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交集(背叛第六章第七章)
第七十八章交集(背叛第六章第七章)此时,物色“执行人”成了宋一坤制定的整个计划的关键,这个人直接关系着计划的实施,更关系着安全保障。叶红军回到罗马后立即着手物色人选,尽管他的内心是不安的,是自责的,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在驱动着他,使他不自觉地加入了这个行列。他有“华商信息咨询公司”的信息库,有多年从事侨务工作的基础,有广泛的交际和良好的口碑,因此,也只有他有能力,有条件,有把握完成此项工作。确切地说,自大学毕业后他与宋一坤的交往并不多,在十几年里,宋一坤只请他办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请他在奥地利调查“铁鹰集团公司”董事长高天海,第二件事就是将王海、孙刚移民到奥地利。从调查高天海到夏英杰的八十万元文稿竞价,这期间相隔了几年的时间,也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叶红军从这件事的起因、变化和结果再一次领略了宋一坤的生存艺术。回忆起来,那已是一九九○年的往事了——那年,上海“铁鹰饭店”临近落成,围绕着饭店的装修工程,各家有背景、有关系的装修
第六章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凌晨。
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经过人个月的艰苦创作,一部三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终于在这个深夜被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当夏英杰把最后一页稿子从打印机上抽出来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疲力竭,就像一个刚刚从沙漠中逃生的人,脑子里根本不存在征服者的快慰和满足,只有后怕,只感到一种解脱。
她在三年的记者生涯中曾写过很多文章,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面对一部系统而巨大的创作工程。八个月,三十多万字,这对一位文坛老手来说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而对她来说,只有在爱情的威慑下才可能产生这样的壮举。自觉也罢,被迫也罢,她毕竟朝着宋一坤对她所期望的方向迈出了实实在在的第一步。
此刻,两份完整的书稿像两座小山一样排列在桌上,一份将送到北京,另一份将送到湛江万路达文化公司。
至少今夜,她完成任务了。
宋一坤根据小说进展情况,已提前对一些事情做了安排。今天下午他就要乘飞机去江州,与约定在那里等候的方子云会面,然后当夜乘火车前往北京,请国内最权威的文学编辑审阅小说,征求修改意见。而去北京,必须要带上完整的书稿。
夏英杰浑身乏力地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取出磁盘关掉电脑和台灯,到客厅打开壁灯和空调,又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冰块和一听可口可乐,自己在客厅里独饮。此时她默默独饮,大概是一种祝贺小说完稿的形式。
这时,宋一坤睡眼朦胧地从卧室走进客厅,他光着上身穿一条宽松的大裤子,那样子像一个卖瓜的农夫。他进来问:“写完了吗?”
夏英杰点点头,把一杯加冰块的可乐递过去,笑着说道:
“写完了,反正已经睡不成了,我自己祝贺一下,解放了,你怎么不睡了?”
“你一开空调我就醒了。”宋一坤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你现在祝贺还为时过早,你还有一个修改工程。”
“那不管,得了一时且乐一时。”夏英杰说,“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文稿竞价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只有二十多天时间,等你征集到意见再修改,来得及吗?”
“尽力而为,能多争取一天也是好的。”宋一坤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点燃,面部表情严肃了一些,说,“这本书,必须从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两个方面吸取意见,只要没有骨架上的变动,局部修改是可能的。磁盘里那一稿千万要保存好。”
在电脑里修改,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九十九个头都叩了,哪还在乎这一哆嗦。”夏英杰说,“我确实喜欢这部小说,因为是我一笔一字啃出来的,但是能不能值钱,我心里真的没底。这可不比在报社当记者,文章好坏都能混碗饭吃。”
宋一坤说:“这事我得再一次提醒你,你去湛江只让书商看稿估价,不能拍板成交,必须得把重心放在文稿竞价上。”
“明明没有诚意还要去谈,总感觉不道德。”
“那叫火力侦察。”宋一坤说,“衡量商业道德的唯一标准是法律,而收集信息则是商业活动中最基本的行为。如果像你这么想,那商人都得跳楼去。”
这样一解释,夏英杰心里坦然了,又说:“21号王海和孙刚动身来海口,你走之前要不要往维也纳打个电话?不然肯定得走两岔了。”
宋一坤摇摇头说:“走岔了更好。上次王海一走两个月没音讯,他把江州那摊子扔给几个不当事的职员,自己躲到维也纳,现在忽然要和孙刚一起来海口,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江州的场面撑不下去了,急于找出路。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还是那句话,低调处理。如果他们确实想找出路,不会在乎多等几天。而我,也得等一些事情明了之后才有发言权。”
“他们来时,我也正在湛江。王海认识江薇,肯定会去找她联系,应该事先给她打个招呼。另外,这次去北京你该看看小马了。”
“看小马不行。”宋一坤说,“眼下事情乱哄哄的,没有一件事有头绪,我见了小马说什么?还是等一等再考虑小马的事。”
天亮了,夏英杰吃过早饭后开始梳妆,掩盖一夜未睡的倦容,然后搭公共汽车去南都饭店旅行社取机票。从今天起,她请了四天的假期,送走宋一坤后,她自己也将离开海口,乘轮船去湛江。
宋一坤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渐渐走远的夏英杰,望着她那消瘦的身影和不知疲倦的脚步,既爱怜又信服。他曾经设想过她会动摇、会抱怨、会后悔,而事实证明了那些担心是多余的。她的知识、头脑和毅力,必将使她成为女性群体里的姣姣者,尤其是她那种包含在生活当中一点一滴的爱,那种爱到忘我的程度,让人感动。
临近中午的时候,夏英杰坐着江薇的出租车回家了。
宋一坤开门见到江薇时已经来不及穿衣服了,江薇被他那副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是街头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只是肌肉少了点。
夏英杰拿出为宋一坤出门准备的衣服让他穿上,一条合体的高级面料西裤和一件纯白色长袖衫。这件上衣是她买的面料订做的,没有领子,又宽又长。她对江薇说:“街上卖的这种衣服都印有图案,我不喜欢,所以订做一件。怎么样?朴实、大方、舒适,小偷看了没贼心,出人场面不俗气,我给它起名叫‘哈姆雷特’。”
江薇笑着说:“我看,倒像村儿办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土。”夏英杰将宋一坤的袖子往胳膊上一推,“这个动作叫画龙点睛,所谓大家风度,其实只须轻轻一推。”
江薇双臂抱在胸前,点点头说:“不错,这下像王子了。”
宋一坤被折腾得无所适从。
夏英杰见状笑了,不再难为他,说:“我该做饭了,今天咱们吃捞面条儿。机票在我包里,你收好了。吃过饭我和江薇送你去机场。”
宋一坤刚要开口,江薇说,“你去看电视吧,我帮阿杰做饭,不难为你。听阿杰说你到海口八个月,一次也没去过市里,看见你就像看见前清遗老一样,只是头上少了根辫子。”
的确,一个来自内地的人在海岛住了八个多月,竟对这座椰城的风貌一无所知,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下午,飞机抵达江州,这无疑是一种标志,这将意味着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度过了他的冬眠期,一个沉重而神秘的帷幕从此拉开了。
海口,为宋一坤赢得了时间。此次离开海口,表面上他是去北京请权威人士鉴定书稿,而他的真正目的却在上海。他之所以让夏英杰创作这部由他设计主题大纲的小说,起因在上海,落笔仍然在上海。夏英杰似乎什么都了解,却根本不知道这场谋划已久的大赌局。对于这本书的策划者而言,文学效应只是一种副产品,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这是一个构思巧妙的阴谋,充满了艺术魅力和潜在的血腥。
宋一坤是何许人?他还没有天真到依靠一种毫无把握的文学效应去扭转宏观的生存逆境,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把男人的生存赌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所不同的是,过去他是想把这个成果作为礼品回报夏英杰的痴情,而今,这个成果将作为一种最基本的能量去启动一架更大的机器。
宋一坤没有直飞北京,而是舍近求远绕道江州,是因为他有重要的事必须在江州停留。首先他要拿到方子云送来的产品说明资料,其次他要对申请专利作出安排,同时他还要顺便到江州皮革厂周围转一转,对该厂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做一个粗略的考察。
方子云如约在机场等候。他的满头长发不见了,胡子一根不留,笔挺的裤子配着黑亮的皮凉鞋,雪白的衬衣打着深色领带,手提一只文件包。这与八个月前的他判若两人,往昔那股“前卫诗人”的洒脱与刚傲已经荡然无存。
宋一坤的装束简单、轻便,尼龙布旅行包也是最普通的那种,走到人堆里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一别八个月,方子云见到宋一坤老远就笑着迎上去,没想到对方却望着他沉默不语,便问:
“怎么,不认识了?”
方子云变了,这种变化更多的是体现在眼睛里,体现在自然而然的神态里,而宋一坤却更愿意看到从前的那个诗人,那个超凡脱俗而又执迷不悟的诗人。对于老同学的变化,他说不出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也不知道是应该为他欣慰还是为他悲哀。
宋一坤无以表达,只轻声应了一句:
“是有点不认识了。”
“这么说,你非得看我在穷人堆里待着才顺眼吗?”方子云不以为然地一笑,接着说,“走吧,有话到车上说。我今天必须赶回去。晚上我不能送你了。”
“那我就送你。江州到玉南的班车据说每隔二十分钟发一趟,送走你之后我还有时间办点其他的事。”宋一坤说。
两人在大厅里找了一处空椅子坐下,宋一坤不想在出租车上谈正经事情,这是他的习惯。他要谈完事情之后再送方子云去长途车站。
这时,方子云取出一个文件袋交给宋一坤,说:“有关这个产品的全部资料都在里面了,有录像、图片、样品和文字资料。有关财务支出方面的记录按你的意思没有带来,现在我手头还有两万元。简单地说,购买原料、器材和租用冶炼炉这方面并没有花掉多少钱,所有的化验、分析工作都是在地质院的实验里完成的,那台冲压机是买的旧设备稍加改造了一下,还不到一万元每分钟能压制六十个半成品。大部分钱都用在支付报酬上了。”
宋一坤把文件袋放进自己的旅行包里,问:“你人盯人干了八个月,如果让你组织生产,有没有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方子云说,“合成材料的配方、冶炼温度、工艺程序都是经过上百次实验摸索出来的,是固定的。机械工艺部分就更有把握了。这八个月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宋一坤很满意,问:“报社里有没有反映?”
“工作上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但还没恶化到丢饭碗的程度。”方子云说完,转而又遭,“这个产品的实验工作基本结束了,还有一些扫尾的零星小事。我是老调重弹,劳务结算的四万元资金缺口你能不能拆借一下?打欠条是不可能的,而一直雇用到十一月份,那得白扔进去一万三千多元,不是个小数目。”
“那也得拖,没别的选择。”宋一坤说,“你手头上不是还有点钱吗?马上着手申请专利。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对于产品的鉴定要争取国内最高权威机构的认证,一定要硬碰硬,容不得半点花架子。专利法人写你的名字。”
“你投资我摘桃子?”方子云摇摇头,“这个手我伸不出去。我不过是你的代理人而已,说白了就是你的雇员。我不求别的,一旦你红红火火起来了,给我一官半职让我独挡一面,干好了,我就敢伸手要赏钱。”
“那就没有意义了,能独挡一面的人有的是,我何必非要用你?”宋一坤说,“你只是借了我一笔钱而已,等你挣到钱得连本带利还我。将来我们是合作关系,你以技术入股。无论你与谁合作,你手里总得抓住点什么,否则你什么都不是。”
“借钱?”方子云想了想,笑了,“这个解释很科学,也很体面,我接受。其实,我现在连抢银行的心都有,穷急生疯嘛。我至少有四本诗集的稿子,如果只靠工资,那这辈子就不想了。”
“别人曲线救国,你是曲线救诗。”宋一坤苦笑着说,“高雅文化多搞多赔钱,不搞不赔钱。长此以往,中国的民族文化非赔光了不可。”
方子云问:“现在严肃文学很不景气,你在这种气候下让夏英杰爬格子,能有出路吗?”
“两个人在一起,总得有个干净的地方。”宋一坤感叹地说,“如果要寻找更多的共鸣,也许我们都该去做学问,现在是学非所用。”
“时代潮嘛。”方子云无奈地说。
谈完事情,宋一坤叫了一辆出租车将方子云送到长途汽车站,目送发往玉南的中型客车启程了,他才又叫了一辆车前往火车站,他必须首先解决火车票的问题。
火车站人山人海,从广场到大厅凡是可以容身的地方全部挤满了旅客,售票大厅更是排满了长队,而最忙碌的莫过于票贩子了,他们既要做黑市交易,又要与警察周旋。
宋一坤付出了高出正常票价一倍的价钱,从票贩子手里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当晚直达北京的软卧车票。在车站的黑市上只要你肯付钱,役有办不到的事情。
他走到出租车场扫了一眼,出于视线宽阔的考虑,他特意选了一辆“面的”坐在前面,告诉司机:去花园路吃一碗马记牛肉拉面,再到城东路转一转,然后返回车站。江州皮革厂就在城东路上,而花园路的马记牛肉拉面则是宋一坤多年光顾的风味小吃。
到了花园路,司机把车停好,陪宋一坤进了面馆。这里与其他面馆不同,顾客不许喝酒,店里不卖小菜,只许吃拉面,因为人太多了,需要极时腾出座位。江州的拉面几百家,惟有此处独树一帜。
宋一坤排了半个小时的长队才吃上这碗面,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向城东路驶去。这时,天色已是黄昏。
在宋一坤的引导下,出租车以皮革厂为中心,往南、东、北三个方向各开出三公里,然后围绕着皮革厂附近转了一圈,最后在路边停住。宋一坤从车上下来,站在人行道上慢慢地抽着烟。
思考着。之后他又坐回车上,对司机说:“按照刚才的路线,再走一遍。”
宋一坤似乎从这里发现了什么,尽管这种感觉还很朦胧。其实,他就是冲着这种感觉而来的。他在江州上学、工作十几年,对这座城市有一定的了解,既然有迹象表明王海和孙刚要投奔他,他就不能不对王海在江州的活动有所关注。
返回车站,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
宋一坤枕着旅行包睡了一夜,早上八点多到达北京,下车前他刷牙、洗脸,做好了办事的一切准备。出了北京站,他随即坐进出租车直奔农业展览馆。
北京农展馆招牌林立,是出版界最具影响力的场所之一。
宋一坤付过出租车费,取出记事本又看了一遍,这才朝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走去。记事本里有十几位著名编辑的名字,只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位就可以。
他走进一幢大楼,在三楼一家文学刊物编辑部寻找名单上的第一个人——王文奇。他从一间房门的标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便轻轻敲响了房门。
“请进。”屋里有人说话。
他推门进去,问道;“请问,是王文奇先生吗?”
“是我,你有什么事?”王文奇坐在办公桌前问。
这是一间单人办公室,只有具备相当资格的人才可以获得这种工作待遇,与摆满办公桌的编辑室相比,这里显得清静多了,王文奇五十多岁,身材消瘦,曾编辑过很多有影响的作品。
宋一坤开门见山地说:“我受人之托专程从海口到北京,想请您看一部稿子。作者没敢来,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敲一扇权威编辑的门,担心被拒之门外。当然,请您看稿子是有附加条件的。”
王文奇想了想,说:“你把门关上,坐下谈。”
宋一坤关上门,拉过一把椅子在王文奇侧面坐下,从旅行包里取出小说稿放在桌上,说:“这部书稿三十六万字,是描写现实题材的小说。作者无意在北京出版,只是想征求一下权威人士的意见,只有经过鉴定之后才能考虑作品的处理方式。文学界有看稿费之说,如果您愿意帮忙,请您提出条件。我声明一下,这纯属私人之间的事。”
王文奇问:“你们是不是想利用我对作品进行评价?”
宋一坤摇摇头,说:“您不必以文字的形式提出意见,口头指点两句就可以。作者注重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
王文奇沉默了片刻,说,“既然与出版社没有关系,纯属个人之间的私事,我可以帮忙。三十六万字我需要一星期看完,报酬要一千元。”
“可是作者原打算要付给您两千元的,我只能按作者的意思办。”宋一坤平静地说,“作者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的尊重,请您理解。作者不要您的收据,如果有可能的话,只希望时间能缩短一些。”
宋一坤说完,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装有两千元现金的信封放到桌上,请对方清点。王文奇把信封推回去,说:“那就四天,可以吗?”
“可以。”宋一坤说。
王文奇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地址交给宋一坤说:“钱你先拿走,从今天算起,第四天晚上七点你按这个地址到我家来拿稿子。”
“谢谢。”宋一坤收起信封和地址,准备告辞。
“等一下。”王文奇忽然道,“你凭什么相信我?提意见这种事太笼统,没有一个尺度和标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三言两语把你打发掉?那你的钱不是白花了吗?你也白跑了一趟。”
宋一坤拎起旅行包笑了笑,说:“您可以那样做,作者会照样付给您两千元的劳动报酬,但是一个艺术家若丧失了艺术良心,只有艺术家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谢谢您能接待我,再见。”
这次会面非常简短,对方甚至没有询问来访者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重要的是书稿,是事情本身。
出了农展馆,宋一坤立即乘出租车前往中国旅行社预定四天后从北京到海口的机票。他的下一站该是上海了,那里才是他此行的重头戏。
机票很顺利就定好了。
于是,他又返回北京火车站,手持一张写有“求购车票”字样的纸片在售票厅门口的人群里走动。几分钟后就被票贩子盯上,经过,番讨价还价便成交了,他跟着票贩子走出车站一百多米,直到票贩子确认安全了才进行货款交易。车票是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
拿到车票,他就近吃了点东西便到软卧候车厅等候,直到上车。从他进入北京到离开北京,只有三个多小时。
长途旅行寂寞而无聊。宋一坤全靠他随身携带的几本书打发时间,偶尔也和同包厢的乘客闲聊几句。他不是一个善于交往的人,闲聊对他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尤其是与陌生人闲聊。
出了上海站,宋一坤将旅行包寄存起来,然后立即叫一辆出租车。对于即将进行的一场谈话,他已经不需要再准备什么了。
八个月的时间,无论是谈话内容还是表达形式与技巧,一切都胸有成竹。
司机问:“先生去哪里?”
“铁鹰集团公司。”宋一坤回答。
铁鹰集团是国内知名企业,在国际上也有些影响,拥有资产四亿多人民币,经营项目繁多,包括制药、饮料。宾馆、商场、房地产等行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国内卫星电视每天都在几个固定时段播出该公司的直传广告,可谓无人不晓。其总部设在十八层高楼的铁鹰饭店内。
宋一坤走进饭店,乘电梯上九楼,摁响了九0一九号房间的门铃,门上的牌子写着:铁鹰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
开门的是女秘书,她用柔柔的声音问:“请问先生,您找谁?”
“高天海。”宋一坤说。
女秘书上下打量一眼这位直呼董事长大名的来访者,脸上显出一股不悦的神情,问:“董事长正在与人谈话,您找他有什么事?”
“大事。”宋一坤说了两个字
女秘书只得让他进来,说:“你先坐这儿等一下,我去里边通报一声。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宋,从北京来的,刚下火车。”
董事长办公室豪华气派,铺着厚厚的手工地毯,几只宽大的真皮沙发,茶几亮得像面镜子。套间的门是用皮革包制的,既美观又隔音。老板台上放着电脑、电话、传真机,座椅旁边是一个大保险柜。
片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里间出来,他戴着眼镜,打一条花格领带,油亮的头发杂着少许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他客气地问:
“你找我有事吗?好像我们不认识。”
宋一坤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对方,笑着说:“这是我的介绍信。”
纸条上写有五个字:周丽有麻烦。
高天海的神态沉了一下,把纸条放进自己的口袋,又仔细打量宋一坤,然后对秘书说:“你去安排一个房间,我和宋先生要谈笔生意,不希望有人打扰。我让里面的客人先去咖啡厅,你随后替我应酬一下。”
“明白。”秘书说完便出去了。
“请来先生稍等。”高天海说了一句,随后推门进了套间。
很快,屋里走出几位客人。高天海笑着把他们送到门外,目送他们朝电梯走去。这时电话铃响了,高天海进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便放下,对宋一坤说:“宋先生,请随我来。”
会谈被临时安排在九楼电梯另一侧的客房里,方桌上摆着两杯刚沏好的茶水,放着一盒国产烟和一盒进口烟。
高天海关上门与宋一坤面对面坐下,说:“我早就戒烟了,你习惯抽什么口味请自便。能不能请你做个自我介绍?”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宋一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从桌上拿起“万宝路”,点燃一支说,“今年九月十八日将在厦门举办一个文稿竞价活动,各种新闻媒介都做了宣传,想必你该有所耳闻。”
“有点印象。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请你按照纸条上的线索直截了当谈实质问题。”高天海有些急躁。
“不把背景交代清楚,事情就说不明白。”宋一坤不紧不慢地说,“届时的文稿竞价活动中将有一部三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亮相,作者是一位女性。作品中的部分情节是根据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一位知名企业的董事长爱上了一位漂亮小姐,这件事几乎没有第三者知道,两人一直秘密交往。然而,董事长是有妻室的,并且由于经济上的某些动作而缺乏安全感。于是,这位董事长煞费苦心把小姐送到了国外,准确地说是移民到奥地利的格拉茨,一是为了感情,二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为此,他将四百五十万人民币兑换成五十万美元经香港打人奥地利,用二十六万美元在格拉茨买下一所房子,用二十万美元买下一个餐馆。我想四百五十万元应该不是一名国家干部的合法收人,至于该砍下多少次脑袋我不敢说,但是砍下一次我看问题不大。”
高天海额头浸出了汗珠,脸色有些苍白,尽管他自称早就戒烟了,可还是摸出一支烟点上,大口地抽。他被震惊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的机密对方竟然能叙述得如此准确无误。沉默了一会儿,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你是想来敲诈我。”
宋一坤摇摇头,平静地说:“如果敲诈,不必等到今天。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在一个不会讲脏话的人面前讲脏话,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高天海觉得可笑,讥讽地问道,“怎么个救法?”
宋一坤说;“参加竞价的那部文稿标价是八十万,请铁鹰集团公司本着发展企业文化、扶持严肃文学的精神,把它买下来。”
“好大的胃口,”高天海嘲讽地说,“既是这样,你干脆去举报我。”
“敲诈不成就举报,那才是小人之举。”宋一坤淡然遭,“我提醒你理顺思路,我来是给你一个机会,没人要求你做什么,更没有人胁迫你,这一点请你不要混淆。文稿既然标价八十万,就一定会以八十万卖掉,不是你和我可以改变的,铁鹰集团不买,有人会买。高先生的态度说明你不需要我的帮助,那么我就告辞了。”
宋一坤说完便站起身离开,毫不犹豫。
高天海并不阻拦,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宋一坤信步走出客房,穿过走廊,乘电梯到一楼。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刚出电梯便被总服务台的一位小姐拦住了。
“先生请留步。”小姐微笑着向他行了一个迎宾礼,说,“高董事长有请先生,他说那笔生意还可以再协商,请先生上去,请吧。”
小姐左手非常巧妙地揪住宋一坤的衣服不放,右手一直做着“请”的姿式,生怕客商走掉无法交待,宋一坤也只得重新走进电梯。小姐寸步不离,直到把他交还给董事长才放心地离去。
高天海等那位小姐走远,才关上门坐回原位,问道,“如果铁鹰集团不买那部书稿情况会怎么样?”
