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春节庙会（庙会记）
徐州春节庙会（庙会记）戏台上唱秦腔，戏场四围，赶庙会者搭布蓬，做吃食，其中以鸡汤凉粉、凉面居多，来看戏而不安于戏者，围坐于土炉旁，执蛐蛐罐熬茶，佐以油饼，慢语轻暄。这地方，老年人喝茶，年轻人喝酒，嘴都不闲着。人少林密处，游手好闲之辈常聚集于树荫下，这些人，头发多蓬松粗长，露臂膀，卷裤腿，暴青筋，乱头凑一堆，只顾紧摇单双，细辨骰点，沉醉于赌博，计较着输赢，声音忽大忽小，忽小忽大，赌完，拿砖头石块，卷成一道旋风，撕扯斗殴。战罢血流气喘，俱各散去，绝不报官。每有山场唱戏，无论远近，这些人必前往，继续赌，继续打，继续大话扬天。庙会上，看秦腔，草帽遮阳人满场 庙会之盛行，不审其缘起。鲁迅先生曾坐白蓬航船往还，以观社戏，此乃绍兴水乡之俗，所述社戏当类似西北诸省之庙会，虽口音不同，戏种各异，然理一而趣殊。陇右庙会尤多，或邻城，或远乡，不曾缺者文戏武戏。戏尚未开演，便见人头攒动，足下厚土腾烟，四乡戏迷翻山越岭，逶迤而至。戏台上
陇上山居图
庙 会 记
烟 谷
庙会之盛行，不审其缘起。鲁迅先生曾坐白蓬航船往还，以观社戏，此乃绍兴水乡之俗，所述社戏当类似西北诸省之庙会，虽口音不同，戏种各异，然理一而趣殊。陇右庙会尤多，或邻城，或远乡，不曾缺者文戏武戏。戏尚未开演，便见人头攒动，足下厚土腾烟，四乡戏迷翻山越岭，逶迤而至。戏台上干鼓脆响，戏台下声音杂沓，直从清晨纷乱到子夜。
庙会或起于巫术，滥殇于祭祀天地，铺展散播，星火燎原，蔚为文化大观，堪称饕餮盛宴。九州厥土，同祖同文同剧本，勾栏瓦舍，浅红低唱。有寺庙便有戏台，故宫有，省会有，小村落亦当有，概莫能外。庙会之开端与衍化，乃乡间先人所约定，章法齐备。各处庙会时节错落，绝少冲撞，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列布于天上的星宿，各有位置，能使唱戏者有戏唱，看戏者有戏看，一年一往复，而不生厌。但有庙，必祀神，一庙祀一神或众神俱可。神者，绳也，孔武有力而善权量，故祀神以正视听，禳祸殃，息聚讼。各村社之习俗讲究有别，祀神亦不一，城隍、文庙、关爷庙，各县俱有，而村社沟岔间之庙，多供奉雷神、龙王、太白、吕祖、药王、送子娘娘之类，神多庙亦多，难计其数。诸神各司其职，雷神龙王主农事，孔庙太白庙主文举，药王吕祖主医籤。送子娘娘不可少，人多，故难孕者必有，求子遂所愿，藉此女神。
乡民于农闲之娱乐，多赖之于庙会。每年自元宵节耍完龙狮，踩完高跷，各山场庙会便次第出唱，自乐班名角蹬高靴，着戏服，粉墨登场，将四山塞满秦腔声。待清明节上了坟，祭罢祖，惊蛰播下种，筋骨得舒展，各山场渐形热络，四处约请剧团，点定戏本，待时辰到，鞭炮响，便大开幕布，擂动锣鼓，生旦净末丑，各自对镜妆脸谱，上台唱念作打。三月布谷声声催，麦苗见青翠；四月暖阳照山，黍菽荣繁；五月物候最佳，山野沟壑间，胡麻花开，苦荞花开，杏花开，牡丹花亦开，花开如锦，彩蝶乱飞；六月田亩金黄，割麦起垛，碾场笑语忙；七月拉石磨，溜新面，以慢火煨老鏊，炕出锅盔，以刀切为八丫，瓤厚皮脆，面香醉人；八月天气渐凉，颗粒归仓，腾地犁田待雪降。四乡农人忙忙碌碌于春种秋收，常于高岭深壑间眼望长天，祈和风，盼好雨。一见禾苗拱地，就盘算着于农事之余暇转各处庙会之时间。忙是真忙，但忙得有气魄；闲时间少，闲得有情致有周章。各人怀揣话匣，戏场便成消息聚集地乱谈场。
