清澈见底,一片落叶荡起细微的涟漪,我想徐玑的意思明白如画,就是轻松行走在秋天里。 一叶飞来浪细生。 戛戛秋蝉响似筝 听蝉闲傍柳边行。 小溪清水平如镜
阮小籍
1、行秋
我喜欢徐玑的《行秋》,一个“行”字,秋就动了起来,有了灵气,闹了起来,有了暖意。
行秋其实就是秋行,大致差不多,但我还是更偏爱前者,就好像秋天山路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不带行囊的信马由缰,一个是背着沉重的行囊郁郁独行。
戛戛秋蝉响似筝
听蝉闲傍柳边行。
小溪清水平如镜
一叶飞来浪细生。
秋蝉在弹琴,溪水清澈见底,一片落叶荡起细微的涟漪,我想徐玑的意思明白如画,就是轻松行走在秋天里。
洞庭波、南飞雁、碧云天、黄叶地、梧桐雨、西风紧,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这些都是案头的秋,太过萧瑟,偶尔来点儿半壶秋水荐黄花的小清新玩玩可以,但真正的秋色是行出来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秋天里,我一定是要到山里去的。不事先百度进山的路线,也不下载谷歌地图,就沿着山路的指引,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向秋的更深处漫溯——
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声音,蚂蚱在草丛里蹦来蹦去,羊群云朵一样飘在半山腰收割后的谷子地里,咩咩的叫声惊得成群的麻雀忽地飞起又落下。在一条溪水边坐下,多么清凉而又纯净的溪水啊,看得见水底的石头沉默不语,温润细腻,几个女人就光着脚踩在石头上洗衣服,一定是谁讲了个荤段子,惹得她们突然间嘎嘎嘎笑个不停……洗好的男人的褐色的夹克、孩子的熊出没图案的牛仔裤、女人的黑底红花的绵绸的连衣裙,幸福地晾在溪边的皂荚树、槐树和核桃树旁逸斜的枝桠间。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一手拎起藕荷色的裙裾,一手去抓鹅卵石下的螃蟹,偷偷瞄了我这外乡人一眼,脸倏地红了。不禁想起宋传奇《流红记》里红叶题诗的故事。书生于祐水边拾得一枚落叶:“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祐别取红叶 题诗道:“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后祐娶宫女韩氏为妻,成婚之日,取所藏红叶 方知是天作之合 韩氏道:“一联佳句题流水 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书生了,眼看一枚柿树的叶子在女孩的腿边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漂走了,我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
行行重行行,秋山如黛,白云一抹,山溪潺缓,崖畔、山脚、村头,随处可见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一眼望去,不由惊艳。那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仿佛害羞地乡间女子,期待你蓦然回首的刹那,心里会突然地一颤,然后怜惜地带她回家。即便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她也不怨不忧。就算满树的叶子都落尽,她也愿意继续孤零零地等在枝头。当漫天雪花,天寒地冻,那些满目苍凉里枝头孤独的红灯笼,终会让你觉出她的好来。这世间有多少的爱情到头来才会让人痛彻心扉?这俗世又有多少的冤家错过多年后才懂得彼此珍惜?就像这枝头的柿子,红彤彤得让你温暖,也会孤零零得让你忧伤。
循着沟畔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槐树林,“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眼前是一个叫“大雨淋”的村子,很奇怪的名字。见惯了那些叫李家寨、杨裴屯、花匠王、羊儿庄之类的村庄名字,竟然还有听起来是动词看上去却是名词的“大雨淋”,心头说不出的惊诧和惊艳。挂满玉米穗的窑洞,点缀几串红辣椒的窗户,屋顶晾晒的丝绸的被子……山里风景异,秋似洛阳春,好让人羡慕的山里人家。
行走红尘终有梦,何时老尽少年心,想起了罗文的那首《黄昏》:——
山 谷 中 已 有 点 点 灯 火
暮 色 就 要 渐 渐 昏 沉
你 和 我 也 然 笑 泪 满 唇
感 叹 年 华 竟 是 一 无 余 剩
晚 风 中 布 满 我 的 歌 声
道 尽 多 少 旧 梦 前 尘……
2、留得残荷听雨声
母亲在阳台上翻晒去年的莲蓬,说,如果加上今年的莲子熬粥,就更好了。
母亲一句“今年的莲子”,仿佛一滴冷雨敲在心头,一整个夏天,单位到家,家到单位,竟然忽略了山脚的那一片荷塘。望望窗外,碧云天,黄叶地,秋色正在一天天的老去,不知道采莲人去了没有?
