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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两人死在家中(故事母亲去世兄妹3人逃离家庭)

姐妹两人死在家中(故事母亲去世兄妹3人逃离家庭)安桑,十八岁,两次杀人,这是他第二次出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无罪的。忽然,他停住了。遥远的方向,狱官用粗粝的嗓音大喊着:“死刑犯安桑,即日无罪释放。”光芒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夺门而入,打在他略生胡茬的脸上,一片模糊的白。他奋力提起嘴角,想像其他假释犯一样,表露出满腔欣喜来,可他居然没办法做到。

姐妹两人死在家中(故事母亲去世兄妹3人逃离家庭)(1)

本故事已由作者:温裘,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重枷卸下,牢门洞开。

天光大盛的瞬间,两侧牢房中的死刑犯们纷纷躁动起来,仿佛随时要化去的肮脏厉鬼,齐齐扑向他,却又被铁栅禁锢。狭窄的过道就像一根垂入深井的绳,把当中的少年拉上去,而余人皆困在井中,焦灼地等待溺亡。

忽然,他停住了。

遥远的方向,狱官用粗粝的嗓音大喊着:“死刑犯安桑,即日无罪释放。”

光芒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夺门而入,打在他略生胡茬的脸上,一片模糊的白。他奋力提起嘴角,想像其他假释犯一样,表露出满腔欣喜来,可他居然没办法做到。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无罪的。

安桑,十八岁,两次杀人,这是他第二次出狱。

安桑走出去的时候,狱官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释放的是不是一个恶魔。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个残忍弑父后,又补刀十数次的少年曾是位衣冠楚楚的太学生。

他也曾坐明堂,诵诗书,礼乐琅琅,挥翰临池。

他也曾尊师长,友兄弟,进退合度,为诸生典范。

他也曾在春服既成的时节,浴乎沂,风乎舞雩,与同窗们高歌着归去。

而如今这一切皆烟消云散。

安桑抬起头仰望牢狱四围的高墙,忽觉人生真如大梦一场,他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好时光实在太短。

这本该是多么好的一年,在祭酒大人的帮助下,弟弟安藤也和他一样,顺利考入太学读书。

小妹虽满口说着:“家里就交给我,哥哥去考个状元回来!”可作为大哥,他哪里忍心将所有的担子都放在安荞一个小姑娘肩上。为了补贴家用,他便向司业大人申请,每日只在学堂念半天书,其余时候都在对街张屠户家帮忙。

杀猪宰羊不是份体面活计,张屠户又是暴烈性子,安桑整日被他吼得没了脾气,对谁说话都是低着头,慢声细语的。在外人看来正是个年轻的老好人形象。

每当日暮人潮散去,他就会在肉铺对面买三个大菜包。不久,外出兜售胭脂粉盒的妹妹也回来了,兄妹二人就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踮着脚望向路的尽头。

天上第一颗星星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总会看见安藤呼扇着青衣,踏着满路明月光跑回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整条巷子都听得见。接过最后一个包子后,他难免要大声抱怨:“哥,都凉啦!”

听到这话,安荞小妹妹就会跳着把嘴凑上去道:“二哥,你不吃我吃!”

鸡回窝,羊入圈,只有这样干净安宁的夜色里,炊烟气才显得格外温暖。

三个人挎着胳膊并排走在街上,踩着青石板上的人影。安藤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太学中那点事,盯着路面的安桑却发现,弟弟已经快同自己一样高了,只有妹妹个子仍小小的,始终不见长。

“大哥,今天我去东巷院卖胭脂,有个姐姐要给我件衣裳穿,我没要。”安荞肚子里藏不住话,颇为遗憾地大声道,语气中却强撑出几分自豪。

“你是不是傻瓜?”安藤毫不留情道。

安荞连忙辩解道:“因为大哥说了,要人家的东西,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人可以穷,但不能失了骨气!”

安桑听罢,怜爱地摸了摸妹妹的头道:“小妹说得对。”

看大哥站在安荞那边,安藤连忙抢白道:“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说她傻瓜是因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要说出来炫耀。略!真是小狗肚子里装不下二斤香油!”

“你在太学都学了些什么东西!一天就想着怎么欺负我是不是?”

