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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中华园北村河里打捞人(昆山伤员中篇)

昆山中华园北村河里打捞人(昆山伤员中篇)最初,中国农民的流动,多随着乡镇企业的崛起,就近流向小城镇。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始于昆山所属的苏南。上世纪80年代初,昆山周边县市已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开始了工业化进程。彼时的昆山不过是一个农业小县,经济总量在苏州八县中排名最末,人称“小八子”。1978年后,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的经济社会体制改革。在城市,制造业复苏;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大量农民成为隐性剩余劳动力。随着城乡隔绝的制度藩篱逐步拆除,人口流动出现转机。十余年间,他们的子弟,黑发壮实的青年,源源不断去往昆山,去往中荣,看着它开厂,扩厂,发家;也见证了昆山的经济腾飞,把血与汗洒在中国制造的流水线上,把青春耗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身体,直至那一场爆炸后,他们的骨肉才得以还乡,与亲人与故土再不分离。发现昆山镇平人和昆山结缘,始于上世纪90年代末。

记者 谢海涛

庞晓彬的家,在昆山西去1000余公里,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阳镇平县。镇平面积1500平方公里,以玉雕、地毯、金鱼著称,是全国500个商品粮生产基地县之一,人口104万,又为劳务输出大县。

昆山中华园北村河里打捞人(昆山伤员中篇)(1)

中荣厂抛光二车间261人,来自五湖四海,其中至少有72人来自河南,而上至车间课长许涛,下至庞晓彬等工人,又有27人来自镇平。

由镇平县城南下12公里,有侯集镇。侯集镇向南,公路两侧玉米如海,数里外,是狄庄、高营、鄂营、宋小庄、姜老庄⋯⋯侯集镇西有张林镇,东有安字营镇,北有杨营镇,无边的绿树与玉米间,散落着一个个打工村庄。

昆山爆炸过去一年多后,上述诸村犹有哀声。村中大多树茂人稀。这里就是许涛们回不去的故乡,庞晓彬们日夜想着的故乡。询之村老,这里外出打工的家庭里,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几乎家家都有人在中荣厂干过,其数以千百计。

十余年间,他们的子弟,黑发壮实的青年,源源不断去往昆山,去往中荣,看着它开厂,扩厂,发家;也见证了昆山的经济腾飞,把血与汗洒在中国制造的流水线上,把青春耗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身体,直至那一场爆炸后,他们的骨肉才得以还乡,与亲人与故土再不分离。

发现昆山

镇平人和昆山结缘,始于上世纪90年代末。

1978年后,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的经济社会体制改革。在城市,制造业复苏;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大量农民成为隐性剩余劳动力。随着城乡隔绝的制度藩篱逐步拆除,人口流动出现转机。

最初,中国农民的流动,多随着乡镇企业的崛起,就近流向小城镇。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始于昆山所属的苏南。上世纪80年代初,昆山周边县市已是“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开始了工业化进程。彼时的昆山不过是一个农业小县,经济总量在苏州八县中排名最末,人称“小八子”。

1985年初,昆山人知耻而后勇,在县城东侧划出3.75平方公里土地,自费建设工业开发区。至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开发区获国务院批复,成为全国第一家进入国家级开发区序列的县市级开发区,昆山坚定了发展外向型经济的决心。

而随着沿海经济的发展,中国中西部的农村劳动力开始东移。在被民工潮席卷的镇平村庄里,有一个叫宋小庄。

宋小庄行政村,辖宋小庄、鄂营两个自然村,全村1243人,耕地1360亩。村民种粮、种菜,辛苦一年所剩无几,纷纷外出打工。

最初,宋小庄人打工并无固定去处。宋成强高中毕业后,在河北做过鞋带,山东干过建筑,郑州做过面包。

雷红伟15岁那年父亲没了。他是独子,父亲一病两年,家徒四壁,他初一没上完,就去郑州卖火腿。

后来,村里有人在秦皇岛当了厂长,乡亲们多追随而去。宋成强的同学许涛也去了。

那时,宋小庄人茫然不知昆山。1995年,昆山已跃入全国百强县市前十名。至1997年东南亚爆发金融危机,中国各地吸引外资数量剧减。昆山在对金融危机的观察中,发现台湾产业基础较好,受金融危机冲击小,果断决策主攻台资。

