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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锋教授开的书单(我的电子阅读生涯)

严锋教授开的书单(我的电子阅读生涯)痛苦啊,播种龙种,收获跳蚤。那就姑且看下去吧。这一看不得了,底下发生的事情只能用峰回路转来形容,我的人生轨迹也就因此而悄悄地发生改变。这个以软盘形式传播的杂志,刊名叫Game Bytes,是史上第一份以电脑游戏为内容的电子杂志,内容包括游戏业内的小道消息,精彩游戏预览、评测、攻略、截图,信息丰富,文字生动,读来令人极为过瘾。界面呢,就是DOS时代最朴素的蓝地白字,分辨率只有320×240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Game Bytes不但极大地缓解了我对游戏的渴望,而且更进一步,把我在数码时代的操作性和身体性的游戏冲动重新转化为传统的阅读行为,以一种数码的方式!当时,最主要的渠道是交换。为了换到自己想玩的游戏,我近的地方去过杭州,远的地方去过广州,与五花八门的人打过交道。当然更多地还是通过邮寄。有一回,我收到一个包裹,激动地打开,迫不及待塞进软驱,在DOS下运行主程序,出来菜单。咦,这算哪门子的

严锋教授开的书单(我的电子阅读生涯)(1)

严锋,江苏南通人。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科学杂志《新发现》主编。业余为随笔专栏作家,音乐评论家。著有《雕虫缀网录》《感官的盛宴》《飞翔的癖好》《现代话语》《跨媒体的诗学》《瘾的世纪》等。译有《权力的眼睛》《三人同舟》等。

我的电子阅读生涯

文│严锋

阅读的异化

一九九一年十月的一天,我用一个巨大的草绿色军用背囊把一台286电脑从南京背回了上海。那年头,上海在很多领域非常落后,我跑遍整个上海,没有一个销售人员听说过家用电脑这一说法。我的电脑配置如下:1M内存,两个1.2M的软驱,无硬盘,黑白显示器,速度是12MHZ。

这种配置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是太原始了,可是在当年的复旦南区简直是件了不得的宝贝,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我甚至还做了个规定:所有想上机动动手脚的人必须先去盥洗室把手洗干净。

我买电脑的主要动机,是想用电脑来搞作曲实验和写作,但是事情接下去就变得失控,严肃的动机迅速蜕变为游戏的冲动。复旦研究生宿舍史上第一台个人电脑也就成为校园普及游戏文化的先锋。今天的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当年我们玩游戏时那种偷吃禁果般的快乐。但是痛苦也是巨大的。最大的痛苦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要说没有正版,连盗版都没有。这种短缺经济又反过来极大地刺激了我对游戏的渴望。

当时,最主要的渠道是交换。为了换到自己想玩的游戏,我近的地方去过杭州,远的地方去过广州,与五花八门的人打过交道。当然更多地还是通过邮寄。有一回,我收到一个包裹,激动地打开,迫不及待塞进软驱,在DOS下运行主程序,出来菜单。咦,这算哪门子的游戏啊,这是……杂志!

痛苦啊,播种龙种,收获跳蚤。那就姑且看下去吧。这一看不得了,底下发生的事情只能用峰回路转来形容,我的人生轨迹也就因此而悄悄地发生改变。这个以软盘形式传播的杂志,刊名叫Game Bytes,是史上第一份以电脑游戏为内容的电子杂志,内容包括游戏业内的小道消息,精彩游戏预览、评测、攻略、截图,信息丰富,文字生动,读来令人极为过瘾。界面呢,就是DOS时代最朴素的蓝地白字,分辨率只有320×240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Game Bytes不但极大地缓解了我对游戏的渴望,而且更进一步,把我在数码时代的操作性和身体性的游戏冲动重新转化为传统的阅读行为,以一种数码的方式!