安藤吐着舌头挑衅,却被安荞一把拧住了耳朵,两个人把安桑夹在当中打得不可开交。他双臂一揽,将两个小鬼都搂在怀里,无声将眼睛笑成了眯眯的两条缝,慨叹道:“不需要被谁怜悯,只要我们兄妹三人在一起,就能努力地活下去。”

三个人笑闹回到家,还没进院,却远远望见靠窗的那盏灯已经亮了。第一个反应的是安荞,她抱着大哥胳膊,又往二哥身后拼命躲着道:“他找来了,咱……咱们别回去了……”

安藤抱住瑟瑟发抖的妹妹,安抚道:“没事,这是咱们家,凭什么不能回?待会儿他要是动手的话,你就先跑,有我和大哥拦着。”

只有安桑怔怔望着窗纸上闪动的人影,愣了片刻,忽然醒悟道:“钱!”

冲进屋里的时候,父亲果然已经将藏在各处的钱都翻了出来,正坐在地上点数,满室酒气冲鼻。

安藤护着安荞站在门口,安桑面无表情地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就去抓地上的铜板,被酣醉的父亲一巴掌打在脸上,翻倒在地。

安荞被吓得尖叫了一声,父亲却已经抓住安桑的衣襟,想把他迅速塞进去的一把铜板抢回来。安桑嘴角浮起青紫,却仍死死护住钱,又红着眼去抠父亲攥着铜板的手,从嗓子里低吼着:“你还给我们!”

这已经不是父亲第一次找来了,十四岁那年,母亲身故,安桑抱着快被打死的弟妹搬了家,靠着微薄的薪俸到处租房住,想要彻底脱离父亲的施暴。

想不到父亲在花光家里所有积蓄后,又很快赌博输掉了房子,随后便开始游魂般地搜寻勒索他们兄妹。

但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家务事,即便报官也无济于事。况且安桑今年已经十七岁,说不准官府还会要他们尽孝赡养醉鬼父亲,所以他们能做的,只有跑,只有藏。

但学业在身,出不去长安城,他们又能藏多久呢?

父亲趁着酒劲,加之身强体壮,很快将安桑压倒在地,口中骂道:“老子是你们的爹!还跟老子藏钱,你个畜生!不孝子!”

母亲去世,兄妹3人逃离家庭,多年后缺钱买酒的父亲找上门。

安桑被他拳头掼在脸上,仍只顾护着抢来的钱,涨红着脸翻滚着嘶吼道:“你不是!你不是!你害死了娘!”

被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心虚,父亲举起拳头,就向他眼眶砸去,却还未等挥下,就在一声钝响中停住了动作。

安藤举着旧灯台,两股战战地望着倒地的父亲,张了张嘴,自问道:“我是不是杀了他?我杀人了!”

灯台的落地声中,安桑爬过去探向父亲鼻息,镇定道:“他没死。”又摸索着将铜板都搜出来,揣好了道,“小藤,咱们两个一起,把他抛到大街上去。”

深夜时分,安桑已经将家里所有门窗都上了锁,可闭着双眼,还是无法入眠。黑暗中,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把家里的钱藏到哪去,藏近了很快就会被父亲翻到,藏远了又不能放心……

正思索着,忽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寂静的屋中传来安荞猫儿似的问话:“大哥,能不能点灯睡呀?我害怕。”

安桑眼角一瞬间就酸涩起来,恍惚间竟遗憾,方才为何没将父亲打死,但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压下了。

因为杀人是要偿命的,为那样一个人赔上他们中任何人的性命,都太不值得。

“你在发什么呆呢?”缓过神来的安桑,抬头便撞入双河川般的眼睛里,“父王邀你进去聊聊。”

微微俯身的少女身上焕发出一种难得的大气,说话间却带了几分调皮笑意,簪在鬓边的步摇闪闪亮亮的,一如她眸中的水光。

一看便知,是住在云丛锦绣中的人物。

“哦……是!”安桑弹也似的站起来,瞬间攥紧的掌心油腻腻的,他低着头大步转走,“那郡主,我去了。”

看日头,快到拂蕙贤女庄开课的时辰了,难怪南华郡主会出现在门口。不远处的车轿已经备好,安桑偷瞥了一眼,缩着肩继续向寿王府内走去。

每天清早,他都会替张屠夫来给寿王府送新鲜猪肉。细麻绳浸满猪油,提在手中,与他身上那件青衣极不相称,然后他便直接用最快脚程,奔到太学去,日日如此。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堂堂寿王殿下会来到他面前,同他说话,问起他的家境,并邀请他到自己的书房中对谈诗书。

寿王虽贵为皇亲,年轻时却也是苦过的。他赏识安桑的才华,诚心想要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并屡次提出,要帮助他们一家。

但安桑拒绝了,他们兄妹三个虽过得苦一些,但至少有手有脚,他一直觉得受助这种事是会形成习惯的,仅剩的少年意气,让他不愿意设想自己向对方伸手的那一天。

寿王殿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这身青衣,那么他绝不能让这身青衣失掉尊严。

“安桑!”