彼时,主政昆山的是后来因贪腐落马的南京市原市长季建业。1996年出任常务副市长、1998年任市长之后,季建业在昆山加大了基础设施建设,出台多项改善外商投资软环境的措施。他在昆山五年,以一种“能为台商端洗脚水”的姿态,于台湾政商两界广结善缘,赢得台商纷至沓来,投资规模剧增。

这一招商引资模式在季建业之后不断发扬光大,并形成“昆山共识”:“来帮我们投资的是恩人,来投资我们的老板是亲人,能打开招商局面的是能人,影响投资环境的是罪人”。在软环境的建设上,昆山的政策环境是“老板怎么顺心怎么办”,法治环境是“老板怎么安心怎么办”,服务环境是“老板怎么开心怎么办”,人文环境是“老板怎么舒心怎么办”。

这种模式虽然后来被媒体称为“招商引资无底线”,但在客观上确实带来了昆山经济的腾飞。此后,10万台商、4000多家台企,创造了昆山50%以上的财政收入、60%以上的利税、70%以上的销售、80%以上的投资和90%以上的进出口交易额,把昆山推向全国百强县之首。

在此背景下,1998年8月,一家叫做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的台企在昆山落户,投资方是台湾中允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英属维京银鹰国际有限公司。

这家企业主要从事汽车零配件等表面处理加工,核心业务是电镀铝合金轮毂,其电镀和抛光工序属于劳动密集型的高污染行业,在北上广等城市均禁止经营。

1998年9月,中荣厂在昆山开建车间。此时的宋小庄人还在秦皇岛打工,时常为厂方拖欠工资所苦。2000年左右,许涛等人去了昆山。

从1997年至2001年,昆山每年合同利用外资在10亿美元以上,已步入以电子信息、精密机械制造等为主导的产业发展新阶段。中荣也搭上了昆山经济腾飞的快车道。

“昆山经济形势好,中荣厂不拖欠工资。”随着许涛在中荣厂站稳脚跟,宋小庄人开始往昆山跑。

稻田中的中荣厂

高营村的张文良,是2001年来到中荣厂的。他曾当兵数年,退伍后开过货车,生意不好就出来打工。

这一年,中国正式加入WTO。在中国引进外资的政策吸引下,在全球制造企业降低成本、并占领中国及亚太市场的战略推动下,大量外资涌进中国,充分利用低成本优势,逐渐使得中国成为国际制造业的生产外包基地。而支撑它们实现低成本优势的因素之一,是来自中国农村的大量低成本劳动力。

这一年,昆山已吸引近千家台企落户,投资总额52亿美元,约占大陆利用台资的十分之一。

此时的中荣厂方兴未艾。在张文良印象中,厂子周边是稻田,厂子规模小,抛光车间有20多人,镇平人占了一半。

2002年,宋成强也被许涛拉到昆山。彼时的中荣厂已有抛光、抛铜、电镀车间,100多工人,许涛代理抛光车间课长。

抛光车间还没有流水线,工人单枪匹马做轮圈,称为全抛光。一台抛光机前站两个人,几十斤重的轮圈,抱着斜放在腿上,一小时才能抛光一个轮圈。

一天下来,工人们大多腰酸腿疼。轮圈压着的腿部肌肉像是死的,“拿刀割一块,都不觉得疼”。

除了累,还有脏。车间里没有吸尘器,只有排风扇。天热时,工人也不戴口罩,身上粉末厚厚一层,脸上也黑乎乎的。

“不是老乡劝劝,早就撑不下去了。”宋成强说。惟一让他高兴的是工资。2002年,在河南月工资只有300多块,在中荣厂,他拿到了1000多块钱。

宋成强花了七八十元,在附近的平巷村租房住下,开始了他在昆山12年的打工生涯。

2003年初,17岁的雷红伟也被许涛拉到昆山,借了身份证进厂。这时中荣厂已有200多个工人,镇平人占八九十个。抛光车间有百十人,一批是全抛光,一批是流水线。

这年年底,在河北批发蔬菜的宋长兴、姜克云夫妇,一家四口也来了。当时,女儿18岁,儿子15岁。

2004年,雷红伟未来的岳父文化满,带着女儿文飞也进了厂;2005年,文大嫂也来了,儿媳刘金花在2006年进厂。

2005年,对于昆山来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一年,昔日农业小县跃居全国百强县之首。也是在这一年,中荣厂三期建设完工,新抛光车间投入使用,建筑面积2145平方米,上下两层,每层设置16条生产线,每条线长13米,设12个工位。