“那就成全了另一位买主。”宋一坤说,“作品出版后将会由于八十万身价的作用而引起社会关注,发行量应该比较乐观。但这只是个序幕,很快会有文章指出,小说是由真人真事编写的,并且掌握足够的证据。以铁鹰集团的知名度,我们不难想象社会反响。铁鹰集团每天都在做广告。那时将会出现这样一种态势,检察院立案侦察,法院审理,新闻界开足了机器起哄。新闻界是靠什么吃饭的我们都清楚,也需要调动这种积极因素。广大读者,他们也会出于各自的好奇心而从书本里推测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么三炒两炒,就是一团泥巴也会炒成黄金,对于这样的作品,我想影视界也不会坐山观望。这本书的发行量将与铁鹰集团的知名度。与新闻界的热情、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成正比。至于你和周丽小姐,就请你们自便了。”
高天海默默地抽烟,抽得非常投人。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脑海里幻化出魔鬼的影子,他从骨子里感到这个人的锋芒与沉重。
他沉思着,对各种可能性作出估计之后说道:“价格太高,我希望你能做出一些调整。这本书将由我个人买下来,由我个人收藏。同时我希望你能作出必要的承诺。”
“标价没有商量,我不是和你谈生意。”宋一坤语气温和地否定了对方,说道,“至于你个人买断、收藏那更不可能,如果让你个人受损失那就失去了我来上海的意义。作者不会接受非法所得,触犯刑律的事我们也不能做。另外,你没有权力把一件艺术品一把火烧掉,艺术本身没有罪,同时也关系着一个文学青年的前程。对艺术只能尊重、爱护,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点常识应该懂得。”
操你妈。高天海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恨不得这个男人立刻从地球上消失。他换了一种口吻说:“朋友,凡事不能过分,把人逼急了高雅的人也会做出粗俗的事。这里是上海。”
宋一坤微微一笑说:“你我同生共死,如果我有意外,即使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得跟着承担后果,所以你要做的是保佑我平安。我专程来上海给你一个机会,你却用这种方式接待我,有没有小人之嫌?”
以对方的谈吐和书稿的谋划所显露出来的思辩力,怎么会不考虑安全问题呢?高天海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便自我解嘲地说:“对不起,这事来得太突然,我脑子有点乱。你知道,这和管理一个企业完全是两码事。”
宋一坤说:“企业参与文化事业是互惠互利的事。既扶持了艺术,又塑造了良好的企业形象。如果铁鹰集团买下书稿,就不可能让八十万白白花掉,就会充分发挥它的效能,出版发行是一方面,影视制作也是一个方面,作者和企业都受益。说到你个人,你不但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获得一种资本。”
高天海说:“这事可能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如果作品本身的价值与标价差距太大,那不就是掩而盗铃了?”
“这个问题,我自信比你考虑得多。”宋一坤说,“一旦曝出丑闻,那将意味着作者的毁灭,我不会拿这个冒险。现在作品正在北京请权威评论家鉴定,如果鉴定结果表明作品没有价值,我会通知你放弃这个计划,而且不再来打扰你。就我个人的看法而言,我不敢说这部书稿是上乘之作,但是达到浑水摸鱼的水平还是有把握的。我再重申一遍,如果作品没有价值,我将放弃这个计划,为了作者和你两个人的前途。”
“如果我同意合作,我能得到什么承诺?”高天海问。
“这个时代,你相信承诺吗?”宋一坤平静地说,“如果我只是为了钱,如果我无视对自身人格的评价,我完全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流氓那样赤裸裸地敲诈你。如果你认为这一点可以作为承诺的话,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承诺。”
高天海又问:“我怎么确认哪部作品是我要买的?”
宋一坤从裤袋里取出一份作品内容简介展开后交给高大海,说:“需要让你知道的信息全在上面。”
高天海将简介仔细看过一遍,思索了许久之后说:“我看这样吧,你先住下来,食宿由我安排。你给我点时间考虑,我明天下午给你答复。这笔款项数目不小,不是我一个人张嘴就能办到的,运作起来会有许多问题。”
“看来有必要再定位一次。”宋一坤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来给你机会,不是向你递交申请,所以不需要你答复什么。从现在算起到文稿竞价开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届时我给你三天,三天内如果文槁没有被铁鹰集团买断,那就由我们的人买断。而你,就意味着放弃了机会。两个月的时间够打一次辽沈战役,也应该够你策划自己的行为。我要说的全说完了,现在我要告辞了。”
“慢,”高天海拦住起身欲走的宋一坤,“都是明白人,知道应该怎么做。你毕竟给了我一次机会,虽说不是朋友但也算得上客人,你执意要走我不便留你,但是你这样走怕不合适,显得我这个东道主大没有风度。发往北京的特快是晚上九点,你先在这里休息,晚上我陪你一起吃饭,然后送你去车站。车票没有问题,我会安排人去办。”
“谢谢不必了。”宋一坤坚持要走。
“你该不是害怕吧?”高天海问。
宋一坤笑笑,说:“既然高先生诚心请我,那我只能客随主便了。不过有一点你不能忽视,我在这里停留时间越久,给这里人留下的印象就越深,这对你未必有利。一个领导无论做什么事,最好都能说得清楚。”
高天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说:“宋先生不计较俗礼,我也就不必客套了,只是得辛苦你了。”
“没什么。”宋一坤告辞了。
高天海把宋一坤送到电梯口,临分手的时候他客气地问:
“宋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我一向认为自己做事非常谨慎。”
“如果将来气氛融洽,我会告诉你的。”宋一坤说。
当晚,宋一坤离开上海。又是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旅程,火车到达北京时正值深夜,睡觉前他特意把身上的物品全部检查一遍,将任何一种能说明自己去过上海的票据统统拿到卫生间冲掉。
此时已过午夜,准确地说宋一坤离开家已经第五天了。五天里,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今夜是他第一次躺在了真正的床上,宽大而富有弹性的席梦思使他的身体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舒服极了,再不用被狭小的空间束缚。而且,该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做了,没有心事的困扰。他可以放松地睡上一觉了。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阳光灿烂。宋一坤把旅行包存人服务台,接着去旅行社取机票,确定次日上午十点飞离北京。之后,他去天桥、去前门大街、去西单到处闲逛,他想给夏英杰买点礼物,可挑来选去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国际饭店,而他自己却装满了一肚子风味小吃。
晚上,他按约定去王文奇家。
王文奇一家人都在客厅看电视,他在书房接待了宋一坤,这里很安静,只是到处都是藏书显得空间太小了。
宋一坤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装有钱的信封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恭敬地等对方数钱,等对方发表意见。而王文奇却把信封推开了,他显得有些兴奋,说:“在我们交谈之前,我想先搞清楚你的姓名,你和作者夏英杰的关系。”
“我叫宋一坤,是作者的朋友。”
“你可以代表她吗?”
“一般情况下我想可以。”宋一坤说。
王文奇点点头说:“作品我看了。直接点说吧,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了。我宁愿个人少一笔收入,希望这部作品经我的手在我们的刊物上发表,稿酬嘛,可以适当给作者优惠一些。当然,原稿还需要做一些修改。不知作者是什么意思。”
“作者不会同意,她已经报名参加今年九月十八日在厦门举办的文稿竞价。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不惜重金请您鉴定。”
“是这样。”王文奇明白了,但仍不甘心,他说,“你要知道,我们的刊物在全国是一流的,在这里发表作品将是一种标志,这对肯定作者的实力、扩大作者的影响都是一般刊物所无法相比的,我们还可以为作品举办研讨会。文稿竞价也许会从经济上多得些好处,但从作者的长远考虑还是不如我们刊物具有严肃性和权威性。”
宋一坤诚恳地说:“以您的声望,您能对一个普通作者这样认真,我确实很感动,如果作者在场,她会受宠若惊。但是作品参加文稿竞价已成事实,很难改变了,请您谅解。作者刚刚入门,迫切需要您这样的名家指点,希望以后能有这样的机会。对这部作品,哪些是应该保持的?哪些是应该改正的?还请您指点一下。”
“作者还年轻,闯一闯也好。”王文奇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稿纸递过去说,“我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你可以给作者带回去。”
稿纸上的文字不多,写道——
一、现实题材,硬派风格,从反面角度透视社会,决无调侃堆砌与无病呻吟之嫌。其真实、深刻、紧张,其粮性与人性的并存、碰撞,其大手笔、大背景、大谋略,构成了作品的可读性。
同时,恰到好处的爱情处理及反面性格的裂变又给人以关感和正面的启迪。作品很有新意,这种创作特点是作者应该保持的。
二、作者的文笔有些新闻化、对掌握与运用小说体裁尚显生疏,过于强调本质,过于直截了当,缺乏必要的烘托与修饰,缺乏细腻的笔润,例如环境描写、表情刻画、语气定位等等,这些缺陷影响了作品的生动鲜活,削弱了作品的感染力,作者应引起重视。
三、此稿如精心修改,可成上品。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宋一坤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王文奇谦虚地摆摆手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参考。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以作者的年龄、性别,如何能写出这种题材的作品?”
“夏英杰北京大学毕业,做过三年职业记者,接触的人很多,有不少商界的朋友,我想这与她的创作可能有关。”
“是个有发展前途的作者。”王文奇说着,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四本书放到宋一坤面前,“这是一套文学描写辞典,别人送的。这套辞典一百多万字,从人物、建筑、山水、季节到表情、心态、动作、气氛,无所不有,还包括国内外主要城市的风貌和比较有影响的历史事件,对写作很有帮助,请你给夏英杰带回去,也算我对文学青年的一点心意。”
“谢谢您。”宋一坤将那纸意见夹进书里,把信封又往前推一下说,“钱您收下,您是忙人,我就不打扰了。麻烦您给我找一个袋子,我把书和稿子装起来。另外我想问一句,作者有没有直接向您求教的机会?”
“方便的话尽管来,我喜欢有出息的年轻人。”王文奇说,“但是钱你得拿走,我说过,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了。如果夏英杰只是附庸风雅满足虚荣心,这个钱我敢拿,但是对于真正搞艺术的人,我只能尊重和帮助。我说话是算数的,不是跟你虚假客套,如果夏英杰还想登门的话,就请你把钱拿走。也许你还不理解一个老文学工作者的心情,对于真正投身艺术的青年,我们可以做师生或朋友,但决不做交易。”
宋一坤不知所措了。
王文奇找来一只布提兜把信封、文稿和辞典一并装起来,将宋一坤送出门外,那神情就像送一位老朋友。
宋一坤真的被感动了。
就在宋一坤离开海口的当天下午,夏英杰携带书稿乘轮船前往广东省湛江市,约见万路达文化公司总经理苏卫国。到达湛江当夜,她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于次日上午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文化公司。
这是某个事业单位的机关大院,院内有一座五层办公大楼,楼下的空地停放着许多轿车。大院门口挂着十几块牌子,有房地产公司、装饰工程公司、广告制作公司等等,都是租用的办公场地。万路达文化公司设在三楼,租用六间房子,分别为经理室、业务部、信息部、财务部、会客室和仓储室,这里工作环境优雅,每个职员都配有标准的工作台,每个房间都有电话,尤其业务部和信息部,八台电脑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公司的实力。遗憾的是,苏卫国不在。
接待夏英杰的是一位小姐,她把客人请进会客室,非常抱歉地说:
“夏小姐,我们知道你和苏经理有约,但实在不巧,苏经理昨天晚上有急事临时改变了计划,开车去茂名了,这是他给你留的条子。”
字条上写着:
夏小姐,我确因急事而失约,当时给江薇打电话通知你,但来不及了,你已经在途中,实在对不起。请你把稿子交给工作人员处理,我已经做出安排,派专人为你购买返程船票并送你上船,以此略表歉意。另外,我因商务二十三日去海口,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届时我会约你见面,就书稿之事给你答复。
苏卫国
“也只能这样了。”夏英杰取出稿子并写下电话号码交给小姐说,“麻烦你以公司的名义给我打个收条,可以吗?”
“当然,例行手续嘛。”
小姐把书稿拿走,送来一张盖有公司印章的收据和几本杂志,说:“夏小姐请耐心等一会儿,买票的人很快就回来。”
夏英杰担心地问:“现在船票这么紧张,不提前预定有把握吗?”
“放心,保证没问题。”小姐笑道。
不多时,拿票的小伙子回来了,说是离开船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夏英杰在两位公司职员的陪送下去码头上船。
就这样,夏英杰一无所获回到海口。
夏英杰关心的是审稿和答复。既然确定了答复时间和地点,她当然希望早回海口,因为少请一天假就少损失一天的工资收入。这样一来时间和空间都能协调了,不但可以照常工作,也不影响接待宋一坤的维也纳来客。
七月二十一日,王海和孙刚从维也纳启程飞往香港,二十二日上午抵达海口,住海秀大街国际商业大厦。由于宋一坤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们便转而与夏英杰联系。这才得知宋一坤两天前就去了北京。
夏英杰认识王海,对孙刚却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孙刚身材魁梧,人也比较朴实,虽然穿着高档衣衫却没有潇洒倜傥的仪态,谦和的目光里还隐隐含着一股茫然与忧虑。
夏英杰歉意地说:
“一坤知道你们要来,本打算在家里等着,可临时有变,他说事关重大不去北京不行,否则就会错过机会。实在对不起,请你们二位多原谅。”
孙刚说:“他既然离开海口,那肯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知坤哥能去多久?”
王海也关切地问:“坤哥去北京做什么?”
夏英杰客气而婉转地答道:“他说最多一星期,估计这两天该回来了。至于他去干什么,我也说不准。”
孙刚说:“这次来一定要见到坤哥,我们等他。”
夏英杰问:“这两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王海说,“这两天我们出去走走,正好看看岛上的风景。”
孙刚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还有心思观景?
夏英杰与他们没有话题,纯粹是礼节性的应酬。漫无边际地谈了十几分钟,孙刚将一个礼品袋递给夏英杰说:“这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你替坤哥收下吧。既然坤哥不在,我们就不去家里了。”
夏英杰坚决拒收礼品,温和地说:“我不能随便替一坤接受礼品,不管什么事,等一坤回来了你们当面谈,请不要让我为难。”
孙刚不便勉强,只得暂时收回礼品。两人一直送她出了大门。
离开国商大厦,她直接回家了。一路骑车使她出一身热汗,进门就打开空调机,然后点燃热水器洗浴。心不在焉地冲洗完后,她便茫然了。
屋子空空荡荡,夏英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情绪很低落,身体的各个器官仿佛也跟大脑一样变得迟钝了,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得饿。八个月了,这是她和宋一坤第一次分离,就像一座房屋突然缺了一根顶梁柱,那种平日不曾留意的踏实和安宁忽然远去了,忽然显得那么珍贵,连他偶尔发脾气的样子也有了某种浪漫的美感。
宋一坤不在的日子里她总是想:他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生活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心理。
想到写作,她脑子更乱了。
写作太难了!它根本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却着实像一座高高耸立的悬崖峭壁,对着想征服它的人冷笑。而在寻找攀登方法的过程中,那种无可奈何的压抑往往会把人推向近乎疯狂的境地,情绪烦躁、狂乱、低落。心灰意冷的时候真想不干了,想把电脑砸烂、想把稿纸撕成碎片,把脑子里那些七零八散的文字统统赶出去。然而,赶不走的却是她的感情,是宋一坤对她寄予的期望。
她对书稿的命运没有底数,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时而非常自信,时而又极度渺茫;既盼望知道书稿的结果,又害怕那个时刻到来。那种像被悬在空中的感觉真是让人难受。
漫长的一天在郁闷的氛围中度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晨下起了小雨,悄无声息的轻风拂动如烟似雾的细雨,给大地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诗意。夏英杰披着自行车雨衣行驶在上班的路上,把头露在外面,感受轻风细雨的清爽,心情也好了一些。
今天是苏卫国约定与她面谈的日子。夏英杰一面工作,一面留心每一次电话铃响。然而临近下班了,苏卫国还是没有电话打来。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南国的雨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夏英杰拿出雨衣准备下班回家,这时江薇来了,她挎着皮包手里拿着汽车钥匙。
“有事吗?”夏英杰问。
“当然。”江薇说,“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去采访一个老民警,算找抓了你一回公差。这几天坤哥不在,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不如出来散散心。再说,晚上七点你还有一个重要约会,不值得从家里跑一趟。”
“苏卫国来电话了?”夏英杰敏感地问。不等江薇回答她便肯定了答案,又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我而要把电话打给你呢?”
“走吧,上车再说,反正你是回不去了。”江薇拉着她出了饭店。
坐在汽车里看雨要比骑在自行车上惬意多了。雨天路滑,江薇车开得很慢,她一边注视着路面一边说:
“苏卫国中午就打电话了,约你晚上七点在天府饭庄见面,这次是他主动请客。他担心你会拒绝吃饭,所以电话打给我,不给你拒绝的机会。”
“什么意思呢?”夏英杰老老实实地说,“一提起这事我就紧张。有时候我觉得这本书很有份量,有时候又觉得一文不值。你没问苏卫国有没有希望?”
“问了,他不说。”
夏英杰分析道:“毕竟有过一面之交,也许他觉得当面拒绝太生硬,所以采用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就像外交辞令。”
“俗话说人在事中迷,我看你是紧张过头了。”江薇说,“即便稿子被否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别忘了,有位著名作家的书稿曾被八家出版商否定,但最终还是成了世界名著。”
夏英杰摇摇头,问:“晚上你能去吗?
江薇笑着说,“这种历史关头我当然不能错过,一旦你成了名家,回忆录里怎么也得有我一笔。”
“别起哄了,”夏英杰心事重重地说,“我最担心的是怎么下台,你薇给我浇冷水才是。”
江薇很有信心,说:“稿子我也看过,我认为不错,可读性强,很有吸引力。凡事旁观者清,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我不敢说能值多少,但肯定有价值。另外据我所知,苏卫国无利可图是不会随便请客的,也许他有求于你呢。”
夏英杰不敢有这种乐观的假设。
夏英杰说,“我现在最大的感觉是底气不足,你一个劲儿抽梯子,是存心让我下不来台,居心何在?”
江薇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夏英杰知道江薇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她也实实在在地给江薇当了一下午临时工,江薇采访时她一直在旁边帮着作记录,听那位纯朴的、满面风霜的老警察讲自己的经历和对本职工作的热爱,使她产生了许多感慨。一直忙到六点三十分才离开,这一下午确实比闷在家里心情敞快得多
苏卫国已经先一步来到天府饭庄,照例是秘书跟随。酒台摆着四个人的席位,只等客人到齐后开席。
看见夏英杰和江薇来了,苏卫国将菜谱递给夏英杰请她点菜。夏英杰摸不透对方这顿饭吃得是什么名堂。尽管她根本不会与苏卫国就书稿一事达成协议,而苏卫国对书稿的态度却至关重要。她放下菜谱笑着说:“苏先生,凡请客总得有个名目,如果只是谈书稿那就不必破费了,不该吃的饭我是不会吃的,你可以直截了当谈稿子。”
这段话讲得很艺术。江薇明白,夏英杰是告诉对方,如果对作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摊牌,没必要绕个弯子。
苏卫国说:“不忙,边吃边谈嘛。”
江薇以旁观者的身份开玩笑地说:“戏还没开场苏经理就为杀价做铺垫了,大商人玩小动作,不够风度吧?”
苏卫国急忙摇手说:“没那个意思,绝对没那个意思。夏小姐既能出这种手笔的作品,智商和见识就不必考证了,我也害怕当众表演。说实话,稿子我是看中了,就是不知夏小姐什么价码肯出手。我的意思是,即便生意谈不成至少也多交个朋友,也许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夏英杰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地了,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而脸上却不露声色,平静地说:“苏经理不要见怪,你不是也怕为了一顿饭在交易上补人情吗?是你开了一个头,别人才跟着你效仿。我看咱们还是故伎重演,各付各的账单。”
“这样的话,太不给面子了吧。”苏卫国说。
看着夏英杰一本正经的神态,江薇不失时机地说:“阿杰,我可是你们的中介人,不给苏先生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大家不是初次见面,也算是朋友了,不必太计较。”
夏英杰无奈,只好重新拿起菜谱。
酒菜上齐,大家象征性地品尝几口,苏卫国言归正传了,说:“夏小姐,稿子是由公司职员受理的,我也粗略看了一遍,就请你开个价吧。”
夏英杰心中有底,情绪更加稳定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温和地答道:“苏经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这部稿子将参加今年九月在厦门举办的文稿竞价。我所以把稿子送到湛江,确实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合作,也希望你的报价能与书稿标价接近。当然,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小,但是我必须尝试一下。”
苏卫国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知道这部书稿参加竟价意味着什么。许久之后他问:“那么请你告诉我,标价是多少?”
夏英杰心里说:天知道标价是多少!她笑笑,平静地说:
“我需要你的意见做比较,如果距离太大我说了也没有意义。”
“也就是说,夏小姐根本就没打算合作?”苏卫国虽然压抑着,但脸上已显不快之色。
“恰恰相反,”夏英杰说,“我去湛江,完全是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吧。”苏卫国看秘书一眼,“把合同书拿出来。”
秘书从文件包里取出两份一式四联的合同书,将其中一份递给夏英杰,说:“长篇小说《沉默的人》三十六万字,我公司愿出六万元买断版权和影视剧本改编权,这是我们所能接受的最高价,没有协商余地。如果夏小姐能够接受,就请在合同签个字。”
六万元!
这是一个夏英杰意想不到的数字,她心里随之微微一展。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对作品,对她今后生存方式的一种肯定。如果不是宋一坤有言在先,她会立即在合同书上签字。然而她不能,确切地说是不敢。她按捺住内心的惊喜,接过合同书静静地看,既不让对方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希望,也不让对方看到失望。
江薇很激动却不敢流露,这种关键时刻任何一丝表情都会成为对方判断虚实的依据。她见苏卫国和秘书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英杰,便故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半开玩笑地说:“苏先生,能不能把另外几份合同书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我相信你准备了不止一份。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保守了。”
苏卫国尴尬地说:“不必了,六万元是最高极限。”
合同书上有这样一款引起了夏英杰的注意:在保持原作不变的基础上,适当增加必要的可读性描写,增加幅度在一万字以上,两万字以下。增加部分按千字三百元计算稿酬。
夏英杰问:“可读性描写是指什么?”