忽然间,很怕采莲人。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也许真的会如宝钗所言,近日采莲人忙得很,没工夫去。好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也是喜欢的很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一首《虞美人》摧心蚀骨,不忍猝读,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偏偏就少了荷塘。
花间一壶酒的李白,因为多了一轮明月,才有了对影成三人的热闹;王禹偁谪居黄州,因为有了一个竹楼,才有了“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的淡然;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林逋,因为种了几株梅花,才有了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洒脱……残荷听雨,虽然一样的凄清,却不凄凉,反倒因了荷,身边才多了一个伴,心头才添了一丝暖。
母亲说,洛阳的莲藕要到冬至前后,才能买得到。心头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就是说,这残荷至少能呆到冬天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多好!
3、南塘秋
南塘秋。
很喜欢这三个字组成的意象。南,远离闹市的地方,一定很安静;塘,有水的地方,一定很灵动;秋,让人黯然神伤的季节,也够诗意。
更重要的是,南塘的秋,可以采莲,可以遇见那个采莲的她。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里我省略了前面和后面的句子,都是些少女思春的句子,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句子。
采莲人一定是一个人,最多是三五个,多了,就俗了。也太闹,不适合爱情的生长。如果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热闹,也就根本不会有《西洲曲》这样美丽的句子了。
那个写《黄冈竹楼记》的王禹偁说,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王禹偁的竹楼肯定不欢迎接踵而至的人流,他的心里也容不下声色犬马的浮华。就像这秋的南塘,三五个,最好是我们两个,看单衫、翠钿的你,采莲,也采去我心头的寂寞。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世上总是有太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君愁我亦愁,采莲的女子啊,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不然,谁会一个人来到这秋的南塘。
远远的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挎菜蓝,肌肤雪白……
——麦豆《荷 》
我相信前生来世、世道轮回,也相信蓦然回首和心有灵犀,在南塘的秋日里,我在等你……
4、软烟罗
母亲在窗下栽了六七株丝瓜,说,三伏天,爬满了墙做窗帘,就用不着扇子了。房子是六七十年代的青砖瓦房,因为窗子西向的缘故,一到夏天闷得像蒸笼,母亲就想起了种丝瓜的办法。
如今他们兄妹三个都大了,鸟雀一样扑棱棱飞走,却不像鸟雀一样的在暮色里天天的归巢了,只是蜻蜓一样偶尔地回来,点起母亲心头层层的涟漪,眨眼间又飞得无影无踪。
屋子就闲了下来,但母亲闲不下来。春二三月,母亲在西窗下种上丝瓜,等到丝瓜的绿叶连绵到房顶时,正好是挥汗如雨的夏天,这时母亲就会取出夏凉被,铺好凉席,等着孩子们回来。到了冬季,只要是阳光朗照的日子,母亲会把厚厚的棉被拿到太阳下去晒,说,孩子们回来盖着暖和,没潮气。
他说,妈,一年也住不上几回,您就不要老拾掇这屋子了。母亲说,春节你们总是要回来的,平时不勤收拾着,房子就没人气,凉了。
去年夏天,终于结束了聚少离多的婚姻,说不上是解脱还是感伤,至少没有轻松的感觉。心里冷得要命,一下班就急急得往家赶,见到母亲,见到爬满绿荫的老屋,他心里才有了一丝丝的慰藉。
母亲从来不问他离婚的原由,母亲知道,有些伤痛,不是三言两语的安慰就能抚平的。但有时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能感觉到母亲就站在床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轻微的呼吸。他不睁眼,母亲也不说话,只是站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出去。这时候他会坐起来靠在床头,隔着窗外丝瓜叶子的空隙,能看到母亲迅速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滴。