据事后国务院调查报告显示,该车间设计建设时,设计单位江苏淮安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未认真了解金属粉尘的危险性,仅凭中荣厂提供的“金属制品打磨车间”的厂房用途,违规将车间火灾危险性类别定义为戊类,而实际使用为乙类,导致一层原设计泄爆面积不足,疏散楼梯未采用封闭楼梯间;生产线布置过密,工位拥挤。

中荣厂并未意识到上述隐患,随着新车间建成,开始招兵买马。

彼时的中国民工潮已是汹涌澎湃。2004年,中国农村外出劳动力达1.2亿人,大量外来工涌入昆山,养肥了街头大小中介所,而工作并不好找。

2005年1月,29岁的河南人武永光来到昆山,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最后跑到中荣面试,同伴帮着好说歹说才进了厂。

镇平人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抛光车间课长许涛的照应下,他们来到中荣可以直接进厂。大批的镇平农民拖家带口,坐上大巴或火车,赶上十二三小时,风尘仆仆来到中荣。

这时的中荣厂拥有抛光、抛铜等六个车间,全厂七八百人,以镇平人最多,仅侯集镇就有100多人。

宋成强住的平巷迎来了空前繁荣,宋小庄附近的乡亲就有上百人住在这里。房租水涨船高,一间房的租金从100元钱涨到150元、200元,再到300元。每年过年,宋小庄一带的工人要包两三辆车,浩浩荡荡地回家。

粉尘车间的累与痛

在中荣厂打工并不容易。

每天早晨7点多,工人们就得进入车间,穿着灰色工作服,系着围裙,手上戴着线手套,脸上戴着棉口罩。

中荣厂的核心业务是电镀铝合金轮毂,按其产品制造流程,毛坯轮毂要经过抛光、镀铜、抛铜,再镀上半光镍等金属后进行成品包装。轮毂抛光是生产流程的第一道。先把轮毂毛坯拿出来擦,然后拉粗砂,轮圈喷过砂,用角磨机把其表面粗砂拉掉;接着打小枪,角磨机打不到的地方用小枪磨一磨;然后是修角,两边用砂纸拉;然后是研磨,转到研磨机上,把角磨机留下的印子压掉;最后是交圈,全面修检轮圈,交品检验收。

在流水线上,姜克云的工作是“打小枪”。小枪形似酒瓶,内含铜质,前装钢针,重四五斤,外面包着砂纸,快速转动后在轮毂面上抛光。每天机器开动,金属粉尘飞扬,她抱着高速旋转的小枪不敢有丝毫分心。小枪转久了,会发烫,短路,起火苗,手也会疼。

姜克云的工位头顶上设有吸尘罩,但吸尘效果并不好。很快,车间里雾蒙蒙一片,连人也看不清了。干到中午11点半吃饭时,工作台上的粉尘已有一枚硬币厚了。工人们浑身都是黑的,吐的痰也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活生生一个兵马俑”。

干了一上午,姜克云胳膊酸疼腿发麻,半小时的午饭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工人们一溜小跑进了食堂,光从脸上和衣服上,就能看出是哪个车间的。抛光车间的,脸是黑的;抛铜车间的,手是绿的,衣服上的汗印也是绿的。

在食堂里,姜克云有时能看见儿子。儿子在抛铜车间干了三年,腿肿,手肿,身上起红疙瘩。后来辞工休息了一个月,腿脚才好。

只有电镀车间的人干净,不过依然是累活。有一种活是将几十斤的轮子抬上架子,每天要抬1000多个,有人进车间几个月就瘦了30斤,还落下腰疼病。

吃完午饭,就要继续上班。上到下午4点半,也是半小时吃饭,吃完饭又要加班。每条生产线都有生产指标,如果早早完成,领导就会加量。

“一天上班十四五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干到晚上10点、10点半都属正常。”每天回到住处,姜克云的手脚都是肿的,一直到三年后辞工回家,有三个手指还都是变形的。

夏天时,工人身上会长红斑,鞋里钻进铝末,脚会脱皮,回到家里要用洗衣粉洗几次,再一遍遍擦药。

男工回到家,要喝酒解乏。有人不喝酒就睡不着,有人睡到半夜,会被手疼醒。张文良腰痛,睡前要喝半斤酒。早晨起来,他的腰往往更痛了。文化满的手指伸不直,要一根一根掰开。