苏卫国说:“是指性描写。不是我苏某格调低下,实在是由于市场所迫。现在你到图书市场看一看,哪本畅销书少了这些内容?当然,不必写得那么直白,不能超越黄色书刊这条界线,这一点我们会把握。还有,关于需要增加的这一部分你可以不写,由我们公司去做,但是你就放弃了这部分的收人。”
“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夏英杰问道,接着又说,“关于可读性描写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会接受的。”
“你可以考虑几天。”苏卫国说着又看秘书一眼。
秘书将另一份合同递给夏英杰说:“苏总希望能与夏小姐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以《沉默的人》为标准,你每年按同样的风格,质量。字数写一本畅销书,每本书我公司同样付你六万元,合同期为三年。每本书在写作之前由我公司审察大纲,预付你百分之二十的稿酬,做为定金。夏小姐是明白人,道理就不用多讲了。如果你有意合作,也请在上面签个字。”
长期合作,那更夏英杰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清楚,定作大纲是由宋一坤一手制定的,她自己没有能力完成这种大手笔的构思,那是一个特殊的工程,是理论知识、社会实践和生存体验的融合与沉淀,包含着隐喻的政治倾向以及深刻的哲学思考。签这个字,必须以宋一坤的支持为先决条件,而宋一坤脑子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她觉得谈话该结束了,再谈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增加失误的可能。她把两份合同放在一起说:
“苏先生,合同我收下,一星期之内我给你答复。稿子你先留着,如果不能合作的话我会去湛江自己取。感谢你的款待,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我们都是朋友,既是朋友就一定有相互帮助的时候。”
“不客气。”苏卫国显得很失望,或许今晚的会谈结果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把夏英杰和江薇送到门口,临别前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夏小姐,请你慎重考虑,对你来说同样是一个机会。
“我明白。”夏英杰认真地说。
微型车离开饭庄,很快汇人长龙般的车流,车轮在雨水遍布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水面和玻璃上,一切显得格外清新,格外美丽。
车上,江薇和夏英杰谁也不出声,都若无其事地沉默着,当汽车走远了之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舒展,那样痛快淋漓。
江薇说:“你今天表现太出色了,攻守兼备,虚实有变,不然非得被他钻了空子。”
夏英杰说:“我是外强中干,只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多亏你及时策应我才稳住阵脚。我早说过你江薇功不可没,这次拿到钱我一定请客。”
“可你最终还是犯一个错误,你应该趁热打铁把合同签了,钱拿到手里才踏实,弦崩得太紧了容易断。”
夏英杰没有解释,心里却说:我何尝不想签?
有人敲门,声音平缓而有节奏。
夏英杰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听到敲门声心里一颤,心跳顿时加快了,她屏住呼吸问:“是谁?”
“我,宋一坤。”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夏英杰激动得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顾不得擦干湿淋淋的手,迫不及待地去开门,不等房门关上,不等宋一坤放下旅行包,她便忘情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弄得他脖子里全是洗衣粉泡沫。她问:“还没吃饭吧?告诉我想吃什么?”
“飞机晚点,在机场吃过了。”宋一坤答道。接着又内疚地说:“我空手回来了。”
“我早知道会这样,”夏英杰笑着说,“情我领了,你能把自己带回来就比什么都强。”
她接过旅行包,关上门,从头到脚将宋一坤细细打量一遍,爱怜地说:“瘦了,也脏了,像只脏狗儿。刚出去几天就弄成这样,没有管你真是不行。”
宋一坤在外面也许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而一旦走进家门便什么都不是了,只得任凭摆布,因为这里的点点滴滴都充满了母性的关怀和温柔的爱意。以爱的名义,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男人。
经过夏英杰一阵扫荡,宋一坤面目一新,干干净净地坐在凉爽的客厅里喝茶、休息。
夏英杰腾出手给王海打电话,告诉他宋一坤回来的消息,然后将两份合同书藏在身后,走进客厅神秘而又兴奋地说:“注意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两份合同书举在宋一坤眼前。他接过去认真地看着,嘴角显出淡淡的笑容。然而这种笑容太淡了,离夏英杰所期望的程度相差甚远,已经丝毫没有惊喜的成份。
夏英杰特意指一指合同书上的数字提示道:“您老人家看清楚了,那是六万,不是六千。”
“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重要参数,很有价值。”宋一坤放下合同书说,“旅行包里有王文奇老师送给你的一套辞典,书里夹的那张纸是他的意见,你拿出来。”
夏英杰把书拿来放在桌上,仔细阅读王文奇对书稿的意见,一连看了两遍,心情非常激动。要知道,王文奇作为文学界权威人士之一,他的意见无论褒与贬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指导意义。
“说明一下,王文奇老师拒绝收费,只希望你将来有所作为,而且授予你登门求教的资格。钱我原封带回来了,不敢有亵读之嫌,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更英杰又拿起辞典翻了翻,果然对写作非常有帮助。她自言自语地说:“过去我写文章是混饭吃,这么说我以后可以挣饭吃了?也许我真的是这块料。”
宋一坤说:“现在已经有底了,从今天起你的首要大事就是修改稿子,以邮戳为准,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以前寄出去,只剩二十天了,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渡过这一关,你就可以放松一下,调整状态参加竞价。”
“这么说,文化公司那边就放弃了?”夏英杰顾虑重重地说,“文稿竞价最重要的因素是作者的名气,我这样的无名之辈谁会理睬?万一稿子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再回头找苏经理恐怕就困难了,咱们也不好意思,不如现在见好就收。另外,与文化公司签约可以保证三年内有事做,只要你帮我一把,一年写一本书我应该有把握。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夏英杰说了一大堆,而宋一坤只说了一句:“六万元,太少了。”
“用文稿竞价你打算标价多少?”
“八十万。”宋一坤平静地说。
“多少?”夏英杰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八十万。”宋一坤又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夏英杰一下子糟了,她上前摸了摸宋一坤的脑门关切地问:
“你没发烧吧?是不是该休息了?”
宋一坤拿出一支烟点上。他抽了一口烟,然后冷静地说:
“少见与多怪是因果关系,本质是见识少。现在我告诉你,首先艺术品是特殊商品,其价格的构成因素比普通商品更为复杂,那么价格的伸缩幅度就很难以框定,所以,什么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其次,参与竞价的买方有相当一部分是较有知名度的中型企业老板,是个特殊的消费群体,去那里就是为了标新立异,露脸扬名,作品需要为那些人提供一个适当的表现机会,而不是让他们丢面子。再者,你的作品并非平庸之作,是经过双重认证的,具有你自己的风格和新意,也应该享有相应的待遇。当然,这有冒险的一面,但是值得。”
夏英杰沉默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宋一坤讲得很有道理。
“就这样决定了,以后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宋一坤说,“文化公司那边你去处理,我这次把方子云的产品技术资料带来了,这段时间得集中精力研究投资问题,没功夫过问你的事。另外,你一个人去厦门我不放心,最好江薇能陪你去。”
夏英杰机械地点点头,不再争辩。她脑子里装满了问号,既怀疑宋一坤的思路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恍恍惚惚像置身于童话故事里,期望值脱离实际,其后果必将是更大的失望与痛苦。她不愿看到宋一坤难过的样子,更不愿看到他的自信心受到重创,但是她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宋一坤心中有数,他断定一个集团公司董事长会格外珍惜自己的脑袋,他断定高天海除了就范没有第二种选择。同时,他也理解夏英杰的忧虑,毕竟这是一次超乎普通程序的举措。他站起身,爱抚地拍了拍夏英杰的肩膀,在房间里走动着说:“竞价成功是完全有可能的,至少你应该对我有信心,你要相信我不会去做没有根据的事。一旦成功,那将对你的前途产生重大意义,使你在文学方面有所发展成为可能,使你出国深造成为可能。你必须出去走一走,接触一下西方文化,无论你看社会还是看历史,点位高一些,视角广一些,思维方式多一些,你的认识和理解就会更深刻,而过人的透视力将是你成就事业的必备素质。”
“出国深造?”夏英杰摇摇头说,“我不怀疑你能把我送出去,这对你不是难事。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你说吧,我听着。”
“我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夏英杰说,“第一,你感到时机成熟了,想干点什么,嫌我呆在你身边碍事,于是用出国把我支开。第二,也许你觉得为我做的已经够了,用一个你认为圆满的结局打发我了事。这说明我在你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还记得吗?当初你在玉南就想用一张磁盘把我打发走。现在我告诉你,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这里深造,我得死在你这里。我对文稿竞价不抱希望,只想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说到这里,夏英杰很伤感,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了。
“小家子气,这不该是你夏小姐说出来的话。”宋一坤拧灭烟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有头脑,有知识,有吃苦和创业精神,这些都是你的财富。但仅有这些还不够,你还需要补充更厚重的东西。我希望你有所作为,也有责任使你有所作为。”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不怕我扩充实力在家搞女权运动,没准儿会政变呢。”
“对女人嘛,不能太苛求。”宋一坤随口道。
“你暴露了。”夏英杰说,“难道我的存在还不如你的处世风度重要?这更说明我对你是无足轻重的。”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左右都不是。”宋一坤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好,”夏英杰问,“我具体学什么?怎么学?”
“这让我很难回答。”宋一坤想了想说,“你就在那儿生活,与当地人交往,这本身就是文化渗透,你所要关心的是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方面的东西。任何文化都有背景,中国的文化教育一直沿袭一元化政治思想体系,而一元化教育虽能造就好公民,却很难造就在有建树的文学家。现在我用一个问题来启发你,改革开放初期政府曾有一个口号: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请问你对这个口号的看法。”
夏英杰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没什么不对。”
“当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比起不允许所有的人都富起来好得多。你听明白了?”宋一坤耐心地说,“这个口号不亚于一部宣言,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如果你是一个成熟的人,你就会历史地看这个口号,就会本能地用反向思维延伸你的思路。是什么东西使人们曾经怕富、不敢富?而越穷越光荣的错误观念实际上已经否定了民族革命的意义,从而导致一部分人对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怀疑和动摇,这是严重的历史责任。从这个口号的理解和反——”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得让夏英杰去开门。来者是王海和孙刚两人。
宋一坤请他们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而是说:“你们稍等,我得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对站在一旁的夏英杰继续说:“从这句话的理解和反思你应该想到,老百姓生存的目的是什么?改革开放和转换机制承认了什么、否定了什么?你应该想到社会发展规律与执政党的理论、与政府行为、与国民文化素质之间的相互关系。你应该想到怎样运用你的见解去提高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和可读性,既弘扬时代主旋律,又拓宽了自己的生存空间。”
虽然挨了训,夏英杰却感到踏实、轻松,笑着说:“我要是什么都懂了,那还找你干什么?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
王海和孙刚都哈哈笑了起来。
夏英杰把沏好的茶端上。便去书房干自己的事了。
宋一坤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问:“听阿杰说你们等几天了,什么事这么大的耐性?”
孙刚直言道:“我说话不会绕圈子,这次来是因为没出路了,投奔你。”
“投奔我?”宋一坤说,“你们俩的资金加起来有七八百万,可以号称千万,我看你们是存心寒碜我这个穷秀才。”
孙刚说:“我和王海的情况差不多,那点家底如果把老婆孩子都接出去,除去买房子买车,再加上纳税、吃饭和孩子上学,根本养不住。回来开饭店不是不行,可我们总不能抡一辈子炒勺,这要看跟谁比了。人往高处走,钱挣多少也没够,谁不想有大发展,干点大场面呢?”
“那你就投错庙了。”宋一坤说,“你们要求发展,而我面临的是生存,我与你们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起点,不可以相提并论。”
“坤哥,行了。”王海站起来插言道,“有些道理我讲不出来,可心里明白,你心里更清楚。我上次来就是和孙刚商量过的,只是没好意思把要求说出来,这次不说不行了。我们投奔你,一是服气你的脑子,二是因为你不会坑自己弟兄,不找你找谁?我们不想半死不活地吊着,就想跟着你干点大事。你推是推不掉的,我们不能白叫你几年坤哥。”
“这是哪家的道理?”
“这是自家兄弟的道理。”孙刚笑着说。
宋一坤沉默了,默默地喝茶、抽烟,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回答问题的方式。
长久的沉默之后,孙刚耐不住了,轻声问:“坤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宋一坤摇摇头否定了,说:“前一段你们还在江州轰轰烈烈的,现在突然就没出路了,怎么回事?”
孙刚说:“江州那边合资的意向书早就签了,协议书谈判也基本结束,就剩下签署正式文件了。厂方为这次合资拆除了一座一千多平方米的旧厂房,卖掉了六十四台旧机器。我们现在一直找不到肯投资的外商,厂方又催得很紧,这事搞不好会闹大了。我们想趁着正式协议还没签赶快脱身。维也纳那边我的饭店卖掉了,王海的店现在算我们两个人的,各占一半股份,这样都能保住居留,还能少赔点钱。”
“在没有签署正式协议之前,厂方怎么会贸然拆厂房卖机器呢?”宋一坤不解地问。
“谁知道。”王海说,“我们提出旧厂房、旧设备没有使用价值,不能纳入合资股份,必须为投资建新厂房、安装新的机器创造条件,如果不具备我们要求的投资条件,我们将拒绝投资。当时我们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为他们不敢那样做,谁知他们真做了。他们太笨了。”
宋一坤心想,不是厂方太笨,而是你们太愚蠢了。他几乎不用思考便得出了结论:厂方应外商的要求,以不是损失的损失给外商施加压力。合资成功了皆大欢喜,一旦失败那些损失便有了价值,便成了牵制外商的筹码,想一走了之,没那简单。可惜,这两位想玩空手道的假洋鬼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潜在危机。但是宋一坤不想说这些,没有意义。他又问:“皮革行业你们俩都一窍不通,根据什么与厂方谈判?”
“我们从国内聘请了几个技术人员和大学生,还从奥地利聘请了一个工程师。”孙刚说。
“这个厂子占地面积有多少?资产评估是多少?在你们的合资中占有股份是多少?”
“厂子占地面积不小。”王海答道,“具体我记不清了,大概有五十亩,连现有的厂房、机器、办公楼全都算在内,折算资产两千四百万人民币,占合资股份的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说,你们要投资三千六百万?”宋一坤忍不住淡淡一笑,说,“你们把厂子当厨房了,真够豪迈的。你们双方损失多少?”
俩人嘿嘿一笑,孙刚说:“我们在江州国际饭店租了两间套房,加上工资,旅费和维也纳那边的损失,一共有四十多万元人民币。厂方说他们为合资花掉的接待费有二十多万元,我看根本没那么多,八成是让当官的私吞了。”
“四十万?”宋一坤说,“你们得炒多少盘菜才能赚回四十万,天下居然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王海说:“有人真是这么干的,而且做成了。”
“空手道这碗饭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宋一坤说,“商业行为中,最不可轻信的就是成功者的经验之谈,传授你赚钱之道的人往往是要看你笑话、希望你破产的人。幸福是相对而言的,是由不幸比较出来的,所以你的不幸就有了价值。”
孙刚说:“裁一跟头也好,长记性了。”
“江州的工作人员撤下来没有?”
“还没有。”王海解释道,“撒得太急怕引起怀疑,让人当成骗子,以后就不好混了。我们想慢慢地把这事拖黄。”
“按照你们原来的设想,如果找到了投资外商,你们打算从哪一方抽取中介费?抽取多少?”
“双方都要抽,按百分之三从总投资六千万元里抽取一百八十万中介费。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王海说。
今天的这一幕,宋一坤是早有预料的,他太了解这两个人了。而且,他对此事已经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了极敏感的嗅觉,当他在江州对皮革厂的地理位置进行考察的时候,一个隐约的想法就已经在他脑海里浮现了,虽然这个想法还需要严格的论证。
机会来了,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做好了迎接机会的准备。但是他并不急于表态,太容易的事情也就失去了价值。他过渡性地问:“你们找我,具体有什么打算?”
孙刚说,“江州那边如果死马能当活马治,当然最好了,不过可能性不大。如果江州的残局真没法收拾了,那就重打鼓另开张,还像上海那样,项目由你决定,资金由你调动,人员由你指挥。总之我们不想小打小闹,想跟着你干点大事。”
王海不失时机地将那只精美的密码箱拿上来,砰地一声打开,介绍道:“这是有关合资项目的全部资料,都带来了,有皮革厂的发展史、现状、主管部门、周围环境,有工厂的布局、结构,有谈判的记录和意向书。另外,还有厂方提供的生产录像资料,有江州地图。江州投资指南和城市远景规划图。总之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资料倒是挺全的嘛。”宋一坤笑着说
孙刚把箱子合上放回墙角,摇摇头说,“我一看见这些资料就头疼,天灵盖都要炸了。”
宋一坤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时间考虑。我看这样,江州那边暂时维持现状,你们先回去,等我考虑成熟了给你们答复。”
孙刚立刻说:“我们早商量过了,就在海口等着,这次吃不到定心丸,我们是不会走的。”
王海也说:“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来海南了。”
“我不是神,我和你们一样吃五谷杂粮。”宋一坤有意在语气里揉进了少许不愉快的成分。
“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神了。”王海并不介意,他看了看孙刚口过头对宋一坤说,“根据我俩的经验,只要你坤哥一开始指挥,我们就可以张开口袋等着装钱了。”
孙刚也说:“坤哥,资料你先看着,实在救不活就选别的项目,你总比我们有办法。其实干什么项目都无所谓,只要能跟着你干就行。”
宋一坤没有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流露出丝毫的兴奋,他淡淡地说:“试试看吧。”
第七章
王海二人在海口整整等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得到了宋一坤既明确又没有具体内容的承诺,满意而归。
夏英杰在江薇的陪同下前往厦门参加文稿竞价。虽然她对竞价结果并不抱希望,但那是宋一坤的指令,她必须完成这个程序。
夏英杰离开海口的第二天,侨居意大利的叶红军将应约回国在海口与宋一坤见面。这个时间是预先经过计算的,所以有意避开夏英杰。在几天前他们之间的通话里,宋一坤着重强调了这次谈话的保密性,他们需要充足的时间和不受干扰的环境。
宋一坤没有去机场。不是他不想去,是因为他付不起那笔出租车费。常言说“穷家富路”,他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那点钱都让夏英杰带上了。此时,他只能在家里等着叶红军。
从罗马启程途经香港的国际航班准时在海口机场降落,叶红军随着旅客人流走下飞机,他左臂搭着西装,右手拎着皮箱,步态从容,白净得略显清秀的脸上戴着高度数近视眼镜,有一种儒雅的气质,紧抿着的嘴角透着一丝精明冷峻的神色。
他是宋一坤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仅有的两个人之一,同方子云相比,他与宋一坤除了友情、信任之外,更多了一份默契。
从罗马到海口往返一次的各种费用将近一万元人民币,同时还要耗费几天的宝贵时间。这些情况宋一坤当然能考虑到。如果仅仅是商议夏英杰的出国事宜,用通信方式也可以解决,没必要亲自面谈,更没必要回避夏英杰。
叶红军意识到:宋一坤将有重大决策出台。
叶红军通过海关检查后出了大厅,随即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对谈话内容做过多的推测,在他的记忆里,宋一坤的脑袋就像一个谜,常常会浮出来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那里面究竟装的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得首先解决住处。出租车司机向他推荐了海南假日饭店,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环境十分优美。办完住宿手续,他乘电梯到十二楼自己的客房看了一遍,很满意。他顾不得吃饭便乘出租车去见宋一坤。车子开到目的地停下,叶红军告诉司机晚上八点钟来接他,并记下了出租车公司的联系电话。付过车费后他下车了,站在楼前看了一眼单元牌号,然后一直上四楼,摁响门铃。
开门的是宋一坤,两人握握手,关上门一起来到客厅。
宋一坤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他面色惟淬得近乎苍白,眼圈是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看客厅,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墙上钉着地图、规划图及其他图片。桌上。地上到处是表册和文件、资料。电视机上堆着录像带,而录像机上却放着烟缸和茶杯,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看得出,宋一坤是劳心过度。
叶红军皱着眉头说:“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这哪像个家,快成作战指挥部了。”
一个多月里,宋一坤的大脑一直处在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他必须认真研究每一份资料、每一个数据,他的脑子得不停地转动。要把那么散乱、复杂而相互关联的情况用一条逻辑严谨的思路统一起来,让所有的因素有机地服务于一个主题,无论对谁,那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宋一坤手脚并用,将桌上的资料推到地上,又从地上推到一边,这才清理出一块地方请老同学入座。然后,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可口可乐放在桌上,又从录像机上拿过烟缸和自己的茶杯。
他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你说,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叶红军的心猛地一沉,“残酷”两个字赫然跃入脑海。他说:“还没出手就考虑心理平衡问题了,看来不是烧香拜佛的事。”
宋一坤没有言语。
叶红军说:“不过,你这么远把我叫来,不会是让我给你当心理医生的。你我之间,那些铺垫的程序就免了吧。
宋一坤说:“弱肉强食也罢,普渡众生也罢,关于世界的本质,必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题目太大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你我这等凡夫俗子可以做的文章。”
叶红军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如果你底气不足,我看还不如干脆放弃。”
宋一坤摇摇头,他站起身走了几步,而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他不得不重新坐下。停了一会儿,他说:“阿杰的文稿将以八十万元卖出,但这不足以构筑她的事业体系。所以,文稿竞价的成功只是一个序曲,真正的帷幕还没有拉开。就我们而言,我们都是往四十岁里去的人了。正是干点事情的时候,不能总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在时间上打消耗战。这几年,我们从知识到实践都有了一些积累,目前的条件和机会也比较适合。我想,搞一个上点规模的动作,一次把根基打牢。”
“在你的计划里我是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应该留到最后再回答。”宋一坤说,“我考虑了很久,但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没有你,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你得帮我。”
“如果我能选择,也许我就不来了。”叶红军说的是心里话,他无法拒绝宋一坤。
“那么,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宋一坤站起来开始收拾屋里的资料,说,“今天你先了解情况,主要是子云搞的那个项目和王海搞的合资企业,你要了解这两个项目的每一个细节。明天我们讨论整体方案,一天的时间够用了。”
叶红军也帮着整理,资料很快分成两类放到桌上。他看着宋一坤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资料我自己看,这样印象深一些。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了。”宋一坤说着就往卧室里走。
“稍等一下。”叶红军叫住他,说,“你我也算半个秀才,有个问题我感兴趣。你对阿杰的文稿能以八十万元成交那么有把握,我想知道,什么书这么值钱?”
宋一坤反问:“还记得高天海这个人吗?我让你在奥地利调查他的情妇周丽。”
这一提醒,叶红军顿然领悟了。
宋一坤说:“当时我也只是推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拿不到有力的论据。”
“那算什么帮忙?”叶红军说,“周丽的财产状况都是明摆着的,只要想知道,是个人都能知道。那件事关键是意识、嗅觉,是能否从散乱无关的现象里理出值得怀疑的线索。”
“这件事放了几年,总算派上用场了。再过几年时过境迁,也许就没价值了。”宋一坤自嘲地笑笑。接着说,“如果当时不讲绅士之风的话,直接敲他一下,从装修工程上得到的效益会更好一些。”
“你现在就不是敲诈了?”叶红军问。
“敲诈?”宋一坤摇摇头,说,“我还没堕落到去干那种勾当,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希望铁鹰集团能对文学艺术给予一点关注。”
“如果他拒绝呢?”
