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物哀幽玄文化(日本文化的崇物)
日本物哀幽玄文化(日本文化的崇物)用和纸做的地球清少纳言写雪天的信纸,也很有意思。书简是随从模样细长漂亮的男子,撑着伞从侧门里进来的。信写在纯白的和纸或色纸上,末笔的颜色很淡,“封缄地方的墨色好像忽然冰冻了的样子”。信卷得极细,开封来看时,细细的有好些凹进去的摺文,墨或浓或淡,很有趣味。如果要选一件东西来展现日本的物之美,我想最好的物件还是和纸。“洁白的纸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著名的民艺理论家柳宗悦说,“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只是一张书写用纸,光裸无瑕的表面,却蕴含着另外一种美感。美纸招来美梦。”和纸温润的色泽里,有着未经掩饰的自然风貌。天然的颜色,经过日光的烘照,散发出迷人的韵味。一旦你从纸上看到了自然,便会发现每张纸皆美。这就是和纸的力量。日本和纸看似单薄的一张纸,实则各具生命,各有性格。手工和纸多以长纤维的韧皮部为主要原料,再加上短纤维混合炒制而成,由于原料和成分比例的差异,纸张呈现千般面貌,有着不同的纹路和肌理。原色雁
何潇|三联生活周刊
「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衵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 ——清少纳言《枕草子》
「物即命,命即物。」——冈田武彦《简素与崇物》
去东京时,在银座地铁站旁边的鸠居堂的店里,买了几张和纸。一张纯白的,隐隐露着些草木的形状;一张墨蓝色的,淡淡的印着仿古花纹。彼时跟自己说,这些东西美丽而无用,不要太过迷恋。然而回来之后,再拿出来观看,又悔恨没有多买几张。想起周作人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就更加觉得遗憾了。
如果要选一件东西来展现日本的物之美,我想最好的物件还是和纸。“洁白的纸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著名的民艺理论家柳宗悦说,“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只是一张书写用纸,光裸无瑕的表面,却蕴含着另外一种美感。美纸招来美梦。”和纸温润的色泽里,有着未经掩饰的自然风貌。天然的颜色,经过日光的烘照,散发出迷人的韵味。一旦你从纸上看到了自然,便会发现每张纸皆美。这就是和纸的力量。
日本和纸
看似单薄的一张纸,实则各具生命,各有性格。手工和纸多以长纤维的韧皮部为主要原料,再加上短纤维混合炒制而成,由于原料和成分比例的差异,纸张呈现千般面貌,有着不同的纹路和肌理。原色雁皮纸是用雁树皮纤维制作的,光滑而透明,讲究剔除杂质;白玉手工纸则纸质柔软,结构结实,显得“有骨有肉”;明艳和纸适用于山水画,利用原色泽木浆搭配不同的纤维炒制而成。纸张的纤维原本不是白色,使用者为了追求视觉效果,有时会对其进行漂白,虽使得纸张变白,却也破坏了纸张的纤维,不利于保存。
清少纳言写雪天的信纸,也很有意思。书简是随从模样细长漂亮的男子,撑着伞从侧门里进来的。信写在纯白的和纸或色纸上,末笔的颜色很淡,“封缄地方的墨色好像忽然冰冻了的样子”。信卷得极细,开封来看时,细细的有好些凹进去的摺文,墨或浓或淡,很有趣味。
用和纸做的地球
信应该在下雪或者月光明亮的晚上阅读,在皎洁的月光与洁白雪的映衬下,纸张的美可以更好地展现出来。“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的。下雨的时候,哪里能有这样的事呢?”这名挑剔的女官对于雨天常常怀有微词,比如她觉得,信纸在雨天打湿了之后,就露出不好看的样子来了。
“纸没有私欲。它并未憎恨世上某个特定的对象。于是,纸张有股亲切的特性。不仔细观察的人,也许漠不关心;亲近纸张的人,则会感到一股难以割舍的缘分。每当我展示心爱的纸张之时,见者无不为之倾倒。见纸之人,均有所体认。好纸惹人怜爱。惜纸加深人们对于自然的敬念,以及对美的爱怜。”在《和纸之美》一书中,柳宗悦这样写道。
