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干的塔吉克人(东帕米尔的塔吉克人)
塔什干的塔吉克人(东帕米尔的塔吉克人)塔吉克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成婚到最后辞世,没有一个环节由你独立承当,必有族人的呵护相伴。在藏族丧俗中,最高规格为塔藏,其次为天葬、火葬,病故、残疾或戴罪的人为水葬。塔吉克人没这种区别,送葬方式与哭别的痛彻是一样的。净身、撕裁裹尸衣、迎宾、待客、抬尸、撬石板砌坟、送尸入墓到最后一锨一锨地掩埋,没人袖手旁观。驼运尸体的骆驼被众人簇拥着,一根牵着骆驼的牦牛毛绳在每个人手中轮转,每个人都在用极尽可能的方式为逝者送别。夏牧场的牧归自2012年开始历时两年,从塔什库尔干河谷翻越依斯通山海拔4700米的盖加克达坂,一条新修的砾石路通达勒斯卡姆村。沿札莱甫相河零星分布的十一个自然村,有了除河流之外的另一种连接方式。由此,东部帕米尔高原最宽广、居住人口最多的两大河谷,第一次有了除无数隐密牧道之外更加便捷的通途。勒斯卡姆村长久保持着塔什库尔干县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村子的记录。据105岁的吾守尔·尼牙孜老人描述,在
Below Muztagh Ata
在慕士塔格峰之下
塔吉克人居住的区域,最高的山峰都被称作“慕士塔格”,意为:“冰山父亲”
文、图 | 刘湘晨
自2012年开始历时两年,从塔什库尔干河谷翻越依斯通山海拔4700米的盖加克达坂,一条新修的砾石路通达勒斯卡姆村。沿札莱甫相河零星分布的十一个自然村,有了除河流之外的另一种连接方式。由此,东部帕米尔高原最宽广、居住人口最多的两大河谷,第一次有了除无数隐密牧道之外更加便捷的通途。
勒斯卡姆村长久保持着塔什库尔干县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村子的记录。
据105岁的吾守尔·尼牙孜老人描述,在他稍年轻的时候,札莱甫相河谷林木密布,如今穹托阔依数千亩的野生沙棘林和河滩草甸不及当年1/4的面积。1950年代中印战争时,扎莱甫相河谷是中印边界前沿的薪柴供给。
夏牧场的牧归
塔吉克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成婚到最后辞世,没有一个环节由你独立承当,必有族人的呵护相伴。在藏族丧俗中,最高规格为塔藏,其次为天葬、火葬,病故、残疾或戴罪的人为水葬。塔吉克人没这种区别,送葬方式与哭别的痛彻是一样的。净身、撕裁裹尸衣、迎宾、待客、抬尸、撬石板砌坟、送尸入墓到最后一锨一锨地掩埋,没人袖手旁观。驼运尸体的骆驼被众人簇拥着,一根牵着骆驼的牦牛毛绳在每个人手中轮转,每个人都在用极尽可能的方式为逝者送别。
Extremely Stable Marriage
超稳定的婚姻家庭
塔吉克人的婚姻极为特殊,每个人婚前先为自己选一位“婚姻之父”,比彩礼更重要。婚姻中的双方若以各自父母为最终调节平台,不同的利益可能导致矛盾无法调和。“婚姻之父”能提供周到、仔细的体察、咨询与协调,并且终生负责,保证了家庭具有超高的稳定性。
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亲属远近仍是婚姻最重要的选择标准,几乎与世界上的所有民族都不同。
春牧场每天喂小羊的长孙媳塔吉古丽
以吾守尔·尼牙孜家族为例,吾守尔·尼牙孜娶了扬通汗·加玛拉力的妹妹白给姆·加玛拉力为妻,吾守尔·尼牙孜将同父异母的妹妺努尔孜尤妮·尼牙孜许配给扬通汗·加玛拉力的儿子加玛拉力·扬通汗。再后来,加玛拉力·扬通汗与吾守尔·尼牙孜妺妹努尔孜尤妮·尼牙孜所生的儿子霍斯洛·加玛拉力又娶了吾守尔·尼牙孜与白给木·加玛拉力最小的女儿依扎提白给木·吾守尔。
在上述三组婚姻关系中,代际之间的界限被混淆:
