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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奥斯维辛逃出来的心理学家(奥斯维辛的焚尸人)

从奥斯维辛逃出来的心理学家(奥斯维辛的焚尸人)Q:毒气室的门第一次在你面前打开时,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尸体,一具摞着一具。里面大概有 2500 具尸体。你能看到他们很多人身上有伤痕,血迹斑斑。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一幕实在太可怕了。我记得,后来他们就把我们带去了那个房间——尸体被搬到那里了。他们把尸体嘴里的金牙拔出来,把女尸的头发剪下来,然后再把所有的贵重物品归拢到一起。我们不得不观察他们是怎样做这些事的。Q:当你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是一场悲剧,这是犹太人遭遇的一场可怕的悲剧——他们在这里被如此残忍地剥夺了生命。刚开始的那些天里,我们感觉到的只有恐怖。但是我告诉我自己:“你绝不能丧失理智。”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不得不这样日复一日地看到这些场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最好习惯这一切。这是份苦差事,但是你必须习惯它。我们第一天晚上没有干活。第二天晚上才开始。管事的走了过来,给我们每个人指派工作。“你去

每天,拖拽尸体的活干完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堡”边上,到了晚上再回到D营。我想住在焚尸场的建筑里,不想待在“地堡”那边。“地堡”那里的工作最辛苦,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只能无休无歇地干着活,连一分钟都没法休息。我们必须不停地走动、抬尸体、拽尸体、扔尸体,而德国守卫们则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从奥斯维辛逃出来的心理学家(奥斯维辛的焚尸人)(1)

配图 |《钢琴家》剧照

前 言

奥斯维辛 – 比克瑙集中营是一座巨大的“死亡工厂”:它的“原材料”是活人,最终的“产品”是骨灰;作为灭绝营里的劳力,“特别工作队”是死亡工厂里一支由犹太奴隶组成的小分队,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于是,这些人成了大屠杀这段历史中最悲情的角色、最不幸的人。《无泪而泣》是由“特别工作队”幸存者自述奥斯维辛犹太人大屠杀悲剧,作者吉迪恩·格雷夫是以色列历史学家和教育家,是奥斯威辛-比克瑙集中营和灭绝营研究领域里的世界级专家。

遗憾的是,我不得不用过去式来讲述雅科夫·加拜的故事。就在我为写这本书而进行调查期间,他离开了人世。雅科夫·加拜住在内夫雅明,那是靠近卡法萨巴的一座莫沙夫,离特拉维夫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本该多拜访他几次,只是因为懒惰。现在我很后悔,因为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交谈了。他关于“特别工作队”的记忆,有一部分就这样带到了坟墓里。但在采访他的那几个钟头里,我已收获颇丰,算是唯一的安慰。雅科夫·加拜出生于雅典,曾和他的弟弟一起在“特别工作队”做过事。他弟弟如今生活在美国。他俩能够幸存下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无疑是能相互支持。加拜的家族早在16世纪就在意大利的来亨定居。家族的后人如今仍然住在那里。即使是住在希腊的加拜家族成员(包括雅科夫),也依然保留着意大利国籍。有一段时间,德国人对这些犹太人所持的意大利国籍比较尊重,没有把他们送进集中营。因此,加拜家族的人直到1944年才被送到了奥斯维辛。雅科夫·加拜一直是乐观主义者。即使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他也坚信自己会活着离开那里。雅科夫·加拜是条坚强的汉子,他在我们的谈话中也说了:他坚强到足以活下来,把自己见到的一切告诉后人。我曾问他会不会为自己在比克瑙做的工作感到羞愧。“不!”他回答道。不过,他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目睹犹太民族苦难而感到的痛苦。“我亲眼看到上百万犹太人被杀害!”