《和纸之美》柳宗悦 著
日本人对于“物”怀有崇敬之心。在日本,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即使是没有生命的“物件”,譬如裁缝用的针、书法用的笔,也会有人将之好好收放,建一块供养之碑。“我们不应该忘记物所给予人类的恩惠。”粗暴对待物件的孩童,会遭到大人的训斥,这或许也是出于人与物之间的亲近之情。日本人在物的名称之前,经常冠以“お”“ご”这样的敬语接头词,以表达敬畏之情。如:“お月さん”(月亮)、“お陽さん”(太阳)、“お湯”(热水)、“お砂糖”(砂糖)、“お茶”(茶叶)、“お料理”(菜肴)、“ご饭”(米饭)等。
思想家冈田武彦认为,“简素”和“崇物”是日本文化里带有根本性的哲学范畴。“简素”是简单平淡的价值追求和内外功夫,“简素精神”是崇尚思想内容的单纯化表达。表达越单纯,内在思想就越高扬。他认为,与之相辅相成的“崇物”,是“日本思想文化的根本理念”。
在日本人看来,“物”并非单纯的物质,而有着生命的灵性,是灵魂与情感的存在。冈田武彦这样说“崇物”二字:“物即命,命即物,人虽为物之灵长,然一旦无物,生即不复存在。有了对物的崇敬之念,便产生对于生命的崇敬之念。”正是因为怀有对于物之生命的崇敬,才会对物产生感激之情,从而转化为共生共死、万物一体之仁的理念。这种“崇物”理念,不仅使人成为物的一部分,也赋予了物的主体性和伦理性。
日本人的“崇物”,与中国道家的“观物”和“造物”,有着很大的区别。如何讲呢?道家讲究主张顺应造化,物我合一,是对“物”的“造物者”的崇拜,归顺的是自然。是“出世”“无我”的隐士哲学。而日本人的“崇物”,是对“物”这个自然对象本身的崇拜。它不是“出世”,而是“入世”,是“庶民哲学”。它所主张的“物我合一”,是大我与小我的合一,而非“物我两忘”。
“天人合一”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共有的自然观。在侧重点上,却并不相同。中国人侧重于“人”和“我”,日本人则侧重于“天”与“物”。如果说相较于西方文化的“人类中心论”,中国文化偏向于“非文化中心论”,那在日本人那里,便是“万物中心论”了。日本哲学比中国哲学更偏重于“物”,甚至将自然之物与人文造物等量齐观,都作为崇拜的对象。
“崇物”的思想,归根结底来自于日本人对于自然的崇拜。日本神道以天地万物为母,将自然视为人类生命的赐予者,对其怀有感恩之情,近乎一种宗教情结。在这种情结的引导下,他们自觉的爱护自然。自然界的万物,也被视为具有超人的力量,具有神性。日本神道宣扬多神论,神社里供奉着自然界的万物。在崇物思想的支配下,自然界与人世间的一切,都成为顶礼膜拜的对象。
东山魁夷 绘
“付丧神”的存在,也可以看作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在一些极其日常的事物上,也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哲学思想和宇宙理论。比如说食具。在日本,流传着许多关于筷子的神话传说:大神降临凡间,一位老者将米饭盛在米叶上,并放上杉树枝条来款待大神。大神十分高兴,饭后将筷子插在了地上,筷子落地生根,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直存在到如今。这棵神树,代表着连接太阳和大地的“宇宙树”。“插箸成树”的行为,是由不可能变为可能,体现了神与圣的力量。
《今昔物语》中,有许多筷子与树的故事。多武峰的圣僧增贺在路边,折断树枝当筷子,他自己吃,也让身边的雇工吃。折枝当箸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代。小朋友出去郊游,发现便当盒里忘记放筷子,便折断树枝来用。吃完后,将用过的树枝扔在附近,这些“筷子”最终会回归到自然,变成泥土。如果使用西方餐具里的金属制成的“刀叉勺”三件组合,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筷子与三件组合的象征对立,体现了日本与西方不同的宇宙观。
