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壮话壮语（说壮语）
讲壮话壮语（说壮语）为了更好地呈现“壮语”，作家在秉笔之际势必要飞驰神思。南宋叶寘《爱日斋丛钞》论及“杜诗结语，多用‘安得’二字”，“多壮语也”。仔细体味他举证的大量诗句，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等等，不难窥知这些令老杜魂梦牵系的场景并非其亲身所历，而都源自虚设假想。所谓“安得”，实为“不得”而“欲得”，念兹在兹，自然出语雄壮。身为由北入南的“归正人”，辛弃疾在南宋数十年间备受猜忌掣肘，从未被委以重任，率部与金兵对垒争锋。这首词自“挑灯看剑”以下，也不过是梦境中聊以自慰的悬揣臆想，绝不是现实境遇的如实写照，“安得”二字简直呼之欲出。或以为他是在追忆早年率山东义军抗击金兵的峥嵘往事，似太过凿实而并无实据。以他在二十三岁时追捕叛将张安国那样最为惊心动魄且备受时人称颂的战役为例，
元大德三年刻《稼轩长短句》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题中所述“壮词”，在汲古阁影宋钞本《稼轩词》中又作“壮语”。梁启勋《稼轩词疏证》（曼殊室刻本）、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郑骞《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台大出版中心，2013）、吴企明《辛弃疾词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辛更儒《辛弃疾词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9）等诸多今人注本，在此虽均有校语指出异文，却都未予采信。
词人在倚声之际自称“壮词”，似乎顺理成章，无待赘言。不过稍事寻绎，作“壮语”恐怕也能自圆其说。《宋史》本传称“稼轩豪爽尚气节，识拔英俊，所交多海内知名士”，朋友间意气相投，推心置腹，无疑多有会心知言之论。张镃在与辛弃疾往还酬赠时曾感慨道：“何日相从云水去，看精神峭紧芝田鹤。书壮语，遍岩壑。”（《贺新郎·次辛稼轩韵寄呈》）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追随稼轩，脱略形骸，悠游林壑。在遥想日后登山临水、形诸吟咏的情景时，就特意用“壮语”来形容描摹稼轩词风。辛弃疾晚年对刘过青眼有加，乃至欲招其为幕宾。刘过感念知遇之恩，直言“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呈稼轩》其五），倾慕崇仰之情溢于言表。其投赠之作如《沁园春·寄辛稼轩》《念奴娇·留别辛稼轩》等，固然都顺势刻意步趋辛词，其余词章也多有稼轩风味。稍后黄昇纂辑《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便推许刘过“其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径直将“壮语”视为两者一脉相承的关键所在。张、刘二人与稼轩交谊颇深，据此沿波讨源，可知影宋钞本中《破阵子》题作“壮语”，并非毫无凭据可资佐证。
更进一步参详前人各种“壮语”的用例，对涵咏玩索这首词或许也稍有助益。“壮语”一词用于诗文评论，当始见于南朝齐梁间刘勰所撰的《文心雕龙》。他在《杂文》篇中缕述自西汉枚乘《七发》以来各家“七体”辞赋的递嬗源流，最后总结道“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即用铺排夸张的手法，极尽刻画渲染之能事，由此给读者造成雄壮奇崛的深刻印象。《破阵子》历数军中袍泽的同甘共苦、沙场驰骋的紧张激烈以至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令人有瞬息万变、应接不暇之感。苑囿畋猎原本就具有军事演习的性质，与疆场征战关系密切。辛弃疾在此实即借鉴辞赋中“壮语畋猎”的笔法，专注于敷陈铺叙。清人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中称道稼轩旁搜远绍而取精用弘，往往能够突破不同文体的固有界限，“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尝鼎一脔，由这首词也足见一斑。
为了更好地呈现“壮语”，作家在秉笔之际势必要飞驰神思。南宋叶寘《爱日斋丛钞》论及“杜诗结语，多用‘安得’二字”，“多壮语也”。仔细体味他举证的大量诗句，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等等，不难窥知这些令老杜魂梦牵系的场景并非其亲身所历，而都源自虚设假想。所谓“安得”，实为“不得”而“欲得”，念兹在兹，自然出语雄壮。身为由北入南的“归正人”，辛弃疾在南宋数十年间备受猜忌掣肘，从未被委以重任，率部与金兵对垒争锋。这首词自“挑灯看剑”以下，也不过是梦境中聊以自慰的悬揣臆想，绝不是现实境遇的如实写照，“安得”二字简直呼之欲出。或以为他是在追忆早年率山东义军抗击金兵的峥嵘往事，似太过凿实而并无实据。以他在二十三岁时追捕叛将张安国那样最为惊心动魄且备受时人称颂的战役为例，也不过是约集五十余人，“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宋史》本传），与词中所述实在相去甚远。与其去无端比附他年轻时的军旅生涯，倒不如说这是渐入暮年的稼轩依据昔日的体验和见闻，踵事增华而恣意生发的想象。正因为是在“赋壮语”，并不是据实照录，凌虚蹈空般铺陈“沙场秋点兵”的壮阔场景也就容易理解了。
一味追求“壮语”夸张渲染的效果，难免有失含蓄蕴藉。北宋许顗《许彦周诗话》认为“诗壮语易，苦语难”，对徒作“壮语”之举就颇不以为然。南宋吴可《藏海诗话》强调“诗贵乎不叫呼而壮”，并举苏轼“擘开苍玉岩”“椎破铜山铸铁虎”等诗句为例（原作与此略有出入，姑置毋论），质疑道：“何故为此语？是欲为壮语耶？”同样反对流于叫嚣肤廓。倘若着眼于此，则辛弃疾以“赋壮语”自命似乎还略有些许自嘲的意味。当然，就整首词而言，绝不宜简单轻率地以“壮语”视之。全篇一气贯通，逐层铺垫，而在不断蓄势，达到极致之际，却以“可怜白发生”骤然收束，将先前种种翻空出奇的遐思畅想一笔扫空，悉数归于虚无幻灭。清人陈廷焯在《词则》中拈出“顿挫盘郁”四字来大加激赏，可谓深中肯綮。借用许顗的话，不妨说这首《破阵子》貌似“壮语”而实为“苦语”。稼轩毕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范开《稼轩词序》），可惜这种昂扬激越的抱负，与整体上萎靡懦弱的南宋士风格格不入。恰如其友人张镃所慨叹的那样，“江南久无豪气，看规恢意概，当代谁知”（《汉宫春·稼轩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余，欲和久之。偶霜晴小楼登眺，因次来韵，代书奉酬》）。另一位好友黄榦也善意地提醒过他，“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与辛稼轩侍郎书》）。环顾因循保守、沉闷逼仄的南宋政局，确实令他深切地体验到“不为众人所容”，“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深陷其中却无法挣脱。午夜梦回，一身瓠落，在他故作旷达甚至不无自嘲地宣示准备“赋壮语”的时候，萦结于内心深处的想必是只可为知者言而不足为外人道的沉恸、无奈和茫然。
杨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