熟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立即停住,而后慢慢扭转脊梁骨,疑惑道:“在?”

话音落时,南华郡主已提着厚重长裙,几步跑到了他身边,“你这里是怎么了?”她指着自己的嘴角,“有谁欺负你了吗?”

听到这话,安桑原本黯淡的眼中忽然闪动了一下,是明显的受宠若惊。他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在刺痛中期期艾艾道:“没……没有……”

说这话时他的脸已经有点热了,只是红色还没来得及透出来。

“要是家里有事,可一定要跟我和父王说,一定啊。”

望着她眼中的认真,安桑点了点头,知道她与她父王一样诚心诚意,他们都是好人。

直到这个早晨,安桑都真切地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寿王府的庇护。

尽管昨晚的风波使他有些精神恹恹,但站在寿王府的书房里,他仍不输一个太学生指点山河的气魄。他庆幸并自豪着,自己能与寿王殿下莫逆相交,共棋一枰。

千金翰墨,团团烟罗离他都太过遥远,他甚至连正视美丽的南华郡主一眼都觉僭越。他无意去攀,所贪求的,不过是腰杆笔直的片刻,不过是挥毫对诗时畅快的呼吸。

为此旷掉了一上午的课,安桑也觉值得,临拐进街巷时,他口中仍在咂摸着与寿王殿下争论的词句。但这小声的沉吟很快被喧嚣打断,就在肉铺旁,张屠户和人打起来了。

围观的人群重重叠了几层,看热闹的许多,上去拉架的却是寥寥。

张屠户的老婆急得一头一脸是汗,从人堆里挤出来,拽着安桑嗓门嘹亮道:“安桑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小伙子有力气,快去把他们拉开,不然要出人命啦!”

她本人腰胸一围,滚滚浑圆,也不知道怎么判断出,细胳膊细腿的安桑比自己强壮,连哭带号地就把他往人群中心拉。最里头张屠户和那人已打得热火朝天,对方是个肌肉虬结的泼皮,这样两个人扭打到一起,地面都震几震。

拉架的人都上不去手,安桑被丢到混乱中,心知这种情况理应去报官,但耳边嘈杂涌进脑子里,一夜没睡的恶果便显现出来。他的行动跟不上头脑,脚底虚浮,眼前开始发花。

张屠户和泼皮的拳头你来我往,拉架众人的双手胡乱扯着他的衣边。就在这场荒谬的你推我搡中,安桑被挤到了肉铺旁边。

恰在此时,一道刺目的白光劈开视野,也让他的神思瞬间回笼。是张屠户顺手抄起了刀,就要扎向泼皮!

安桑晃晃荡荡走在牢狱的过道上,上着重枷,两旁的牢房中不断有手伸出来,喊冤之声犹如鬼哭,他却听不见。

他在用力地回想那个泼皮是怎么死的。

最近的记忆是他手中紧握着染血的杀猪刀,刀尖所指的方向,有热血不断从泼皮胸腹中涌出来,而那双泛青的眼仍在紧紧瞪着他。

一刀毙命,蓄意杀人都未必这样稳准狠。

越往里走,视野就越黑暗,到最后只有挂壁上的灯火,在黑暗中挣扎跳动,使此间越发肖似无间。

他觉得自己是想不出了,这就像命运恶意的玩笑,或许自己根本没有杀人,只是玩笑的最后刀传到了自己手中,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阴惨惨地笑:“认命吧。”

视野猩红,他倾身呕吐在了牢房门口。

因为这,当晚他几乎被同囚的罪犯们活活打死。清晨时分。他整个人窝在墙角,青衣上尽是血臭和污秽的气息,喉咙口堵着一口血,身后都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仇视人间,恶意汹汹,他们哭着骂着,说着肮脏的笑话等待斩刑,他绝不该在这里。

即将面对的是死刑,他当然不惧这一顿打。

可他哪敢认命?

他颤抖着将肿起的脸埋在臂弯里,静静地想,弟弟妹妹都急疯了吧?