日复一日,他们上班下班,手脚疼来疼去,时间长了,似乎也就疼习惯了。

异乡与故乡

中荣厂的工友们说,每当有人抱怨劳动保护不好,人力资源部门都会怒斥:不干就走,还有很多人想挣钱进不来呢!2005年中荣厂的月工资有一两千块,比其他厂高出不少。

尽管如此,这一年,宋成强还是走了。“累得受不了。”他说。

不知从何时起,因累因伤离厂,在中荣厂已成常态。宋成强的本家叔叔宋付德也走过。他不适应车间的毒气,脚上起疙瘩,走不成路,但回家歇了一年就又去了。

张文良也走过,回老家打井,干了两三年,亏了十几万元,只得又回来。刘峰也走过,老婆生了龙凤胎,为了养家,他又回来。

铁打的厂子流水的人。那些年,镇平人如潮水般进进出出中荣厂。年轻人来到昆山,中荣厂是他们打工的第一站,干一段时间就走了。老员工累得受不了,就出厂,过几年,没有好工作,又进来。进进出出中,宋成强从一个黑发青年变成了工友们戏称的“光头强”。

年复一年,对于很多镇平人来说,昆山已成为第二故乡。他们常年打工,一家数口都在这里,过年时也不大回家,又脏又累的中荣厂渐渐成了他们的依归。很多人像“光头强”那样,年轻时来到中荣,在此度过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干到40岁左右,在其他厂已找不到工作,只能又回到中荣。

众多镇平人中,只有许涛和雷红伟从未离开过中荣。许涛作为带头大哥,在厂里顺风顺水。雷红伟在中荣找到了爱情,他看上老乡文飞,经许涛牵线成就姻缘。

2007年,雷红伟和文飞结婚了。两家都在昆山打工,酒席也就在昆山办了。中午摆了四桌,晚上摆了十桌,工友们下班了纷纷来祝贺。

雷红伟在昆山结婚,也在这里生儿育女。平日以厂为家,打工12年,总共请假不到一个月。

无休止的上班中,雷红伟伴随着中荣厂度过了最辉煌的2006年和2007年,那两年,公司收入都超过1.5亿元。

“中国制造”也在彼时步入辉煌。2006年,中国制造业有172类产品的产量居世界第一位,成为全球第二制造大国。至2007年,中国制造业增速连续20年居全球之首。

即使在2008年,雷红伟也没离开。那一年金融危机袭扰之下,昆山的工厂一片哀声。中荣厂每周只上三天班,厂里一度仅剩七八十人。雷红伟不时出去打临时工,干一天算一天。

重新进厂的宋成强又走了。他向亲友借钱,在昆山卖起烤鸭,后来跑到太仓,生意也没做好,亏了几万块钱。

直到后来经济形势逐渐好转,中荣的业务慢慢恢复,老员工又开始回流,宋成强也回来了。

尘肺突袭

镇平人在中荣厂打工,从未意识到危险离他们那么近,直到宋长兴出事。

那是2012年3月10日,46岁的宋长兴在厂里前后已干了近7年。当天18点多,他在车间觉得有点恶心,就去了厕所,结果吐出一口血。回到车间刚说不舒服,又开始吐血,晕倒在地,同事赶紧打120把他送到医院。妻子姜克云赶到医院时,看到他身上插着好多管子,满脸是血,诊断书写着“咯血、支气管扩张合并粉尘感染,肺气肿,肺大泡”。简单地讲,他得了尘肺病。

中国是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国家,过去几十年经济的高歌猛进,也使得中国成为世界上职业病最严重的国家,职业病患者人数、累计死亡人数和新发病例均居世界首位。据《2009年全国职业病报告情况》,至2009年底,中国累计报告职业病72万余例——目前,这个数字在83万以上。

而尘肺病已成为中国最严重的职业病。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基金《中国尘肺病农民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2014)》显示,截至2009年底,中国尘肺病累计发病近64万例,相当于其他国家尘肺病人的总和,新发职业病中尘肺病占比为79.96%;另据卫生部资料,截至2010年底,累计报告尘肺病676541例,占比90.21%,新发职业病中尘肺病占比为87.42%。

大爱清尘的报告称,在尘肺病中,农民工占90%。中国的职业病总人数在4000万以上,尘肺病农民工至少在600万人,且每年新增2万多人。尘肺病死亡率高达22.04%,中国每小时就有1.5个农民工被尘肺病活活憋死。