“那么阿杰的书稿就会赚更多的钱。”宋一坤说,“阿杰的小说大纲是我帮着制定的,那里面有经过技术处理的真东西,如果让新闻界和侦查机关一起来抄这本书,仅新闻效应也不止八十万。况且,北京的权威人士对书稿的艺术价值作过明确的肯定。”
叶红军点点头,感叹道:“确实是一个充满艺术的构思。不过就这件事而言,你不该告诉我。”
“但是我特别想告诉你,即使你今天不问,我以后也会告诉你。”宋一坤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他太需要休息了,恨不能一头倒在床上进入梦乡。但有一种意识牵动着他,驱使他又回到客厅门口,用一种自我嘲讽的口吻说:“我的艺术作品总是不能拿出来被人欣赏,我的剧院里难得有人具备观众资格。你既然来了,当然不能放过你。”
叶红军低头看资料,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宋一坤这种人最大的痛苦在于:他的情绪不能宣泄,他的内心世界不能交流。
宋一坤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了,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映进房间,这一觉他睡了十几个小时,大脑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严谨、冷静、清晰。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字条,是昨晚叶红军留下的。宋一坤先把窗帘拉开,这才拿起字条,上面写着:
原打算一起吃晚饭,但我看你更需要睡眠,没忍心叫醒你。
资料还有一些没看完,我带到旅馆去看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一起吃饭。
宋一坤随即将字条拿到卫生间烧掉了,他不想因为一个小疏忽而让夏英杰察觉到他们在策划着什么。她知道叶红军要来,以为是专程来商议让她出国的事,却不知道他来的具体时间,更不知道他此行的真正背景。
洗漱完之后,宋一坤开始拟定谈话提要。他力图用最简单。
最直接方式让叶红军了解他的计划。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原则上的一致,那么今天就可以讨论和决定整个计划了。这将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它将改变与之有关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那些因此而成为牺牲品的陌生人们。
半小时后提要写好了。用了四张稿纸,但字数并不多。主要以数字形式表示。他把几张纸装进裤子后边的口袋,趁叶红军还没来的这段时间收拾房间,拖地板。
宋一坤对这个计划的局部残酷性有所认识,但他有两个理由可以起到平衡心理的作用,一是生存的自然法则;二是盖棺而论的善恶比重。伟人的功过尚有三七开、四六开之说,我一介草民,一生岂能没有一两次过失?
这种平衡心理的方法无异于掩耳盗铃,或许连他自己都欺骗不了。但他还是要坚持下去,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夏英杰更重要了,他不能辜负她的感情,他必须肩负起做男人的责任,他希望她能有大出息、大作为。而启动这条船,仅仅靠意识形态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宋一坤拖完地,身上出了不少汗,这时门铃响了,不用问,是叶红军来了
进门后,叶红军先把看过的资料还给宋一坤这才笑着说:
“一大早就光着膀子干活儿,看来你精神不错。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天奢侈一下怎么样?”
宋一坤说:“我正饥寒交迫,很需要你的援助。”
宋一坤穿上那件“哈姆雷特”长袖衫,带上门钥匙,与叶红军一起下楼去,出租车就在下面等着。
因为有司机在场,一路上两个人话不多,只是闲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题。到了饭店,两人直接上二楼餐厅,这里是高消费的场所,吃早茶的人不少。
宋一坤没有听从服务小姐的引导,自己选了一张靠窗的台子坐下,这里噪音低便于谈话,抽烟时也便于排放烟雾。他随意要了一些茶点,边吃饭边与叶红军交谈。
叶红军说:“资料我都仔细看过了。坦率地讲,我看不出两个项目之间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出有令人振奋的大思路。子云的项目确实有开发潜力,但需要很长的周期和很高的投入。但是我了解你,你不善于打持久战,你习惯于出奇制胜,所以按部就班地搞企业,决不是你叫我来的目的。
宋一坤正嚼着一只水晶虾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叶红军接着说:“至于江州的合资项目,我认为那是一个陷阱。皮革厂如果没有合资的假象掩盖着,也许已经宣布倒闭了。只有王海这类角色会做这样的发财梦,他们已经赔定了。没有哪个外商会被他们骗着往井里跳,他们自己不被骗已经是万幸了。”
宋一坤看着他,沉默不语。他想:也许我真的不简单,但越是不简单的人越容易承受负疚。在求生的世界里,很少有几件事情没有负效应的一面。也许,这种负效应的阴影会折磨我一生。
叶红军见他一直不说话,便问:“如果把你的计划比作一个战役,那么你告诉我,这个战役要持续多久?要达到什么目标?”
“半年,最多八个月。”宋一坤十分肯定地说,“根据理论上最保守的估算,要达到的目标不应该少于一千四百六十万人民币。”
“一千四百六十万?”
叶红军不由自主地脱口重复了一遍。尽管他有心里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他为之一惊,他清楚这不是戏言,宋一坤从来都是讲一句算一句。他看向未一坤心里暗想: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神话。
如果有人知道他口袋里的铜板还不够一顿像样的饭钱,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疯子。但是他没有疯,他既然讲出来了,就一定包含着某种必然性。
宋一坤将“提要”取出来,选出一张递给叶红军,上面写着——
皮革厂4O%的股份含量(240O万):
A土地:52亩X30万/亩= 1560万
B机器:500万(折旧后的价值)
C建筑:300万(折旧后的价值
D其他:40万(主要为车辆、办公用具)
转卖后的盈亏情况:
A土地52亩X60万/亩一3120万盈156O万
B机器处理给乡镇企业300万亏200万
C建筑全部炸掉推平亏300万
D其他4O万
盈亏相抵后净利1060万
叶红军反复地看,静静地想,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哺南道:“你是说,吃掉皮革厂。因为它是潜在黄金地段,将来会发挥黄金效应?”
皮革厂位于城东路中段,临街长度达两百米,距市中心不足三公里,是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北邻人民公园,东邻太阳河,往南五公里就是正在建设中的新客站。新客站的建筑规模据说仅次于北京和上海客运站,号称全国第三。两年后新客站一旦投入运营,城东路将是连接新客站与市中心的重要通道,必将随之发生变化。根据这个地区的实际情况,在这里无论是建造一座星级酒店还是建造大型商场,都会很有前途。这条路目前表面平静,一是缺乏投资,二是缺乏龙头项目;二是有待于新客站竣工后的影响;三是皮革厂的污染问题使人们对这一地段形成的观念定式。从长远看,这个地段的潜在价值不可估量。
宋一坤说:“这种反常现象是由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两方面原因造成的,是历史给我们的机会。”
叶红军思索着说:“从眼下的情况看,江州方面尚无此敏感,但时间拖久了肯定会对我们不利。”
“还有时间,”宋一坤说,“即使他们开始意识到了,也很难解开这道题。信息不畅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资金问题。皮革厂靠主管部门输血和变卖机器过日子,他们的思路被迫局限在如何挽救这个厂,如何解决三百多职工的吃饭问题,是求生存阶段。王海和孙刚的假合资从某种程度上加剧了皮革厂处境的恶化。”
叶红军把“提要”还给宋一坤,问道:“资金从哪来?得手后转卖给谁?还有,能不能卖到你设想的那个地价?”
“资金问题是实质,回头再谈。”宋一坤说,“关于地价,如果按生产用地当然是高了。但是如果按住宅小区、酒店。商厦用地,这个地价不是高,而是保守了。我敢断言,不出三年那个地段得涨到一百万。一旦把厂区与建筑炸平,那就寸土寸金了。这不符合形式逻辑,但符合辩证逻辑。如果不出意外,等事情发展到一目了然的程度,会有投资商登门的,即便投资住宅,他们也能获取巨大利润。”
“但这并不排除短时间内不能转手的可能性。”叶红军仍在关心这个问题。
“完全可能。”宋一坤说,“所以,如果假设这是一个战役,那么周立光以及他的公司就是总预备队,非到最后关头才可动用。”
叶红军对周立光有所耳闻,说:“周立光的公司是集体企业,而且是股份制,不但受县政府有关部门监督,还受到其它股东的制约。我不是否定他在公司的影响和作用,但他毕竟不能一手遮天。”
“这些我考虑过。”宋一坤说,“让周立光介人,必须首先具备以下四个条件。一、规范的商业行为;二、最小的投资风险;三、相当可观的利润;四、三个月到半年的筹资时间。有了这四个先决条件做基础,那么感情因素和报恩心理就会在他身上起决定性作用。”
“看来你真是深思熟虑了。”叶红军说,“吃掉皮革厂的股份至少需要两千四百万,这对我们是天文数字。我估计王海和孙刚连一半也拿不出来,你我就更别提了。我猜想,也许你想来一次买空卖空?”
“不行,风险太大。”宋一坤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解释道,“买空卖空极有可能被投资商过河拆桥,因为你必须让他认识到价值所在,而我们又没有控制权。同时,万一哪柱香烧不到,指控你个商业欺诈也未尝不可。所以,所有权必须拿到手,必须能控制局面。”
说到这里,宋一坤适时地又取出一张纸递给叶红军,上面写着——
资金来源:
宋一坤:13O0万(地产抵押贷款1200万
叶红军:450万(400万为独立项目利润)
王海:45O万(其是一百万不在账面显示)
孙刚:45O万(其中一百万不在账面显示)
合计:2650万
叶红军想了一会儿,说:“五十万,抽筋扒骨我可能凑得齐。那四百万我不明白。”
“这四百万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也正是我让你来的目的。”宋一坤说,“地产抵押贷款的先决条件是必须银行付足皮革厂资产总价的50%,九百万是王海和孙刚所能做到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天平是否向成功的一面倾斜就完全取决于这四百万的砝码。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责任至关重要。”
叶红军明白了,这就是方子云的那个项目与江州合资项目之间的关系,两个战场和一个预备队构成了这个完整的战役。宋一坤让他回国的目的,就是让他负责开发方子云的项目,并且必须在半年内拿到四百万利润,然后纳人投资总额支持江州的项目。
“凭那个项目半年内拿到四百万?我看不大可能。”叶红军疑惑地说,“你不是让我去负责一个小作坊吧?半年,我甚至还不能完成资金投入,而产出、销售、利润回报则需要更长的周期。”
宋一坤平静地说了一句:“破坏性开采。”
“怎么运作?原理是什么?”叶红军问。
“这个问题就不能在这里谈了。”宋一坤说,“先吃饭吧,我是真饿了。”
“那么,呆会儿到我房间里谈。你那里没人做饭,还是在这里吃比较方便。”叶红军说着,示意两人吃饱之后一同到十二楼叶红军的客房。房间刚被服务生打扫过,整洁一新。叶红军泡上茶,两个人在客厅面对面坐下,继续他们的谈话。
宋一坤说:“所谓‘破坏性开采’,说白了就是商业欺诈。所以,这动作必须是独立的,没有副作用扩散的和没有侦查线索的。方案已经考虑好了,包括每一步操作细节。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由谁出面执行这个方案。我们都不够条件,而够条件的人只有你叶红军有能力找到,你在海外交际广、熟人多、信息灵。让你来,就是这个目的。由你决定执行人。”
于是,又一张纸递到叶红军手里——
执行人必须具备下列要求:
一、中国人,会讲普通话。
二、外国籍,有两国以上的护照。
三、可靠,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四、相貌没有显著特征。
五、能在国内黑市购买伪造的身份证件
六、文化素质不必太高,从而感情相对迟钝。
这显然是为反侦查而特别设定的。叶红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无论商业欺诈的内容是什么,它的全部罪责和全部线索将集中在执行人一个人身上。执行人以国内居民的身份出现,把警方的侦查范围限定在国内,而执行人实际是外籍华人,远在海外。两国以上的护照又使执行人很容易证明自己在案发期间根本没离开过所在国。如此一来,这场商业欺诈便成了一起无头案,无从侦破。
叶红军考虑了一会儿,说:“只要给我一点时间,这样的人可以找到。”
“那么,现在明确一下执行人的任务。”宋一坤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尽量放松,说:
“我们可以利用的情况有三点。第一,产品生产过程中磨光工序产生的高分贝噪音;第二,普通原料与合成原料之间的成本差价;第三,边远地区农民希望致富的迫切心理。”
“选择生产场地很讲究。”宋一坤继续说,“我的意见,最好租下一座办公楼,离居民区越近越好,而且要气派,要有搞企业的样子。当噪音把居民折磨得无法忍受时,新闻媒体就会出面曝光,尤其是电视台。这个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我方也应该配合调查,主动接受处罚,并大肆宣扬。接着,我方要在卫星电视上大做广告,寻求半成品磨光工序合作伙伴,让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们是为了分解噪音,加工合同全部经过公证。而我们就在这个环节上做文章。”
“我明白了。”叶红军说,“用物价部门核准的合成原材料成本价作为依据,向每个加工户收取成本保证金,而加工户拿到的却是普通原料的半成品。也就是说,加工户永远拿不到本金和加工费,我们的人将随着这笔巨资一起消失。”
“是这样。”宋一坤说,“我计划至少推出一百万只半成品,每份合同的起订数至少要一万只,至少要收回来六百万元。”
“这就是说,拨给执行人的运作费是两百万元。”
“我计算过了,完全够用。”宋一坤说,“在广告宣传上要舍得花钱,在树立企业形象和可信度上要舍得花钱,办公设备要高档化,要把每一件道具用活。”
“子云怎么办?他必须得在前台表演,离开他就没戏了,他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坐在幕后。”叶红军问。
“这是我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宋一坤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不必知道内幕,他的角色受害者之一,他只完成规定动作就行了。我对子云的安全负全部责任,我亲自和他谈,你放心。”
“有你负责,我当然放心。”叶红军拿起一支烟慢慢地点燃,沉思着说:“六百万,足以激怒警方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他们必须得对近百个受害者有个交代。如果我们的计划稍有不周,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要为警方的思路设定死胡同,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方子云固然会受到审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宋一坤。稍有头脑的人都不难发现,在那些散乱无章的现象里,你是惟一能把各处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人物。”
于是,宋一坤针对安全问题向叶红军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宋一坤以给夏英杰收集创作素材为名居住江州,广泛与报社的旧友接触,造成一种事实。而真正目的在于,密切关注王海等人的动态,了解计划是否正常运作。
二、叶红军不得离开罗马,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与执行人联络。六百万元到手之后,负责保管这笔资金,在保密的同时还必须保证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三、方子云拿到专利和最高权威机构的产品认证之后,应马上在卫星电视经济信息节目里发布消息,寻求投资商合作。在搡作技术示范之后,应离开厂区,专门负责广告宣传和推销、订货,以电话和厂部联系,一切按厂部指令办,一次也不许回到厂区,一举一动都要说得明白。
四、项目实施地点要远离江州,跨省、跨地区,即使它的余震也不能波及江州。
五、执行人的早期证件准备要过细,工作当中不得留下清晰的照片和可查的指纹。不要去做具体的工作,要公开从社会上招聘一批素质较高的职员,对方子云的工作安排要做到公开、公正、有据可查。
六、两百万元的投资款由王海、孙刚分担,因为不能在账面上显示,所以要通过特别渠道筹款,要特别强调保密性,避免警方从资金的变动上判断情况,要考虑到国际刑警协作破案的可能性。
七、对于周立光,在时机尚未成熟时,不向他透露任何消息,也不作任何暗示,避免警方从他的动态判断可能发生的事情。
八、王海、孙刚、方子云、周立光的工作由宋一坤布置,执行人的工作白叶红军布置。叶红军在整个计划没有完成之前,不与方子云有任何接触。
叶红军认真听着,不漏掉每一个字。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思考、分析,然后说:“我只对其中的一条有不同意见,就是你讲的第一条。你在江州太冒险了。你是总指挥,所有危险因素都应该在接近你之前被分解掉。这么大的注码,这么大的动作,没有你就全完了。只有保证你的安全,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再说,这个计划中的大部分人员只听你一个人的,别人谁也调动不了。”
“你有什么建议?”
“不是建议,而是必须。”叶红军说,“我认为,关于王海在江州的工作你完全可以不去管他,现在不是王海急于买,而是皮革厂方面急于卖,主动权在王海手里。子云那方面,有我策划你就可以完全放心了。而你,要么继续留在海南,要么到其他边远地区,你可以读书做学问,也可以是文化考察。”
宋一坤笑了,说:“这话只能明白人才讲得出来。而我,也得见好就收,顺竿儿下去。”
“那么,决定了。”叶红军这才放心。
至此,宋一坤的战略意图全部被叶红军领会了。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取出最后一张纸交给叶红军,自己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散步,活动一下因坐久了而僵硬疲惫的身体。
利润分配预算草案——
执行人:50万。
方子云:50万,并无偿占有专利所有权和独立开发权。
王海:150万。
孙刚:150万。
叶红军、宋一坤:共同分配一千零六十万。
注:实际收入将高于估算利润,故而江州各种运作费和利息不作扣除。
宋一坤的用心一目了然,他是让叶红军根据自己的作用和贡献为自己申报酬金。这样做是最明智的方式,他既为保守的报价留出较大的修正余地,又有接受过分报价的心理准备。同时也说明,他相信叶红军。
“我自信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同时我敢断言,你的分配方案超出了名单上每一个人的最高期望值。像你宋一坤这样心大志大的人毕竟屈指可数。”叶红军没有报出具体数目,却表明了自己态度。
“我需要的是数字,不是态度。”宋一坤提醒道。
叶红军在脑子里再三权衡之后,犹豫地说:“如果我要一百五十万,你不会认为我贪婪吧?”
“三百万,定了。”宋一坤将自己心里的那个既定的数目报出来,并解释道:“你的作用远远超于王海,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感情因素,完全是按劳取酬。三百万,我认为是最公道的。”
“三百万,三百万?”叶红军喃喃地感慨道,“老实说,我做梦也没想过一下子会有那么多的钱。”
“结束了,这些问题不谈了。”宋一坤把四张纸收到一起,拿到卫生间烧掉,回到客厅问:
“这次回来你准备待多久?”
叶红军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我应该明天就回北京,先看看父母,然后为子云的项目出去考察一下,我打算把地点放在四川一带。确定地点后我马上回罗马,争取在较短的时间内确定执行人,同时派人在江州设办事处。”
“我看你还是晚几天再离开海口,等阿杰回来你们见一面。”宋一坤说,“我早就有打算把阿杰送到你那里深造,只是条件一直不成熟。”
“这事没问题。”叶红军轻松地说。
宋一坤说:“资金问题,我到上海向赵洪借一些,除了留足子云的经费之外,争取给你汇过去一百万,你再抽筋扒骨凑五十万,给她租套住房,注册一家公司。什么形式的居留你看着办。”
叶红军说:“其实,我刚才也想提这个建议。夏英杰这个时候在你身边,很可能会招来大麻烦。既然你考虑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夏英杰出国的事是宋一坤最后一个议题,现在也谈完了。他看看表,离中午用餐还有一段时间,竟有一种失落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没有人能比叶红军更了解宋一坤了。他站起来笑着说:“我给你找个项目打发时间,你现在做向导,带我出去领略一下海口的风光。”
“这主意不错。”宋一坤说,“不过我可做不了向导,我对海口的了解不会比你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知道得更多。”
“这话我信。”叶红军笑道。
两个人离开房间,准备叫一辆车漫无目的地转一转。进了电梯之后,叶红军冷不丁地问:
“你认为,骗局之后于云的专利产品还能开发吗?”
这句话立场完全是站在方子云一边而言的,似乎在暗示宋一坤给方子云出的是一张空头支票。宋一坤理解叶红军的关注,回答道:
“坏事扬千里,专利产品闹点事端同样是一种广告作用。诗人缺乏商业头脑,上当受骗也符合情理。子云作为受害者之一,并不影响他的专利所有权,更不影响将来的开发生产。相反,是知名度提高了。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一定会有很多投资商主动找上门来。”
电梯到了一楼,两人出来后穿过大厅往门外走,叶红军又问;“为什么要求执行人的文化素质不必太高,从而感情相对迟钝?”
“还记得你昨天提的那个问题吗?”宋一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反问的方式说:“你问你的角色是什么?”
“你说这个问题留到最后回答。”
“现在这两个问题我一并回答你。”宋一坤说,“对受害者而言,后果是残酷的,如果是你我去操作,谁能保证中途不会动摇?你的角色不在决策者之列,你只是迫于友情的压力而被动地执行命令。”
即便是在策划犯罪,宋一坤也能使朋友感受到一种人格的力量。叶红军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着宋一坤,轻轻地说了一句肺腑之言:“谢谢!”
鹭江宾馆坐落在厦门中山路上,夏英杰和江薇住在这里,而文稿竞价活动在文化宫展厅里举行,乘车约有十分钟的路程。
离开海口时,宋一坤曾再三嘱咐她住宿条件要安全、舒适,并给她准备了足够的旅费。但是夏英杰决定住宾馆则完全是出于对江薇的考虑。如果是她一个人,她不会选择这种高消费。
文稿竟价已经进行两天了。傍晚,她和江薇乘出租车回到宾馆。
夏英杰对八十万元的标价产生不了期望值,所以精神上也没有太重的负担。既然必须得来,她就把这次参与当做一次学习的机会。她关注最多的是别人的作品,特别留心观察别人的长处。
组委会对这次活动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看稿。洽淡、交易一并进行。来自全国各地参加竞价的文学作品近百部,有小说、诗歌、散文、剧本、传记等种类,大部分作者都亲自来了。求购一方人员成份较复杂,有知名企业的经理、厂长,有财大气粗的私营业主,有出版界、影视界的人士,也有个体书商。交易的方式多样化,作者可以委托组委会代理,也可以亲自参与,买卖双方可以讨价还价,买方之间也可以竞价获取。
竞价作品大多都是名家之作,只有少数作品出自无名之笔。
每部作品的展位上备有醒目的作品内容和作者的资历介绍,标价各有不同,有的以整部书稿论价,最高的标价竟达一百二十万元,有的以字论价,每字最高索价一百元。而大多数作品的标价似乎更现实一些,都在三十万元至二十万元范围之内。
两天里,先后有七个人过目了夏英杰的作品,对作品的主题、构思、文笔都有较高的评价,但对她的年龄。资历、名气深有顾虑,其中有三人报价八万元,终因与标价相差太远而难以成交。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同一种语言:狂妄。
她是不敢以“大家”自居的,而八十万元的标价又无可争辩地把她推进“大家”的行列,这使她感到窘迫与难堪,在很多作者都坚守在自己作品旁边的时候,她总是有意识地与自己的作品展位保持一段距离,仿佛那八十万元不是一个标价,更是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神话。
幸亏有江薇陪着她,否则她真会感到孤单。但是她也注意到,江薇不像以前那样健谈了。
回到豪华、舒适的客房,江薇脱掉鞋无精打采地倒在床上,优雅地环境并没有减轻她一天的疲劳,反而加重了精神负担。她对正在卫生间用凉毛巾擦脸的夏英杰说:“阿杰,明天一早把房间退了吧,换个合适的地方住,咱们都不是千金小姐,没必要摆这个谱儿。这里太贵了,又不是公款消费,住着让人揪心。如果这样住到竟价活动闭幕,我非弄成精神分裂症不可。”
根据组委会规定,竟价活动时间为一周。
夏英杰从卫生间走出来,说:“你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那就不是损失了?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
“没必要,真没必要。”江薇说。
“这事不讨论了。”夏英杰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繁华的中山路,若有所思地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是一坤判断失误了。也许这次就不该来厦门,也许稿子昨天就该以八万元成交。八万,扣除旅差费、参展费、交易管理费和个人所得税,那还不如在海口成交。”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决断?”