第一代的吾守尔·尼牙孜与白给姆·加玛拉力是第二代加玛拉力·扬通汗的姑夫、姑姑,同时,又是妻舅与妻舅母;加玛拉力·扬通汗的身份既是侄子,又是妹夫。
又因为后来霍斯洛·加玛拉力与依扎提白给姆·吾守尔的婚姻,加玛拉力·扬通汗夫妇与吾守尔·尼牙孜夫妇又成为儿女亲家,彼此拥有让外人无法理解的多重亲属关系与称谓。
这些都是皮里克节的火把
在东帕高原,塔吉克人姻亲关系之复杂,常是外人难以窥透、理解的隐秘,尤以勒斯卡姆村最典型。
勒斯卡姆全村二百多户,最远不超过四代,最近的间隔仅有两代,基于血缘或近或远的联系就会使彼此成为亲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婚姻关系。
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长女苏妮克·吾守尔嫁给了依扎提汗·买热买提汗,依扎提汗·买热买提汗的妹妹扎帕尔汗·买热买提汗嫁给了吾守尔·尼牙孜的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这是一组换亲关系。与一般彩礼、牲畜和地产的置换有所不同,塔吉克人更多的是交换婚姻机会。
依扎提汗·买热买提汗的弟弟杜尔苏力坦·买热买提汗娶了比尤布尼克与迪力克·加马拉里的女儿尼牙孜罕·比尤布尼克,祖木来提·吾守尔与扎帕尔汗·买热买提汗的儿子买热买提汗·祖木来提娶了比尤布尼克与迪力克·加马拉里的另一个女儿阿孜比给姆·比尤布尼克,在这组婚姻关系中,作为舅舅的杜尔苏力坦·买热买提汗和作为外甥的买热买提汗·祖木来提娶的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一对姐妹。
能够确定不至混乱的有两点:
一,同父母所生的子女不可通婚;
二,同兄弟各自婚后的子女不可通婚。但同兄妹婚后各自的子女不在这个禁忌之内。
塔吉克的小姑娘
显然,塔吉克人对父系血缘的基本要求已远在其他民族血缘姻亲的临界之下,在女性方面,就完全没有类似的警惕与禁忌,女人的诸如辈分、亲缘远近都可以不予考虑。
塔吉克人的婚姻方式丝毫没有基因学与遗传学的依据,但不能不让人称奇的是,就人口平均概率而言,他们近亲繁殖的残疾率已低得惊人,被称作世界遗传学的奇迹。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与塔吉克人普遍的RH2阴性血型有关,详情不得其解。
塔吉克人独特的人际关系与婚姻关系,都与高原独特的地缘环境直接相关。空旷而严苛的环境与稀少的人口,使得每个人都是他人生存的必要前提,彼此相互依存。工业革命创造的物质财富带来的最大变化是人与人的相互需求大为降低,彼此呵护与关心成为多余。塔吉克人则足以唤起人类久已丢失的情感与彼此给予的暖意,他们的生存方式留待今天本身就是一个谜。
扎莱甫相河谷
当地的俗语“不要在河对面种地,不要在达坂的另一边找老婆”,再恰当不过地表述了帕米尔高原地理对人类行为的影响与操控,只要改变一个条件,封闭的状态就会打破。
2013年岁末,我的好友加玛拉力·扬通汉的小女儿出嫁,女婿是远在200公里外班迪尔乡的一位出租车司机。与祖祖辈辈勒斯卡姆人最大的不同是,这桩婚姻没有任何亲缘背景。因为有了一条路的开通,深居的塔吉克人第一次有了向别处、向远方瞭望的可能。
Naan & Flour
馕和面粉
塔吉克人见面必吃,一天里有多少次客人,就会有多少次抻展餐布,哪怕仅是一个馕和一碗茶,到访的人也许只象征性地掰一小块儿馕尝尝,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在帕米尔高原,“吃”是件神圣的事。无论在牧场的石屋还是转场途经的路边,每遇有客,相互问候后,主人就会为客人铺开餐布,逐一递上馕和茶。刚撂下的盛酸奶或肉汤的碗,用碗的人或收碗的女主人会用手指或直接用舌头把碗仔细刮一遍、舔一遍,掉落的馕屑或饭粒要捡起来吃掉。多少年过去,不管掉哪儿,我也会毫不迟疑地把掉落的饭渣儿捡起来吃下去。对食物的态度,是他们判断你与他们距离远近最重要的指标。