安藤和安荞的确快急疯了。

杀人偿命,按律法安桑必死无疑。这两个孩子一个十五岁,一个才十三,四顾举目无亲,别说救哥哥,他们想尽所有办法,却连见安桑一面都做不到。

安荞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快哭成了桃,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的好哥哥身上;而将妹妹护在怀里的安藤也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在用一个少年人最后的毅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崩溃,擦干妹妹的泪水,他决定腆着脸去求祭酒大人。

作为一个新生,他几乎没见过祭酒大人几面,因此也自知希望渺茫。满头白发的老者听到这个消息后震惊不已,安抚过他们后,背着手在屋中徘徊不住,仿佛受难的是自己的孙儿。

过了好久,他才用满布皱纹的手拉住安藤道:“孩子,老夫虽身为祭酒,却无法干涉刑狱之事,但你们可以去找一个人,他一定会帮安桑的!”

三日后,牢门打开,饱受摧残的安桑在大门外看到了弟弟妹妹,还有站在一旁的寿王殿下。

“没事了,安桑。”

缓带轻裘的亲王满目关怀,上前想要用力握一握他的双手,可安桑却颤抖地避开了,自觉满身肮脏,忽然他双膝坍塌一般,跪伏在地上。

“多谢殿下隆恩。”

他的身子重得很,拉都拉不起来,而贴在泥土上的面容早已被眼泪糊满。安桑知道有什么不同了,这一拜以后,他与寿王殿下将再不是朋友,他做了此生最不愿做的事。可除此以外,他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寿王殿下的救命大恩。

他再未踏进过寿王府的书房。

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洗净青衣,来到了久违的太学。

只身穿过重重碑林,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就散开了,凭空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来。新朋旧友,无一人过来同他说话,仿佛有什么将他与过去的世界隔开了。

“杀人犯”这个称谓毕竟离学生们的生活太远,他们不敢试探,眼前的安桑还是不是过去的那个安桑。

没有几个是坏孩子,或许几天过去,他们就会放下芥蒂,和好如初。可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他今日是为退学而来的。

“安桑你听着,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愿意,太学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白发老人望着他双手捧上的青衣,老泪纵横,他知道安桑放弃的不只是这几年的学业,还有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人生。

“不,祭酒大人。”他的眼泪仿佛早在狱中流干了,只剩下淡淡的笑,“手脏了就是脏了。”

从祭酒大人拉着他的手,将他领入太学的那一天起,太学在他眼中就不只是座念书的学堂,这是人间最后一方净土,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它,自己也不行。

苦劝,无果。

他深揖一礼,决然地转身离去,徒留那位从容半生的老人拾起他的青衣,泣不成声:“老夫从未想过,读书不仅没能给你未来,反而给你更多痛苦,或许老夫从一开始便不该助你入学,让你成为一位仁义之士。”

这是安桑毕生听过最悲哀的话语,仿佛在用钝刀子,狠狠剐他的心。

安藤在太学和人家打起来了。

安桑赶到时,围着他的那几个少年惊恐四散,人群中安藤满头满脸全是血,仍拽不住地往上扑。无疑是安藤先动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他,安藤吐出一口血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从市井学来的粗话。

“你站起来。”安桑严肃地望着弟弟,“为什么打架?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安藤拍拍屁股,在大太阳地儿上蹭了蹭身上的血,脚步有点打晃,只是不吭声。

“我问你呢!为什么打架?我送你来太学是为了让你斗殴的吗?”安桑厉声喝道。

安藤还是没有动,四周的学子们倒先被吓得颤了几颤。

“他们……他们说……”安藤咬着牙说不出口,那些阴阳怪气侮辱大哥的话,他想到就血气上涌。

安桑又何尝不懂?出狱已经几个月了,可他仍连份谋生的活计都找不到,休说雇佣他做工,就连邻居们也都日日将门窗紧锁,防瘟神一样避着他,有几户甚至携家带口地搬走了。

所有人看他的神情,都好像他生来就会杀人一样。

流言日起,杀人犯可怕,莫名被无罪释放的杀人犯更加可怕,即使他什么也没做,但他只要在那里,就是潜在的祸患。每个人都盼望他从街上搬走,从长安城消失,最好从这个世上消失。