Q:雅科夫,你出生在哪里?你的家族来自何处?我1912年9月26日出生在雅典。母亲是希腊人,父亲则有意大利血统。我三岁那年,一家人从雅典搬到了萨洛尼卡。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Q:你能描述下你的家族的源起吗?我家祖上来自16世纪意大利的来亨。这些很容易查得到。我家有三兄弟——我是老大,老二叫达里奥,比我小几岁,老三叫萨米。后来活下来的只有我和达里奥。我父亲在新真理出版社的印刷厂工作了30年。父母的手头不宽裕,不过我读的学校不收学费,这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了不少。我读完六年级,也去新真理印刷厂工作。1929年,我成了一名永久雇员,然后又在那里工作了12年,一直到1940年的10月。德国人是1941年4月6日入侵希腊的。那天正是耶稣受难日。1941年4月27日,星期天,雅典投降了。Q: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德国人对犹太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我们慢慢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一开始,我们听说意大利人入侵了阿尔巴尼亚。后来,情况越来越糟,不过我们一家暂时没有遇到麻烦,因为我的父亲是意大利公民。幸运的是,我们属于有特权的一类平民,也就是拥有意大利和西班牙国籍的人。最开始, 德国人逮捕了所有没有外国国籍的犹太人。多亏我们拥有意大利国籍,才没有马上被抓到集中营去。Q:在萨洛尼卡的犹太人看来,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了哪些变化?你能举一些例子吗?1942年底,萨洛尼卡犹太人的悲剧开始了。最开始,犹太社区的管理委员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德国人要求社区委员们拿出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钱来,还让他们把18岁到45岁的犹太人全部征召,强制劳动。委员会无力抵抗。从1941年7月起,直到被送到奥斯维辛前,征召的人都被迫去做劳工。一开始,萨洛尼卡的犹太人被带到了位于希腊中部的集中营,在那里做苦役。他们不得不忍受着饥饿、虐打和侮辱,修建道路、开挖壕沟、铺设铁轨。那时,我在为自由派报纸《真理报》工作,不过他们立刻查禁了这家报纸,切断了信息流通,在希腊和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很难传出去。德国人专门为犹太人发行了一份特殊的报纸,里面的文章都是用德语写的,拼写用的是希腊字母。他们给这份报纸起名《新欧洲》。报纸刊登反犹主义文章,不断在人们心中激起疑虑和恐惧。后来德国人开始围捕萨洛尼卡的犹太人,把他们送到集中营,我们一家决定搬到雅典去。我们指望到那里靠意大利公民的身份避难。1943 年7月15日,我们离开了萨洛尼卡,那时离墨索里尼下台还有两个月时间。我已经和洛拉结婚了,她的爸爸是萨洛尼卡人,名叫约书亚·梅纳瑟。我早在1935年就认识洛拉了。当时,萨洛尼卡几乎一个犹太人都没有了,而我们希望能在雅典开始新的生活。在雅典的生活很安宁。每周,意大利军队会给我们一些食物,包括在希腊不常得到的东西。那段日子过得平和、安定。直到意大利投降,德国人都没有伤害过意大利和西班牙公民。然而,1943年9月5日,墨索里尼投降了。从那个月底开始,我们每个月都要向一名德国官员报到。1944年3月24日,德国人下令驱逐所有在雅典的意大利公民。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的。然而紧接着,他们开始把雅典的犹太人遣送到集中营。我就在第一批被送去的人当中。我收到遣送令的方式很突然。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在犹太会堂集合,在一份签到表上签字。一天,他们就在那儿把我们抓了起来。我之前从来没有亲自去签过到,通常,我都是让别人替我去的。然而就在那天,我是亲自去的,他们就逮捕了我。大概这就是命吧。我们被带到了海德集中营,那里实际上是希腊的一座监狱;我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我们并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以为希腊人会做点什么,把我们救出去。1944年4月1日,在经历了整整一周的噩梦之后,我们被赶上了开往波兰的火车——那时,我32岁。他们告诉我们要去往克拉科夫。火车载着我们这批人从雅典出发,穿过阿尔塔和约阿尼纳。车上有2500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整个旅程用了11天时间,从1944年的4月1日持续到11日。我们途经希腊、南斯拉夫、匈牙利和奥地利,最终到达波兰。

Q:你和你的家人在同一节车厢吗?我们是一起上的火车。两个弟弟还有父母都在我身边。我妻子也在。Q:他们允许你从家里带走哪些东西?我们带了毯子、一床褥子、和两三件短上衣。车厢里是没有厕所的。食物是定额分配的,份额很少。我们尽量把旅途中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在那11天里,有些人死了。车门自始至终只开过一次,就是到了布达佩斯的时候。那些人打开了车门,给我们送了点水,顺便也把车上的死人搬了出去。我们在那天傍晚离开雅典,1944年4月11日到达奥斯维辛。那天是星期二,时间是上午10点。Q:4 月 11 日火车停下来后,发生了什么?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在车站附近,我们看到一群男女正在除草。他们看上去累坏了。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在站台上进行了第一次“挑选”。年轻男女被分到一边,年长的人则分到另一边。所有的老弱病残、孕妇和孩子都被塞上卡车,送去了比克瑙。到了那里,他们转眼间就被焚化成灰。他们当天就被杀害了。看到那些年纪大的人被装上卡车带走,我们还认为他们太走运了。瞧,他们能坐车,而我们只能步行。Q:下车之后,你的家人们遭遇了什么事情?“挑选”结束之后,我的弟弟达里奥和我待在一起,一辆卡车开过来,把我们的父母带走了。我们走上前,对他们说:“一路平安,多多保重。我们都会活下来的。”然而,一家人里,只有我的弟弟活了下来。很不幸,其他所有人都遇害了。Q:关于“挑选”,你还记得些什么?负责“挑选”的德国人告诉我们往哪边转。没想到转身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家人了。Q:在那之前,你听说过“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吗?早在1942年,我们就听说过乌克兰的劳动营。当我们抵达奥斯维辛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儿也是众多劳动营之一。我们不知道奥斯维辛就意味着死亡。我们当时认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劳动营罢了。这一批过来的人里面,有七百人被选了出来,包括我和弟弟。我们得走三公里的路才到了比克瑙。我们不知道家里人被带到哪里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把我们关在隔离营里,以防我们身上带了什么病。如果有人得病了,他们就会把我们一下子全都杀死。幸运的是,那段时间没有人生病。

