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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淑梅的婆婆(姜淑梅俺爹)

姜淑梅的婆婆(姜淑梅俺爹)这件事爹和娘只字不提,他们照旧相敬如宾,家里人啥都不知道。只知道娘很少进城,去了一次城里,回来就张罗搬家。几十年以后,仁大娘提起旧话,才偷偷学给俺。爹说:“我知道我错了,你别哭了,咱这辈子再也没这种事了。”小学办了几年,爹就被选作乡长,后来又做了五区区长。二嫂说,爹当年区长当得好,老百姓齐钱给爹请了个戏班子,在俺家门口唱了四天戏。俺记事的时候,爹在巨野县当文书。爹在巨野县有个拜把子兄弟,俺那儿叫仁兄弟,两家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仁大娘给娘捎信儿来,说爹在城里找了个小媳妇,住在哪儿都告诉得清清楚楚。娘带根树条子坐车就去巨野了,把小媳妇堵到屋里打了两下,小媳妇就吓跑了。娘是个刚强人,不爱哭,等爹回来,娘掉泪了,说:“俺从苦水里救出你们娘儿俩,孝顺你有病的老娘,供你念书。家里种地,拉巴孩子,都是俺一个人顶着。你现在有本事了,想不要俺大人孩子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啊?”

俺爹叫姜清车,他出了学门,就办起百时屯小学,自己拿钱订做桌子凳子。屯里有庙院,前庙是两间砖瓦房,里边是泥神像。后院三间砖瓦房,里边主供的是白玉奶奶画像。东屋是三间泥土房,空着,这三间房就是爹的教室,他免费教书。

爹的一个学生叫姜来首,一个字教了多少遍,他也记不住。

爹有一次写了个“打”字考他,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爹就往他身上打了一下,他说:“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念‘毁’。”“毁”是方言,巨野人把“打”都说成“毁”。

还有一次,爹写了“丁”字考他,他不记得了,爹说:“到一边想想去,想起来了再回答。”过了一会儿,爹问他:“想起来了吗?”来首说:“想起来了,它是小铁镢。”

小学办了几年,爹就被选作乡长,后来又做了五区区长。二嫂说,爹当年区长当得好,老百姓齐钱给爹请了个戏班子,在俺家门口唱了四天戏。

俺记事的时候,爹在巨野县当文书。爹在巨野县有个拜把子兄弟,俺那儿叫仁兄弟,两家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仁大娘给娘捎信儿来,说爹在城里找了个小媳妇,住在哪儿都告诉得清清楚楚。娘带根树条子坐车就去巨野了,把小媳妇堵到屋里打了两下,小媳妇就吓跑了。

娘是个刚强人,不爱哭,等爹回来,娘掉泪了,说:“俺从苦水里救出你们娘儿俩,孝顺你有病的老娘,供你念书。家里种地,拉巴孩子,都是俺一个人顶着。你现在有本事了,想不要俺大人孩子了,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啊?”

爹说:“我知道我错了,你别哭了,咱这辈子再也没这种事了。”

这件事爹和娘只字不提,他们照旧相敬如宾,家里人啥都不知道。只知道娘很少进城,去了一次城里,回来就张罗搬家。几十年以后,仁大娘提起旧话,才偷偷学给俺。

娘把整个家交给姜士海,车牛马和院子都在内。士海哥是个穷光棍,实在能干,收了粮食一家一半儿。娘带着三哥、小妹、俺和两个嫂子搬到城里,城里有个冯家家庙,俺娘姓冯,人家就让俺住到家庙里。

那时候,巨野县就一个大汽车,听见汽车响都到门口看。县长叫曾子南,车是他的。县长出门的时候县城戒严,路上一个人不能有,县长的车过去,路上再叫走人。

有一次,俺上仁大娘家去,下午回来晚了赶上戒严,有个人敲着铜锣喊:“戒严了!戒严了!”

俺是个七岁的小闺女,不懂啥叫戒严,还往前走。那个人走到俺跟前,咣的一声锣响,他嚷:“你咋还走?”把俺吓一跳。

俺说:“俺要回家。”

他用手一指:“上那屋里去。”

俺就去了那家卖水的屋,屋里站了好些人。天快黑了,才叫俺走。

俺哭着回到家,娘站在门口问俺咋回事,俺说戒严了。仁大娘家两个邻居的小闺女都学唱戏,跟俺年纪差不多,她们把俺带到大洋马戏班子。戏班子的人叫俺唱歌,来回走几步,最后说:“来吧。”俺跟娘说这事,娘不同意,说那是下九流,俺心里可难受了。天天见不着爹的影儿,俺就得听娘的。