一天夜里,小屋一角甚至被人放了把火,熊熊烧起来,幸亏他睡得不安稳,才叫醒弟弟妹妹,匆忙将火焰扑灭。直到现在,那里仍残留着一大团炭色,像是一块污点。

安荞还好,被这种日子折磨的安藤却越来越敏感易怒,变得性情尖锐起来。这种难以发泄的憋屈在今日终于喷薄,他由杀人犯的家人滑向了真正的暴徒。

“小藤,你听着,不该是这样的。”安桑情绪缓和下来,蹲下身用衣袖轻轻擦过他的伤口,可究竟该怎样,他作为兄长也说不出。

这天他将受伤的安藤带回了家,想和他把道理讲明白,书还是要念下去的,如果小藤因为自己的事而失学,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两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沿小路向家中走去,安藤一路不说话,安桑还在为将来的生计而发愁。眼看着要走到篱笆处,忽听家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两人顿时都大惊失色。

是安荞。

父亲被冲进家门的安藤一拳打得偏过脸去,安荞的胳膊还被他死死攥着,勒出淤青来。

“二哥!”安荞失声道。

负伤的安藤打不过父亲,被掐着脖子按在墙上。安桑一头撞过去,他才免于窒息而死,脱身后靠在一旁,大口地喘气。

父亲再次找来的时候,刚巧只有安荞在家,他要到处翻找,安荞也拦不住他,可家里哪还有剩下的钱供他挥霍?一无所获后他怒不可遏,竟拉着安荞要将她卖掉还赌债,安荞挣扎他就抓着女儿的头发,死命往墙面上撞。

“老子怎么那么倒霉!生出你们这群赔钱货来?不好好赚钱还杀了人,搞得老子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父亲面目狰狞,与幼时殴打母亲的神色无二。几个孩子心里其实都本能地发怵,可安藤还是再次冲过去保护妹妹,像一头带伤的狼崽子。

父亲手底下也丝毫不留情,反正都是他生的种,女儿还可以卖一大笔钱,不听话的儿子死一个少一个。反正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许是施暴太过投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大儿子抽出了家中防身的钢刀,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眼中明暗变幻,刀柄仿佛已与掌纹契合。

记忆回笼,安桑就快走出高墙,他摊开手掌,忽然有些怕。那天他就是用这双手,将钢刀插进了父亲的心脏。

当时弟弟和妹妹就在一旁看着。

他真的杀人了,这次是故意的,那个满身血污,魔鬼一样的自己,该如何再次出现在弟弟妹妹面前?他的双腿忽然异常沉重。

这远比死刑更令他压抑。

一门之隔,守兵打开大门的瞬间,弟弟妹妹已经先于他奔过来。安荞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安藤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大哥”。

安桑的眼眶一下子就烫起来,他轻轻摸了摸安荞的头,轻声问道:“不怕我吗?”

安荞在他怀里拼命摇头,带着哭腔道:“哥哥永远是哥哥。”

三个人肩并肩走出去,踩着落日余晖,脚步即使不再欢快,依然踏实。

不管人生如何不好,依旧要活,安桑想。

拾壹

两次被救,到寿王府道谢是一定要去的。可安桑没有想到,会迎面遇上南华郡主。

“谢天谢地。”她颤抖的双手交握在胸口,“你没事真的太好了,我不能想象,居然会发生那样的事。”

“有劳郡主搭救,安桑感激不尽。”

回去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因为这是第二次杀人,还是弑父,这在注重孝道的本朝来说,情节可谓严重至极,连寿王殿下也没有办法保他。

圣上金口玉言道,倘若因寿王放过他一人,那天下的法令该如何推行?这个先例断不能开。

还是南华郡主四处奔走,苦苦哀求,又请求皇后娘娘和公主帮忙说好话。即使与安桑并无太多交情,但南华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好少年会因这种理由被处斩。

她拦下御驾,向圣上直言:“不制裁出卖女儿的父亲,反而去为难一个保护妹妹的兄长,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她自以为蚍蜉撼树,但没想到自己的坚持竟真的改变了圣旨,望着眼前的安桑,她忽然伸出手去,隔着衣衫,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道:“别绝望,你看,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桑望着她眼中的泪光,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的双眸,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美,美得像这人间所有披荆斩棘的善意,让人动容。

“是,我也希望郡主能永远幸福快乐。”他说。

离开寿王府的时候,他转身看了看满院雪白的绣球花,热烈地盛开在夏日里。所有的无奈叹息,便都随枝叶剪碎的阳光一起,在地面上静静摇曳起来。

美景良人总会让人的心也变得柔软,于是有些字眼也在心里消化了,不肯说出来。

其实他觉得圣上是对的。

拾贰

人的心也是一口井,最是幽深难见底,安桑有一个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使是弟弟妹妹。

第一次出狱的时候,他虽痛苦难忍,心中却满是沉冤昭雪的释然;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在怀疑,弑父的安桑究竟是否无辜?