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国鼎鼎大名的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发表了一首名为Agrippa的长诗,纪念他死去的父亲。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迟疑地

解开

把这书绑订的丝结

一本黑色的书

AGRIPPA牌相册

可以添购额外的册页

柯达出品

黑色的纸张

犹如被时光焚黑

与Game Bytes相似的是,该诗以三英寸软盘的载体发行,当诗行卷过电脑屏幕,一个特殊的程序就设定它自行销毁,不可倒回去阅读,犹如生命之不可逆。

但是,有好事的电脑高手用解密的手段,把自行解体的诗行重新恢复,并公之于网络。在数码世界里,起死回生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十多年后,亚马逊总裁贝佐斯从这个后现代的诗歌行为艺术中看到了商机,声称将推出有阅读期限的图书,过期无法阅读。

一九九五年,我成为上海电信的首批互联网用户之一。我用前谷歌时代最伟大的搜索引擎Altavista找到了Game Bytes的大本营,把它所有的过刊都下载了下来。慢慢地,我不玩游戏了,但是对游戏的热爱如故,也就是说,我从一个游戏玩家,蜕变为一个游戏杂志爱好者。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人类行为吧,俗称异化。

新的书香

那个年代,要玩游戏,对软硬件没有点知识是不行的。慢慢地我也就被身边的人称为“电脑专家”,甚至还获得一个“复旦大学人文学院电脑中心主任”的头衔。一九九七年,杨福家校长指派我到挪威奥斯陆大学,跟随何莫铘(Chritoph Harbsmeier)教授学习信息处理技术。何先生学富五车,诙谐豪迈,是挪威皇家学院的院士、李约瑟的好友。李约瑟委托他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语言逻辑分卷,我去的时候,该卷已经完稿,何先生正为来不及校对而发愁。我也就当仁不让,承担了部分校对工作。

有一天,何先生拎了一袋软盘来到我的房间,愁眉苦脸地说,你看,我们大学花了几千块钱从中国买了一套《全唐诗》全文数据库,可是买来了根本就不能用,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打开一看,这个数据库就是用DOS的Backup命令打包分卷备份的,用Restore命令就行了。何先生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从此他也不叫我名字了,直接称呼“大恩人”。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可以全文检索的文献数据库,震撼于其功能之强大。我是一个唐诗的热爱者,我曾经在一九七八年五月一日在南通和平桥新华书店外面彻夜不眠排一个购书的长龙,第二天清晨买到的寥寥几本书中就有人文版的《唐诗选》。但是,过了二十年,面对320×240分辨率,黑白界面,以检索条目呈现的唐诗,我彻底倒了胃口,完全没有阅读的兴趣。同样是极为粗糙的界面,Game Bytes给我带来的是阅读的狂喜,而唐诗数据库给我带来的是震惊和沮丧,为什么?

但就在同一年,回国以后,我买到一张叫作“中国古代文学宝库”的光盘,感觉又大不一样了。这张光盘包含了四大古典名著、《三言二拍》《全唐诗》。这个Windows下的《全唐诗》与何先生那个DOS下的《全唐诗》比起来,完全是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中国古代文学宝库”做得非常漂亮。不仅上升到640×480全彩的分辨率,而且里面的书页可以选山水画作背景,上下两端各有卷轴,文字在中间,你可以选择让文字自动地慢慢地向上卷动,仿佛一幅字画在慢慢地展开,再配上几十首美妙动人的中国古乐,那意境比市面上买到的书强多了。文字的字体、大小和间距可以根据你自己的窗口平台任意调节,如果是老花眼的人,可以把里面的字体放大到核桃那般大小。我最喜欢选用三号的行草字体,配上《春江花月夜》的音乐,看《春江花月夜》慢慢地向上升起。遇到任何一个不懂的字,用鼠标点一下,就可以看到权威的解释,听到标准的读音。你见到过这样的书吗?这已经不是书了,这是艺术。读这样的作品是一种真正的享受。你会感觉到,新的“书香”正在产生。何必一定要死守住已经严重破坏生态、大量消耗能源、污染极其严重、又贵得太不像话的纸质书呢?