这样的日子一直从夏天持续到秋天,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大概是九月初的某一天,他躺在屋子里抽烟,听到窗外呼啦啦得响,母亲把满墙的丝瓜都连根拔了,尽管叶子还深深的绿着,黄色的花明艳艳的开着……看他惊讶的样子,母亲说,拔了丝瓜屋里亮堂。
第二年的春天,母亲没有再种丝瓜。
秋天的时候,母亲更换了窗帘和窗纱。薄如蝉翼的窗帘,不需要风,用嘴轻轻一吹就会荡起来,像极了大观园里的那种雨过天晴色的软烟罗,如烟似雾地在透过窗棂的阳光里飘啊飘。飘得他的心也仿佛雨过天晴的软烟罗,在松松软软地飘。
腊月的时候,他结婚了。他特意叮嘱妻子,屋里的窗帘一定用那种雨过天晴的软烟罗。
5、好想做一个流浪的异乡人
村子里常有流浪的异乡人,有时是蹦爆米花的老头儿,有时是耍猴子的中年男人,有时是登缸吞剑的少女……
蹦爆米花的一般都是孤独的老头儿,一般都是秋天或者冬天一个人出现在村里,老槐树下、石碾旁、小学校门口、打麦场的麦垛边,随便的一个背风的地方,只要生了火,不一会儿功夫,葫芦一样黑乎乎的压力锅“嘭”的一声,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塞满了长长的口袋。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引得孩子们鸟雀一样围了过来,再“嘭”的一声,孩子们吓得捂着耳朵如受惊的麻雀一样呼啦啦四散奔逃,而后重又围拢过来……“跟爷爷走吧,管你吃个够!”老头儿一脸的漆黑,说话时漏出来黄黄的牙齿。也许真的跟着他走了,会有吃不完的爆米花,有一次我就跟着他走出了村子,他说,“回去吧,你妈在喊你回家呢!”
老头儿有时在村里会呆上好几天,夜里就睡在村里的饲养室里,孩子们就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老头儿肯定地告诉我们,岳飞其实没有死,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大山里,成了神仙。老头儿说,岳飞和秦琼比较,秦琼更有钱,因为秦琼的瓦楞金装锏是金子做的,比岳飞的枪值钱多了。
老头儿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放学回来,石碾旁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煤灰,老头儿不见了踪影。心里十分的失望,很羡慕老头儿来去自如的生活。
还有一对儿安徽放蜂的夫妻,男的40多岁,一点儿都不帅,女的20多岁,漂亮的仿佛八月的荷花,连走路都袅袅婷婷,村里的男人都看呆了。男的安徽口音,女的却是唐山话,村里人说,男的到唐山放蜂,女的迷上了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天南海北的流浪。夫妻两人就住在村头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里,院子早些年住着狗蛋叔和淑珍婶,那年因为狗蛋叔打牌,淑珍婶上吊死了,就掉在大屋的房梁上,一年后,狗蛋叔也死了,据说是喝酒喝死的,也是在那间屋里。房子就荒了,放蜂的夫妻就住了进去。每年春天,他们就像燕子一样的飞来,荒凉的院子渐渐有了生气,院子里飘着炊烟,屋檐下挂满了红辣椒和玉米,有时屋顶上晾晒着男人或者女人的衣裳。春日暖暖,更多的时候,是女人在屋顶晒被子的身影,树荫覆盖的房顶,一床东北大花布的被子散发着家的气息……
再后来,放蜂的安徽男人身边不见了那个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的女人。村里人说,中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把年轻女人打跑了,也有人说,年轻女人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唐山了,还有人说,男人根本就没老婆,那个中年女人是男人在峨眉山放蜂时认识的,女人原本有家有老公,喜欢他就跟他私奔了。
村里的女人说起放蜂的安徽男人,多是“挨千刀”的一句,但我看出来,她们都打心眼里喜欢他。好像是有一年的六月吧,槐花刚落,安徽男人收拾东西要去延安赶花季,第二天,村里的 “村花”红玲姐也不见了。留下那个中年女人一口的四川话,在骂他“没良心”的。
母亲就常常这样骂父亲,村里的女人都这样骂自己的男人。但在我,却很想跟着放蜂人四处流浪,有山有水看着,有花有蜜吃着,有数不清的艳遇等着,也许,大约男人都没良心吧。