倘若没有第一次的杀人经历,那个白纸一样的安桑是否会那般果断地挥刀刺向父亲?最令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惊恐的是,杀掉父亲的时候,他心中是有过痛快的,即便那快感稍纵即逝。

他用鲜血养蛊,在自己体内种下了杀人犯的意志。人的手掌是会留下记忆的,它能习惯使筷子,习惯运笔,自然也会习惯杀人,这是抗拒不了的本能。

他忽然了悟了邻人们的恐慌。

安桑痛恨、同情而又恐惧这样的自己。

今日在街上,他突然被一个小混混拦下,那人不怀好意地望着他道:“你叫安桑对吧?当时你住在独囚是不是?我们都觉得你狂得很,杀人被关两次还能再放出来,真了不得,一定是上头大人物发话了吧?”

原来那人也是最近被放出来的囚犯,罪行不重,偷窃,但是个惯偷。

“看你也不像家里有钱有势的样子……”那人嘀咕道。

安桑丝毫不理会他,继续向前走去。

“喂喂!我跟你说话呢!”惯偷倒退地走在他前面,眉飞色舞,“你现在是在干吗?巡视领地?”

安桑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闷声说:“我想找个工来做,养活家里。”

“别傻了!”惯偷怪笑起来,几乎要笑断肠子,“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两度杀人进衙门,哪个正经人家敢雇你?疯了吗?”

他拉着安桑的衣服,似是好意道:“要不你跟我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就适合我们这种人,做的买卖只赚不赔。就你这身家,一进去就能镇住不少弟兄,到时候赚钱都是其次,多威风啊!”

他这身家,他什么身家?杀过两次人吗?

安桑用力甩开那人,拐到另外一条街去,只觉额角突突地跳,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双眼已是一片血红。

他当然知道活计不好找,上次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深刻领悟了,可还是要试的,不然全家吃什么?全靠妹妹一个人怎么行?自己已经辍学了,难道要安藤也中断学业,下来养家吗?

“暴力是会成瘾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可惯偷的话却像在头颅里扎根,挥之不去。

拾叁

寿王府第三次接纳了他,即便是举手之劳,这恩情也重如泰山,安桑不敢不慎重。

为了庆祝,一家三口买了块肉,由安荞炖了,想在晚饭时开开荤。安荞高兴极了,用勺子一边舀汤,一边回头同两个哥哥说话。安桑笑应着,却甫一靠近灶台,就猛地退身出来,奔到院子里,吐得昏天黑地。

最后那顿荤菜,是安藤和安荞两个人沉默地吃光的。

他早该察觉,自己已经不能碰荤腥了。当时看着锅中熟肉和汤滚动,他忽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出狱后,他每天都要无数次洗手,直到将手心洗得苍白无色,仿佛表皮都搓去了,才觉得干净。

安藤和安荞也觉察到了,每日他们走后,哥哥都会用湿抹布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彻彻底底擦一遍,擦得发光,仿佛上面残留了什么东西。

哥哥还是好的,可他的生活却彻底改变了。

唯一能让安桑感到平静的,是与南华郡主在一起的时光。如今他是郡主的车夫,每日接送郡主在贤女庄与王府间来回,听着车帘后那欢快的话音,时不时应上一两句,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个人。

他对南华郡主所怀并不是爱,他爱不起的,看一眼就很好,看一眼活在世上就值得。

有时他也会遇到那位已渐行渐远的寿王,寿王殿下依旧喜欢诗,喜欢书画,遇到较真的事时便孩子般与人争论。可安桑去后,再没有能同他争上一争的人了。

“留下来和本王说说话吧。”

这是寿王每次必说的话,即使他知道,安桑总会一次次地拒绝,态度日胜一日地诚惶诚恐。

这天,他伸手拦下安桑,郑重道:“只有今天,稍等一等,本王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你是本王唯一重要的朋友。”

安桑一怔,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寿王拉着他,关好书房的门,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书信,无比珍重地展开道:“我终于为我的掌上明珠南华,选到了个好夫婿。”