我曾经瞎想过,如果秦始皇的时候就有网络和电子书,焚书坑儒是更容易呢?还是更困难?这个问题打破了头也想不清楚。想当年儒生为逃秦火,还要把笨重的竹简藏在墙壁的夹缝里,又吃力又危险。如果是做成电子书的话可以用一张光盘来轻松搞定,可以放在自己硬盘的一个隐藏目录里,可以藏在网上的免费信箱里,还可以寄放在公共的FTP站点。可如果那时候大家读的都是电子书而不是竹简的话,秦始皇大可以命令他的电脑专家做一个超级病毒,让所有的电脑通通瘫痪。如果这样做还不能让中国文化断子绝孙的话,他可以干脆命令把电厂关了,让大家一了百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国NuvoMedia公司推出“火箭书”(Rocket Ebook),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专业电子书阅读器之一。它重零点六公斤,大小与普通平装书相仿,用户可以将在网上购买的电子书下载到电脑上,再导入“火箭书”,一共可装载约四千页的图书,售价为两百美元。NuvoMedia于二○○一年被Gemstar公司收购,但是到了二○○三年,Gemstar即宣告倒闭,中止其电子书阅读设备以及电子书内容的销售业务。失败原因:除了早期阅读器分辨率较低,阅读效果较差以外,“火箭书”只能阅读独家封闭格式,书源很少。

躺着读书

一九九九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教书。远居异国,备感寂寥。何以解忧?对我而言,唯有秋叶原电器街,当时号称世界电器之都。收入所得,一大部分投在购买各种电子器材上面。有一回看到一只巴掌大小的卡西欧电脑,爱不释手,当场拿下。这台型号为PV-100的掌上电脑,以今天的标准来看指标极为低下:三寸多大的单色屏幕,120×120的超低分辨率,1MB内存,只能使用固化的内置程序,没有任何扩展功能。但是它有个无与伦比的优点,那就是可以装进口袋。而且在反复折腾之下,我居然发现了许多操作手册上没有标明的功能。比如说,手册上根本没有说明它可以和PC联机,还可以把PC上的文件拷贝进去,甚至可以阅读文本文件。也就是说,它可以摇身一变而成一台随身手持阅读器。

它与Game Bytes和“中国古代文学宝库”相比,有个巨大的进步,那就是可以像传统的书那样捧着读,甚至是躺着读。著名作家陈村在“榕树下”开过一个专栏,叫“躺着读书”。“捧”和“躺”,是千百年来形成的阅读的本真状态。据此类推,不能“捧”和不能“躺”的,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从这个角度来看许多人对坐在电脑面前阅读的反感,也就一目了然了。确实,那是腰酸背痛,头晕眼花,难以持久的。

那时候,一些早期的网上书屋已经开始出现,比较有名的如“文学城”“青少年读书网”“黄金书屋”等,各种免费资源令人眼花缭乱,对于远在异国,购买中文书不便的我,更有特殊的意义。当时下载阅读的一些作品,今天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有黄永玉的《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妙子的《林斗在一九七七年》,谭竹的《一生有多长》。我也记得曾经在从东京港区白金台开往文京区本乡的红线地铁上,掏出PV-100,重温从网上下载来的王朔的《顽主》。环顾四周,日本的通勤族也大多在埋头阅读,不过他们拿的可都是再生纸的口袋书,顿时心中升起一股身怀利器、与狼共舞的豪情壮志。

多年以后,曾经和我一起坐过两年通勤地铁的这帮人终于鸟枪换炮了。他们手上开始出现索尼PRS-500电子书,还有……手机。手机小说在日本横空崛起,大行其道。二○○七年日本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十名中,有五名是手机小说,每部销量都在四十万册以上。用他们的说法是:手机小说救活了整个日本出版业。目前最热门的《恋空》,销量已达两百万册,还将被拍成电影,国内各大出版社正在抢购这部书的版权。对此,我毫不觉得奇怪。