由于肺组织已经高度纤维化,呼吸变得极为困难,他们在生命的晚期,几乎都是跪着呼吸。这是一个“跪着走向死亡”的群体。

作为长三角制造业重镇,昆山的职业病危害同样严重。

据孙东晓、姜荣明、朱旭《昆山市职业病危害现状及防治对策》,2004年昆山拥有工业企业2989家,职工363406人,其中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1386家,接毒接害员工45415人。而到了2009年,昆山拥有上规模的外企、民企2万多家,雇佣员工100万人以上,其中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增加到5000家以上,接毒接害员工在10万人以上。

复旦大学万绪坤的硕士论文《昆山市涉外企业职业卫生现况调查与研究》介绍,2004年,昆山的涉外企业主要涉及生产性粉尘、毒物及物理因素三大类,许多企业多种危害因素并存。其中,生产性粉尘有水泥尘、矽尘、电焊尘、金属尘和棉尘等,主要存在于建材、机械铸造、木材加工等行业。当地存在粉尘危害的涉外企业共有279家,占存在职业病危害外企总数的46.8%。接触粉尘的职工数为7369人,占接触职业病危害因素职工总数的25.2%。

2010年,昆山市对150家重点监管企业进行调查,据昆山市疾控中心孟谦谦等人相关论文,这些企业以中小型为主,分布于电子、建材等行业。调查中,检测作业点1142个,化学毒物所占比例为58.49%,噪声和粉尘分别为29.94%和11.57%。对上述企业的检测显示,木粉尘、滑石粉尘超标率为100%。粉尘高浓度点主要存在于木质家具、建材企业的抛光等工位。

也在这一年,昆山被卫生部确定为全国46个职业卫生扩大试点地区之一。

在中荣厂抛光车间,工人们面临的主要威胁是铝尘,国务院报告显示,其主要成分为88.3%的铝和10.2%的硅。而北京市科协承建的科普网站《蝌蚪五线谱》介绍,铝粉粉尘能引起铝尘肺、眼损害、口鼻及性器官粘膜刺激、皮炎。

在高粉尘环境中工作,防护措施至关重要。大爱清尘的报告显示,尘肺病农民工在工作中没戴防护面具的占62.67%。用人单位中,83.41%的没有向工人宣传粉尘的危害,81%的没有相关安全规定。

在中荣厂,抛光工人的防护标配是口罩、手套、工作服加围裙。口罩薄薄一层,戴少了,脸上很快会沾满粉尘。为了防尘,有人要套上三四个口罩。

中荣厂抛光车间的除尘系统是2006年安装的,除尘器为机械振打袋式除尘器。国务院报告称,除尘系统的安装者昆山菱正机电环保设备有限公司并无设计和总承包资质,违规设计、制造、施工除尘系统,且除尘系统管道和除尘器均未设置泄爆口,未设置导除静电的接地装置,吸尘罩小、罩口多,通风除尘效果差。

而据媒体报道,中荣厂曾在2007年宣称,对粉尘采用布袋除尘器处理,去除效率可达95%。

对于粉尘问题,曾有班长反映,但难以得到反馈。每年,昆山要对辖区工厂进行安全和环保检查。据媒体报道,每次环保局、安监局来检查,中荣厂都能提前知道,抛光车间提前大扫除。检查当天,车间至少减少一半工作量。此外,还会动用手段公关检查人员。

中荣厂的粉尘还存在污染问题,往往会染黑周边的围墙、马路。据《经济观察报》报道,在昆山市企业环保信用评价上,中荣厂2012年被列为“红色等级企业”,2013年为“黄色等级企业”。前者意味着“未达标”,后者则属于“警告”。针对上述问题,工人和居民多次向昆山市反映,但并无效果。

国务院报告称,昆山市安监局的铝镁制品机加工企业安全生产专项治理工作不深入,致使中荣厂未被列入相关企业名单,未按要求开展专项治理。

如此明显的粉尘隐患,屡遭举报还能安然无恙,其原因后来被多家媒体解读为与地方政府将环保及安全监管置于经济增速之下的过度“亲商思维”有关:“要求全市各级各部门尽量不要到企业检查、参观,执法部门每年到企业的检查不能多于两次⋯⋯”在如此“企业保护令”下,少有人敢冒着成为当地“招商罪人”的风险。

宋长兴的维权

宋长兴住院八天,吐血四次。家人把他转到昆山一院,医生说他的肺是80岁的肺,建议换肺。

换肺需要40多万元,宋家实难支撑。姜克云找到厂里,但厂里说是他自己生病,不算工伤。姜克云又去找政府部门,“上这边推那边,上那边推这边”。

多位受访工友向财新记者介绍,他们在中荣厂并未上保险。厂里小事故时有发生,工人受了伤,只能自己出钱治疗。据《成都商报》报道,一旦报工伤,医药费虽由厂里出,但受伤者要受记过处分,说是违规操作,还要罚款,班长也至少罚款500元。