那是一封婚书。

拾肆

安桑的世界天塌地陷。

并不是因为南华郡主要同旁人成婚,南华就像雪岭间的一朵莲花,可望而不可即,他从未指望过能娶到她,这本就是天方夜谭。

真正令他崩溃的是,当寿王殿下满怀分享的喜悦,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动了杀心。

即便只是一瞬,动了,就不能再当成没发生过。

也许是因为那佳婿远在南疆,一旦礼成,天南海北,他与她将再不能相见,自此人生再无希冀;也许是因为一种遭到背叛的错觉,人心不足蛇吞象,寿王殿下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好的,可是这次却笑盈盈在他心上刺了一刀,犹不自知,他便起了恩将仇报的念头……

到底真相如何,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只是下一刻,他听到有个声音阴冷地笑了一声——像是父亲,又像另一个自己。

这天的安桑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他买菜回家,洗手做饭,等弟弟妹妹回来,向安藤打听太学中的事。小孩子们的斗争长不过三天,渐渐学子们已经与安藤和好了,一切都像涟漪微泛的水面,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便能愈合如初。

停箸时,他忽然道:“过些日子,你们有空去给娘亲扫扫墓吧。”

安藤和安荞悄悄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哥哥又是怎么了,但他们都知道,哥哥没办法正常入睡,已经很久了。怕他们担心,他就一直强闭着眼睛忍耐,他们想象不出,哥哥在黑暗中该有多痛苦。

哥哥说“你们”,而不是“我们”,或许是因为他自认无颜再去见娘亲了。在这种事上,他向来固执。

那一年他们都还小,只能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父亲殴打娘亲,直打得发齿剥落,不人不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娘亲的惨叫和哭泣声他们到现在仍记得。

终于有一天,娘亲受不了了,决定再次逃回娘家。父亲不准娘亲带走他们,他们三个就排成一排,蹲在路边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娘亲回来,幻想着或许她再回来时,便是噩梦的终结。

但生活不是一出滑稽戏,结局处未必皆大欢喜。

母亲在独自回娘家的路上,遭遇劫匪,被残忍杀害在山野路上,死无全尸。父亲酣醉未归,安桑自己去县衙领回了母亲破碎的尸体。尸体裹在白布下,安桑捂着弟弟妹妹的眼睛,直到下葬都不肯让他们看一眼。

他比谁都痛恨杀人犯。

夜里,安桑抱着被子,虽双眼紧闭,但闪动的画面却从未放过他。从前他还能够提起正义感,艰难地与那些杂音对抗,可如今却失去了力气。

他睁开眼睛,逼迫自己做了个清明梦。梦中太学的石阶如玉,辟雍庄严,高耸入云,他一身青衣,干干净净地坐在三千学子中,聆听严师教诲,一字一句,犹在耳畔。

安藤竖起耳朵,在黑暗中隐约听到了指尖划过墙壁的声音,像是哥哥在一遍一遍书写些什么,断而复续,续而复断,声音渐渐急躁,到后来竟有几分失控的意味。

终于,安桑将手收回被子里,不再写了。他空洞地睁着双眼,启唇将那八个字默念了一遍。

“人而无义,不死何为?”

拾伍

半个月后,南华郡主出嫁了。

寿王亲自定下的婚事不会有错,南疆的王子品貌端正,向往中原风仪,人又温柔善良,是个良人。坐在八抬鸾轿中,南华凤冠霞帔,璎珞遮面,如霞光云翳中的仙子,自是惊鸿绝色。

一路吹打,长街两畔,争看红妆的百姓数不胜数,拥挤着如池中鲤群。南华蔻丹鲜红的指尖始终挑着窗口的绯色轻纱,极目而眺,想要从中认出安桑来。

以两个人的交情,他总该来送她一送。

直到鸾轿出了长安城,南华郡主将手放回身前繁复的织锦绣衣上,她依旧肯定着,安桑定然是来了。只是人海熙攘,她找不到他。

即使没有爱,南华这一生从未负过安桑。

不只南华,安藤和安荞也找不到哥哥了,他们跑过长街小巷,心急如焚地寻向每一个哥哥可能去的地方,但最终都一无所获。转眼黄昏已至,他们决定再回家看看,万一哥哥先回来了呢。

可屋子里空荡荡的,与离开时一个样。

“二哥,你说大哥是不是……疯了啊?”安荞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问。

“别胡说,大哥多坚强,你不知道吗?”安藤呵斥道,忽然他像听到了什么似的,向院中奔去。

夕阳给一切都晕染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色彩,老榆树下,安藤苍白着一张脸用力掀开了茅草顶。狭窄不堪的鸡窝中,安桑佝偻着背,将身子缩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头顶乱蓬蓬地杂着鸡毛,怀中还抱着一只可笑的老母鸡。

安荞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哥哥就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生怕方才的担忧已经变成现实了。

“哥,出来吧,没事了。”安藤哽咽着,话语却清晰,他向浑身肮脏恶臭的兄长伸出手道,“你还能听懂我的话吗?”