寻找理想的平台

用PV-100来看书,除了随处可看、还有可以躺着看以外,就没有任何优点了。那种粗糙丑陋,不是任何一个热爱书籍的人所能忍受的。有更好的屏幕,更精美的字体,更舒适便利的操作吗?有的。早在一九九三年,苹果公司就生产了代号为“牛顿”的随身个人电子助理。今天的PDA上的一切功能,在“牛顿”身上一应俱全。它唯一的缺点,是太大,太贵。还有,就是问世太早。一九九八年,“牛顿”黯然退世,留下一批狂热的粉丝,拥戴至今。粉丝们热爱“牛顿”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可以成为一个相当理想的电子书阅读器。五英寸的屏幕,320×480的分辨率,超长的待机时间(据说可以达到一个月),足以让当年的我大流口水。

但是“牛顿”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器,至今我也没有搞到一个。这时候,电子书的概念已经开始流行了。二○○○年三月十四日,号称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本无纸小说的《乘子弹飞行》绕过印刷厂,直接通过网络渠道发行。这是斯蒂芬·金遭遇车祸以来出版的第一部新作。该书在第一天就以付费下载的形式销出去四十万份,开创了出版史上空前的一项纪录,作者也因此狠狠地赚了一笔。

《乘子弹飞行》的巨大成功无疑是在已经被炒得很火的“无纸出版”这个概念上面浇了一勺热油。当然斯蒂芬·金也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子,他的名字实在是太有号召力了。贝佐斯说,斯蒂芬·金哪怕是在香蕉皮上写书,大家也会抢着来买。

二○○二年,我在PV-100上写字的时候,用力过猛,液晶屏幕竟被我戳成冰裂状,迫使我升级购入一台国货精品,联想天玑XP210。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WindowsCE系统的掌上电脑,核心是IntelXsale PXA250处理器,运行频率400MHZ,配以64MB RAM以及32MB ROM,三点六英寸320×240分辨率的彩色屏幕,这样的指标,就是放在今天,也是相当过得去了。XP210全金属外壳,四角圆润,轻薄而富有质感,与全塑料的PV-100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第一次把XP210拿在手上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我们真的崛起了。XP210的使用也是非常便利,熟悉Windows的人完全不用学习,直接就能上手。它可以运行成千上万的PPC软件。电子书方面的软件,就有Halireader、Teamone Reader、Mobi Pocketbook、Isilo、掌上书院等等。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UBook的免费阅读软件。这是唯一一个在PPC上能真正彻底地更换“皮肤”的程序。其他软件的所谓“换肤”,只不过是更换颜色而已,而UBook可以把阅读界面改造成自己喜欢的任何形状。我想,这个UBook的设计者,除了是个编程高手以外,真的很懂书,很爱书。我最喜欢的,是羊皮封面的“皮肤”,左侧是乌木卷轴(是的,就像数码时代最早打动我的那个“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那个虚拟的卷轴),暗黄的内页,可以看出纸张的纹理。暗黄的颜色对我很重要,因为在我最热爱图书的少年时代,图书是稀缺之物,当时我们最喜欢读的书,是那些被禁的、纸张暗黄的“毒草”。

XP210还可以装上一个叫Comicguru的软件,用来看漫画。我曾经一口气装上六十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美版的《三国演义》小人书,可怜我小时候只从同学那里借到过其中的一本缺张少页、纸质暗黄的《李郭交兵》,多少无奈,多少渴望,多少梦想!从《李郭交兵》到我看到《三国演义》小人书的其他分册,这中间跨过了三十年,跨过了“文革”,跨过了模拟与数码的分界。