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特有的花馕
特殊的高原环境,使馕和面粉被赋予极高的价值。塔吉克人的婚礼,从一小片手工绣,到牦牛、骆驼这些大牲畜——现在是摩托车这样的重礼,价值会有很大差异,不变的、任何时候不能或缺的,唯有面粉。撒在新人和来客的肩头,撒在彩礼或每件陪嫁物上,撒在新屋里或第一次启用的灶坑边儿。
在东帕高原,面粉的使用十分普遍。肖贡巴哈节、皮里克节、肉孜节、古尔邦节……所有宗教、非宗教的节日都会使用,最极致的是撒面粉花儿和在墙上用面粉绘出图案,有太阳、树、花毡和羊群……有一种特别的用法儿现在不大看得到了,谁家生了孩子,来看孩子的人会给新生儿撒面粉祝福。等到孩子长大,就会成为当初撒面粉人家的儿媳妇或女婿,当年撒的就是婚约。
馕在他们的生活中意义重大
塔吉克人有三种撒面粉仪式:撒纯白面粉是“普图克”,多用于年节喜庆和一般社交往来;“苏特尔赫”,在面粉中混入酥油,专用于葬礼场合或前往麻札时;“帕塔卡支”,除了酥油,还混入当地稀缺的柏树叶,浓郁的艳香接近藏地的煨桑。
葬礼中多处会用到“苏特尔赫”。尸体被抬出门之前,门外点一处火,这时候要撒。面粉代表农耕,酥油代表高山游牧。到了墓地,燃起火堆,每个人都捻一撮“苏特尔赫”抛撒火中。新月升起,逝者的男性至亲再次聚会,点起酥油灯通宵不熄,众人彻夜诵经为亡魂超度,也会往火堆上撒“苏特尔赫”。
转场之前告别,远人来访,上门提亲,或者皮里克(火把)节、古尔邦节,人们都会到麻札向圣者遗迹、向所有塔吉克人认定的自然与非自然对象,向墓中的逝者抛撒“苏特尔赫”。
每天离不开的馕坑大致定位了塔吉克妇女的人生
“帕塔卡支”的使用很明确,就是牧场环境的专用。当地人以为,柏叶的香气能为牲畜驱除病害,使用的时间多是在转场最开始时和每天牲畜出圈时。烟气缓缓升起、缭绕,大小牲畜从烟雾中走过。高原广大,每一天每一刻,无不被每位牧人的心理氛围所充满,其中的诗意与妙曼,也许是外人永远无法体味和理解的。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对面粉的认知与使用,成为一种约定成俗的坚持与墨守,一旦被触犯,会让所有人惶恐不安,觉得被侵犯,其程度超过你对教规某种程度的懈怠。这源于深刻而久远的生存忧惧。直到今天,东帕的塔吉克人都不敢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掉以轻心。
Spiritual World
精神世界
久驻东帕,每天凌晨的早祷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不是阴云密布,能看到晨星闪烁。持续一个小时的早祷结束,天际渐渐透朗,深灰、浅灰、泛白,最终彩霞满天。
吾守尔·尼牙孜家跟数年前比较,最大的变化是年近四十的孙子们马木提·达吾提、卡斯木·达吾提和买热买提汗·祖木来提对早祷投入的态度。不再是多年前跪在祖父一旁笨拙的学语,没有什么动静再能转移他们此时的注意力,他们的诵经声已是屋里早祷能听到的最突出、最具质感的声音,他们是包括祖母、母亲和妻子在内的女人们簇拥的中心。让我最吃惊的是长孙马木提,时常看到他微闭的双目被泪水濡湿,能感到他每天都在经历内心最极致的心境,完成每天自我的一次内心观照。
最温暖的是早祷的最后一项仪式,祖父母、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媳与孙女之间,以教友之礼相互问候、祝福,一天由此拉开序幕。
趟过札莱甫相河的夏季转场