“为钱和一坤闹矛盾?不值。”夏英杰说,“从维护感情的角度讲,损失一些钱我认为有必要,否则我就没有发言权。这次回去要给一坤摆事实。讲道理,纠正他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
江薇仰面朝天躺着,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人哪,真是不一样!”
“什么意思?”夏英杰转过身问道,因为江薇语气里的那种失落与无奈使她感到诧异。
“我真是傻。”江薇像自我检讨一样说,“过去我嘴上虽然谦虚,可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才女,当成弄潮儿,还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人物呢。是你让我长了见识,让我变得聪明一点了。”
“无稽之谈。”夏英杰随口说道。在她心目中,江薇的确是才女,的确是敢闹敢干的弄潮儿。
“你不在我的位置,当然不能体会我的感受。”江薇脑海里浮现出夏英杰刚到海口时的情景,虽然过去快一年了,可仍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她说:“记得你刚来海口时,落魄、凄凉,身上还带着伤,真是一副逃难的样子。这还不到一年情况就变了,我是眼看着你走到今天的。我最深的感触是,你们活得看似平淡、其实一招一式都有章法,不像我没头苍蝇似地瞎撞。你活的有价值,是大空间,我活的是以虚荣为动力的潇洒,说白了就是傻乎乎的少女情怀。而我们早就该超越那种层次了。”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复杂。”夏英杰坦白地说,“其实,来海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爬格子完全是迫于一坤的压力。”
“我可不认为你真有那么简单。”江薇淡淡一笑,说,“我佩服你,是因为你真正理解人才的意义,而大多数人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以你的学历、职业和家庭背景,你为得到人才居然把脑筋算计到监狱里,这本身就是过人之举,况且你不惜拿命作赌注让他就范,让他一贫如洗。你既得到了他的头脑、胆识和责任心,又树立了自己的人格形象,有几个女人能有你这样的心机呢?而这笔用手摸不着的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
夏英杰既不能否认,也不能完全同意江薇的看法,她无话可说,因为总有些属于个人性格的东西很难表达清楚。经过一段患难的日子之后,她对宋一坤感情上的需要已经完全覆盖了当初选择时那些理智的成份。她没必要表白,拍了一下江薇说:“起来,逛街去,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厦门,不能错过机会。再说也该吃晚饭了。”
中山路吸引人的地方不仅仅是由于它的繁华;而是由于它的三个显著特点。首先,它是全国惟一直通大海的商业街;其次,街面两侧三米宽沿街而下的骑楼独一无二;再者,是它的西洋建筑风格和全国少有的大理石贴面、不锈钢装饰、不锈钢护栏。特别是到了晚上,满街灯火,景观独特,在骑楼街里逛商店就更感到新鲜。
“好吧。”一说去逛街,江薇也来了精神。
两人正准备出门时门铃响了。江薇开门,见来者是一位女子。
“请问,夏小姐在吗?”女子问。
“在。”夏英杰应声出来,觉得这女子似曾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便问:“你是谁?
“我们在湛江见过面,是我接待的你。”女子笑着说,“我们在文稿展厅里也见过,只是你没注意。”
夏英杰想起来了,这位小姐是万路达文化公司的职员。也难怪,这么一个全国性的文稿竞价活动,苏卫国怎么会袖手旁观呢?她问:“苏经理来了么?”
“下午刚到。”女子说,“总经理让我来请两位吃顿便饭,请不要推辞。说明一下,我是从组委会那里了解到你们住处的,请不要介意。”
“苏经理在哪里?”
“就住这儿,一楼。”
夏英杰看了江薇一眼,意思是只能取消逛街了,然后对那女子说:
“再让苏经理请客恐怕不合适。你转告他,如果想在一起聊聊,必须我做东。现在我们去餐厅,十五分钟后如果你们不来,我就理解为你们不肯赏光了,我们还逛街去。”
“好吧。”女子即刻去通报了。
江薇见她走远了,这才问:“怎么,真要请客?”
“上次白吃了一回,这次有机会补上,扯平了。”夏英杰说,“咱们在请客吃饭问题上应该特别注意,避免和另一类女人混淆了。”
江薇能理解。时下,以性别优越感而随便接受男人请客的女人的确大有人在。
夏英杰锁上门,两人下楼去餐厅。
由于不知道对方要来几位,她们便选了一张较大的圆桌坐下。
十几分钟后苏卫国来了,跟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男秘书。
“刚才那位小姐呢?”夏英杰问。
“回家了。”苏卫国说,“派她来厦门,就是为了让她顺便回老家看看。”
只有四个人,桌子太大了,他们换了一张小一点的方桌坐下。苏卫国接受了客人的角色,拿起菜谱点菜,然后笑着说。
“我这是头一次被女士宴请。夏小姐为人处事总是与众不同。有个性。”
谁都听得出来,苏卫国话中有话。更英杰井不介意,这次回请完全是出于礼节。
酒水菜肴很快上齐了,夏英杰请客人进餐,话却讲得很少。
为了不冷场,江薇找个话题问:“苏经理是专业书商,对这种全国性的文稿竞价,你怎么会迟到了?”
苏卫国说:“根据我的经验,头两天是观望阶段,不会有实质性进展。再说,我们已经提前派人来了,并且发现了三部比较适合我们的书稿,大概得十几万元。虽然我刚到,但我了解的情况不会比你们少,包括有人试图用八万元买夏小姐的书稿。”
“你还有机会看我的笑话。”夏英杰提示道。
这句话说中了见面的主题。
苏卫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海口那次书稿交易的失败确实使他失了面子,他原本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提出六万元的报价的,他断定对方会大喜过望,却没想到结局是那样尴尬。当他知道夏英杰的书稿竟标价八十万元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在他看来,以一个无名女子的处女作,这个标价太天真、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立刻萌生了宴请夏英杰的念头,他要当面祝她成功,再看她以后怎么收场。没想到夏英杰自己讲出来了,反而让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苏卫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现在看来,六万元确实价钱低了些,但八十万元的标价我认为有些离谱。能不能告诉我,你标价的根据是什么?”
夏英杰谨慎地说:“书稿曾专门送北京请权威人士鉴定,专家肯定了稿子的价值,并提出修改意见,我也按照意见修改了,这就是根据。当然,八十万只是一个期望值,可能是穷则思变的一种过分表现。不过,被人笑话一次至少能长点自知之明。”
“你忽视了名牌效应。”苏卫国说,“你的作品确实有独到之处,我也很欣赏,但你毕竟没有名气。如果你的作品署上著名作家的名字,那就另当别论了。”
夏英杰说:“我已经肯定这次要出丑了,如果你想看笑话,那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可以看了,不需要等到竞价结束。”
苏卫国不明白了,问:“那你来厦门干什么?”
“不知道。”夏英杰答道,“有些事说不清楚,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价值观当然也会不同。问题是哪一种价值观更接近实际。”
这些话是指宋一坤而言的,苏卫国自然听不明白,感到有些玄妙。既然对方已经承认自己出丑了,他反倒对看笑话失去了兴趣,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想了想,他说:“夏小姐既然这么实在,那我也说句实在话。文稿竞价结束后如果稿子没有卖掉,我们仍然可以合作。当然,得在我们能接受的价格基础上。”
江薇在一旁听着,此时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这么说,以前苏经理讲的都不是实在话了?”
“口误,口误。”苏卫国急忙更正。
文稿竞价进入了第三天。
从这天起交易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容纳了几百人的大厅里虽然并没有人高声说话,而交易各方的谈话仍使大厅回荡着一种沉闷的噪音。
不断有文稿成交的消息传来。一部遗作自传体小说以二十万元被一位个体企业主买走,一部名人回忆录被一家集团公司以一百万元收购;一部电影剧本经过几家电影公司的竟价之后,最终以一百二十万元物归得主。
成交的作品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夏英杰在这里充分认识了“名牌”的价值。她不敢妄加评论别人的作品,只是尽可能地去了解他人之作的长处和不足,与自己的作品做比较,对自己的作品有更客观的认识,而这种学习的态度使她一身轻松,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在各路好汉云集的大厅里,苏卫国显然属于普通书商那一类,这类人更注重实际,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冒风险,他们的目光一般都停留在年轻作者和几万元标价的书稿上。
江薇一直坐在桌子旁守着书稿,与其说是忠于职守,倒不如说她在想心事。近一个时期以来,她心里总是不能踏实,回忆过去、分析现在、推测未来。一个悬在她脑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她不断地问自己:高等学府的学历究竟应该是自己成就事业的知识基础,还是仅仅做为糊口谋职的工具?夏英杰的发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她越来越不甘心了。
正在江薇漫无边际地想心事时,一位西装挺括的中年人走到展位前站下,他先看了书稿内容介绍,然后在江薇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搬过书稿开始阅读。他身旁有两个青年,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
这种场面时有发生,大多都是看一会儿之后对标价提出异议,最后又走开。所以,这个人并没有引起江薇的注意。
中年人看了一会儿,对江薇说:“小姐,我可以把稿子带走看吗?这里有些噪杂,影响精力集中。下午四点钟以前我一定把稿子送还,并且做出答复。”
江薇说:“这要经过作者本人同意。”
“你不是作者?”
“不是,”江薇看了看他。客气地说,“带走去看我想是可以的,我担心会浪费你的时间。第一,作者现在还没有名气,而对于那些只重名气不重作品的买主来说,八十万是个让人生畏的标价。第二,对你来说,你已经不可能只付标价就把稿子买走,因为有人已经出到这个价了。”
江薇这样说多半是出于不愿和对方磨时间,同时也出于维护面子的考虑。
“那书稿为什么还摆在这儿?”客人问。
“为了竞价。”江薇随口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对江薇说:“小姐,麻烦你把作者请来,我和她谈谈。”
江薇心里一颤,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她想抬起头仔细打量对方,又怕这个动作会被对方看出破绽,便仍然保持客气而又漫不经意的神态站起身说:“好吧,请你稍等。”
此时,夏英杰正夹在一群书商当中,听他们用商家的角度评论一部作品,判断出版后盈亏的因素。这类信息对于作者无疑是十分重要的。这时江薇走过来,把夏英杰拉到一边小声说:“阿杰,有位客人要见你,他想把稿子拿走去看,下午四点钟以前送来。”
因为夏英杰没有改变标价的权力,所以对作品成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便说:“不用浪费时间,你替我把他打发走。”
“我告诉他稿子已经有人出八十万买下了,可他还是坚持要见作者。”
“有这种事?”夏英杰感到意外。但这毕竟是一次机会,应该试一试。
穿过人群,来到自己的展位,夏英杰见三个男人正在桌子旁站着。江薇向中年人介绍道:“先生,这就是作者夏英杰。”
中年人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上海铁鹰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高天海夏英杰对铁鹰集团是有印象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每天都能从电视里看到该公司的广告,而是因为每次听到“铁鹰”两个字就使人联想到纳粹德国的铁十字徽标。没想到,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此刻就站在她眼前。
高天海说:“我住在附近的饭店,下午四点以前一定能把稿子送还,我可以把身份证押在这里,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怀疑的话。坦率地说,我对这部作品很感兴趣,尤其是作品的主题、题材和独特的表现形式。”
“高先生能不能讲具体一点?”
高天海说:“我只是粗略翻了一下,谈不出具体的看法。总的感觉是大气、理性,有新面孔,而且快节奏。我个人认为,当今这个时代的文化艺术总是摆脱不了小感觉,过于琐碎和通俗,缺少一种豪迈,缺少一种有别于政治需要的英雄主义。而你的作品,恰恰在这一点上有所突破,至少从简介里看是这样。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认真读一下,以明确作品的价值。铁鹰集团既然要对文化艺术表示关注,就得突出铁鹰集团的独特眼力和层次。如果别人比较注重作者名气的话,我们则更注重通过文化活动的介人来体现铁鹰集团的特殊形象和创新意识。”
夏英杰觉得对方讲得有条有理,便说:“我相信你的诚意,你可以把稿子拿走了。”
站在高天海身后的两位青年马上走过来将稿子装进一只黑皮包里。高天海告辞的时候提醒夏英杰道:
“夏小姐,我希望能在下午四点我送还稿子时见到那位出价八十万元的客人,尽量节省时间。”
“没问题。”江薇及时插了一句
夏英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问江薇:“你怎么看这件事?”
“说不准。也许你真的低估了自己?”江薇似答非答地说,“不过我总觉得,坤哥坚持这样做至少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还看不透。”
“还是不要抱希望。”夏英杰摇摇头,自言自语劝慰自己,而后又对江薇说,“不过有一件事弄巧成拙了,如果找不到一个冒充的买主,我可怎么下台呢?”
“还用找吗?”江薇说、“请苏经理客串一下就行了,又不让他真买。”
过于热望要更加失望,夏英杰懂这个道理。然而,无论她怎么告诫自己,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期望发生奇迹,而且她隐隐感觉到,奇迹很可能真的会发生。
高天海的确住在附近的一家饭店。回到客房,他把两个下属支开了。自己关在卧室里有选择地将书稿看了一遍,连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凭心而论,这部书稿确实有它独到的艺术魅力,不失为上乘之作,与作品简介完全符合,并没有夸大之处。关于真实内容与艺术虚构方面,书中处理得合情合理,既找不出阴谋的痕迹,又随处可以引经据典。他完全相信了宋一坤的话:这本书三炒两炒,就是一团泥巴也会炒成黄金。而艺术与新闻的双重效应,决不会在八十万之下。
高天海暗自佩服对手的头脑,才学和胆识,尤其佩服他的原则性。这样一部充满艺术魁力和血腥气味的作品,作者本人竟对其中潜伏的杀机全然不知,这足以说明策划者对作者的身心健康爱护到何程度
“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他在心里这样感叹。
下午四点,以夏英杰、苏卫国、高天海为代表的三方人员准时在文稿展厅里见面了。彼此做过介绍之后,他们在桌子旁边站着进行文稿交易,这对高天海或许是决无仅有的一次谈判形式。
苏卫国虽是客串买家,却也假戏真做,他是显得很有自知之明,首先说道:“高先生,您是大企业的董事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书商,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竞争对手。八十万元是我能勉强接受的最高极限,这本身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和您相比,我充其量算个摆地摊的,如果您看中了这部作品,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竞争的。”
高天海心想,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何不顺水推舟,向宋一坤卖个人情呢?宋一坤是明白人,自然会理解我的用心,大家都拿出点君子风度,即使不成朋友,也求个长久安宁。于是说:
“我加五万,另外负责支付作者的个人所得税和主办单位的管理费。”
如此一来,书稿的实际身价就立刻变成一百多万了,在场的人听得真真切切,谁都能算得出来。而对夏英杰来说,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在这一瞬间里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以至于她来不及感觉这种巨大的喜悦,而只有紧张。
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出乎苏卫国的意料,也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但他是玩不起这种大游戏的,也不敢拖延时间,生怕节外生枝。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
“那么,我只能放弃了。”
高天海对夏英杰说:“夏小姐,因为工作关系我不能在厦门久留,所以不能继续参与竞价。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今天就能签约。”
此时,夏英杰的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她机械地回答:“我同意。”
他们按规定程序来到组委会交易办理处,与主办单位代表和公证机关代表一起履行法律手续。合同书和公证书都是事先印制好的,有统一的格式,只须在规定的空白处填写具体内容即可。
根据合同规定,夏英杰所得八十五万稿酬将自签约后四天内汇至海口。铁鹰集团公司当即付清了个人所得税、中介管理费和公证费。
公章和签字将一件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无可更改的法定事实,而完成这一切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是这样简单。
当他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几位记者和一些围观的人拥了上来。高天海从容地微笑着,在摄像机镜头前谈铁鹰集团的社会形象和社会责任,谈个人对作品的理解。夏英杰则想方设法从人群中摆脱出来,她不喜欢出风头,也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执著的记者根本不打算放过她。无奈,她诚恳地对记者们说:“说心里话,谁不想出风头露脸呢?但是我希望能给自己多留一点余地,以我的年龄和资历还远远不够谈体会、谈看法的资格,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当然,我希望将来能够具备这种资格,我会努力去做的。”
夏英杰实实在在的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赞许,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唱一首歌成名,演一部戏成星的浮夸作风,夏英杰的态度对那些素质低下的明星们无形中也是一种讽刺。尤其是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这种谦虚的品质就更加难能可贵。
苏卫国上前与夏英杰握手表示祝贺,那双曾经是居高临下的眼睛里此时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没人需要他出来收拾“残局”了,他只能以老朋友的口吻说:“看来今晚你又得破费了,这么大的成功,不请客我们可不答应。”
夏英杰客气地说:“多谢苏经理捧场,今天晚上我在宾馆餐厅恭候您。”
江薇一直伴在夏英杰身边,她很少说话,沉默之中也自有一番心绪。她意识到:今天将是一个特别需要记住的日子,她身边的这位女人已经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女友了,而是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升得越高,她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大,感情中朴素的成份就会越少,用不了多久,千万个读者都会知道夏英杰这个名字,夏英杰的作品也会越出越多,名声大噪。
夏英杰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礼貌地谢绝记者采访后,随即出了展厅,乘出租车返回鹭江宾馆
此时,她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意外的惊喜;有无以明状的疑惑;有对小家庭未来生活的憧憬,也有失去安全感的隐隐忧虑。
她担心事业的成功会平衡宋一坤对她所负的责任,使他不自觉地走进漂浮不定的状态,而不再由她一个人所拥有。她对宋一坤的感情需要高于一切的,如果名利会影响到她的感情世界,那她宁肯放弃名利。
坐在车里,江薇将文件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要再次确认事情的真实性,然后说:
“阿杰,我建议先不要打电话告诉坤哥,等回到海口震他一下,给他一个惊喜。
夏英杰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江薇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文稿竟价既然是宋一坤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惊喜呢?她轻轻摇摇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可能,我真想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夏英杰结束了厦门文稿竞价之行,于黄昏时分返回海口。
文稿竞价的成功没有给夏英杰带来应有的激动和兴奋,她只是有分寸地去感受那种惊喜,更多的则是在意识深处为一种朦胧的忧虑去寻找根由。尽管她什么也没找到,一切都是人情人理的,可女人的独特感觉还是不能让她安静,厦门所发生的一幕幕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注定了,仅仅是在需要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重现了一次。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是夏英杰过于意外而宋一坤又过于自信,巨大的反差产生了负作用。
她想好了,今晚得和宋一坤认真谈一谈,她将努力使他们的生活纳入她所期望的那种模式。
一上楼梯,她的心便开始跳荡,离家门越近跳得越厉害,一个星期的分别是那样漫长,相思的滋味又是那样难耐。她轻轻摁响门铃,进门后一松手扔掉行李,一句话也没说,拦腰就把宋一坤抱住,头偎在他怀里,久久不肯松开,眼眶里泪盈盈的,正如很多女人一样,只有抓在手里的时候,她才相信自己的拥有是真的。
宋一坤被搂得喘不过气来,笑着说:“小姐,我缺氧,我申请自由。”
夏英杰伏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亲呢地问:“吃饭了吗?
宋一坤说:“肚子早就饿了,知道你要回来,当然得等着吃你做的饭了。”
夏英杰这才放开他,说:“我做饭的时候你不许看电视,跟我一起在厨房呆着,我得看着你。”
她把行李收起,将文稿交易的法律文件交给宋一坤,然后洗洗手去厨房做饭了。宋一坤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了交易的结果,他把文件仔细看了遍,目光最后落在高天海的签字上,对于高天海多付的五万元和其它各种费用,其用心他完全能够理解。他收起文件,来到厨房倚门框站着,静静地看着夏英杰,看着她的美貌,看着她一身的青春气息,联想着她的温柔和刚烈、她的才气和朴实,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八十五万元,至少可以让她过上一种平稳的生活了,她再也不必为两个人的糊口而焦虑了。
“干嘛这样看我?”夏英杰揉着面问。
“你即将是名人了,当然得多看两眼。”宋一坤笑道。接着又说:“叶红军为你出国的事在这里等几天了,接到你的电话后,根据你的返回日期他马上订了回北京的机票,明天中午离开。你需要当面和他谈谈,关于办手续的程序,注意事项,以及你个人的要求、打算。今天晚上你准备一下,明天你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
夏英杰没有做声。
西红柿汤面很快就做好了,夏英杰把饭端到客厅,看着宋一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心里暖暖的,眼看着面条进肚了。宋一坤站起来,摸摸圆圆的肚子,惬意地点上一支烟。
夏英杰收拾桌子,洗过碗筷,见宋一坤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便走过去从后面将他的头揽在怀里,温柔地说:“一坤,我想和你谈谈。”
“我看出来了。”宋一坤用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关小了一些。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以商量的口吻说:“一坤,咱们结婚吧。”
宋一坤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才说:“为什么现在?为什么这种时候?你的路刚刚铺开,现在是你发展的最佳时机。”
“现在没什么能比你对我更重要了。”夏英杰结论性地说。
宋一坤说:“现在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存在,而且我感觉到了。”夏英杰语气十分肯定,分析道“我有两个担心。第一,事业太顺利了,还不到一年时间,那么多的钱,那么高的规格,像神话一样不正常,不正常得让人害怕,让人不敢承受。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所以我不想让你谋略挣钱方面的事,我希望你能搞点学术研究,在文学创作方面指导我,你完全有这种实力。我会守着我们的家,守着你。只要有你,那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担心,就是你的感情纯度,责任和道义的成份多,感情的成份少。过去你可能觉得欠我点什么,但随着事业的成功,你的负疚心理就会逐渐得到平衡,从而忽视我的存在。也许你现在还感觉不到,但这种意识潜伏在你的心里,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浮现出来。人常说居安思危,有警惕才会有安全,所以我想结婚,我想稳定,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不奢望有多么大的事业,也不指望再有厦门那样的运气,我只想正常发展。”
“说完了?”宋一坤问。
夏英杰点点头。
“那就该轮到我说了。”宋一坤让她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以示郑重。说道:“我有责任让你正确认识自己,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天资聪明,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系统的专业教育,又有几年的工作实践。你青春美貌、坚强朴实,有高贵的气质和天然的风度,事业上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你自身更有深厚的潜力。多少人羡慕你,将来还会崇拜你。在这种背景下,你没有权力荒废自己,你不仅仅属于我,而是首先属于社会,属于千万个读者,属于文学事业。从这一点而言,你这种小家子气很让我失望。学习、创作、创作、学习,这对你是压倒一切的重心,一切都必须围绕着这个重心而展开,只要我们中间还存在着感情关系,这个问题就没有讨论的余地。至于我的感情纯度,那完全取决于你是否需要我。”
这就是说,夏英杰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她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说道:“我需要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可能会死。但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你事业根基牢固的时候,如果那时你还能看上我的话。”
夏英杰想了想说:“如果必须出国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呢?这对你并不困难。”
“但是没有意义,而且很可能产生负作用。让你出去,除了开阔眼界,增长知识之外,还有一些其它的考虑,是从长远着想。”宋一坤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所以十分沉着,接着说:
“首先,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你若站住脚了,我可以体面地过去;你若站不住脚,还可以有台阶回来。两种准备,无论进退都不至于陷入尴尬境地。其次,我不在你身边会强化叶红军的东道主责任感,他必须提供更周到的帮助。再者,你出去是体验。考察和感受,是纯粹的花钱,而我出去则必须有事情做,有项目、有实体、有发展方向。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只能先出去一个。”
“那你在国内干什么?”