庙会上，看秦腔，草帽遮阳人满场
戏台上唱秦腔，戏场四围，赶庙会者搭布蓬，做吃食，其中以鸡汤凉粉、凉面居多，来看戏而不安于戏者，围坐于土炉旁，执蛐蛐罐熬茶，佐以油饼，慢语轻暄。这地方，老年人喝茶，年轻人喝酒，嘴都不闲着。人少林密处，游手好闲之辈常聚集于树荫下，这些人，头发多蓬松粗长，露臂膀，卷裤腿，暴青筋，乱头凑一堆，只顾紧摇单双，细辨骰点，沉醉于赌博，计较着输赢，声音忽大忽小，忽小忽大，赌完，拿砖头石块，卷成一道旋风，撕扯斗殴。战罢血流气喘，俱各散去，绝不报官。每有山场唱戏，无论远近，这些人必前往，继续赌，继续打，继续大话扬天。
庙宇并非衙门，神只吓好人，难唬坏人，故戏台上变幻着君和臣，演绎着忠与奸，而戏台下正邪杂处，君子小人混为一滩。但传统文化的风习仍强劲，乡俗坚挺。戏台足够大，楹联不可少，我家跟前有清凉山端午庙会，会期四天，戏台横披总是写“端午高歌”，似乎再找不到合适的词。戏台高，大红楹联顶天立地，观之字大势长，情愫殷热，联语道:“台上莫漫夸，纵做到厚爵高官，得意无非俄顷事;眼前何足算，且看他抛盔弃甲，下场还是普通人”。“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妙;戏其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皆蕴含劝世深意，读之令人神旺。
庙会以秦腔牌子曲开场迎神，乐器以唢呐当先，腔儿小，声音大，干云直上，又复回旋于山谷间。戏台上大唱秦腔，略偏处，但有小亭，亭下便为唱通渭小曲之所。唱小曲与吼秦腔，阵容相形见绌。小曲传唱地域仄小，然乐调简单易铺张。每于农闲，吆三五同好，无论庙堂虚室，皆可高矮胖瘦错杂而坐，引颈欢唱。若无小曲，端碗吃饭，饭里似少佐料，味同嚼蜡，故须臾不可离。小曲调低音沉变化少，宜三五人弹奏。一人坐或站，不画脸谱，素面，微闭眼，自持碰铃以主节奏，娓娓而唱，熏熏然陶醉于曲中。亦有一男一女站立对唱者。唱词直白委婉，一唱段叙一事，以三弦、扬琴、二胡、板胡、檀板伴奏。古时唱者多为男人，而今女人也唱，还唱李彦贵卖水、天官赐福之类，听起来囫囫囵囵，都是老词老句，老腔老调，但似乎总听不厌。小曲腔调间浸满苦难，与此山此水长在一起，融合得好，站在小地方听小曲，格外顺耳适意。若远徙他乡，唱和听，都嫌少了乡土味。
亲戚间走动，一声看戏去，真是个好理由。女人出嫁后，逢庙会开，娘家人必来看戏。其实并非为看戏，是来看人。女人早已酿了甜醅，炸了荞圈，将葱花炝油，芥末调汁，拌好薄擀细切之热凉面。又忙着汲山泉，陈碗筷。未及解下围裙，便立于门外，久久徘徊，苦苦等待。见娘家有人来，腰就硬，笑就甜；一旦无人到，便恹恹无神，顿时失却兴味，不再去戏场闲逛。若女人年纪大，来者多为兄弟姊妹，还带一二小娃，专事擦攘，一家得闹热，亲戚有接续，待小娃长大，心念着小时候看过的戏，还来走姑母瞧姨妈，否则久不识路，就会断了往来。尚年轻者，来者必为父母，为的是一探女儿生活，见光景好，便欣然；见活得难，必心酸，归去急遣儿孙担粮送面相扶持。生计维艰，亲情可鉴。
戏场便是人场，人场皆为戏场。善观戏者，能参古今，悟沧桑。冷眼看，戏中人哭，戏外人亦哭；戏中人笑，戏外人亦笑。但不知哭者因何哭，笑者为谁笑。哭哭笑笑间，便过了这一千年两千年。
壬寅小雪后三日记之于天山下
烟谷抄宋人曹组之《卜算子》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