三哥去潍坊找大哥了,听说八路军要打巨野城,俺和大嫂到城北赵庄爹的仁兄弟仁四叔家住。住了二十多天,听说不打了,俺回到城里。刚住下没几天,打起仗来。

打了好几天,县城打开了,八路军进城,县长曾子南和县里的官都被抓起来,爹也被抓起来。家里没男人,娘身体不好,两个嫂子都是小脚,小妹还小,俺成了家里跑腿的。俺家小麦送到磨坊,给俺个竹牌子能领面。白面不敢多要,一次就要五十斤,要多了怕生虫子。黄豆送到油坊,豆油也不能多要,要多了没处装。每隔一天,俺要上一趟南关外集市买菜。

冯家家庙离监狱二里多地,一天两次给爹送饭,俺就怕刮风下雨。监狱跟前有一处道不到两米宽,东边是住家的墙根,西边是又深又大的坑,下雨天出门全是泥道。俺穿着一双旧布鞋,提着瓦罐,里面是粥,上面是菜,干粮单拿着。雨天走到大坑边上,俺光怕滑到坑里,大风天怕刮到坑里。害怕归害怕,送饭俺风雨不误。

有一回,给爹送饭碰见公安局长,他姓国。他问俺:“小闺女,你给谁送饭呀?”

俺说:“给俺爹姜清车送饭。”

“你哥哥呢?”

“在济南。”

“在济南当官了?”

俺说:“不是,他们做买卖。”哥哥当中央军,俺不能跟他说。

“做啥买卖?”

俺憋了一会儿说:“卖煤。”八岁这年,俺头一次撒谎,脸都憋红了。

国局长问:“小闺女,想不想你爹呀?”

俺说:“想。”

他说:“你进去看看吧。”

把门的给俺提着饭,俺跟在后面,一连拐了三个弯才到了里院。看见爹,俺不知道亲。他总不在家,俺都不知道跟他说啥,就把身上的钱给他,叫他剃头。给了钱,俺就出来了。等爹吃完饭,俺把罐子带回去。

回家跟娘说,俺看见爹了,局长咋问的俺咋说的,也全告诉娘了。娘问:“你爹瘦了吧?”

俺说:“没瘦,白了,胖了。”

娘大概放心了,不再问。

有一天枪毙曾子南,俺去看热闹。县城东北有个戏楼,戏楼上有几个人拿着枪,还有一个人在台上讲话。西南角跪着五个人,第一个就是曾子南,听说有两个是陪绑的。台下,有个老太太用棍子指着曾子南,她没牙了,俺听不见她说啥,看样子很生气。

枪毙的时候,俺不敢看,就回家了。学给娘听,娘把俺抱到怀里哭了。俺吓坏了,问娘:“你哭啥?”娘哭得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了一会儿,娘才说:“傻孩子,你这回看人家的热闹,下回就该枪毙你爹了。”

俺不信,枪毙的那仨人都是当官的,俺爹不是官,他就是个写字的。起夜的时候,看见娘坐在她的屋里吸烟,听见她唉声叹气,再想想那天她哭得那么难受,这事好像是真的,爹也要被枪毙了。

在家的时候,俺从来不哭,给爹送饭的路上天天哭。有时候四外人少,俺就放声大哭。过了半个月,娘问:“你咋瘦了?”俺说:“长个了。”六岁的小妹啥也不懂,她倒是真长个了,长得和俺一般高。

俺又去给爹送饭,有个人跟俺说:“小闺女,明儿你就不用送饭了,你爹明儿解到章缝去。”爹给解走了,俺家也从巨野县搬回百时屯,娘和小妹住到章缝,还是天天给爹送饭。章缝当时是个区,离百时屯十二里地。时间不长,布告贴出来,三个人要执行枪毙,爹在里面。

二哥看见布告,没跟家里说,他的眼睛都哭肿了。他把起尸体的担架绑好,上边铺一个老蓝色的褥子,还有一块白布,准备给爹包头。执行枪毙的前一天,俺听见二哥在担架边上抱头哭:“谁能帮帮我?我要是能替爹死,我死了也行。”

也是在这天,四邻八乡男男女女三百多人来到章缝区政府。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跪在区政府门口,异口同音说:“俺是来保姜清车的,他是好人!你们今天得把姜清车放了,你们不放人,俺不走!”