Q: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囚犯编号的?几天后,他们给了我一个编号:182569。集中营里的人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我们到那里二十天后,也就是1944年5月12日,德国人又进行了一次“挑选”,这一次更加严格。来了两名医生和两名军官。我们被迫一丝不挂地站在他们面前。一名德国医生一言不发地检查着我们的身体,然后选出了三百名最强壮、最健康的男子。这次检查十分细致、全面。那个医生花了五分钟时间,围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站在他旁边的两名党卫队长官(级别大概是班长)对我们说:“从今天起,你们要好好干活,不会缺吃少穿。”这让我们吃下了定心丸;听到这番话我们很高兴。我们总共有七百五十人——有的已经在集中营里待了一段时间,也有的刚刚来到这儿。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劳动营,这个营有一个额外的称呼:“D营”。事实上,那就意味着我们加入了“特别工作队”。星期五,我们被带到了“特别工作队”所在的营区。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一些之前一直住在法国的犹太裔波兰人。另外还有几个来自苏联、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犹太人。雅各布·卡明斯基被任命为队长。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很坚韧,也不惧怕德国人。我们被选中加入了“特别工作队”,住进了D营,跟集中营里的其他人就再也没有接触了。我们当中大概有一百个住在一号(二号)焚尸场的阁楼里,一百人住在二号(三号)焚尸场的阁楼里, 另外七百五十个人住在三号(四号)和四号(五号)焚尸场。我们刚到营房时,那里的囚犯们告诉我们:“这儿的一切都比在家要好。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们没人能活着离开这儿。”我当时的同伴是一个苏联犹太人,他天生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他跟我说:“雅科夫,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了,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而那些已经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囚犯告诉我们:“在‘特别工作队’干活 就意味着每天要焚烧尸体。”那是我们第一次得知他们在奥斯维辛干的是烧人的事情。5月15日是周一,一周的伊始。我们这群人被一分为二。有一组去了二号(三号)焚尸场,而我们则被带到了一号(二号)焚尸场。我们组里大部分都是希腊犹太人,像米切尔·阿迪提,来自科孚的约瑟夫·巴鲁克、科恩兄弟、什洛莫和莫里斯·威尼齐亚 、我和我的弟弟达里奥·加拜、列昂·科恩、马塞尔·纳加里 、还有丹尼尔·本·纳克麦斯。我们被告知第一天晚上不用干活,看着就行了。我记得快到下午五点半的时候,从匈牙利运来了一批人。工作队里的老队员们让我们仔细看看那些人的脸,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被杀了。我们不相信他们说的话。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要我们下楼看看情况。我们走下去,打开毒气室,千真万确,我们看到了尸体。他们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毒气室外面有个标志,上面用波兰语、德语、俄语和英语写着“淋浴”的字样。

Q:毒气室的门第一次在你面前打开时,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尸体,一具摞着一具。里面大概有 2500 具尸体。你能看到他们很多人身上有伤痕,血迹斑斑。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一幕实在太可怕了。我记得,后来他们就把我们带去了那个房间——尸体被搬到那里了。他们把尸体嘴里的金牙拔出来,把女尸的头发剪下来,然后再把所有的贵重物品归拢到一起。我们不得不观察他们是怎样做这些事的。Q:当你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是一场悲剧,这是犹太人遭遇的一场可怕的悲剧——他们在这里被如此残忍地剥夺了生命。刚开始的那些天里,我们感觉到的只有恐怖。但是我告诉我自己:“你绝不能丧失理智。”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不得不这样日复一日地看到这些场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最好习惯这一切。这是份苦差事,但是你必须习惯它。我们第一天晚上没有干活。第二天晚上才开始。管事的走了过来,给我们每个人指派工作。“你去做这个!你去做那个!”我和另一名囚犯搭档。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尸体抬起来,然后放在担架上。我得用叉子叉起尸体,然后直接推到焚尸炉里。每座焚尸炉有三扇门。每扇门里可以放进四具尸体——十五分钟就能处理六十具尸体,然后,十五分钟到了,你就得用叉子翻一翻炉膛里面。火焰熊熊燃烧着,再过十五分钟,这些受害者们就只剩下骨灰了。然后再这样周而复始。每一轮我们的活总共花三分钟时间(最多四分钟),有半个小时是闲着的。

Q:分到“特别工作队”之前,你知道奥斯维辛里面在杀人、烧人吗?自1943年以来,希腊的报纸就已经开始报道德国人在集中营的骇人行径了,只不过我们不相信而已。谁会相信像德意志这样开化的民族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但是,每天都有犹太人被扔进焚尸炉,每天都是这样,永无休止;而与此同时,焚尸场外面有乐队在演奏,有女子合唱团在放声歌唱。就这样干了三天活之后,连我在内,“特别工作队”的新成员里有一半人接到命令,要调到三号(四号)和四号(五号)焚尸场去,因为送去那里的人太多了。他们每天要焚化24000具匈牙利犹太人的尸体。派到那里干活的“特别工作队”成员们根本忙不过来。过了几天,等几千名匈牙利犹太人在“地堡”被焚化之后,每个人都回到了原本工作的地方,继续做他们在队里的日常工作。从4月底开始,一直到整个5月,都有大批大批的人从匈牙利运到比克瑙。人数太多了,焚尸场根本就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他们就挖了几个大坑,这样就能在那里再多火化几千人了。我所在的小队就在树林里的“桑拿室”旁边干活,对面就是三号(四号)焚尸场和四号(五号)焚尸场。大坑就是在那儿挖的。焚尸场容不下的尸体,在那些坑里火化。他们把这些坑叫做“地堡”。我在那儿干过三天活。