“这取决于你下一本书要写什么。”宋一坤说,“在玉南和江州情况不十分明朗的这段时间里,我想还是采取观望态度,不急于做出决定。我说过,创作是你压倒一切的重头戏,尤其是在你可能形成气候的非常时期。如果你能确定下本书的主题、题材,我在国内可以给你收集资料,帮你从宏观方面做一些策划。”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夏英杰说,“我现在的创作冲动特别强烈,一直想写一部妇女问题的小说,你能帮我,我当然更有信心了,想在妇女问题上写出点深度和新东西。”
“这个选题适合你,我赞成。”宋一坤说,“不过,今天主要讨论出国的事。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你可以谈一些最直接的常识问题。”
“以你和叶红军的关系,基本生活应该没问题。我想知道大体需要多少钱?派什么用场?”
宋一坤解释道:“赵洪过去向我借过钱,所以我想找他借一些,这样比较容易。十一月份邓文英要还十五万,叶红军答应在意大利给你筹集一些。扣除给方子云的追加款和基本生活费,主要是给你注册公司和租房子,大约一百五十万元,适当的时候,这笔钱还能以外资的形式启动方子云的项目。你放心,有你的八十多万垫底,我们不会陷入无力还债的困境。你只要干好自己的事业,其它的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那你去哪里?谁来照顾你?
“我随便在哪儿租间房子就行,破小子家怎么都能活,再说时间并不会很长。”
“你身边没有人,我怎么能放心呢?”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题,宋一坤笑着说:“我有足够的独立生活经验,品质嘛也还算端正,绝对能够保持贞操。”
夏英杰笑了。尽管她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对谈话结果她还是满意的。通过交谈,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说:“你看电视吧,我得再想想。”
她走进卧室,侧身躺在床上休息,几天的奔波她也确实累了。她脑子里虚虚实实,总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总有幻觉的感觉,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许是她的思维方式还不能与现实的发展相协调。但出国是真的,是不可改变的,不管她主观愿望如何,她都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件事。
半小时后,她起身又来到客厅,宋一坤正在看电视,她有些犹豫地问道:
“一坤,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提?”
“提吧。”
夏英杰还是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不是十分困难的话,能不能把江薇一起带走?”
宋一坤略想了一下,说:“江薇是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夏英杰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于是进一步说:“这不是儿戏,我们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宋一坤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骨子里,然后淡淡一笑,说:“罗马的公司还没注册,你就急着给江薇抢位置了,挺够朋友的嘛。不过,你不该浪费程序,不该诱导着非让我说出来,你照实说就行了。”
夏英杰被说中心事,有点尴尬,索性大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宋一坤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叶红军谈。不过有一条原则,不许她带钱,不许她以开采国内的生存基础为代价,这不是赌博,万一前景不好得让她在国内有条退路,否则我们无法交代。”
“你太理解我了。”夏英杰满意了,兴奋地说,“我现在就要和她当面商量这件事。出国毕竟是有诱惑力的,特别是到欧洲,我相信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宋一坤说:“太晚了,又下着雨,明天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夏英杰说着就去书房,拿起电话拨了江薇的呼机号码。
等了几分钟,江薇打来了电话,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重要的事。”夏英杰说,“我需要马上见到你。”
江薇关切地问:“你和坤哥生气了?”
“没有,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谈。”
“好吧。”江薇说,“我走不开,让朋友开车去接你,半小时后你注意楼下的车子。”
半小时后,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夏英杰拿着包到客厅问宋一坤:“怎么和叶红军联系呢?我怎么称呼他?”
“叫大哥就行。”宋一坤说,“他住海南假日饭店十二楼,约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来家里,吃过午饭后我们送他去机场。”
“九点太晚了,江薇的事得让他早点知道,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夏英杰问:“我们明天上午直接找他行不行?”
“可以,你们正好一起过来。”
外面,小雨浙浙沥沥还在下着。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今天晚上谈吗?”
夏英杰说:“现在有个去意大利的机会,不知你是否感兴趣。一坤的朋友已经在海口等几天了,明天中午的飞机,在他走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定下来。”
“你到底要走了。”江薇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沉默下来,她觉得宋一坤从前的那些预言就像昨天刚说过的那样,让人记忆犹新,而且今天—一变成了现实。她想了好一阵,才说:“这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的本意当然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但我和你毕竟不同,我得面对许多具体问题,愿望和把握机会的能力毕竟是两码事。”
夏英杰说,“你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
“无非就两个。”江薇说,“一是出国太难了,行情谁都知道,我怕付不起这笔费用。即便付得起,出去以后的一段时间也要花钱,稳定下来总得需要一个过程,这也不是我的经济能力所能够承受的。另外,我出去能干什么呢?就怕给人涮碗端盘子都找不到地方。”
“扯哪儿去了。”夏英杰说,“出于居留的需要,他们要在罗马给我注册一家公司,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这笔资金短时间内没有用场,你可以过去把公司利用起来,结合你在国内的一些关系干点事情,决策之前先将方案征得一坤同意,这样即便干赔了你也不承担责任,我相信你能干出点名堂。至少,你先把位置占住,将来他们以外资形式开发项目的时候,决策层里必然得有你的一把椅子。”
江薇说,“我知道你为我打算,可这么大的事,坤哥能同意吗?”
“他说让我决定,我看他并没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夏英杰解释道,“不过他提了一条原则,你不能带钱更不可以借钱,不能损害你现有的生存环境,万一连我都活不下去的话,你必须在国内有退路。”
“那怎么好意思呢?”江薇盘算了一下说,“如果动员北京的亲戚朋友,筹到十万元是有可能的。其实我一直很苦恼,我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说实话我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干,就怕你们扔下我一走了之。”
“这么说你同意了?”
“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不怕。”
夏英杰说:“从事你这份职业的,办护照会不会有麻烦?”
江薇说:“我想不会,我只是个记者。”
“那就决定了。”夏英杰说,“今晚我们商量出一个大致的想法,明天一早去海南假日饭店见叶先生,向他交个底,有问题让他找一坤讨论去。不过,钱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一坤的脾气我知道。”
江薇问:“出去后你干什么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夏英杰说,“他让我出去开阔眼界,我看实际工作还是得写我的书。”
江薇说:“在厦门时我就想,如果我有机会重新选择的话,我一定会慎重考虑,比如做文化经纪人。至少经纪你夏小姐,我比别人多一层感情筹码。我只是苦于没有资金,放着现成的资源不能开发。”
夏英杰说:“我也希望你能在文化市场里发展,你有专业特长又有经济头脑,应该有所作为。”
“英雄所见略同。”江薇很兴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拳头。接着又说:“天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雨,我看你就别走了,今晚就去我那里住,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太好了。”江薇激动地说。
虽然多日旅途十分疲劳,两个人却毫无倦意,直到天快亮时才睡了一会儿。她们一致认为,应该注册一家文化公司,建议叶红军将公司取名为“欧亚文化中介传播公司”。她们希望尽可能地降低食宿标准,用省下来的钱解决必要的交通工具问题。对江薇的个人愿望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明确的方向和具体工作,争取一部分盈利来补偿或回报别人对她的经济负担。
早晨七点,闹钟把她们叫醒了,她们简单准备了一下便驱车前往海南假日饭店。
江薇把微型车停好,她们到十二楼查询,得知叶红军正在餐厅吃早茶。在服务员的帮助下,她们在餐桌旁见到了他,自我介绍之后,叶红军请她们一起进餐。
叶红军对夏英杰并不感到陌生,说:“早就听说过夏英杰的大名了,你能在那种条件下挖走一坤,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力和胆量,交稿竞价的成功更得让人刮目相看,你真是不得了。”
夏英杰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运气好。”
“这么早找我,有事吗?约好了上午九点去你家的。”
夏英杰说:“为我的事让叶大哥等了这么长时间,真过意不去。现在情况有点变化,我想让江薇和我一起出去,一坤同意了,我想征求一下叶大哥的意见。”
叶红军笑着问:“你不是假传圣旨吧?”
“怎么敢呢?”
“只要一坤同意,我照办就是了。”叶红军说。
夏英杰问:“你好像没考虑就答应了。”
“你是一坤的夫人,又是子云的同事,我有考虑的余地吗?”
吃过早餐,他们来到叶红军的客厅,夏英杰和江薇你一言我一语,把她们的想法、期望—一向叶红军做了介绍,同时也谈了各自的家庭情况以及个人的具体问题,叶红军简要地向她们介绍了罗马的风土人情和华人的生活情况,谈了一些出国手续的一般常识。
夏英杰心情很好,路上对江薇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一坤结婚了,从登记处出来后你猜怎么样?一坤拿着结婚证过人就说:这就是我的卖身契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又可气又好笑。”
江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十月初,宋一坤第二次离开海口。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方面的情况逐渐向有利的一面发生变化。如果说上次离开海口是标志冬眠期结束的话,那么这一次则标志着从困境到发展的重要转折。他此行的正当理由是:给方子云追加经费,向上海的赵洪筹借资金。然而,他更重要的使命却还在于:分别向方子云和王海布置工作,启动计划运转。
动身之前,他对有关事项做了充分的电话联系和文字准备。
到达江州机场后,与专程从玉南赶来的方子云见面,随即乘出租车前往长途汽车站,他们几乎是在重复上一次的见面程序。
方子云拿出专利证书和最高权威机构的鉴定证明交给宋一坤,并且附带了一句:“办完了这些,资金缺口就更大了。”
宋一坤对方子的工作完全放心,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看看资料,而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夏英杰。
夏英杰对文稿竟价带来的经济和知名度的巨大收获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而是出人意料地冷静,似乎在怀疑和审视着什么。这些现象引起了宋一坤的高度警觉,他并不排除夏英杰心理素质稳定的一面,但更多的可能性还在于:她感到不大对头了。
这就要求宋一坤的行为更加谨慎,他害怕夏英杰那双纯净而又疑惑的眼睛,面对这双眼睛他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浑身不自在。看来,送她出国是完全必要的,应该让她离开这个圈子越远越好。
“效率还可以吧?”方子云的问话打断了宋一坤的沉思。
“可以。”宋一坤将文件还给方子云,取出一张纸递过去,“这个你先看一遍,有问题待会儿再谈。”
纸上写着十个重要事项——
一、你我之间是借钱与被借钱的关系,我们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九二年十一月在玉南油田,我借给你十万元现金。第二次是九三年十月在江州,这次付给你五万元现金。我们之间没有借据,没有利息和偿还时间的规定。我没有接到或看过你的任何研究资料,对你的研究内容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这个口径必须统一,这一条性命攸关。
二、这次有意让你的经费欠缺一些,你应立刻变卖你的两件贵重物品,一是专业摄影照像机及配套高级镜头,二是彩色电视机,务必给人造成一种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印象。
三、将你的小口径步枪找可靠的地方收藏起来,不要放在家里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四、解散科研组之前,要生产出一千公斤金属合成原料备用。解散科研组之后,应马上选择一家卫星电视台发布信息,寻求投资商合作。
五、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服从控股方的领导和决策。你将负责广告宣传和在大城市商场建立经销点的工作,你在外围,不要过问基地的事。
六、你的行为准则是:合情、合理、合法。从今天起,你的任何活动都必须能够说得清楚,无论从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等各方面都不得留下模糊不清的空白,都必须是真实的、坦然的。
七、下个阶段可能更加影响你的本职工作,对此你应考虑一些措施,尽量保住工作,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不必推测,顺其自然。
八、你的报酬是五十万元人民币,并无偿拥有专利所有权和独立开发权。
丸、不要将那台音响也卖了,那是朋友送的,有纪念意义。
但是留下这台音响可能会引起疑问,这个细节你要考虑进去。如果将来涉及到这个问题,你可解释为你并没有接受馈赠,等有机会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十、以上内容你要牢牢记在脑子里,打上烙印。
“我记下了。”方子云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确信自己记牢了,这才将纸还给宋一坤。
出租车在长途汽车站停下来。
下车后,他们在候车人群中的一块空地站下,宋一坤将身上其中一个提包交给方子云,嘱咐道:
“这里是五万元,路上当心点。”
“知道。”方子云将文件包也装进提包中,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以后要发生什么事?”
宋一坤说:“我只想强调,你必须忘掉你交给我资料的那次见面,你必须拿出证据证明那个时间你在玉南。”
“你放心。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别问了,”宋一坤说,“我对你没别的要求,你只要做好一个守法公民就行了,知道得太多不一定都是好事。”
“我是担心你玩丢了脑袋。”
“也许,但肯定对你没影响,这个问题不要谈了。”
方子云不便继续追问,停了一会儿,他换了一个话题说:
“夏英杰现在做什么?报纸登了她的消息以后,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宋一坤说:“她状态不错,打算再写一本书。”
方子云感叹道:“我写了那么多年的诗,到头来得自己拿钱出书,夏英杰只写了一本书就挣了八十多万,而且一出场就光芒四射,你禾一坤的脑袋真成一块油田了。依我之见,等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咱们应该聚到一起,搞一个专业的文化公司,有你坐阵,没准儿咱们能干出一番有影响的事业。”
宋一坤笑笑,说:“你在诗歌界有一定知名度,阿杰如今也小有名气,再加上叶红军的哲学头脑和商业经验,你们应该有所作为。我嘛,非但没有雄心大志,坐大牢的污点倒是有一个,所以什么都不想了。”
闲聊了一会,一辆开往玉南的中巴要发车了,宋一坤目送方子云上车,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尾随,待车开动了他才转身离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东郊的“海秀大酒店”。
因为江州到上海的列车是晚上发车,所以王海提前在酒店订了一套客房供宋一坤休息。宋一坤曾在电话里再三强调不许他去机场迎接,此刻他只能在酒店大厅的出口处等候。宋一坤刚下车就被他看见了,急忙热情地迎上去,问:
“怎么晚到了这么久?”
“出租车先送一位客人去长途车站,结果在车站为了点小事争吵起来,我等不及了,就换了一辆车。”
王海说:“走一趟车收两份钱,不吵架才怪呢。”
客房订在七楼,进房间后王海马上沏茶,接着将一张开往上海的软卧车票放在茶几上,然后在宋一坤的对面坐下,笑着说:
“坤哥,不少报纸都登了夏小姐的消息,成名人了。”
“不谈这些,谈正经事。”宋一坤端起茶水呷了一口,平静地问,“你在这里和我见面。真的没人知道吗?”
“绝对没人知道。”王海保证,然后说,“如果以后万一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订过房间,我就说是和女人约会。”
宋一坤停了一会儿,说:“你和孙刚是一条船上的人,各自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以你为例,如果半年内四百万元的短期运作,你认为盈利多少钱比较合适?”
“这很难说,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在赔钱。”王海想了片刻答道,“以半年的利息为参考,净利润四十万我现在就很满意,人与人的能力毕竟不一样。”
“如果给你一百五十万呢?”
王海不且信地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不可能,就是没把握我也不会来这里。”宋一坤的语气既沉稳又肯定,接着说,“如果你和孙刚有兴趣,每人各拿出四百五十万。现在没有时间让你们考虑,因为时机不等人,但如果你们有顾虑可以放弃。”
“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还考虑什么。”王海说,“不过,每人拿出四百五十万,我看有些吃力。”
“我不管你们吃不吃力。”宋一坤不容置疑地说,“从今天算起,给你们四十天的时间秘密筹集两百万元放在国内一个保险的地方,不许放银行。以你和孙刚的家庭关系我相信你们不难办到,这笔钱既不能留下调查线索,更不能在账面上显示,它有特殊用途。另外你们在四个月内筹集七百万元,放在维也纳备用。关于两百万元的风险,我能给你们的保证就是一张我个人的借据,如果你们相信我还得起两百万的话,或者说我这条命还值两百万的话。”
王海说:“但是我们干什么呢?”
“找借口,挑毛病,以一种公众能接受的理由提出买下合资项目中皮革厂的全部股份,就是说由原来的合资变为独资。”
王海的头轰地一下子胀大了,血往上冲,说:“独资?买下那个烂摊子?中方巴不得呢!中方两千多万元的股份,项目总投资六千万元,那简直是开玩笑。”
宋一坤非常平静地说:“那些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问题,你们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王海愣了半天,自语道:“这下子玩儿大了。”
“是赌命。”宋一坤冷冰冰地说,“如果输了,我输掉的是脑袋,而你个人只是输掉了一百万元人民币。如果玩不起就干脆别往台面上凑,把位置让给别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海急忙辩解,又问,“这么大的规模,是不是成功以后连本带利给我六百万就一次性打发了?将来的事业就没我什么事了?”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兴趣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每半年都给你们每人一百五十万。”
“那当然。”王海笑了,说,“独资肯定没问题,正对他们的心思,但是有一个难题不好办,就是厂里的职工怎么安置?国内这个问题最敏感。”
“我们也需要熟练工人,但只能挑身体、文化、品质都比较好的一部分年轻人,三十五岁以下的,这是个界限,我估计可能有六十个人人选。其他工人的安置问题双方共同负担,我们最多可以拿出两百万的安置费,这个尺度由你们掌握,我相信你不会拿着自己的钱随便往外扔。”
“达成协议的时间有没有规定?”
“控制在九四年三月,不能早,也不能太晚,否则资金就达不到有效利用。”
“你来江州亲自指挥吗?”
“不。”宋一坤说:“我告诉你,并通过你转告孙刚,要牢牢记住,我和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商务关系,没有任何资金关系,更不知道你们在江州的合资内幕,也从来没有在江州见过面。你们去过海口,那纯粹是礼节性的走访,没有任何商务背景。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死的话,就记牢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次王海真的有些紧张了。
“这是一个战役,不是摆地摊。”宋一坤说,“一个战役的胜利取决于所有环节的谐调一致,取决于百分之百的正确。而失败,只需要百分之一的错误就够了。我们需要大笔资金,离不开银行和企业,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过早地暴露战略意图。这些你不懂,如果你懂得这些也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了。”
王海点点头似乎懂了,其实越来越糊涂,心中仍有疑惑,又问:“我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你的战略意图就是以尽可能小的代价实现独资,建立一个现代化的皮革厂。”宋一坤特别强调了一下“你”字,他脸上显出不愉快的神色,接着说道:“你问得太多了,你掩饰不住满脑子的猜疑和紧张,这使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凭心说,我并不认为我们是同一级别的选手,但我们是朋友。如果我向同一级别的人担保,我只需要用人格就够了,而向你担保,我就必须得拿出脑袋来,而且还嫌不够。这就是我感到吃力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侮辱。”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王海尴尬之中不得不再一次辩解,然后表态道,“我不问了,还像在上海那样,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宋一坤没有过多地计较,继续布置工作:“独资谈判中会遇到很多麻烦,所以有些工作项目要超前,主要是留用的六十多人,务必由我们出资组织他们学习,学习质量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知识,提高生产人员的素质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知识,提高生产人员的素质,为不久以后的投产做准备,否则到时就来不及了。你的意图有两个,一是表明诚意和决心,二是造成部分既定事实,让这支生产主力军和厂方对立起来,一旦谈判失败,这些人是不会答应的,是要造反的,会变成厂方的负担,厂方很难面对这个问题。这叫借力打力,这个钱省不得。我们暂定这些人的基本工资标准为四百元,那么培训期间可以发给50%的工资,既缓解了厂方的困难,又争取了这支队伍。”
这回王海确实是懂了,不住地点头赞赏:“太妙了。”
宋一坤问:“你们现在有几部手机?”