区长出来了,区长说:“乡亲们,你们先回去。我得给省里去电报请示,电报回来,我就放人。明天枪毙的,就没姜清车了。我们看出来了,姜清车是好人,要不是好人,他儿子就是磕头请,也请不来这么多人。”

姜淑梅的婆婆(姜淑梅俺爹)(1)

姜淑梅新近画的插画。

十多天后,爹给放回来,那时候叫“居保外押”,就是老百姓监督。

一九四九年秋天,俺们从济南搬回来,地都分完了,九口人只有六亩多地。一家九口得吃饭,五十多岁的爹开始学种地。俺家有十亩碱地,他们没分,以前这十亩地种啥都不长。几年前,二哥在地里楔上林柳,林柳楔得一趟一趟的,可直溜了。以后,年年秋后收林柳,砍回来晒干当烧柴。爹想在碱地上种庄稼,他天天推着木头轱辘小车,去刨林柳疙瘩。刨了一冬天,林柳疙瘩刨完了。

爹从秋天积肥,他积的肥叫“绿肥”,跟别人积肥不一样。俺家门前有个现成的坑,爹把拾来的粪倒里面,扫院子的土也倒里面。牛不吃的杂草,爹整回来剁碎倒坑里。邻居的碎柴火末子,也倒在坑边上。山东不冷,粪坑发热不上冻,沤上一秋一冬,沤好了。到了春天,“绿肥”一车一车往地里拉。

该种地了,俺家没车马,邻居都说:“家里的车马,你随便用。”爹在碱地上种小麦,割完小麦,种地瓜、黄豆。不知是林柳拔走了碱,还是“绿肥”好,碱地的收成和那六亩地一样好。

后来,爹照着书本种瓜。邻居说爹种瓜有一套,他想让哪个枝上结瓜,哪个枝上就结瓜。爹种的西瓜都长到三十多斤,有个西瓜王长到五十八斤。瓜地罢园了,爹用自行车把瓜王推回家,他从瓜根打开,用勺子往外舀瓜瓤,舀到碗里当粥喝,又沙又甜。瓜太大了,爹出去,找了几个邻居帮着吃。大伙儿都说,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好西瓜。

俺给爹看了一夏天瓜园,收秋了回婆家,爹送俺两个大甜瓜,一个都八斤多,那是西瓜趟子里种的晚瓜。打开瓜一看,瓜肉红到皮,瓤很小,切开一溜一溜的,像西瓜。公公婆婆都说,活了五十多岁,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甜瓜。后来成立生产队,爹年年上瓜地,成了种瓜能手。

一来运动,生产队干部就把爹送到章缝公社,跟公社领导讲俺爹的所作所为,那些领导对爹都挺好,跟爹说:“你就在这儿学习吧。”他们拿报纸叫他看,给他笔叫他写检查,从八岁写起。

百时屯的工作组总换人,有人问起:“姜清车呢?”

生产队干部就说:“送到公社去了。”

问到公社,公社的人就说:“写检查呢。”或者说:“看报纸学习呢。”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爹扫过大街,参加过一次批斗会,别人挨打挨批,没人对他咋的。

娘去世以后,三哥三嫂把爹接到黑龙江省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在百时屯大嫂二嫂都孝顺,到了林场三嫂也孝顺。林场的人都尊敬爹,春节前排队找他写春联,一写就写好几天,爹在那儿生活得很开心。一九八二年农历十一月,爹八十岁那年去世。

三哥是林场职工,无职无权,但大伙儿都说:“这老爷子人好,咱得好好送他。”

为了爹的丧事,林场停工三天,男的搭灵棚、买菜,女的扎花圈、蒸馒头,灵棚两边挂幛子,邻居送的幛子挂了十多米远。

丧事过后,三嫂拿出爹的小包让俺看,里面的衣服叠得板板正正,有个背心后背都碎了,还干干净净的。三嫂说,爹自己洗衣服,冬天他起来点炉子,要是有现成的饭菜,他就把饭菜热好,等着他们起来。

人多地少,俺家最难的时候,爹说过几句话,一句是:“人在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子去想,想出好办法,去解决困难。”

俺问:“要是想不出好办法呢?”

爹说:“那就得把心放宽。”

他还说:“不可挽回的事,不要去多想它。”

俺问:“啥是不可挽回的事?”

当时在饭桌上,爹举着碗说:“就好比这个好看的碗打了,你再心疼,它也长不上去了。”

那时候小,这些话俺不懂。后来懂了,俺也这样告诉孩子。

摘自姜淑梅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

姜淑梅的婆婆(姜淑梅俺爹)(2)

《乱时候,穷时候》精装本,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姜淑梅,1937年出生在山东巨野,1960年在黑龙江省安达市落脚,做了二十多年临时工。她60岁学认字,75岁学写作,80岁学画画,已经出版五本书。其中,《乱时候,穷时候》入围“2013大众最喜爱的图书”;《苦菜花,甘蔗芽》入围“2014中国好书”;《长脖子女人》获得2015年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俺男人》记录了几十个家族的传奇故事;《拍手为歌》是她的首部民谣故事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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