二○○三年,我带着XP210来到波士顿。几乎每一个周末,朋友都要驾车带我到郊外去远足。他们喜欢带上我,不仅是因为我会做一种极香、极适合野餐的卤肉,更因为我的XP210可以插上CF口的GPS全球卫星定位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怕迷路。我喜欢秋天新罕布什尔的白山,当朋友去爬山的时候,我挑一棵又大又红的枫树,坐在树下的山石上,掏出与我小时候最热爱的小人书一般大小的XP210,打开Comicguru,在满山的红叶中,把我小时候没有看完的《三国演义》小人书接着看下去。

渐行渐远

再往下,事情就有点失控了。我不断地升级桌上电脑、笔记本电脑、掌上电脑,而升级的时候总是会很执着地想:这个东西看电子书效果怎么样?为了字体更精细,外形更时尚,我抛弃了心爱的XP210,购入Palm操作系统的Zodiac。此机堪称电子尤物,流线型的身材,超薄的厚度,比XP210更有质感的暗黑金属外壳,屏幕也上升到真彩的320×480,阅读效果已经接近传统纸质书。但是很快地,Windows阵营又推出分辨率达到640×480的PDA,我也就在二○○五年的半年之内相继购入三大PDA厂商的旗舰产品:东芝E800,惠普4700,戴尔X51V。这完全是条不归路。到了二○○六年,我又从网上购买了二手的韩国三星NEXIOS150,一个相当另类的冷僻产品,国内少有人知,内含CDMA手机模块。我看中的是它的屏幕,竟有五英寸之大,分辨率更高达800×480,绝对是观看电子书的理想平台。

屏幕越来越大,分辨率越来越高,界面越来越美观……但这不是唯一的方向。近年来,手机功能越来越强大,与PDA越来越合二为一,从拍照到GPS到上网,大有包揽一切,一统天下之势。比如我手头的LG KU990,三寸屏幕,400×240的分辨率,装上Anyview 3.0读书软件,阅读效果比当年的PV-100不知要强多少倍。基本上,如果是在上班高峰的时候去挤公交车,东倒西歪,一只手吊住车顶横杆的同时,突然冒出来阅读的强烈欲望的话,救急的唯有可以单手操作的KU990。如果能够有座位,那么自然就会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更有感觉的戴尔X51V。到了星巴克呢,那就得有更大尺寸的牛物,比如笔记本电脑,这样与环境才显得和谐。

曾经有人预言,电脑时代是图像时代的新阶段,文字和书籍会凋零。结果呢?到了网络时代,文字铺天盖地、变本加厉地回来了。传统书籍的时代,阅读是特定空间和时间发生的行为,比如要在书房,要在图书馆,变态一点的只有在卫生间才能看得进书。到了PDA和手机时代,阅读行为变得无所不在,简直是随时随地可以进行。我相信自己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读书上投入这么多的时间,但是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与书店和图书馆渐行渐远。

书的灵魂

但是这里面有个很大的问题。

我总的阅读时间远胜以往,但一次性阅读的时间却难以长久。我的阅读越来越变成零星的、快餐性的、速食性的行为。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在于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电脑,都是使用的液晶屏幕,尽管比更早的CRT显示器要好,但还是存在不同程度的闪烁和眩光,容易引起视疲劳,也就是所谓视屏终端综合征。那么,有没有不伤眼睛,真正为长时间阅读打造的产品呢?

有的,这就是专业的电子书阅读器。目前,最流行的手持电子书阅读器越来越多采用“电子墨水”(E Ink),这是E Ink公司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开发并日趋成熟的技术。其原理听上去实在简单,所谓“墨水”者,就是无数头发丝直径的微囊。每个微囊里有带正电荷的白色微粒和带负电荷的黑色微粒,悬浮在透明的液体中。当施以正电场的时候,白色微粒游到微囊的顶部,电子纸的表面就呈白色。同时,一个相反的电场把黑色微粒拖到微囊的底部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用同样的原理,也可以让黑色微粒显示,而把白色微粒隐藏。“电子墨水”不同于一般的平板显示器 如同普通纸一样可以反射环境光,无须背光灯照亮像素 没有任何闪烁,不伤眼睛,阅读效果与真实的墨水非常相似,而且可以在不再加电的情况下保留住原先显示的图片和文字状态,极大减少能耗。