他们把尸体从毒气室运到“地堡”来,然后就在“地堡”里火化这些尸体。“地堡”的四周都是树,所以没人看得到那儿发生的事。在“地堡”里,他们是这样焚尸的:首先把尸体放在一层原木上,然后在尸体上面铺上原木和木板,接着再往上面放更多的尸体——一般至少要铺三层。之后就会有个党卫队员过来,把汽油倒进坑里,划一根火柴,坑内的一切都化为烈焰。这样一来,每小时大概能焚烧一千具尸体。尸体流出的脂肪会让烈火一直烧下去。他们放了一公斤煤块和两块木板进去,然后点起火。火很快就烧到了尸体上。后来,十二小时的轮班结束之后,我们就回到了位于B营的13区。第二天,我们再回到“地堡”那边干活。我们小队里有一个人,当初是和我同一批来到集中营的。他叫梅纳赫姆·利斯基,原本是希腊的一名鞋匠,家里还有妻子和两个女儿。一天,他对我说:“雅科夫,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差事了。你想想,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把人扔到火堆里啊。我不想活了。”我告诉他再多忍几天:“万事开头难。一切都会过去的。不要轻易放弃你的生命。”他又熬了两天,然后到了第三天,就在他们把尸体运到“地堡”时,梅纳赫姆趁人不注意,拖着那具尸体一起跳入火海。有个叫格伦伯格的中士朝他开了枪,让他从痛苦中解脱了。那天是1944年5月18日。又过了一两个月,一名德国士兵来到二号(三号)焚尸场,问道:“有谁知道梅纳赫姆的事?”我举起了手。他让我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不会说德语。我只会说法语。”他把我带去了办公室。到了那儿,他们让我坐下,给了我一些吃的。然后有个人走过来,让我说说梅纳赫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暗自寻思:如果德国人每天都在杀害数千人的话,他们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一个人的死活?我知道我绝不能告诉他们他是自杀的。他们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他搬尸体的时候离火堆太近了,脚下一滑,掉了进去。就是这样。如果我告诉他们梅纳赫姆是自杀的话,那我就完蛋了。Q:为什么?他们会当场把我杀掉。Q:还有没其他与梅纳赫姆事件相似的事情?没有了,我印象里只有这一次。每天,拖拽尸体的活干完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堡”边上,到了晚上再回到D 营。我想住在焚尸场的建筑里,不想待在“地堡”那边。“地堡”那里的工作最辛苦,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只能无休无歇地干着活,连一分钟都没法休息。我们必须不停地走动、抬尸体、拽尸体、扔尸体,而德国守卫们则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每天傍晚,队里会有九到十个人给我们带晚饭过来。有那么一两次,我瞅准时机问我们的队长卡明斯基和莱姆克:“为什么你们不能把我从‘地堡’调到焚尸场去?”卡明斯基和莱姆克想尽了办法。四天后,我就被调到了二号(三号)焚尸场。我在那儿一直待着,直到离开集中营的那一天,也就是1945年1月18日。我很庆幸那么早就离开了尸坑,因为那儿的工作多得根本看不到头。