宋长兴的遭遇,在昆山并非孤例。据孙东晓等人《昆山市职业病危害现状及防治对策》,昆山一部分企业,特别是设备落后、污染严重的有害岗位,发现有患职业病倾向的立即解雇,将职业病危害推向社会;公共部门对接毒接害员工在职业健康监护等方面还没有动态的检测数据,发生职业性病伤后难以落实主体责任单位。

大爱清尘的报告也显示,尘肺病属职业病,患者可享受工伤赔偿及免费医疗与生活保障,但尘肺病农民工中,91.6%从未有过或不清楚有无工伤保险。

宋家的亲友扯起横幅,去堵厂门讨说法,又多次去政府部门反映情况,最后中荣厂拿出7万元,前提是与宋长兴解除劳动合同。

大爱清尘的报告显示,尘肺病农民工只有25.72%的人申请过赔偿,只有17.3%获得赔偿。一方面,他们争取赔偿的意识不强;另一方面,由于用工单位推卸责任,政府不作为等,维权之难,让他们望而却步。

住院三个多月后,宋长兴回到河南老家。在宋小庄,他总感觉不舒服,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吐痰时带血,不能剧烈运动,甚至猛地直腰都可能吐血。每年他要住两次医院。

为了看病,宋家到处借钱,亲戚邻居都借光了。实在没钱了,宋家卖掉了用打工血汗钱盖起的新房。宋长兴搬进了老屋,很少说话,每天要吃七种药,一周要输液三四次。

危机四伏的车间

宋长兴出事,震动了中荣厂,此后有上百人离厂。中荣厂提高工资,再招人马,厂里又恢复了往日繁忙景象。

工人们警惕着尘肺,又难以拒绝这里的工资,他们觉着,只要防护到位就没问题,但并不知道,在那粉尘里另有凶险。

宋长兴出事的2012年,车间的除尘系统进行了改造。据《第一财经日报》引述的一份网上流传的《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环保整改方案》,改造后的除尘系统,采用喷气式布袋集尘,处理效果明显,市场上的喷气式布袋工艺除尘的效率可达95%以上。

该方案由江苏省环科院及其下属公司出具,认为工厂粉尘较少,八台除尘设施“处理能力过大、造成不必要的能耗损失”。

但是,国务院调查报告称,中荣厂抛光车间每个吸尘罩的风量为600立方米/小时,每套除尘系统总风量为28800立方米/小时。按照《铝镁粉加工粉尘防爆安全规程》规定的23米/秒支管平均风速计算,总风量应达到31850立方米/小时。因此,现场除尘系统吸风量不足,不能满足工位粉尘捕集要求,不能有效抽出除尘管道内粉尘。

这一改造更是带来安全隐患。《第一财经日报》援引金属材料专家的说法称,用喷气式布袋集尘系统处理热敏性金属粉末是危险的,因为从吸尘管道经收集口再到收集容器的通道中,会聚集很多粉末,粉末极易发生摩擦并导致事故。

国务院报告还称,改造后,车间除尘设备与收尘管道、手动工具插座及其配电箱均未采取接地措施,除尘器本体及管道未设置导除静电的接地装置、未设置泄爆装置,集尘器未设置防水防潮设施。此外,车间八套除尘系统的室外排放管原本是分开的,改造后连通,由一个主排放管排出。这样如果一套除尘系统爆炸,八套就会连爆。

工人们并不了解这些,只是感到车间里粉尘还是很大。一天下来,生产线上是粉尘,人身上也是粉尘。

粉尘的存在是可怕的。日本劳动安全卫生综合研究所主任研究员吕健接受《齐鲁周刊》采访时说,铝和镁类金属粉末属于危险化学品,必须严格执行安全管理措施。除了采用除尘设备,必须定期清扫粉尘,日本有些工厂每两小时就要清扫一次。

在中荣厂,一条线上每天安排一人值日,一般四小时会用吸尘器打扫下工作台和地面,没空也就不打扫了。有时上班前和吃午饭时会打扫一下,下班时厂里会要求打扫。对于除尘系统,一般两到三天清理一次。但工作忙时,只能一个月清理一次。