安桑听见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眯着双眼道:“你们回来了。”他的声音毫无异常,“哥哥没事,别怕。我就是在外面,待不下去了,我……我不好的呀……”

安藤绷着的泪水一下就淌下来了,他用力抱住安桑,一味地重复着:“哥哥好……哥哥好,哥哥是这世上对我们最好的人……”

就仿佛要把这信念,重新种回安桑心里一般。

拾陆

在那以后的几个月,安桑并没表现出任何异常,仿佛那次只是醉酒般的失态,也笑着不许他们再提了。

他辞掉了寿王府的工,但并不消沉,甚至还在小院中种起了花。后院也被开辟出来,他挑着水桶,在田垄上种下一排排的青菜,开玩笑道:“今后就算只吃菜,也不至于挨饿。”

安藤和安荞慢慢放下心来,阴霾总会过去,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就能努力地活下去。

一年半后,安藤报考了春闱。安桑站在桌旁,一本本整理着他的那些书卷,旧日的梦境也渐渐清晰起来,仿若清茶留下的回味。

他欣慰地笑了。

太学所有人都知道,安藤有着绝对不能输的理由,他那种搏劲甚至令人望而生畏。果然发榜的当日,他高中进士,扬眉吐气一般,旧日冤屈全然洗雪,长安县衙门专门送来银两,来为安家大摆筵席。

来道贺的青年俊杰众多,大都是奔着同窗之谊来的,只有一位,与安藤并不熟识,是因为小妹安荞才来贺的。安桑见了他格外高兴,他认得这位定国公家的公子,虽然今不比昔,可他还是愿意同倜傥人物一见。

就连席间学子们打趣,拿那位公子与安荞开玩笑,他也不打扰,只笑呵呵站在旁边,反倒是安藤搂着妹妹一副要赶人的样子。

诸愿得偿,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欢喜了,欢喜到他们将旧日的紧张与疲惫全然放下,欢喜到他们甚至忽略了,哥哥已许久没这样笑过,笑得快要掉出眼泪来。

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桑已经从长安城消失了。

那天清早,他还像往常一样趴着用力擦地,眼看安藤和安荞都要出门了,他便挥着抹布同两个人告别。

“小妹。”安荞站在爬满忍冬花的篱笆外回头看他,“大哥瞧着,那位谢公子还是不错的,将你交给他,哥哥放心。”

安藤本来都要走远了,听到这话又倒了回来,高声道:“我不放心,定国公公子怎么了?娶我妹妹,他小子想得美!”

只有安荞团团转着左右为难,直向两个哥哥解释,自己与谢公子只是普通朋友。

好像是眼前的事,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因什么失踪的?去了哪里?他们全然不知。直到这时,安藤和安荞才明白,哥哥原来还在那个狭小的鸡窝中,从未走出来,那些笑容背后,有些魔障从未消失。

对于一身血污,他仍耿耿于怀。

旁人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即便是血脉至亲。

他们向街头每一个人打听,个个都是茫然,摇头,无一例外地问:“是谁?没有见过。”

安桑活着的时候,几无立锥之地,是周遭所有人的眼中钉;可当他真正消失,世人却仿佛彻底将他遗忘,就像那少年从未出现过。

安桑回过头去,自己走得已经足够远了,远到弟弟妹妹再找不过来,也远到肺腑中的毒素渐渐扩散。慢药和酒都能让人做梦,他只是化身蝴蝶,从一个梦境翩然飞向另一个梦境去。

另一个梦境中,他不必再同血脉中的杀意没日没夜地斗争,他也不再是那个连恩人都想杀掉的恶徒。他的双手还未沾染鲜血,不至于陷落万劫不复。

也许那里还有太学,有书房宽敞明亮的寿王府,当然还要有让他魂牵梦萦的家人……

他躺在松软春草里,天空碧蓝,太阳的光晕中有云朵肆意开放,雪白无瑕。他伸出手去,不知想用沾着春泥的手去触碰什么,但它终究无力垂落,成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轰然巨响。

棠棣书无载。(原标题:《太和棠棣书之被庇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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