“两部。我一部,办公室主任一部。”
“送给厂长一部。”宋一坤命令式地说,“一定要送,联络感情在其次,重要的是随时通报情况。”
“没问题,我一定照办。”王海答道,随后又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坤哥,有个问题我还是得问,以后我们之间怎么联系呢?我总得汇报情况。”
宋一坤说:“不必联系,也不必汇报,明确大方向放手于去,必要的时候我会出面。你要尽快见到孙刚,统一思想,统一口径,统一工作方向。”
“是。”王海不由自主地讲了一句军人用语。
布置完工作后,王海为了不打扰宋一坤休息便主动告辞了。
宋一坤到卫生间将那张让方子云看过的信纸烧掉了,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脑子里仍然摆脱不掉夏英杰。
纵观长远,现在只有一个环节可能出问题了,那就是夏英杰,假设有人向她调查情况,她必须证明两个原则性的问题,一是宋一坤与方子云的科研开发活动没有关系,二是宋一坤与王海、孙刚没有商业背景下的关系,更没有收到过任何与商务有关的资料。这是一个真正的难题,也是一个危险的隐患,但宋一坤是永远不会就这个问题向夏英杰张嘴的,这不仅仅是没有勇气,而是他不能容忍给夏英杰的灵魂站上污点和灰尘。在他的危险与夏英杰的正直之间,他宁可选择危险,尽管这种危险是致命的。
晚上,宋一坤独自一人离开酒店,在车站附近的夜市上吃了点东西后,便悄然登上了直达上海的特快列车,于次日下午到达终点站。
赵洪和司机准时在车站迎候,接到宋一坤后随即乘坐那辆红色桑塔纳前往国际旅行社民航订票处,赵洪按电话要求提前一星期订下今晚飞往海口的机票,现在宋一坤凭身份证取票。
分别近一年了,赵洪问长问短十分热情,宋一坤还是那副永远不变的淡淡的表情。
取过机票,他们来到梅克林酒家办公室,宋一坤看到的是装饰精美的墙壁,高级大红地毯和豪华气派的办公设备,这种规格似乎与酒家的经营规模不太相衬,给人以刻意摆谱儿的虚荣感,却也足以说明,赵洪再也不是看人眼色的秘书了,而是老板。
没等茶水端上,赵洪先把三十万元的活期存单和打印好的三联借据放到宋一坤面前,说:
“按坤哥的要求全都准备好了,二十万,期限一年,利息20%,坤哥只要签个字就行了,我马上派人办理汇款。晚饭我安排了,吃过饭我送你去机场。”
“你这么给面子,多谢了。”宋一坤说。
“我能有今天,还不是靠坤哥帮忙嘛。”赵洪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正朝百万靠近,号称百万,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我不是那种忘思负义的人。”
“好嘛。”宋一坤笑笑,拿起借据认真看了一遍,与电话约定的完全一致,便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赵洪和在场的一位见证人也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每人一份,赵洪随即指派一名亲信去银行办理汇款手续,收款人是夏英杰。
宋一坤断定:这次上海之行,以后必然会成为警方调查的重要线索,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他很想借这次机会去看看刘金龙,看他是不是还在街头摆摊,看他生活得怎么样,再给他留一些钱。宋一坤也很想见一下高天海,人家帮了你的忙,于情于理至少也得当面有个表示。但所有这些近在眼前的事他却不能做,他是专程来借钱的,从深层意义上说是专门做给别人看的,是针对将来可能出现的危机提前为警方设置推理根据的。所以,他必须避免节外生枝,避免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尽可能使上海之行简单明了。
“剩下的就是天意了。”宋一坤心想。
第八章
十二月八日,北京。
天气很冷,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天空一片迷朦,大地像铺了一层轻柔的绒毯,整个城市在白雪的点缀下犹如天国少女一般华贵而美丽
北京梅园阁饭店的中型会议厅里,由华润出版公司、万宝影视制作公司和铁鹰集团公司三家联合主办的“夏英杰作品研讨会”正在象征性地举行。所谓“象征性”,就是说这不是一次纯学术性的研讨,而是发布新闻消息所必须的程序,完全是出于制造沸点、扩大宣传、刺激发行量的商业需要。会议包括三个内容:
一、从思想性和艺术性讨论《沉默的人》一书的创作得失,探讨在中国体制大转轨的特殊时期文学创作的新视角、新方法、新观念。
二、就原作改编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再创作过程中应注意的问题进行讨论。
三、举行三方合作签字仪式,明确责、权、利,并发布消息,将组织最强的演员阵容,部分演职员还将前往布达佩斯、维也纳和罗马进行实地拍摄,投资预算为两百万美元。
铁鹰集团的行为当然要符合铁鹰集团的规格,更必须符合高天海的规格。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他必须呼风唤雨地搞一场,必须成为企业形象和经济效益的真正赢家,否则,重金买断书稿后的沉默必将会引起社会各方面的猜疑。高天海今天没有参加会议,自从厦门文稿交易之后也再没有与夏英杰联系,他需要保持一种姿态,针对作品,而不针对人。
大音息声,是高天海的战略。四两拨千斤,是宋一坤的构想。这些内幕在场的专家学者不知道,夏英杰更不知道。
夏英杰仪态端庄地坐在责任编辑旁边,静静地听着与会者们的发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并不想参加这个会议,首先是感觉自己名不符实。她自己就曾经是记者,非常清楚:新闻媒介在往上捧你的时候是从来不给你留梯子的,惟恐棒得不高,惟恐跌得不快,怎么收场那是你自己的事。另外,当今各种名目的研讨会已经开俗了、开滥了,只要有钱,什么三教九流都能开,而且绝对不愁没有评论家捧场,因为千篇一律的发言之后必定是千篇一律的吃喝和非常实惠的纪念品。这时候的研讨会已经变质了,完全失去了严肃性和神圣感。
但是夏英杰身不由己。在商品社会里,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无论作者还是作品,都将成为商家手中的工具。
研讨会原定从九点开到十一点。十点多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看表了,只盼着酒足饭饱之后拿上纪念品早点回家。会议主持见夏英杰一直沉默不语,便站起来说:“据我所知,夏小姐从不接受任何采访,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们请夏小姐谈谈她的感想,在座的记者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提出一些问题,因为今天是专题讨论会。”
夏英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三十多个人,诚恳地说:
“在座的大多都是我的前辈,有些则是我的师长,从这一点来说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我认为我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越了我的价值,这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我把这些理解为是社会对我的鼓励和培养。在此,我感谢那些曾经和正在帮助我的所有人们,谢谢你们。这就是今天我要说的。”
这段话符合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于是会议厅里响起一阵掌声。
有位记者问:“你为什么一直拒绝采访?”
夏英杰答道:“三年的职业记者工作使我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我得自己留好梯子随时准备走下来,而不是摔下来。”
不少人笑了起来。
又有人问:“为什么你从不谈论自己的作品?这似乎不太符合惯例。”
夏英杰说:“作品发行前,出版公司策划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发行后,各地报刊也发表了不少评论。包括我在作品里根本没考虑过的问题别人都替我分析到了,我再说什么都多余了。”
一位女士问:“有些评论文章指责你的作品是一部高智商犯罪教科书,你个人怎么认为?”
夏英杰笑了笑,说:“这个问题刚才在座的各位已经从知识层次和社会深度两个方面进行了讨论,但我个人仍然不敢对这种观点妄加评论。我只想说一点,如果作品真是一本犯罪教科书,那么无论新闻出版署还是国家司法机关都不会允许我们拥有这次讨论机会。”
研讨会在三方代表签字仪式后的掌声中,在摄像机的灯光里圆满结束了。
当众人向餐厅走去的时候,夏英杰按自己的计划离开梅园阁饭店。出版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跟出来,再三挽留她吃饭。
夏英杰只得再一次解释:“对不起,我确实没时间了。下午要参加签名售书,晚上离开北京,走之前我必须去看一位老师,只有现在有点时间。”
负责人问:“那你留个地址,我派车去接你。”
“不必麻烦。”夏英杰说,“我保证下午两点钟以前一定赶到书店,误不了事。”
负责人仍不放心,提醒道:“消息几天前就发出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你放心。”夏英杰又一次保证。
负责人这才放她走了。
夏英杰左手抱着大衣,右手提一只旅行包,刚一出大门,门童就帮助她进了一辆“奥迪”轿车。夏英杰将王文奇的地址告诉司然家里不让上学。农村观念陈旧,女童不受重视,可人们不知道,将来她们是要为人之母的。耽误一个男生只耽误他一个,而耽误一个女生就要影响一代人。这里只有四个教师,都是志愿来的,他们每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没点献身精神是坚持不下去的。”
夏英杰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把这里和一坤联系起来,距离太大了。”
“你觉得不可思议吗?”宋宝英笑了笑说,“比起我和一坤上学时,这里条件好多了。那时我家就住在村里,这里根本没有学校,我们每天早晨五点多就得离开家门,步行十多里山路去学校,上小学的几年从没吃过一顿中午饭。即便如此,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大姐,”夏英杰问,“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晚年怎么过?我指身体和经济状况。”
宋宝英笑了,说:“如果考虑到那些,谁还敢到山里来呢?我父亲就是为了让我们上学而累死的,人嘛,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这里的孩子没有知识就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就没有希望。我想,总得有人去累死。”
这话讲得那样平淡,那样随意,就像城里人的礼貌用语一样简单,而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却有着催人泪下的冲击力。现在到处都在讲“妇女权益”,到处都宣传“妇女为自己活着”,那么宋宝英这样的女人又该为谁活着呢?
夏英杰的眼睛潮湿了,她真想流泪却抑制住了,她觉得在下一部描写女性平等权益的小说里有些问题还需要深思,至少她感到“妇女为自己活着”这句口号开始出毛病了。
夏英杰只有在这种时刻才真正理解了宋一坤,他之所以不往家里寄钱,是因为有多少钱也不会改变姐姐的个人生活,他是要保证姐姐的晚年生活不能成为未知数。一个宋一坤救不了整个穷山村,却救得了一个姐姐。
毕竟,他们姐弟之间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弟弟有狮子般的冷静和胆识,有那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男性风格,而姐姐则更趋于朴实和善良,其中也不乏职业品格和故土意识。
夏英杰说:“大姐,听说父亲就埋在附近的山里,我想去看看,给老人添把土。”
“怎么好让你去呢?不必了。”
“这么说,大姐是不认我这个儿媳妇了?”
“哪能呢?”宋宝英想了想,说,“既然你愿意,中午放学后我带你去,就算你替一坤尽点孝心吧,一坤已经几年没回家了。”
夏英杰立刻更正:“我不代表他,一坤欠的孝心应该由他自己来还,我代表我自己。我想,只是了解父亲生平的人,谁都会敬重老人的骨气。”
“骨气”两个字竟有这般力量,说得宋宝英百感交集,头一低,默默淌下两行泪。她马上擦掉了,挂着泪痕对夏英杰笑笑,问:“一坤两年多没写信,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夏英杰撒了一个谎。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夏英杰把谎言又重复了一次,并且解释道,“一坤要面子,想干成点事情再向家里汇报。”
“没事就好。”宋宝英这才放心。她很明智,一句不问弟弟离婚的事,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
就在学生们即将下课的时候,水烧开了,像经过计算的一样,下了课的孩子们蜂拥而至,习惯性地拿着各种杯子前来打开水。宋宝英熟练地给每一只杯子倒上水,嘴里不住地叮嘱:“小心,别烫着。”
这场面对孩子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却让夏英杰非常感动,在她看来,宋宝英这时候更像一位母亲,而不是校长。
十分钟后,教室又开始上课了。离放学时间还有两节课,约一个半小时,夏英杰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村庄,看看大山的自然风貌。
这里是山的世界,山外有山,山上有山,远山连绵不断,如长龙起舞,如海涛奔腾,千姿百态,气势非凡。寒风吹过山谷,吹过严冬干枯的树枝,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使人联想起超乎自然之外的神秘力量,冷峻而幽深。
这里的山也称之为“泰山”,却完全不同于旅游圣地的那部分,距离旅游区的风水和福份似有万里之遥。但是这里的确比旅游区更具大自然的风韵,如果不是在这里生活的话,如果仅仅是观赏的话,这里更迷人。
夏英杰站在山顶,站在这块贫穷的土地上,感慨万分。
青春、健康、美貌。
爱情、事业、荣誉。
一个女人梦想拥有的东西她全都拥有了,而且超出了她的期望值,就像一个只想掏出几粒金子的人却掘出了一座金矿,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当然,她确实是幸福的,但这幸福里总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安全感?
安全感?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一切都在隐约的感觉之间,在朦胧之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反差太大了。在她最初的追求里,无论爱人、家庭、事业,那都是普通层次的概念,与普通女子的愿望没有区别,而现在,她完全进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领地,转速之快让她不知所措,她想稳一稳,静下来思考一下,却被一种力量推着,拉着,身不由己地勇往直前。
如果说她缺乏安全感的话,那么这种安全感太微妙、太复杂了,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也不是普通女子所寻求的那种标准,它有更高的层次、更深的涵义,它已经超越了一个人对生存需要的本能。
她看着大山心想,假如宋一坤是眼前的一幅画,那么她宁可守在大山,做一辈子清贫的收藏家。
一架沉重的机器开始转动了,从维也纳到罗马,从江州到玉南,纵横交错的每一个齿轮都在同一根神经的支配下做着不同形式的运动,而操纵这架庞大机器的人却像红尘隐士一样,端坐于素有天涯海角之称的孤岛上,专心致志地做起关于妇女平等权益的学问来。
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集中攻击于某一个点位,不打无准备之仗,尽量避免短兵相接,这是宋一坤的一贯战略。他希望他的文化学问能够平静地做下去,那就意味着机器运转正常。
此时,他走出书房站在敞开的窗前,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严冬季节里这个地区独有的春色,这里看不到冰天雪地,到处是鲜花绿叶。
忽然,一辆驶来的出租车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因为从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按计划时间还不该回来的夏英杰。他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问题:是不是因出国一事她与家里发生冲突了?
夏英杰看见了他,仰着脸笑着朝他招招手,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走。
“不像是出事的表情。”宋一坤想。
夏英杰进门后放下大衣和皮包,不由分说便将宋一坤亲昵和“蹂躏”了一番。宋一坤问:
“十天的假期,怎么五天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多住几天的吗?”
夏英杰笑着说:“给你槁个突然袭击,看你有没有金屋藏娇,瞧,你紧张了吧?这让我怎么放心呢?”
宋一坤无奈地一笑,又问:“那是北京方面的活动不顺利?”
“顺利,小马也挺好的。”夏英杰答道,“我根本没回玉南,我去山东找宝英姐了,还去了马坊村。”
宋一坤愣住了,也明白了。面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生气了?”这是夏英杰最担心的事。
“有这个道理吗?”宋一坤反问,接着说,“过几天罗马要来人送护照了,出国前你总得回家看看。”
夏英杰说:“不回去也好,免得人家说我刚出点小名就招摇过市。再说,出国的事还不宜让家里知道得太早,万一情况有变那多失面子。”
宋一坤问:“家里有事吗?”
“没有太大的变化。”夏英杰说,“小芳上中学了,姐夫还在县中学教书,就是大姐的工作条件太艰苦。我真不虚此行,开眼界受教育了,感想不少,对写作也有帮助,回头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个不急。”宋一坤说,“这儿有你的一封信,江薇送来的,在写字台上,你先看看。”
“谁来的?”
“我怎么知道?”宋一坤说,“信是从英国寄来的,大概是你大学的校友吧。”
“没听说谁去英国了。”夏英杰自语着走进书房,拿起信封一看,立刻认出了上面的中文字体出自女友林萍的手笔。再看发信地址,确实是英文书写的英国城市曼彻斯特。她很纳闷,用剪刀剪开信封,里面还有四张照片。信的内容很短——
阿杰,你好。
事情发生了变化,法国没去成,糊里糊涂来到了英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现在稳定了,我在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收入不错,请不要挂念。
你还干打字吗?结婚了没有?海口一别半年多了,十分想念,非常希望知道你的消息,请早点来信,别忘了寄上你的照片,一张也可以,千万别忘了。
再见
你的朋友林萍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这封信太短了,完全不符合出国女人的习惯心理,更不符合林萍能说爱道的性格。信确实是林萍写的,却不难看出刻意斟酌词句的痕迹。夏英杰心里升起一股疑团。
照片上的林萍非常美,从发型到服装都与过去有所不同,比过去少了一份艳丽和性感,多了一份朴素和端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傲视一切了,而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四张照片的背景既没有选择豪华建筑,也没有选择繁华闹市,而是一幢极普通的居民楼。
夏英杰冲着门外说:“一坤,这是林萍的信,你来帮我看看,我感觉有问题。
宋一坤站在客厅的窗前没动,说:“你刚进门,先吃饭,我不过问你们女人之间的事。”
夏英杰拿着信进来说:“你讲男女平等时一套一套的,可骨子里的东西藏不住,一不留神尾巴就露出来了。你真该去当政治家,照亮了别人,黑暗了自己。”
宋一坤只好接过信,说:“我是尊重妇女,给你心里留出一块自留地,你别歪曲我的意思。”
“咱们家搞人民公社,谁都不能有自留地。”夏英杰笑着说,“我先去洗澡,呆会儿听你解释。”
宋一坤说:“你先给江薇打个电话,她说要把你们的人事档案挂在人才交流中心,你该去了解一下,是不是已经不用上班了。另外,江薇邀请姓苏的书商来海口商量事情,据说还要去北京与什么人见面,像是为以后介人文化市场做准备。我看她对你下一本书的创作很关注,这事你应该在她去北京之前谈清楚,不能让她把重心都放在你的作品上,否则你负不起责任,谁敢保证你每写一本书都是高质量、高效益?”
“行,我和她约个见面时间。”夏英杰说完便去打电话了,然后去厨房开热水器,准备该换的衣服。
宋一坤仔细看了信,边信封都看了一遍,按常规推断,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
半小时之后,夏英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穿着宽大的浴衣,一边用于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她见宋一坤在书房里用电脑整理创作资料,便上前问:“看出什么没有?”
“我对林萍不了解,所以只能谈直觉。”宋一坤说着拿起那封信,谈了五点看法。
一、信中没有提及最敏感、最关健的合法居留资格问题,身份不明确,有“黑户”的嫌疑。
二。林萍根本不懂英语,更不可能在日本经营的商场里做售货员,她在撒谎。
三、没有正面解释目的地由法国变更英国的原因,没有正面说明付出了什么代价。
四、信中没有留下电话联络号码,回信地址是间接的,由别人转交。这是有意回避。
五、照片上没有林萍的男朋友,信中也没有提及此人,有可能失去责任关系了。
夏英杰关切地问:“你看,是不是出事了?”
“至少有难言之隐。”
夏英杰说:“既然有回信地址,我可以写信问一下,她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宋一坤说:“如果她想告诉你,她信上会讲的。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要硬打听。”
夏英杰有些茫然,又多了一重心事。
第九章
此时,物色“执行人”成了宋一坤制定的整个计划的关键,这个人直接关系着计划的实施,更关系着安全保障。叶红军回到罗马后立即着手物色人选,尽管他的内心是不安的,是自责的,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在驱动着他,使他不自觉地加入了这个行列。他有“华商信息咨询公司”的信息库,有多年从事侨务工作的基础,有广泛的交际和良好的口碑,因此,也只有他有能力,有条件,有把握完成此项工作。
确切地说,自大学毕业后他与宋一坤的交往并不多,在十几年里,宋一坤只请他办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请他在奥地利调查“铁鹰集团公司”董事长高天海,第二件事就是将王海、孙刚移民到奥地利。
从调查高天海到夏英杰的八十万元文稿竞价,这期间相隔了几年的时间,也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叶红军从这件事的起因、变化和结果再一次领略了宋一坤的生存艺术。回忆起来,那已是一九九○年的往事了——
那年,上海“铁鹰饭店”临近落成,围绕着饭店的装修工程,各家有背景、有关系的装修公司之间明争暗斗,竞争得难解难分。宋一坤自知正面竞争无望,便让手下找来一堆铁鹰集团的内部宣传刊物《铁鹰月报》和一本《铁鹰集团概况》宣传画报进行研究,试图有所启发。
宋一坤研究了两年来的二十多期简报,有一个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高天海因业务需要曾三次出国,去过七个欧洲国家,其中六个国家均只去过一次,惟独奥地利去了三次,这就是,他每次出国都要去一次奥地利,然而,除了六国之外,“铁鹰集团”惟独与奥地利没商务联系。高天海去其他国家,接待他的都是相关企业领导人,而他三次去奥地利,接待他的均是华侨协会,并无商业背景。这说明,他与那里的某人或某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宋一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机会,如果叶红军能从海外打通关系,这种曲线切人的方法总比在国内行贿无门多了一线希望,如果能在董事长高天海身上打开缺口,就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他马上给当时侨居维也纳的叶红军打电话,介绍了背景、线索和目的,请叶红军了解高天海与华侨协会的关系,争取找到机会有所突破。
叶红军很快打听到:高天海与华侨协会并没有联系,他三次来维也纳,接待他的均是一个名叫“田玉青”的人,田玉青是华侨协会的一名理事,经营一家百货商店,兼做移民生产,搞签证办居留很有办法。
叶红军认识田玉青,但并没有贸然去找他,而是巧妙地从田玉青周围的人中间打探消息,搞清田与高之间的关系。叶红军了解到:原来田与高是经过一个香港人认识的,并无深交。高天海来奥地利的目的并不是找田玉青,而是来找情妇。该女子名叫周丽,北京人,现居格拉茨,拥有一家餐馆和一套住房。周丽从北京移民奥地利是田玉青经办的,中间人也是香港商人。所不同的是,田玉青是先认识周丽,后来才认识的高天海,据说那位港商曾是周丽的未婚夫,周丽的财产也是港商给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叶红军从“华侨大学生互助会”的名单里查出周丽在北京和格拉茨的两处地址,立即往国内打电话请北京的朋友了解周丽的家庭背景,同时亲自去格拉茨调查周丽的财产状况,从而进一步了解到:周丽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并不富裕,而周丽却在格拉茨以二十六万美元买下一套房子,二十万美元买下一家餐馆。
叶红军冷静分析了情况之后认为,田玉青已经不重要了,应该把文章直接做到高天海身上,拿到制服高天海的证据,他把情况和想法打电话告诉了宋一坤,并提出了一个要求:找个相关的借口接触田玉青,了解内幕,套取证据。
宋一坤只讲了一句话:虚构一个比高天海更有地位、更有钱、更需要安全操作的移民生意。
叶红军经过了精心策划,虚构了一个神秘的故事,第一次见田玉青就给了他一万先令的定金,可谓背景不小。田玉青为了证明自己万无一失,列举了许多实例,讲出了很多情节、数字。叶红军以一万先令的代价掌握了高天海出资移民周丽的全部内幕,从而也得知,那位所谓的“港商”其实不过是田玉青的一位老乡。
至此,宋一坤已经拿到了与高天海直接对话的王牌。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也变得复杂了。宋一坤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放弃这次竞争装修工程的机会,留着这张牌等以后有条件时再派上用场。这个决定基于三个原因:一、暴露了叶红军,使他在海外不好做人。二、叶红军有可能因此受到报复,失去人身安全。三、赤裸裸地去敲诈乃小人之举,不够君子之度,从人格上不能使心理平衡。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无意中却给王海、孙刚不久后的出国铺平了道路。
转眼几年过去了,叶红军也从奥地利移居到了意大利,好像罗马的“风水”对他更好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事的变迁,无论高天海再发生什么事,再也不会有人将“叶红军”与“高天海”这两个名字联想到一起了。
回忆往事,审视眼前,叶红军感到如果当年调查高天海只是一点小聪明的话,那么这次物色“执行人”则需要更严谨的思维、更准确的选择、更周密的策划。这是一锤定音的决定性之举,也是把良心交给上帝的性命赌博,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叶红军反复研究了宋一坤制定的关于物色“执行人”的六项条件,他认为,现有的六条是不够的,结合实际情况来看,还应该增加三条原则——
一、物色过程严格保密的原则,不能让周围的人看出任何活动过程的痕迹,不留任何疑点。
二、在特定的时间段里,“执行人”必须有充分理由证明自己不在中国的原则,预防万一之万一。
三、不向宋一坤报告“执行人”情况的原则,万一情况恶化,不能让宋一坤受到这个方面的牵连。
叶红军感到更有把握了。
方子云已被报社提出两次警告,他离除名已经不远了。另一方面,他把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就剩下自己一把骨头,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这个诗人脑子出毛病了。
在别人眼中,他负债累累,像输红了眼铤而走险的赌徒,无论过去写诗还是现在经商,都具有疯子的特征。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不久的将来,他将不再是穷酸的诗人,财富将使诗歌在他的生命里真正成为一种艺术、一种高雅、一种品位。
“方氏保健调味球”寻求投资商的信息在一家卫星电视台播出后,每天都有咨询电话打来,报社文艺版编辑室一时间几乎变成了咨询中心,这下又把领导激怒了,把方子云召到办公室个别谈话。方子云则连夜“私访”了报社几位主要领导的家,还请编辑室的同事们到一家餐馆光顾了一番。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编辑室的电话号码,他是有意这样做的,要的就是“众所周知”的效果,这样才能“说得清楚”。而报社之所以没有将他除名,除了想给他留条生路外,更多的是想留住一个人才。作为文艺版的编辑,他毕竟是称职的。
这天上午,方子云正在编辑室审阅稿件,同事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来,对他说:“子云,有人找你。”
方子云和另外两位编辑同时抬起头向客人望去。来访者中等身材,相貌一般,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灰色西裤和黑色皮夹克,左臂弯搭着一件呢子大衣,右手提着一只皮箱,装束很平常。
方子云坐着没动,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陌生人放下皮箱,取出一张名片递上说:“我是根据电视广告提供的线索找到这里的。”
名片上印着:深圳三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刘东阳
方子云说:“对不起,能否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我不能凭一张名片就接待你。
他的态度有些生硬,因为他无法确定此人是否是他应该服从的人,如果不是,他必须从一开始就把事态往失败的方向引导,他只能与专门派来的人进行合作。
陌生人注意到了对方的态度不够热情,他取出身份证递上说:“方先生,是你在卫星电视上发布消息寻求投资商,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文学爱好者。”
方子云和另外两个编辑部笑了
“投资商出现后,你应该真诚合作”这是宋一坤写在纸上的十个重要事项第五条的前两句话,对方讲得一字不差。方子云心中有数了。
身份证上显示:刘东阳,男,一九六○年十月十七日出生,北京人,住北京朝阳区三里庙胡同七十五号。身份像看不清楚,因为中国的身份证照片全是一个犯人模样,根本无法辨认。
方子云将身份证还给刘东阳,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说:
“房地产是大生意,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小项目呢?”