“灯管上面,灰积多了,吹灰时稍微一碰,就轰一下,像鞭炮药点着一样。”多个工友描述称。

车间的电线也老化了,电线头露着,灰积多了,两个电线头碰一起,稍微一提,也轰一下冒出黑烟。打小枪时,线上的灰尘处,有时也会“啪啪啪”地响。工人们并不怕,自从有了流水线,三天两头这样。

曾有人问车间的工人,工作时有没有危险?回答是没危险,“粉尘连打火机都点不着”。有人用打火机试过,确实点不着。车间里修理设备时,电焊机喷出的火星也点不着粉尘。

没有人想过那些粉尘会爆炸。据媒体报道,前几年,还有工人在车间的角落抽烟,后来管得严了,仍有人在楼梯口吸烟。

昆山不少粉尘工厂同样如此。有工人称,在小抛光厂里,工人们有时光着膀子,叼着烟干活。

超出认知的粉尘爆炸

粉尘爆炸,对于多数打工者来说已超出其认知范围。不仅在昆山,国内各地对粉尘的潜在危险也大多未有足够认识。

在国际上,日、美等国都曾在工业高速发展时期发生过粉尘爆炸。据《齐鲁周刊》报道,日本曾是粉尘爆炸的重灾国,1963年11月,福冈县三井三池矿业所煤矿井下发生煤尘爆炸,致458人死,555人伤,为日本战后最大一次煤矿事故。此后,日本严格了安全管理,虽仍有类似事故发生,但后果未再如此严重。

对于可能引发爆炸的金属粉,日本的法律有严格规定,如镁和铝粉等是《消防法》要求需要特别处理的第三种危险物,对其预防火灾、保存和灭火方法等都有规定。

根据《工厂布局法》,在日本设置有粉尘发生设施的工厂,选址和建设等都有严格规定,其建设还要受到《特定工厂公害防止法》的规范。日本《劳动卫生法》将粉尘定义为危险和有害物质,官方规定了原料厂家要通过化学物质稳定性数据等,让工作人员了解危险性及处理方法。根据《建筑物内确保环境卫生法》,工人在一定浓度的粉尘中作业需佩戴面罩,产生粉尘的工厂要安装集尘器。

而在中国,在1987年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爆炸之前,对粉尘爆炸一无所知。那场爆炸异常惨烈,夺命58人,伤185人,是当时中国伤亡最大的工业粉尘爆炸事故。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建于1950年的哈尔滨亚麻厂是中苏合作的产物,当年是世界第二大亚麻厂,被视为中国纺织工业的明珠。大爆炸毫无征兆,1987年3月15日凌晨2时39分,随着一阵巨响,一个蘑菇云状的火球腾空升起,亚麻厂三个车间13000平方米厂房瞬间变成废墟,正上夜班的433名工人陷入火海。

爆炸何以发生,省、市组成的三个调查组查了四个多月,结论不一。当年7月,全国安全生产委员会组织专家彻查,历时22天,终于揭开谜底——是静电引爆亚麻纤维粉尘导致爆炸。

此前,细小的亚麻粉尘会有多厉害,就连技术出身的哈尔滨纺织局局长沈克俭也一无所知。事故调查时,他还提到公安部编写的防爆书里,“明确写着‘亚麻粉尘不会引起爆炸’”。而在1985年中国纺织工业出版社出版的苏联版《纺织企业含尘空气的净化》中已有论述,“在工艺进程中散发的麻纤维尘和空气能形成有爆炸危险的混合物,当出现火源时,就会爆炸”。

沈克俭后来总结惨剧发生的根源,除了对亚麻粉尘爆炸的无知,最大的祸因是忽视了安全生产。事发前,亚麻厂已老态龙钟,除尘系统和厂房设计都是35年前的,厂房设计没有防爆要求,采取了大面积联合厂房布置和连通贯穿的空调,一处爆炸,火烧连营。

哈尔滨亚麻厂爆炸后,中国开始设立粉尘爆炸科研项目。2007年,在哈尔滨亚麻厂爆炸20年之后,国家安监总局发布了《粉尘防爆安全规程》。

但粉尘爆炸从未远离。2010年2月,河北抚宁县骊骅淀粉股份有限公司粉尘爆炸,19死49伤;2011年5月,富士康集团成都公司粉尘爆炸,3死16伤;2012年8月,温州瓯海区一民房粉尘爆炸,13死15伤。

进入2014年,粉尘事故更是频发。2月5日,黑龙江青冈;2月8日,江苏常州;4月16日,江苏如皋;5月27日,广东;6月21日,新疆乌苏,多地相继发生粉尘爆炸事故。