Q:那段时间你弟弟达里奥在哪里干活?他在三号(四号)和四号(五号)焚尸场干了一个月,然后卡明斯基就把他调到二号(三号)焚尸场来,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工作了。Q:你弟弟做什么工作?我们在同一栋楼里工作,不过我们干的活不一样,他的更轻松一点,因为他身体比较弱。他们用升降机把尸体运到焚尸炉那层,达里奥就把尸体放到炉门前的一块地方——一般一批有四具尸体。他的活比我的要轻松得多,因为他不需要把尸体抬起来。他只需要用手拖拽尸体。“特别工作队”里有一些活比较轻松,其他的要辛苦一点,不过我们总是会互相搭把手。Q:这份工作对他有什么影响?说实话,我本来觉得他撑不下来。他很敏感,而且比我小十岁。但是,他仍然坚持到了最后。Q:二号(三号)焚尸场从外面看是怎样的?你肯定不信——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栋厂房。和任何工厂一样,它前面有一个大烟囱。要不是烟囱里冒出尸体烧焦后的阵阵恶臭,你肯定想不到这是杀人的地方。你能不能描述一下:每当运来一批囚犯时,是怎样的情形?每当有火车开进来时,都会有一群德国人在站台上等着进行“挑选”。集中营的医生也会和他们一起。火车进了站台,就停在离焚尸场不远的地方,然后“挑选”就开始了。他们会先去掉儿童和妇女。德国人不会打妇女儿童。真是绅士行径。焚尸场建筑群的大门离火车停着的地方大概有一百米远,所以我们能看到每批囚犯里有多少人会被送到焚尸场来。集中营长官会告诉参与“挑选”的医生每个批次里他想要人数比例,这些人就会被送去参加强制劳动:今天是 10%,明天是 15%,后天是 20%,以此类推。也有一些批次运到以后没有经过“挑选”,全部人都被杀死。这个“挑选”并没有什么标准可言。负责“挑选”的德国人会根据集中营长官定下的比例设置配额。那些难逃死劫的人们会被送到焚尸场去,哪座焚尸场能用就去哪座。Q:德国人怎么知道当时哪个焚尸场能用呢?每个焚尸场都有一名军士长,他们每天早上会报告自己所在的焚尸场还有没有空地方。我们焚尸场的军士长是个一头红发、地位卑下的恶棍,来自柏林。1944年5月和6月,所有的焚尸房都在开足马力连轴转。1944年7月,工作强度略微降低;到了8月,就几乎没什么人送进来了。你何时会有机会跟那些来到焚尸场的受害者们说上几句话?开工之前,如果没什么事做的话,我们有时会去那间很大的脱衣室,接收那些刚到达的受害者们。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他们,看到所有的人。Q:你们能跟他们交谈吗?我们得说服他们把衣服脱下来,不过德国人不准我们把真相告诉他们。Q:当你看到成百上千的一批犹太人运到集中营,而且你知道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死掉,你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告诉自己,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帮不了他们。权力在德国人手中,没人能反抗他们。毕竟,我们没有武器,没法采取行动。脱衣室里的犹太人也没人问我们自己要去哪里。Q:你对那些被送到集中营的人还有印象吗?你还记不记得,当你看到那些被送到集中营来的人时,是怎样的感受?不记得了,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和他们说过话。我从来没跟他们交谈过。当我们忙着应付一批即将抵达的人时,一般就由“加拿大”工作队 的人和德国守卫们一起去接收另一批。我们不会去接收,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工作。有时,我们根本见不到运进来的活人,也不知道进来的都有哪些人,因为我们当时正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我们不能放着手上的工作不管,去看被送来的囚犯们。

Q:“特别工作队”的队员们有没有遇到过自己的亲人?一直都有这个可能,除非送来的是匈牙利犹太人。我的妻子也被关在集中营里。有些队员和我一样,有亲人在营里,他们都很害怕。我很担心妻子会被送到焚尸场里杀害,而且我也一直在扪心自问: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我会怎么做?幸运的是,这并没有发生,不过在1944年10月31日,当最后400名“穆塞尔曼”要被杀害的时候,我的两个表兄弟也在里面,他们之前在比克瑙的D劳动营干活。我们在焚尸场的脱衣室里坐下来,说了两个小时的话。Q:所以你的表兄弟们要死了,你是知道的。是的,我当然知道。德国人一来命令,我们就知道有谁要被杀了。如果囚犯被迫脱光衣服,然后又拿到了一张毯子、一点面包,还有一点人造黄油,这就意味着他要被扔进焚尸场了。Q:你们聊了些什么?我问他们,像他们这样一直如此勇敢、如此沉着的人,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他们回答道:“这就是我们的命数,是天意,我们不可能躲得过。”他们吃完东西以后,我们又一起抽烟,一直待到他们要走的时候。一个德国人说:“是时候了。”然后我告诉他们:“来,我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不会再受苦了。”我把他们带到了毒气室,带到毒气投放口的位置。“要是你坐在这儿,就连一秒的罪也不用再受了。”当我离开的时候,那个德国士兵跟我说:“你们现在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勇敢了!”我回答道:“何必让他们受这么多苦呢?”那天遇害的人里有十个是我在希腊的熟人或亲戚。390具尸体全部焚烧完毕,期间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各自把几个亲戚和熟人分出来单独火化。我们把他们的骨灰都单独收集起来,装到罐子里,埋在地底下。我们记下了受害者的名字、出生日期和遇害日期。我们把这些罐子埋起来,甚至还为它们念诵了《珈底什》。可现在,谁会为我们念诵《珈底什》呢?我们这样问自己……苏联人来了以后,我听说他们发现了那些罐子。

