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总是给人一种遥远的美(只有看不到的人)
晚霞总是给人一种遥远的美(只有看不到的人)坐在廊檐下洗阿布黛斯,准备礼迪格尔的时候,舍巴尔奶奶发现了异常。对那些还能够看到晚霞的旧日子的怀念。舍巴尔爷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舍巴尔奶奶的心中,正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那是对过去的怀念。
舍巴尔爷爷送走儿子,抬脚迈进大门。
忽然他回头看了一眼天空,像是有些留恋。
随后,舍巴尔爷爷大声感叹,像是对跟在后面的舍巴尔奶奶说,又像是一个人被眼前美丽的晚霞惊艳——
今天的云彩真好看啊,红的红黄的黄,五颜六色嘛,简直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
舍巴尔爷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舍巴尔奶奶的心中,正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那是对过去的怀念。
对那些还能够看到晚霞的旧日子的怀念。
坐在廊檐下洗阿布黛斯,准备礼迪格尔的时候,舍巴尔奶奶发现了异常。
明明做了一辈子的动作,她现在竟然无法顺畅完成。
对,就是卡在那个要将手举到头顶的动作。
按惯例,舍巴尔奶奶需要从前额沿正中间一直往后抹,抹到后脖子再分开两手,分别从左右划回到前面来。
再分别沿头发畔划到耳朵碗里,轻轻剜一下耳朵碗。
再从耳朵背后顺耳根滑落下来。
这一整套洁净头部的动作,舍巴尔奶奶早就烂熟于心,可以如行云流水般地完成。
可是今天,不成了。
是真的不成了。
想起九岁时母亲教她这一套动作的时候,当时她两只小馒头一样肥嘟嘟的小手,怎么也掬不住水。
娘捏了捏她的小手,又扳了扳,疑惑道,这手没骨头吗,可是怎么能没骨头呢?
那时舍巴尔奶奶只恨自己的手怎么长这么软。
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舍巴尔奶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忽然间失了灵活,变得僵硬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手,她的一辈子都始终听话不给她找麻烦的手,竟然也和她拧着来?
四十岁,舍巴尔奶奶发现自己开始腰酸背痛。
五十岁,舍巴尔奶奶发现自己开始耳鸣眼花。
六十岁,才刚过,舍巴尔奶奶发现自己再不像过去那般手脚轻灵。
不管干什么,她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难道,她就这样老了,她真的开始老了吗?
舍巴尔奶奶将手认真地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慢慢观察。
没错,她的手,再不复少女时代的柔润光泽。
现在的它们,像一块旧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暗沉着,皱缩着,让她又是陌生,又是震惊。
事实面前,容不得舍巴尔奶奶不接受。
她颤抖着声音对舍巴尔爷爷说,老物儿,我的手不行了,够不到头上去了。
被舍巴尔奶奶唤了一辈子的舍巴尔爷爷没有应声。
他正在进行和舍巴尔奶奶一样的仪式。
舍巴尔奶奶打眼望过去,头一回认真地观察男人准备仪式的过程。
她呆了。
舍巴尔爷爷的两个手,像两个破得没办法再破的布鞋底子,肉皮松驰。
不,这不是她认识的舍巴尔爷爷的手。
记忆中,它们是多么粗健有力,可以替她挡住所有攻击与危险。
可是现在,它们分明比她的手还要僵硬,还要破旧。
眼看着舍巴尔爷爷艰难地做完了一个头上动作,舍巴尔奶奶长嘘一口气。
她感觉观望舍巴尔爷爷准备的过程,比她自己亲手做起来还要吃力。
舍巴尔奶奶堵在心里的话,只能生生憋了回去。
能说什么呢,老物儿的情况和她一样。
甚至,比她的情况还要严重。
那么,儿子儿媳呢?
大儿子全家搬去了新疆,二儿子三儿子虽然相离不远,但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忙。
这两个儿子,每周轮换着回来看他们,开着小车,后备箱里塞满给他们的水果蔬菜。
还有牛羊肉、馍馍、饼子、锅盔。
两个儿子已经够孝顺的了,她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她又怎么忍心再给他们增加新的麻烦?
在发现自己的手不能够到头顶之后,很快,舍巴尔奶奶又发现自己的视力出现问题。
她的眼睛上,好像忽然被谁蒙上一层雾纱,看什么都是灰苍苍的。
还是说吧,告诉儿子们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二儿子来了,又走了。不久,小儿子也来了,又走了。
舍巴尔奶奶张了好几次口,可是看着儿子们忙忙看手机的样子,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金莲《一抹晚霞》的结尾,舍巴尔奶奶送走小儿子,跟着舍巴尔爷爷进了屋。
在舍巴尔爷爷大声感叹晚霞真好看的时候,他不知道舍巴尔奶奶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她看到的,仍然是灰蒙蒙的世界。
整个过程,舍巴尔奶奶没有出一句声。
没有谁知道,在舍巴尔奶奶的心中,正很深地怀念着从前。
怀念着那些她能够看到霞光的旧日子。
可是,舍巴尔奶奶能怎样呢,在乎她的舍巴尔爷爷听不到她说的话,就算听到了,又能怎样。
舍巴尔爷爷的情况,和她彼此彼此,有可能还要更糟糕一点。
舍巴尔奶奶当然可以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儿子们,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却放弃了。
这放弃一是因为她不想给子女添麻烦,二是发现儿子们过于忙碌,对她的情况,似乎也并不太上心。
于是,舍巴尔奶奶只能选择沉默,将一切悄悄藏在心里。
但这不表示她没有忧虑,她甚至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和舍巴尔爷爷的身后事。
每个人都会老去,《一抹晚霞》中的晚霞确实是美丽的,遗憾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它,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美妙地拥有它。
如此,《一抹晚霞》中所涉及的主题——老之将至,如何接受,以及,如何与之相处,显然并不总是老年人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