二○○六年,天津津科公司推出使用“电子墨水”技术的专业电子书阅读器翰林V8,其技术指标我早已了然于胸,十分满意,极为期待。可是一看到实物图片,顿时大失所望:略显臃肿矮胖的个头,犹如老式电视机那样厚厚的边框,更糟糕的是上下左右密密麻麻排满各种各样按钮,让人望而生畏。这个外形,说得客气一点,是平庸、烦琐和小家子气,缺乏书的感觉,激不起人阅读的渴望。

我热切关注国内的专业电子书开发商已经多年,我研究过他们的几乎所有产品,我一直渴望拥有一台给人真正书的感觉的电子阅读器,可是我一直迟迟没有下手,而是固守着一堆只能称为替代品的大大小小电脑,究其原因,一是觉得技术还不成熟,再就是几乎所有的外形设计都入不了我的眼。我觉得,几乎所有的电子阅读器制作商都不知道“书”这个东西真正是什么。他们以为书就是传播信息的工具,仅此而已。大错特错!他们不明白,书与人类千百年来培养出来的关系非同小可,至少是伴侣和导师,甚至是灵魂和图腾。在一个廉价的塑料框子上嵌块劣质、伤眼的显示屏,给人带来的,只能是巨大的沮丧、挫折和厌恶感。在下班后的地铁上,也许能用邮票大的手机屏幕打发一下时间。但是在浴后、在音乐间、在躺椅上、在微风里,我们需要一些更优雅、更美好的东西。恳切希望厂商们明白,在做“书”的时候,在技术已经腾飞的时候,美学、品位和风格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国外的厂商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二○○七年年底亚马逊爆炸性推出的Kindle,迅速成为美国各大媒体的封面故事,被认为是跨越式的产品,亚马逊老板贝佐斯也踌躇满志,要在模拟时代最顽固的堡垒——图书领域——干一场相当于iPod在音乐领域那样的革命。Kindle功能极为彪悍,使用也非常便利,其最大优势,在于依靠亚马逊雄厚的图书资源,绝不会出现其他电子书平台上缺少内容的尴尬局面。Kindle发布时同期推出九万部图书,其中包括《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中的绝大多数作品。Kindle的另一优势,在于它采用了先进的无线技术,不需要借助互联网和WiFi即可保永远在线,无须电脑即可随时随地下载图书。但是,我们这些纸质书和电子书长期的死忠,一看到Kindle的实物照片,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既为电子书失望,又替纸质书庆幸。

贝佐斯不懂书?全世界恐怕没有人敢这么说。但是他可能太爱书,也太懂书了,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比如说,他认为电子书要长得像传统书,所以成心让Kindle做出厚厚的书脊的模样,但这又完全违背了电子时代轻薄便携的美学标准。这里面有个悖论:数码时代的电子书,要让人有传统书的感觉,但是又不能照搬传统书的外形。也就是说,要神似,而不能形似。谁掌握此中的真谛,谁才能真正拥有电子书的未来。

就在对Kindle失望的同时,我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二○○七年年底,津科在连续推出外形与V8差不多的V6和V2之后,终于出了一个改头换面的产品——V3。屏幕还是六英寸的尺寸,800×600的分辨率,但是边框变窄变细,按钮大大减少(与Kindle的发展方向完全相反),采用黑色磨砂面板,风格简约时尚。虽说功能比起前面的产品大大缩水,可真的让我眼睛发亮,二话没说,立刻上淘宝买了一台。买来的第二天,我就把V3拿到著名作家孙甘露那里去炫耀。甘露当然是传统图书最忠实的热爱者,他手持V3,把玩多时,爱不释手,眼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感。