Q:哪几批人让你记得最深刻?请描述一下。我在“特别工作队”干活的第一天,下午时分,来了一批人,是从匈牙利来的。1944年6月,从希腊运来一批人,有两千名,给我的印象也很深。那是从希腊送来的最后一批人,所有人都没经过“挑选”,就直接被杀死了。这是集中营军官下的命令。这批人最终都葬身炉火,无一幸免。1944年6月底,吉普赛营的囚犯被送到这边来了。他们奋起抵抗,因为不愿意被送进焚尸场。他们都还很健康。1944年7月中旬,有一天凌晨三点来了一批人,少说也有1500人。他们是来自匈牙利的犹太人——有男有女,还有孩子。我们在脱衣室里等着他们。先进来的有妇女,有年轻姑娘,还有小孩。突然间我们看到一名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她问我们:“我怎么能在你们面前脱光衣服?这太耻辱了!”我们告诉她,我们已经习惯了。还没来得及说下去,集中营的长官就出现了,他对那个女人说:“把你的衣服放在这儿,还有孩子的衣服。记着衣架上的号码,回头就能找着自己的衣服了。”多讽刺啊……她带着孩子径直进了毒气室,就是这样。到了1944年8月,从匈牙利运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等到不再有人从匈牙利运来,别的地方也没有犹太人可以运来了。后来,又有几小批犹太人陆续运达,不过随后就差不多停下来了。德国人开始撤离那些送来犹太人的地方。1944年8月 ,从罗兹运来了一大批犹太人;当月,又从奥斯维辛郊区的几所集中营里送来了250名波兰“穆塞尔曼”。那时他们已经动弹不得了。跟着,焚尸场的长官、党卫队军官莫尔过来说:“这些人不要送到毒气室。”他想亲手杀掉这些。一开始,他用一根金属棍子毒打这些人——之前这根棍子是用来捣碎焚尸后剩下的残骨的。然后,他走过来,问一个士兵要了支步枪和一些子弹,开始射杀他们。杀了四五个人之后,有一个“穆塞尔曼”大声喊道:“长官!”然后莫尔这个凶残的虐待狂答道:“什么事?”“我有个请求。”“什么请求?”“当你朝我的朋友们开枪的时候,我想唱一曲《蓝色多瑙河》。”“随便唱吧!多快活啊!开枪时还有音乐,当然更好了!”莫尔回应道。于是,那人唱起歌来——啦啦啦——莫尔开枪把他们全都杀了,最后杀到那个唱着歌的“穆塞尔曼”。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结束了他的生命。我还记得,有一次带过来42个孩子,四肢健全,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我亲眼看到有个男孩挨了五枪才死。他们就这样残忍地杀害了这些人。又过了大约两个星期,送来了20名游击队员,其中有4名美丽的姑娘。他们知道到这儿来就是送死的。我们期待着他们能保护自己,挥舞拳头反抗德国人,毕竟他们是游击队员——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就像谚语里说的待宰羔羊一样。我们让他们把衣服脱下来,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地照做了。他们安静地走进了毒气室——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我还记得有一次,一百四五十名少女被送到了这里。她们坐下来之后就开始嬉闹、大笑。她们一定以为到比克瑙是来玩乐的。我们惊讶得不得了——这是怎么回事?半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们怎么还没被丢进焚尸炉里?然后命令下来了,要把这些女孩送回去。来了一辆卡车,载着她们去了“桑拿室”,进了某个房间。当时她们活蹦乱跳地从焚尸场里出来,我们跟她们说:“你们该点支蜡烛,庆幸自己能活着离开这里。”她们在焚尸场里坐着的时候,德国人命令她们写明信片:“我们到集中营了。德国人热情地欢迎了我们。我们吃得很好,也很健康。”两天之后,德国人又把她们带回了焚尸场,这些女孩在那里大吵大闹、乱成一团,因为她们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就这样,她们全部遇害了。有一次,他们带了个年轻女子过来,她来自匈牙利,有一个孩子,刚出生两天。她知道自己就快被杀死了。那天晚上,我们没什么事情要做,就闲坐在那儿,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又给了她一些食物,还有香烟。她告诉我们她是歌手。我们一起聊了半个多小时,就坐在焚尸炉前面。我们旁边坐着一个来自荷兰的党卫队士兵,是个相对和善的家伙。他也在听我们聊天。等到故事说完了,士兵站起来说:“好吧,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坐着,现在该上路了。”他问女子怎么选择:是先杀孩子,还是先杀她自己。她说:“先杀我吧。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于是那个荷兰人站了起来,拿过步枪,开枪杀死了她,又把她扔进了焚尸炉。然后他拉起那个孩子,“砰、砰”两枪,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是仅有的目击者,见证了犹太人所蒙受的苦难。那个荷兰人在集中营里待了一年半时间,也看到了这一切,不过他没有体会到我们的苦难。我们目睹着这一切,经历着这一切。一开始,我们很难忍受所做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慢慢习惯了。有一次,我在脱衣室里遇到了一对母女。母亲取下了一枚白金戒指,塞给了我,显然以为我能救她的女儿。但是我根本没有权力去救。我把戒指收下了。但这样的东西我能留多久呢?最后我还是把它给扔了。

Q:雅科夫,你是怎么记得这些细节的,甚至还记得确切的日期?太厉害了!我写了日记。从我进入“特别工作队”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写,一直写到1945年1月18日——也就是我被救出来的那天。我每天都在做记录。差不多写了五百页。每天,我都会把最平常的事情写下来,比如“今天发生了什么什么……”或者“今天我们干了什么什么……”我每天都会把自己在工作队里做的事情记下来。每天都有一些新的事情——怪异的死亡方式、囚犯的来源、人们的举动、还有少年们的哭喊:“我们不想死!我们可以干活,让我们干活吧!”但是在那种时候,谁会听他们说什么呢?这个世界是不管犹太人死活的,不是吗?他们都被屠杀了。Q:有没有人知道你在写日记?有几个人知道,都是我的朋友,不过这件事必须得保密。你为什么要写日记?我告诉自己,我也许会从这儿出去。但离开比克瑙的时候,我没能把日记带上。我怎么可能把五百页的日记从比克瑙带到毛特豪森呢?德国人发现了怎么办?他们会杀了我的。Q:你把日记留在哪里了?就在原处,也没埋起来。不过就算日记找不到了,我还记得很多很多的日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日期我记得很牢,从没遗忘过。Q:你能把那些日期列出来吗?在“特别工作队”干活的第一天,是1944年5月15日。200 名朋友被德国人带过来杀掉,是1944年9月18日。“特别工作队”起义是在1944年10月7日。在比克瑙的最后一天,是1945年1月18日。