那一年,秋天了,村里来了两个耍杂技的女孩,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四五岁,姐姐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舞得密不透风,刀把儿上三尺长的红菱子如雨后的彩虹,看得我都呆了。大刀舞罢,姐姐双手抱拳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各位叔叔、大娘、婶子、伯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一番话赢得满场喝彩,妹妹一个小布袋开始挨家挨户的要粮食,小嘴巴“叔叔、大娘”的叫着,小布袋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玉米、绿豆、花生啥的。夜里姐妹俩就住在村支书家里,没多久,姐姐就和村支书的儿子结婚了。姐姐是东北人,我们都喊他丽萍嫂子,如今丽萍嫂子都五十多岁了,丽萍嫂子说,“那时候穷,没办法,谁让你建国哥家有饭吃呢!”我家和丽萍嫂子住一条街,跟着丽萍嫂子我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少林寺》电影流行那阵子,我13岁,是村里孩子们的 “老大”,很是潇洒。
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恍若隔世,转眼我已是人到中年,为人夫、为人父,上有老、下有小,心里累了苦了,便忍不住有“流浪”的念头——是蹦爆米花的,就给孩子们快乐;是放蜂的,就天南海北的漂泊;是练武的,就路见不平一声吼……
做一个流浪的异乡人多好,无牵无挂、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至少,在别人的眼里,异乡人是那样的幸福。
6、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庄
村庄,秋天的村庄,而且是陌生的,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因为是陌生的。
但恰恰是因为陌生的,所以才充满了神秘感。
一个人,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庄,心里是窃窃的欢喜,如同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偷走一个村庄里的幸福。
比如村口老槐树下,一个老男人偷偷摸了打水女人的腰一把,比如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屋檐下撩起衣服喂奶时,恰巧一个中年男人经过,装作不在意的瞄上一眼,然后快步走开,比如一个小媳妇在房顶晾晒暂新的嫁妆,绸缎的被子因为吸满了阳光柔软而又蓬松,我就想,如果这被子盖在我和她身上,该有多美……
陌生的村庄里陌生的男男女女,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俗世的幸福,我只是轻轻的经过,悄悄的看一眼,仿佛他们的幸福就被我偷偷装进了我的口袋,那一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初秋的远山悠然、静默,天是高的,原野是辽阔的,大豆、红薯、谷子、玉米、花生这些庄稼们是热闹的,鸟雀叽叽喳喳,柿子树漫山红遍,黄狗、黑狗、花狗在奔走相告……所有的这些,都属于蓝天下、原野上、山路旁的那些陌生的村庄。
我看到牧羊的老人在唱情歌,八月的庄稼心里急,哥哥俺天一黑就疼死你……我看到奔丧的女人在村口还笑嘻嘻的模样,进了村就哭天抢地;我看到暮色四合的南瓜地,男人和女人在偷情,风吹草低,两个人好像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前面的村庄里……
对我,这些都是我的俗世以外的日子,都是我温暖而又寂寞的路上的风景。
不必投入的去爱一次,也不必去疼一回,更不必投入的去拼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他们的心酸我懂,而我的漂泊,没人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如同为他们守候了一季的稻草人,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一个叫做范园的村子,村前溪水潺缓,村后青山连绵,范仲淹墓前的汉白玉塑像,在金黄的田野上仿佛入定的高僧,全然不在乎红尘俗世这些痴男怨女的分分合合。就在塑像下的阴影里,一对小恋人正在说着情话,女的笨拙羞涩,男的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不就是摸个手亲个嘴儿的事儿,连我都替他们着急。
天渐渐黑了下来,池塘里的鸭子开始抖落身上的水珠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赶着黄牛的农人正穿过一大片红薯地,黄牛脖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村子里传来喊谁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路的尽头,不是异乡便是故乡,突然有一种流泪的感动,那嘴角有一颗黑痣的端着饭碗串门的胖胖的女人,多像村里的艳萍婶儿;那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多像村里的淑英奶;那在挂满红辣椒的院子里正在对女人大吼的光着上身的男人,多像建刚哥……
陌生的村庄熟悉的日子,我的父老乡亲啊!