山雨欲来

2014年,昆山已连续五年排名福布斯中国大陆最佳县级城市第一,连续九年位列全国中小城市综合实力百强县市榜首,成为“中国制造”最闪亮的明星。

同时,昆山也面临着深度转型问题。作为长三角重要制造业基地,昆山制造业产业门类齐全,生产组织能力毋庸置疑,但面对着人工成本上升、原材料价格波动等因素,其传统制造业期待着转型。

2014年的中荣厂,已以电镀铝合金轮毂成为全球最大汽车铝制零部件供应商中信戴卡的客户,并通过戴卡公司成为通用汽车全球供应链上的一环。它似乎感受不到转型的阵痛。虽然2008年金融危机时一度受挫,但到2012年,营业收入恢复至近8000万元。2013年,主营业务收入1.65亿元。进入2014年,其订单一直不断。从3月份起,厂里连续上班43天。

超时劳动在中国工厂几成常态。据国家统计局监测报告,2009-2013年,每周工作超过《劳动法》规定的44小时的农民工,所占比例分别为89.8%、90.7%、84.5%、84.4%、84.7%。

中荣厂的加班强度显然更大,工人们开始吃不消了。2014年4月底,宋成强在上班时突然腰疼,疼得实在受不了。在医院,他被查出腰间盘突出。

在中荣厂,工人半弓着腰干活,腰疼者不少。过去一般都是休息下又坚持干活,但这一年,不少人不想干了。

为了留人,中荣厂费尽心思。2013年的年终奖是在2014年春节后分三个月发的,发完时,2014年上半年已过去了。看见人走得多了,厂里又说要发年中奖。签了年中奖的字,厂里又说,再干两个月,又快到年终奖了。

“他们拿着钱在套人,要不怎么会死这么多人。”事后有工人说。

是走还是留?生死一瞬间。工人们在去留之间,冥冥中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镇平人姜典雷的母亲重病,他辞工探母,后又回到中荣。庞晓彬是2014年初又进来的,父亲出车祸截肢,母亲患冠心病,家里两个孩子,生活压力大,他又进厂打工。

段成明是2013年进厂的,中间回家,后来两口子又进来,老婆一度不想干了,他想先干着吧。

卢云甲老婆快生了,他请假回家。老婆还没生下来,请的假到期了。他只得先回昆山,十余天后,就出事了。

而出事以前,爆炸似乎已开始预演。

2014年6月,车间外的集尘桶附近,泡沫夹芯板墙突然起火。集尘桶直径约2米,高约3米,通过除尘管道与生产线相连。电动机发动后,除尘系统吸纳铝粉,输送到集尘桶。事后有说法称,由于电机运行时间过长,造成高温引发除尘管道出现火苗,蔓延至生产线,幸被扑灭。

也有工人分析,集尘桶旁装粉尘的蛇皮袋没被送走,上面滴水,粉尘遇潮“发酵”,温度升高,而起火。

这次起火火势小,隐患未引起厂方重视。据《工人日报》报道,后来有人提议更换除尘设备,但厂领导以影响产能为由拒绝了。

时间逼近8月,中荣厂的活更紧了,早上上班时间也由7点半改为6点50分。工人们又是多日没休息,直到2014年8月2日。

那天是周六,七夕节,中荣厂仍在加班。抛光二车间里,随着机器开动,粉尘渐渐吞没了工人们。粉尘爆炸的五要素:可燃粉尘、粉尘云、引火源、助燃物、受限空间,慢慢开始形成。

随着除尘系统风机启动,生产线上的粉尘,通过工人头顶的吸尘罩,经由除尘系统进入除尘器,由滤袋捕集落入集尘桶,在除尘器灰斗和集尘桶上部空间,开始形成爆炸性粉尘云。

据国务院报告,这一天,1号除尘器集尘桶未及时清理,沉积铝粉约20公斤。由于昆山连续两天降雨,空气湿度大,集尘桶底部锈蚀破损,桶内铝粉吸湿受潮,发生放热反应。

桶底锈蚀产生的氧化铁和铝粉在放热反应触发下,再发生铝热反应。风机开启后,在集尘桶上方形成一定的负压,加速了桶内铝粉的放热反应,温度进一步升高,直到铝粉的引燃温度500摄氏度。

在风机作用下,大量空气进入除尘器,导致爆炸发生。因无泄爆装置,爆炸产生的高温气体和燃烧物瞬间经除尘管道,从各吸尘口喷出,喷至每一条生产线,每一个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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