Q:你在“特别工作队”干了多久?从1944年5月15日,到1945年1月18日——总共八个月。Q:你是怎么在那个地狱里干这么久的?的确,在集中营里干活的人每天都过着生死未卜的日子。他们被毒打,还有其他的悲惨遭遇。不过,我们连最恐怖的事情都见过了。在大屠杀过程中,我们做的是最肮脏的工作。我在“特别工作队”里干了八个月,整整八个月都活在这样的悲剧里。那些活又累又折磨人,尤其是刚开始那几天。每个人都很怕在尸体里发现自己的亲人。第一次总是最艰难的。不过说真的,你什么都会习惯的。我们有时会在晚上干活,半夜时分,我就坐在一具尸体的旁边,但是却丝毫影响不了我的情绪。我会干三分钟活,然后再歇上半小时。我知道只要我犯下一点小错,他们就会除掉我。所以我就干我的活,说实话,我在集中营的那段日子里,没有一个德国人对我下过手。倒霉的是那些容易惹麻烦的人,他们都被除掉了。Q:你有时间去思考你看到的这一切吗?刚开始看到这一切,真的很痛苦。我根本理解不了我看到了什么——一个人留下的仅有的身后之物就是一公斤左右的骨灰。有时我们也会寻思这事,可是寻思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有选择吗?逃跑是绝无可能的,因为我们都不懂这儿的语言。我就这样干着活,哪怕已经知道我的父母已经遇害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过了两三个星期,我就习惯了。有时晚上休息的时候,我会把手放在一具尸体上,并且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们就像机器人似的在那儿干活。我必须要坚强,才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事实证明,人比畜生还要残忍。是的,那时的我们就是畜生。我们没有情感。有时我们会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Q:我很难理解:你们在毒气室、焚尸炉这些地方干了一整天之后,竟然还能唱出歌来。我前面说过了,我们不只是机器人;我们已经成了畜生。我们什么念头都没有。我们只想着一件事——逃出去,活下来。Q:那段时间里,你还信仰上帝吗?我不是教徒,不过我一直都相信上帝。现在也依然如此。我从来没有背弃过上帝。Q:在那种极端的绝望和无助中,你一定备受煎熬吧?我从来没有绝望过。我到那儿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我们快要死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出这儿了。”我却说:“我要活着!”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刚进去的时候是这样,在工作队干活的时候是这样,从那儿走出去的时候还是这样。我知道我会活下来的。Q:你害怕吗?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我从来没怕过什么。我也不会去琢磨恐惧或者死亡。我极其乐观。我一直都跟自己说:“我一定会逃离这里!我一定会摆脱这里的一切!”大家都问我:“你怎么能想着离开呢?你难道没看到这里发生的事吗?”有个朋友一直很悲观。他总是不住地恸哭,我就跟他说:“别哭了!男子汉不该哭。”这就是人生——你得看到它好的一面。你绝不能害怕,虽然它有时会让你遇到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我从没怕过德国人,也没怕过其他任何人。我总是高昂着头,直视前方。我那时就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Q:你们是怎么被解放的?到5月2日的时候,我们已经能“嗅到”古森集中营里的“解放”气息了。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红十字旗,而且集中营里连一个党卫队员都没有了,只有守卫和战犯还在。不仅如此,从那天开始,我们也不用干活了。我们身上脏得要命,因为一个月里都没有机会去洗个澡。5月5日,我们接到命令去点名。总共有12000人报到。我们远远地听到了美国坦克接近的声音,齐声叫起来:“美国人来了!”德国守卫却告诉我们那不可能是美国人,因为德国人赢了战争。他们开始清点人数的时候,大门被打开,坦克冲了进来。守卫们立马就逃走了。五分钟后,美军指挥官爬上了一个瞭望塔,把塔上的机关枪移到了一边,大声喊道:“从今天起,除了德国人,所有人都是一家人!”我就这样重获了自由。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我们并没有感到开心。我们知道战争结束了,可是我们犹太人再也没有父母亲人了。没有人活着了。第一批被送回国的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我当时所在的队里有44 个希腊人,其中有16个犹太人,还有一些希腊基督徒,明显是政治犯。我们又在古森待了一个月。感谢上帝,我身体不错。我和另外三个朋友住在一个德国军官的房子里。我们的食物是从村子里拿的;我们和另外20个人一起去村子里,抢一些鸡和肉回来。一辆美国卡车把我们载到了欧堡,那是美军和苏军的交界地带。接着一列苏联火车把我们送到了维也纳。那个时候,维也纳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了。我在那儿待了四天就被送到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最后,我们到了南斯拉夫的斯科普里,然后从那里去了希腊边界。Q:也就是说,你在战后回到了祖国?是的,我辗转了三个月。后来一路上经由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花了一个半月,又在南斯拉夫待了20天,最终在1945年8月抵达希腊。我开始在那儿做印刷工,同时也当记者。Q:你为什么要回到希腊?你不是不情愿回到家乡吗?我在那儿还有家啊,我的叔叔们还活着。解放四个月后,我回到了希腊,但却很难适应那儿的氛围。当我看到萨洛尼卡已经没有犹太人的时候,我很难过,伤心极了。我去了儿时待过的城市,走了走,想要找回曾经的文明,但是什么也找不回了。我在萨洛尼卡寻找亲人,但最终却只找到了一些朋友。他们问我去了哪儿,经历了什么危险和磨难。Q:你跟别人说过在奥斯维辛的经历吗?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根本不能确切地描述我们在那儿的处境。但是,当我开始感到自己又成为了社会的一分子, 当我开始反思我在那儿做过的一切时,我却感到痛苦不堪。现在也还是这样,一谈起这些我就觉得心如刀割。Q:那时你找到妻子了吗?我到处找寻我的妻子洛拉。我在古森一号有个朋友叫佩波·埃兹拉蒂,重获自由之后,他就去了毛特豪森。他在那碰巧遇到了我的妻子,告诉她我还活着。此前并不知道她活下来了,我到了雅典才得知她就在萨洛尼卡,并在一家疗养院里找到了她。在联合会(美国犹太人联合救济委员会)一位名叫莫迪亚诺的希腊官员的帮助下,我想办法把她送到了雅典的一家疗养院。我们的重逢着实来之不易。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很难受,不过,能够再次相见,我们还是很开心。我们在雅典一直待到了1949年5月21日。这期间,我在为联合会做事。我们的女儿罗莎也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大家都劝我搬到意大利去,但是我们还是想移民到以色列,去祖辈的土地上生活。