7、秋山深处有人家
人到中年,突然会有 “逃”的念头——逃离谨小慎微的工作,逃离鸡毛蒜皮的生活,逃离唠唠叨叨的老婆…一句话,逃离当下的日子。
推窗就是日日遥望的南山,在这初秋的天气了,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名胜志》里说:“玉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玉泉山又名万安山,山上石怪林密,清泉涌流,曲径通幽。东接嵩岳,西达伊阙,共同构成洛阳南面的屏障。
有山有水就是好风光,斜斜的山路、白云朵朵、两三声犬吠,杜牧上山是为了看那漫山的红叶,我一个人进山,惦记的确切地说羡慕的是那些山里的人家。
山下是偃师 山上是伊川,都是洛阳下面的两个县,但鸡犬相闻,无甚往来,更别说什么亲戚了。但我每每走在山路上,看到那些伊川的山里人家,就仿佛恍若隔世,在哪里见过,或者说他们就是我本来就该有的一种生活——去地里割谷子、在树下纳凉、小溪里洗脸、山顶上放羊、麦垛旁偷情、沟畔畔唱寂寞而幸福的情歌……这何尝不是我前世今生的愿望啊!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行走在秋天的山路上,凤仙花红艳艳地招摇着那些渐行渐远的青春,喇叭花铺天盖地地呼喊着秋天来到的消息,柿子树张灯结彩……等待了一年的村庄,轻易就用收获赶走了所有的恩怨情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生病、悲伤、牵挂、纠结、屈辱、贫穷、卑微、劳苦、不舍和隐忍,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化作欢喜,哪怕是小小的欢喜。
在一个叫虎庙的村子,一眼望不到边的谷子地里,男人在割谷子,送饭的女人怜惜地扯起衣襟帮男人擦去额头的汗珠,饭是红薯饭、汤是小米汤,男人吃得津津有味,女人看得柔情蜜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穿过虎庙,经过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山坳里又是一大片的人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满了新收割的谷子、玉米和落花生。一个中年女人在门口的树荫下缝被子,棉花是今年的新棉,洁白、善良、厚道,洗得发白的粗布被里儿,柔软、贴身,丝绸的苏绣被面因为日子久了变得皱巴巴的,不仅不难看,还有了那种流行的双绉真丝的飘逸,芥黄的底色上刺着金丝的麒麟送子,周围是明黄色的花瓣,仿佛梵高的《向日葵》怒放在秋阳下。
男人40一朵花,是说40岁的男人经风经雨变得不惑了,那么40岁的女人呢?年轻时如靓丽、奢华的丝绸,流年逝水,当岁月的皱纹爬上额头,恰如双绉真丝的做工,低调、淡然、知足而又浑身散发着成熟的味道。
秋天的山路上,我这个异乡的男人,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日子缓慢,突然有喜鹊沿着河岸飞起又落下,几只芦花鸡在经年的草垛上落旁咯、咯、咯地叫着……想起了梅艳芳的那首《女人花》——
爱过知情重
醉过知酒浓
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分不停留
像春风来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梦……
不要铁马银安殿,不羡玉盘珍馐富贵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喂一条狗,养两三只鸡,竹篱茅舍也是温暖的家。
8、 热闹满秋山
说起秋天的山,大都禅意十足,韦应物叶飘坠的空山,王维新雨后的空山,张耒身欲老的空山……都仿佛瘦、漏、透的太湖石,逃不脱一个“空”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的秋山是神采飞扬的,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许浑的秋山是大气磅礴的;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孟浩然的秋山是悠然自得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山还是那座山,心空了山就空了,心安了山就满了。
我喜欢热闹满满的秋山,秋风送爽、天高云淡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山里的。