老吾守尔是东帕高原仅有的一位在十九世纪初外出求学的人,从高原东部边缘随驼队走到喀什噶尔,单程就是一个多月。后来他留在塔什库尔干县城小学做教员,再后来曾任“三区革命军”某骑兵团参谋长,他有多次离帕米尔高原而去的可能,但都放弃了,最终踞守家乡的几间石头房子度过一生,只愿每天静静地祷告不被打扰。长子达吾提·吾守尔做了数十年村长村支书,除每天餐后或节庆、婚丧必须的礼节,他不参加祷告。三儿子苏莱曼夏·吾守尔是札莱甫相河谷走出去的最为声名卓著的人,做过达尔达布乡的乡长,只有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跟随父亲成为一名终生“哈里派”。
老吾守尔与次子以伊斯兰教专业学养见长,几位逐渐长成的孙子经历了抄写经文到闭目能诵的阶段,祖母、儿媳和孙儿媳们完全不同,我吃惊她们念诵的不是男人们念诵的阿拉伯文,而是通常的塔吉克语。再仔细听,除了安拉和常规的一些诵语,你在她们的祷告中听不到多少经文吟诵,更多的只是家中长辈和孩子们的名字与家里絮絮叨叨的一些琐事。
长老吾守尔·尼亚孜
在东帕高原,男性的识读能力普遍高于女性,女性婚前从父,婚后从夫,自小受父辈、兄长及后来丈夫的影响选择祷告或不祷告(在东帕高原,不是每家都每天祷告)。祷告时能默诵多少经文,全凭自己的努力与用心,没有硬性要求。她们拥有信徒身份,履行必要的仪式,拥有同样的倾诉对象,倾诉的内容却是私密、个人化的,带有极强的现实因素。
德高望重、最有身份的人,常与他的伊斯兰教学养相关。但对面粉内在价值的一致认定,对人际关系的高度关注和对火的由衷敬畏,是每一位塔吉克人不需要理解就能接受、就能将其作为意识、心理和行为最重要参照的守则。
在吾守尔·尼牙孜老人家的屋后,有一座被称作“其拉克”的麻札,相传早年曾有传道圣徒夜宿此地,每逢节庆,人们都会在此聚集并履行仪式,稍让人疑惑的是麻札之上树立的若数枝干。在早期萨满时期,树干是人天沟通的中介,与后来的伊斯兰教属两个文化系统。整个仪式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是点火和众人各捻一撮面粉撒在火上并撩起烟火拂面祷告,默诵的是伊斯兰经文,形式却与伊斯兰教相去甚远。
皮里克节的祈福仪式
塔吉克人的墓葬多会有牦牛毛的粗绳环围,入殓时会给墓堆洒很多水,每年的肉孜节或皮里克节上坟,点火、撒面粉都是少不了的必要环节。
还有,肖贡巴哈节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是跳火,大人、孩子从火上跳过去,得到火的庇护,能跳过去意味着你是一个不受罪恶累赘的人。
再譬如,直到今天,塔吉克人仍用羊的肩胛骨卜算前世、祸福,会不会下雪、有没有来客。
在东帕高原,你能看到塔吉克人的多种崇拜对象:鹰,冰山,柏树,泉水或岩石,火……其中最重要的是太阳。雪季长短,草情好坏,畜群、羊毛或酥油的多少,都与太阳相关,由此形成专门的仪式、节日和图腾。肖贡巴哈节是塔吉克人的春节,产生的年代早于伊斯兰教的传入;节日伊始,最抢眼的仪式是用耕牛拖着犁在门前犁一个大圆,塔吉克人把它视作太阳。
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岩画
火被认为是太阳的直接指代,婚礼、葬礼、节日或畜群转场,驱凶避邪,祈禧降福,在塔吉克人所有重要的场景中都会反复使用。2013年,东帕高原最重要的考古发现,是由巫新华博士主持的吉尔赞喀勒黑白石条古墓群的发掘,在塔什库尔干河谷最北端,东、西两边被大山环围,整个墓地为宽大谷地中渐渐隆起的一个台地,东侧是塔什库尔干河被分成数脉的蜿蜒流水和由河脉延伸出来的数片河漫滩草甸。这个地形、地势,就是今天看来也是一个祭坛的最好选址。
古墓葬的标志性特征是地表的黑白石条,以均匀的黑石头和白石头在地表铺成宽条状间隔分布,让人联想到太阳放射的光芒。它不是单体墓葬,有多名女性与儿童在内,初步分析距今2500年,为亚欧大陆范围内首次发现的距今最早的拜火教遗址,为拜火教的亚洲起源说提供了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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