Q: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达以色列的?我1949年5月21日从希腊出发,然后在5月24日到达了目的地以色列。我有些亲人早在1932年就到以色列来了。一开始,我打算加入一个基布兹,但是在见了几个朋友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加入莫沙夫。生活很艰难,不过我们有理想,有决心,也有奔头。我们知道,在这儿没人会叫我们“肮脏的犹太人”。Q:你回过奥斯维辛吗?大约一年前,我本来有机会去奥斯维辛的,但是我妻子不想独自留下,所以就没能成行。Q: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奥斯维辛里发生的一切?你梦到过那儿吗?没有,不过我有时会想起它来,但是我没梦到过。我从来没梦到过那里。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只活在当下。Q:你会不会耻于讲出你的故事,对从未去过那里的人说起自己的经历?不,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我问心无愧。该感到羞耻的是德国人,不是我。那段经历的确很痛苦,但我不会因此而羞耻。要告诉世人1945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是很困难的。要描述我们的经历和见闻也很困难。这一切都太难以置信了。谁会相信这些事情呢?谁会相信德国人犯下了如此罪行呢?太难以置信了!整件事情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啊!但是,它的的确确发生过。Q:你有没有跟女儿讲述过自己的经历?当然。我跟我的孙子孙女们也说了。我有个外孙,今年十二岁了,他把这些都写了下来。我也把一切告诉了两个外孙女。她俩一个去年刚从学校毕业,现在在做律师;另一个今年读高三。他们全都知道。早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Q:你的孩子们喜欢听你的故事吗?喜欢啊,我妻子也会讲她自己的故事。毕竟,她也曾是比克瑙的囚徒。不过,遗憾的是,现在的年轻人不怎么喜欢听人讲了。这是我的看法。我想让年轻人知道这些事情不是臆想编造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这是犹太人的命运。我亲眼目睹了上百万的犹太人被残忍杀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也有很多年轻人会去波兰参观奥斯维辛,看看发生过的一切。我特别支持这些活动。Q:你是在哪儿见到这些年轻人的?我在卡法萨巴负责两家学校的安保工作。此外,“大屠杀死难者及英雄纪念日”的时候,我也会和人们交谈,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我在那儿一直工作到1975年,后来我去了卡法萨巴市政府工作,在那当了一名园丁。我在民防队里做了七年,期间也告诉了他们很多事情。Q:你弟弟现在做什么?我弟弟过去三十八年一直都生活在美国。我们是一起在“特别工作队”里干活的,但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不愿意听,也不愿意记起。他当时在三号(四号)、四号(五号)焚尸场里干活,当时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家人聚到一起。我的两个表兄弟和我们兄弟俩设法聚到了一起,随后我们就在一起干活,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但是,离开奥斯维辛的时候,他去了梅尔克 和埃本塞。被放出来以后,他就回到了希腊,在联合会担任秘书。过去三十八年里,他在洛杉矶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窗帘厂。Q:平日里你会不会感觉自己仍然困在那段日子里面?你有没有被它影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在我身后了。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从进入奥斯维辛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盼望着能活着出去。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很乐观。现在,我坐在这儿,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会问我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事情的?他是怎么撑下来的?”是的,人比钢铁还要顽强。这就是人生啊,我亲爱的朋友——总要去经历,去坚持,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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