玛瑙一样的酸枣,如躲在草丛里的猴子的眼睛,山风轻轻只摸一下,就亮晶晶地闪着光露出了头,眨眼间便重又躲了起来;红灯笼一样的柿子,如洗的蓝天和白云,仿佛就要娶媳妇的人家,把院子里到处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红彤彤好一番喜庆的景象,就等着新娘子进门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悉悉索索的田鼠,还有自作聪明的野兔,把谷子地、红薯地、玉米地都弄得不得安生,好像宴席上不听话的孩子,在桌子下窜来窜去……落叶满空山那是以后的事了,至少这初秋的山,要多张扬就有多张扬。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唯觉浅,人到中年,青春还没走远,暮年还仿佛远在天边,正是须尽欢的季节。喜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热闹,锦衣何须夜行,把那桃花扇底的风都唱尽,把那杨柳楼心的月都舞低,就像眼下的山,谷子熟了、花生落了、米酒香了,人生要得就是那一份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快意恩仇。
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个人行走在秋天的山路上,白云在眼前飘过,涧水在草间私语,成群的蚂蚱在谷穗上开会,灰喜鹊忽然从红薯地里飞了起来,石榴熟了,柿子红了,槐树的叶子开始黄了……这沿途的风景仿佛一幅无尽的长卷为我展开。
一条山路,下坡入涧,经过一个石头砌成的三孔的石桥,桥的两边是四只憨态可掬的狮子,桥下溪水哗啦啦匆忙奔流,碰在石头上溅起一丛丛的水珠,仿佛白色的山菊花。桥的对岸,爬上坡,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草垛边两三只牛在吃草,四五只羊头抵在一起打架,六七只鸭子晃来晃去。核桃树上挂满了青皮的核桃,两棵树间的绳子上晒着山外早已不多见的土布的被子,红底、白牡丹、绿孔雀的粗布被面肯定有些年头了,红色变暗,花也不艳,躲在花丛里的绿孔雀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这样的被子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后来结婚生子,母亲都把这些旧被子改成了孙子的小褥子、小屎布、小棉垫……心里忽然变得柔软,仿佛这个小山村,有我的和爷爷睡一个被窝里的童年,有我的初为人父的手忙脚乱的日子,有我的暗恋同班女孩子的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多少柔情多少泪,往事如烟去不回,这些年磕磕绊绊、吵吵打打的过来,孩子也11岁了,夫妻间早已没有了激情,却多了浓的化不开的相濡以沫的亲情。
山路穿过村庄,蜿蜒入云端,山民告诉我,山上有座山神庙,很灵的。突然想起了菩萨低眉的故事,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都来烧香拜佛求得菩萨的引渡和解脱,佛纵有千手千眼,也是没有能力看没能力管的,眼不见为净,干脆就低眉颔首装聋作哑吧。低矮的山神庙坐北朝南,面向大路,背后是万丈悬崖,需低头方能进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几笔刻画出山神爷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当下的刻工。走近仔细看,才发现山神爷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宝,原来供的是财神爷。因为面朝大路的缘故,山神爷满身的风尘,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满了灰尘,但脚下砖头支起的供案上却堆满了红薯、花生、核桃、柿子等贡品,可见周围山民的虔诚和寄托。山神爷坐像的旁边一块石碑扑地,模糊的字迹约略能看出“洛阳李XX刻于乾隆元年” 字样,墙角有香烛,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炉时,我却不知道该在山神爷面前许个什么愿!40不惑,也许从心底里我就不信,也许我的愿望太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有山就有庙,有庙就有神,礼多人不怪,拜了再说。
站在山顶,脚下是洛阳的烟云株树、参差十万人家,不仅想起了宋人杨万里的《秋山》——
休道秋山索莫人,
四时各自一番新。
西风尽有东风手,
柿叶枫林别样春。
突然有一种开悟的感觉,世间事,大多都是身在此山中的纠结,跳出来才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辛凉的暮色里,山下的人家升起袅袅的炊烟,行到山脚时,发现月亮升起来了……
阮小籍,居苏州,喜欢文字、紫砂、砚台、闲章这些朴素、自然的东西,作品见《散文》《读者》《芒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