“方先生过谦了。”刘东阳说,“调味球方便、保健,应是家庭厨房必备的东西。中国有几亿个家庭,有百分之一的家庭购买就不得了。这个产品投资规模可大可小,机动性很强,发展前景不可估量,所以我感兴趣。”
方子云说:“我每天接到很多联系电话,但亲自上门洽谈的你是第一个,我相信你的诚意。你是以个人名义还是以房地产公司的名义来洽谈?”
“以我个人的名义。”刘东阳解释道,“我从四川来,刚在安河市参加一个招商会。三阳公司是我们三个亲兄弟合办的,取每个人名字的‘阳’字,所以叫三阳。兄弟之间的合作难免受到家属的影响,说不清是工作矛盾还是家庭矛盾,最后分家了,各干各的。我去四川就是为了找项目,但是收获不大。我的资金有限,规模太大干不了,小打小闹不想做,一定要找合适的项目,关键是要有发展前途。”
方子云说:“关于产品的认证等级、专利证明和现有原料、设备等情况,你在电视上都看到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总不会盲目来找我。”
刘东阳说:“具体内容我们双方协商,我只谈两个基本意见。第一,四川的饮食文化全国知名,安河市劳动力便宜,而且我知道有一幢现成的办公楼要出租,安河市对外地投资也有优惠政策,从地利上考虑,厂子办到四川安河市比较合适。第二,既然是专利技术就要独家生产,广告宣传的规模要上去,生产规模也不宜太小,根据我的能力,我大概能筹集两百万元投资。”
“两百万,出乎我的想象。”方子云说,“我只能以技术入股,你把投资额定这么高,我怕连汤也喝不到了。”
刘东阳问:“你开发产品的总投入是多少?”
“有据可查的是十六万。”方子云答道,“我为这个产品连命都快搭上了,你不会理解的。”
刘东阳说:“如果你愿意,而且索价合理,我更倾向于买断专利,这对你我都省事。”
“这不可能。”方子云摇摇头,又看了一下手表说,“我现在是工作时间,不宜谈私事,中午下班后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详谈,我带你到存放设备的地方看看。不过我必须先声明,如果合作的话我只能采取停薪留职的方式,按报社的规定每年要上交七千二百元,我现在就差没卖掉自己了,在盈利之前我拿不出这笔钱。”
“每月六百元,不算大问题。”刘东阳站起身说,“我住东方大酒店四O一四房,下班后你来找我,可以吗?”
“可以。”方子云站起来,握手送客人出门。
整个见面过程编辑室的同事都看到了,每个人都是见证人效果非常好。
客人刚走,一位同事便说,“子支,你时来运转了,我劝你把专利卖给他,保险。”
另一位同事也说:“你现在风险太大了,见好就收吧,少赚几个总比负债强,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方子云表情很严峻,说;“既然已经冒险了,就得走下去。赚个十万八万的,我自费出版四本诗集再还掉利息,还能剩什么呢?又回到无产阶级队伍了。”
三天后,玉南市公证处受理了刘东阳与方子云的合作协定,公证内容主要有:
一、由刘东阳出资两百万元人民币,方子云出资技术和部分设备,双方合作创办“云阳调味器皿有限公司”。
二、公司设在四川省安河市。
三、刘东阳占70%的股份,全面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方子云占30%的公司股份,负责技术指导和销售业务。
四。方子云的停薪留职费每年七千二百元,由公司先行垫付,分红时从方子云的红利中扣除。
一切都经过预先设定,却又必须严肃认真地表演下去。方子云实在看不透烟幕后面的东西,也很难将宋一坤在神与鬼之间划出一道鲜明的界线。在他心目中,宋一坤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常常感到他存在的幽灵,是一个释放能量而又不动声色的幽灵。
拥有这样强有力的朋友他应该是幸运的,而幸运之中却也难免有可怕的感觉。
奥地利国维也纳格拉普尔有限公司的镀金标牌与其他公司的标牌一起,赫然镶贴在江州国际饭店大厅的墙壁上,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家具有相当实力的外国公司,仅国际饭店的房价和服务规格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其实,格拉普尔在维也纳只是一家餐馆的名称,原是一位德国人创办的,后来餐馆几经转卖,一直都沿用这个名称。到了王海和孙刚手里,这个洋味十足的名称便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
九十年代,中国政府最关注的事情之一就是国有企业的亏损问题,《企业破产法》缺乏配套的社会保障机制,亏损企业职工的安置问题已经成为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国家领导人先后在各地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对策。
资金!资金!
中国迫切需要资金,企业迫切需要资金,国债的发行量一年比一年多,银行之间的竞争日益激烈。为了吸引投资,地方政府努力改善投资环境,出台优惠政策,诸如文化搭台经贸唱戏的招数层出不穷,从武术到花卉,从饮食到民俗,凡是可以用来搭台的材料全都用上了。更有甚者,有人苦于本地区一清二白,竟“引经据典”把一座历史上早有定论的帝王陵墓从千里之外迁进自己的地方志,于是大兴土木,招来国内外大批学者和游客,居然也富了一方百姓。
宋一坤正确估计了大气候,大气候也为宋一坤提供了宝贵的机会。原来时势不仅可以造就英雄,也同样可以造就出别的东西。而他的人格投资和战略远见又为他抓住机会提供了资金和人力的保障。
王海有宋一坤的指挥,胆更壮了。他有过经验也有过教训。
经验告诉他,只要有宋一坤指挥,不必问为什么,不必知道原理,只要服从命令就可以发财。而教训则告诉他,一只抡炒勺的手绝对抢不起一支将军的红蓝铅笔。
现在,王海和孙刚只知道服从,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宋一坤。即使天塌下来,宋一坤的命也比他们的命值钱,死亡与受伤毕竟有本质的区别。
四十天内筹集两百万元人民币对王海和孙刚来说并不算难事,难就难在“秘密”二字,难在这么大一笔钱怎么携带?怎么转移?要知道,两百万元人民币即使全部是一百元面值,也需要装满四只皮箱,其风险不可想象。
为此,王海和孙刚采取了层层分解、化整为零的方式,先后从维也纳带进十三万美元现钞,又以探家的名义从侨乡亲戚朋友那里秘密筹借十一万美元。他们将二十四万美元现钞悄然地集中在江州,存放在国际饭店格拉普尔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为了这笔钱的安全,孙刚不得不与王海一道留在江州,轮流在办公室值班,等待着专人来取。
这大下午,格拉普尔有限公司与江州皮革厂的新一轮谈判在皮革厂会议室举行。马拉松式的谈判进行一年了,意向协议签定之后,正式协议迟迟定不下来,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总是不停地开会、不停地研究。
对于合资,皮革厂的态度一直是半信半疑。外商机构常驻国际饭店,工程师、会计师、法律顾问、司机、文秘等等,人员组织齐备,每天都要付出相当可观的开支,从这一点上看让人不能不信,而尽管中方一再让步,外商却得寸进尺,条件要求越来越苛刻,大有刁难。拖延之嫌,看不出实质的诚意,又让人不能不怀疑。皮革厂不明白,格拉普尔公司这样打消耗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皮革厂的困境已经跌到了建厂历史的最低点,厂里除了值班人员和个别车间零星的生产之外,绝大多数职工都呆在家里靠领取基本生活费度日。积极走向外资,这不仅是市政府和主管部门的要求,皮革厂也希望借助外资迅速改变工厂的困境。谈判对职工毕竟意味着一线希望,对厂长毕竟意味着权力的延续。
王海将一部价值两万元的手提电话机以借用的名义赠送给马厂长,这似乎是联络私人感情,而厂方却从中又看到了一点外商的诚意。当外商正式提出了独资的要求时,厂方一时竟不知所措,急忙向主管部门汇报,研究应变对策。厂方意识到:或成功、或失败,最后的时刻到了。
正如宋一坤所预料的那样,皮革厂上级主管部门态度十分明确,指示皮革厂一定要争取谈判成功,外商独资与合资相比,独资对江州的意义更大:
一、盘活了国有资产。
二、甩掉了亏损企业的沉重包袱。
三、引进了更多的外资。
四、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
五、缓解了政府的压力。
谈判双方利益一致,心态相同,这就为谈判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王海坐着长期包租的奥迪轿车前往皮革厂出席谈判,由漂亮的女秘书开车。同车的另外三个人都是从维也纳带来的工作人员,有工程师、会计师和翻译。其中工程师是奥国人,这标志着未来的皮革厂将完全以奥地利的生产技术为建设标准。
工厂的大门临着马路,门面很美观,这大概是迫于市容管理的要求。进入厂区就完全不同了,四周冷冷清清,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几座车间像出土文物一样古老,似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吹袭。
谈判场所布置得很干净,大型会议桌上铺着一块绿色绒布,房间的四角放着四个电暖器,墙边摆着几盆常青花卉,每个席的前面都有一杯茶水。外商代表来了五个人,中方代表来了十一个人,双方各坐一边。
谈判开始。
王海首先发言,他习惯性地站起来说:“各位代表,我们的谈判持续一年了,毫无实质进展,你们皮革厂以逸待劳,觉得无所谓,而我方每天都在承受着大笔的开支,这样拖下去我们受不了,你们也得不到好处。最近我们提出独资的设想,其目的有三个,一是进一步表示我们投资的诚意;二是不允许你们的国营作风继续影响我们的工作节奏;三是希望尽快结束谈判,我们与其在这里搞拉锯战,还不如重新考察其它投资项目。”
王海是在背台词,这段话既给过去的谈判下了结论,又给以后的谈判定了调子,在推脱责任和否定对方的同时,使自己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似乎随时都可能拍桌子走人。
马厂长身材高大,会议室的简易木质沙发显得小了一点,看样子坐着有些不舒服。他抽着烟静静地听,显得胸有成竹。皮革厂主管部门的基本原则是:如果外商是假投资,那就必须得有个说法,休想以转嫁责任的方式一走了之。必要时,可以答应外商的全部条件,看他们能不能真的拿出钱来。
马厂长发言道:“过去的事不谈了,现在只谈皮革厂转让产权的事。自从你们提出独资的要求后,我们双方在正式谈判之前也进行了一些接触,交换过意见。现在的中心议题有两个,一是产权转让的附加值,转让产权如果仍按合资时核算的股份值,显然是不现实的。二是产权转让后的职工安置问题,这关系到社会安定和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人总是要吃饭的。”
外方的会计师说:“关于产权转让的附加值,我方的看法正相反,当时的股份值是以你们的价值尺度核算的,尽管这个数字写进了协议草案,但我方并没有表示接受,也并没有以正式的形式肯定下来。关于股份值的贬值,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我想请工程师来解释这个问题。”
当工程师正在听德语翻译的时候,王海说:“那个股份值我们吃亏了,但是你们也受影响,因为是合资。现在情况变了,我们是独资,是一次性买断。批发和零售怎么能是一个价呢?”
这番话既有失水准又不着边际,引起在场的人忍不住地嘻笑。王海顿时有些尴尬,女秘书赶忙打圆场,轻松地笑着说:
“王总真有气度,这种场面还忘不了幽默。”
“宽松宽松气氛嘛。”王海顺势笑道。
工程师取出大量图片和资料,一边指点着一边讲话,翻译在一旁几乎以同步的速度作中文讲解。工程师的意思是,按照奥地利皮革生产的技术要求,中方现有的厂房、设备全部都要报废,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奥方不能以买设备的价格买一堆废铁和砖头瓦块。工程师为证明自己的观点提出了各种有力的科学根据。
“当然啦,”王海不等对方开口便抢先站起来,这次他慎重了,不紧不慢地说:“我毕竟是中国人,毕竟在江州生活过,我不会那么黑心,我要是对江州没感情就不来这里投资了。如果采用土洋结合的方法进行技术改造,皮革厂的大部分设备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这一点我和工程师讨论过,洋人可以不讲,但我不能不讲,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希望江州方面也能体会海外华侨的难处,拿出点诚意来。如果我坚持现有的设备都要报废,我有根据,如果我不想费事进行设备改造,那是我的自由,可我没有那样做。”
马厂长说:“双方国情不一样,价值取向不一样,有争议也在情理之中。关于情与利,还是应该面对中国的国情。比如企业破产,在国外有完善的社会保障机制,不存在职工的安置问题。中国就不同,在社会保障机制还不完奋的情况下,社会稳定就要高于一切。所以我想,股份值和职工安置两个问题放到一起来谈,如果可以互补的话,解决争议的方式就多一些。关于职工安置,请王总谈谈你的意见。”
王海说:“本质上讲,我们对职工安置不应该负法律现任,因为你们是国营企业,职工是国营企业的主人,职工应该跟着产权转让费走,跟着党和国家走,但是我们还是打算协助政府做一些工作。”
“具体都有什么内容?”厂方的一名代表问。
王海看了女秘书一眼,秘书会意,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名单,说道:“第一,我们从现有职工里挑选六十名留用,名单我们拟定了,我们计划在谈判协议没有正式签定之前,先行组织他们进行培训,学习质量管理和皮革生产的专业技术,培训的场地费和师资均由我方负担,所有学员均带工资学习,工资标准暂定每月三百元,由我方支付。我们这样做,一是表明诚意,二是提前为投产做好生产骨干的准备。第二,对于没有选上的职工,我方发给每人五千元人民币的安置费。至于退休职工,我方不能负责。”
五千元的安置费对于城市消费显然杯水车薪,以利息计算,每月不过四十元。但是,六十人留用并先行纳入外方管理,这个举措出乎厂方的预料。厂方谈判代表对留用名单反应敏感,都争相查看,会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马厂长并没有看名单,而是凝视着王海默默地沉思。王海的眼神也并不回避,笑道:“马厂长,该你拿出点诚意了。”
马厂长问:“你这样做,万一谈判破裂了,那么多的钱不就白花了吗?”
“当然。”王海说,“不过,我也认识江州了。”
王海心里是有一本经的,按照宋一坤的要求,签约的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只能限定在一九九四年三月。他必须把握这个节奏,先稳住成功的大局,再从枝节问题调整时间,争取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把产权转让值压到最低限度,让坤哥看看,他王海也不是只会吃干饭。
这时,女秘书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听了一下,递给王海,说:“王总,你的电话。孙总打来的。”
王海心里一怔,因为孙刚知道他在谈判,没有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来电话的。现在电话来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取钱的人出现了。
“对不起,我出去打个电话。”王海说着站起身,拿着电话到外边去了,一股寒风迎面扑来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又激动又紧张。
“孙刚,你可以讲了。”他轻声说。
孙刚说:“取钱的人来电话了,约定今晚八点半他在大众影院门口路北等着,在车上见面,今晚你安排活动要把这个时间留出来,另外提前把司机打发走。来人知道车牌号,你自己开车去,确定身份后带他来办公室。”
“明白了。”王海说。
孙刚又说:“来人凭一封信证明自己,他说,他没权利知道信的内容,所以你拆信,看信和说话时注意点。”
“懂了。”王海说,“这边谈判快结束了,我安排一下马上回去,咱们见面再商量。”
王海关掉手机回到谈判室。
一九九四年一月,新的一年开始了。元旦过后,北京的街头依然能使人感到节日的气氛。昨夜的一场小雪又给繁华的首都增添了一道白色的风景。
早晨六点半,夏英杰从江薇家里出来,由江薇陪同乘出租车前往越秀饭店。宋一坤刚起来,正在卫生间里洗脸,听见门铃声便去开门,手里还拿着毛巾。
进门后,江薇埋怨地说:“坤哥,昨天晚上我请客你没来,太不给我面子了。”
“这你就不懂了。”宋一坤说:“我这人大土,不适合又吃又唱的洋玩艺儿,去了也是给你出丑,更没面子。再说,阿杰一去也就代表我了。”
夏英杰说:“昨天晚上挺热闹的,没想到江薇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文化圈的朋友,连苏卫国也赶到北京给她送行,据说他们正在筹建一家音像公司,将来还要出品MTV,这倒是个热门。”
“能量不小嘛。”宋一坤把毛巾放回原处,从茶几上拿起香烟点燃一支,说,“江蔽在有限的时间内能糊弄住一帮文化商人,本身就不简单。”
江薇说:“给你看一样东西,不准取笑。”
那是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意大利国罗马欧亚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蔽。下面是地址和电话通讯号码。名片用中、意两种文字印制,还有一个中国联络处的地址,大概是苏卫国的文化公司所在地。
宋一坤笑了,说:“一个只有你和阿杰两个人的小公司,这个经理‘总’得起来吗?”
“总不起来也得总,”江薇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兴这一套,不然没人理睬你,既然我是总经理,那阿杰就是董事长了。”
夏英杰也忍不住笑了。
宋一坤说:“当心,别吹破了。”
江薇说:“以后我的工作就是吹。我们一方面在国内推出新人、新书、新歌,另一方面我在国外想尽一切办法在华人刊物上发表评论,反过来我们就可以操纵国内的新闻评论,说某人、某书、某歌在海外引起了很大反响,三吹两吹,行情就上涨了。当然,文化产品的质量总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那个不能叫吹,那叫营销策略。”宋一坤说。
“都一样。”江薇说,“我们是想利用自己的特长和优势,以最小的投人,获得广告所达不到的宣传效果,最终还是开发国内文化市场。”
夏英杰看看手表说:“一坤,时间不早了,快把你那口烟抽了,江薇来接你去吃早茶。”
江薇解释道:“今天是苏卫国做东,约好了七点半他在国际饭店等我们,说白了就是想见见你坤哥,他一直想知道阿杰身后的那个神秘人物。”
夏英杰笑着说:“昨晚我对苏经理说,我家一坤是无业游民,见了大经理就胆怯,见了陌生人就怕羞,所以不会来的。”
宋一坤憨憨地笑了。
江薇对夏英杰说:“那咱们就别等了;。”
夏英杰说:“我也不能去了,你替找向苏经理解释一下。现在是七点,高起飞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我们至少得提前一小时到达机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和一坤单独吃顿饭,多呆一会儿。”
江薇离开后,宋一坤说:“外面天气不错,咱们出去情调一下怎么样?”
“你也会情调?”夏英杰笑了,问,“怎么情调?”
“吃地摊嘛。”宋一坤说,“吃地摊可不简单,它需要很高的境界。你不必装腔作势,你不必注意别人的盘子会不会使你感到寒酸,而根据别人的盘子来决定你的饭菜规格。你不是吃给别人看而是吃给自己,你可以随心所欲体会自由的感觉。你说,这算不算返朴归真的文化情调?”
“言之有理。”夏英杰笑道,“不过你找姑娘的时候可别吃地摊,人家才不吃你那一套呢。”
宋一坤说:“我根本不去找姑娘。”
“还算机灵。”夏英杰亲呢地拧了拧他的耳朵。
离越秀饭店不远有一个早市,地摊小吃一个接着一个,各种风味食品琳琅满目,每个摊位都或多或少地坐着一些食客,在寒冷的天气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非常吸引人。
夏英杰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吃北京豆汁儿加麻花,宋一坤从别处端来一碗四川麻辣面坐过来。宋一坤说:“你真能沉住气,出国这么大的事居然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十个女人九个都做不到。”
夏英杰说:“回家还不容易?正因为是大事我才不想惊动家里,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再告诉他们也不迟。我不能和江薇比,她的家就在北京。现在天气这么冷,我不想让父母来回折腾,万一情况有变你我都尴尬。”
“叶红军办事,我放心。”宋一坤说,“你千万把磁盘带好了,一百多万字的资料整理出来对不容易,什么东西都丢了也别弄丢资料,你能否在文坛上站住脚,能否在社会上形成你的读者群,下一本书的质量至关重要,只能写好,不能降格。我在这边随时关注你的写作进展,你也可以请教叶红军,他是实力派人物。江薇的生意让她搞去,只要不捅大漏子就行,但是你不能介入,你不能干急功近利的事,你的任务就是把根基打牢。”
夏英杰说:“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要到国外去,或者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打发出去。我不是说出国不好,现在谁不想出去?但是我们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出路注定是在国内。”
“里应外合不是更好吗?”
“我不管那些,重要的是我们得在一起。”夏英杰说,“如果我在罗马能站住脚,那你就必须得做决定,要么把你接过去,要么我回来,长期天各一方我决不答应。”
快吃完饭的时候,宋一坤问:“机场是公共场所,有件事要不要提醒你?”
“什么事?”夏英杰反问。
宋一坤说:“你知道女人临别时会做什么。所以,呆会儿回到房间你把机场要做的动作提前都做了,不然机场那么多人,太难为情。”
夏英杰说:“什么事一到你这儿都得程序化,人都快变成机器了,早晚我得把你改造过来。”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房间,离开越秀饭店之前,夏英杰并没有预演分别的一幕,她显得格外平静,好像不是分别,而是挽着丈夫回家。
夏英杰和江薇在机场会合了。
前来为江薇送行的亲戚朋友有十几个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夏英杰和宋一坤站在大厅的一角,相比之下显得冷冷清清,甚至有些凄凉。但是夏英杰愿意就这样两个人呆着。
开始检票了,旅客在每个关口排起了长队,夏英杰夹在队伍中,宋一坤在不远处目送着她。
夏英杰低着头随着队伍向前移动,就在接近入口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入宋一坤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失声哭了出来。
宋一坤抚摸的她的头故意轻松地说:“咱们不是讲好的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很快就能见面的。”
“你看,我又犯规了。”夏英杰含着眼泪凄然一笑,说,“有句话太酸了,我怕你听了酸掉牙,所以得托着你的下巴才能说。”
“我能顶住。”宋一坤笑道。
“我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夏英杰的手还是托住了宋一坤的下巴,要说的话还没出口,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句话是:“我在海口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