或许因为对于物怀有崇敬之心,日本人特别能体会物之美。关于这个最好的文学作品是《枕草子》。你可以在其中看到清少纳言是如何发现日常物件的细微之处的:说“清洁”,是“土器。新的金属碗。做席子用的蒲草。将水盛在器具里的透影,新的细柜”。说“漂亮”,是“唐锦。佩刀。木刻的佛像的木纹。颜色很好,花房很长,开着的藤花挂在松树上头”。可爱的东西则是多半细小。“雏祭的各样器具。从池里拿起极小的荷叶来看,又葵叶之极小者,也很可爱。无论什么,凡是细小的都可爱。”
《枕草子》清少纳言 著
见到美好的东西,心生爱慕,便买下来,搁置在家里,时间长了,虽保留着过去的形貌,却已显得可怜,从喜爱生出厌弃了。好比是:“云间锦做边缘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了的。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藤萝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印花的下裳,蓝色已经褪了。几帐的布古旧了的。帘子没有了帽额的。七尺长的假发变成黄赤色了。蒲桃染的织物现出灰色来了。”
物如此,人亦如此。“画家的眼睛,不大能够看见了。好色的人但是老衰了。风致很好的人家里,树木被烧焦了的。池子还是原来那样,却是满生着浮萍水草。”如是这些,都是清少纳言所说的:“想见当时很好,而现今成为无用的东西。”即使如此,人与物依旧保留着其可爱之处,是可为哀怜的。
言及至此,就不得不说一说日本文化里的“物哀”传统。本居宣长在讨论《源氏物语》之时,对“物哀”这个概念做了详尽的解释和说明。所谓“知物哀”,是对所见所闻的事物能有所感动,观之以心,动之以情,能感知“物之心”和“事之心”。字典里的“感”,注释为“动也”,而“哀”,则是这种“动”的表现。看到樱花开放,觉得美丽,就是知物之心,因为樱花的美丽而感到高兴,就是“物哀”。
“所谓‘物哀’,也是同样的意思。所谓‘物’,是指谈论、讲述、观看、欣赏、忌讳……某件事物,所指涉的对象范围很广泛。人无论对何事、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就是‘知物哀’。而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却麻木不仁、心无所动,那就是不知物哀,是无心无肺之人。”本居宣长这样写道。
东山魁夷 绘
“物哀”是一种移情:“虫声唧唧,催人泪下。”“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源氏物语》在《法事》一卷中,写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此时紫上已经非常虚弱了,然而,消瘦增添了其姿容之优艳。傍晚,秋风萧索,紫上倚靠在矮几上看到庭前花木,吟咏了一首和歌:“秋风吹来了,荻叶上的露水啊,就要消散了。”源氏听罢,悲痛不已,和歌一首:“世间的露水啊,终归会很快消散,先后都一般。”明石皇后也吟咏道:“万物似秋露,易逝岂止叶上霜,人生难长久。”当晚,紫上便去世了,宛若秋露一般。
恋物实则是恋人,所谓“人物合一”。不论是睹物思人,抑或人物同哀,都是相似的情感。一些美丽的事物,会引起人对过去美好的怀念,譬如:“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人的信札,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了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这都是使人记忆起过去来,很可怀恋的事。”
另有一些事物,则是无可比喻的:“夏天和冬天,夜间和白昼,雨天和晴天,年轻人和老年人,人的喜笑和生气,爱和憎,蓝和黄檗,雨和雾。”清少纳言这样写。同是一个人,没有了感情,便觉得像别个人的样子了。无可比喻的事物,总是一期一会,令人备感无常,生出哀寂。看到院里枯墙上的光影斑驳,“物哀”起来,想到《枕草子》里“一直在过去的东西”: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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