这将会成为一个争论的焦点:电子书是要走简约化、功能单一化的道路,还是要像Kindle那样,可以上网浏览博客,也可以用屏幕下面的键盘输入关键词检索,还可以在书中任意写字批注。这也涉及贝佐斯津津乐道的下一代书,也就Book 2.0的概念。传统的书是稳定、单一、封闭的,而Book 2.0则是开放和集体性的,每一本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相互链接,相互指涉,读者也不是被动的阅读,而是可以相互做即时的讨论,甚至可以在第一时间把意见迅速反馈给作者。再进一步,Book 2.0不再具有稳定的物理形态,它可以像妖怪那样变来变去,作者可以随时随地改变作品的内容,这过程当中读者可以参与进来,充当某种意义上的作者!不要说这不可能,想一想如火如荼的维基百科吧。

据说谷歌正在偷偷地把全人类所有的图书做成一个知识的终极数据库。贝佐斯也梦想把以往所有出版过的书都做成Kindle格式来卖钱,这样可以永无缺货之虞。人类会到最后只有一本书,它的名字叫谷歌吗?人类最后会只有一个书店,它的名字叫亚马逊吗?

来源:《我的读写四十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编,2019年1月出版

《我的读写四十年》侧重于谈改革开放以来的个人读写经历与经验,所收录文章的作者皆是当代一流的学者文人,如楼宇烈、钟叔河、谢冕、文洁若、葛剑雄、赵珩、薛冰、李辉、张宗子、严锋、韦力、董宁文、周立民等,全面展现改革开放以来,这些学者文人的读写生活的巨大变迁,从而切入到对中华传统文化及历史宏观背景的娓娓叙述上,使读者在欣赏优雅文字的同时体味到文化的魅力,体会到改革开放对于中国的伟大意义。

严锋教授开的书单(我的电子阅读生涯)(2)

精彩文摘

书写历史,需要尽可能走进历史深处,追寻真实的细节;书写历史,不能赶时髦,需要客观、冷静、沉着、从容;书写历史,不能人云亦云,失去自我;书写历史,也许会孤独而寂寞,但却能在最不可能之处做自己最愿意做、也最值得做的事。

——李辉

书中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其实,在当今的社会,这些东西即便不读书,通过其他的渠道或可获得。但书中却有远比这些更为宝贵的东西,与书结缘,将会让你觉得生活充实,享受终生。

——赵珩

“读书与做人”这个题目中有两个词,一个是读书,一个是做人,中间加了一个“与”字。我想,最好把这个“与”字改成一个等号,即:读书=做人,做人=读书。

——楼宇烈

人非生而知之,要想有识,只有读书。今后的未来,于我而言,很有可能继续在读书与写书的路上走下去,由此而让我觉得,读书乃是写书的前因,而出书乃是读书的结果,故而可以说,于我而言,唯有读书与写书不可辜负。

——韦力

人们通过阅读,却能进入不同时空的诸多他人的世界。这样,具有阅读能力的人,无形中获得了超越有限生命的无限可能性。

——谢冕

回顾既往四十年,读书与写作无疑是我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内容。阅读与思考是写作的基础,写作又引领着阅读、淬砺着思想。

——薛冰

几十年里,没有间断过读唐诗。一直想自己选一本唐诗,还想写一本以唐诗为主的诗话。后来想明白了,这都是形式。即使一本关于唐诗的书也没写出来,唐诗也早已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藏在我写下的每一句话里。唐诗和鲁迅及庄子一样,都是一种精神和态度,一种生活方式。

——张宗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能发出的光和热甚至还不及爝火。但我编的书,我写的文章,我所进行的一点研究,总可以发出一点微弱之光,投射在人们摸索前进的道路上。即使它能起的作用再小,再微不足道,至少总是无伤乎日月之明的吧。

——钟叔河

回想自己四十年的阅读,我觉得在“在雾中前行”的比喻很贴近,很多书,最初接触时候,我并不十分明了,读过了也不见得清楚,但是,在大家一路相伴的前行中,偶尔回头时,雾消云散,一切都明晰了。

——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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