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猪肉佬(记忆中的故乡杀猪佬海爷)
福建猪肉佬(记忆中的故乡杀猪佬海爷)炸馓子、炒瓜子花生、粘包谷糖,最闹热的要数杀年猪。打进腊月,年猪死命的哀嚎就在两河口各家的院坝里次第响起,小娃子们疯跑着凑热闹,等吃泡汤,一闹就是大半个月。腊月了,农家人的欢乐时刻如期而至。买年货、杀年猪、备吃食……一桩一桩,按着祖辈传下的规矩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我的故乡,小地名叫两河口虽然地处恩施山区,两河口的冬季并不冷,三道山梁夹着两条小河汇聚于此,自有山间盆地暖湿的小气候。在我的记忆中两河口没有真正下过雪,遇到极冷的冬天,也顶多洒几颗雪末子,不等落地就化了。“下雪了,加袄子,套棉裤!”大人朝还赖在床上的我们喊。胡乱披上棉袄,趿着鞋跑到门外朝四周一望,“哎呀,山戴帽了!”禁不住一阵瑟缩。
也就一晃吧,自己也老了,跟年龄越来越大的人们一样,我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起故乡的人和事来。
时常这么无由头地回忆着,没啥特别的主题,模模糊糊的。有时也会突然拉回现实中来,想想都回忆了些啥,猛然发现,在我对故乡的回忆中,海爷占了很大的比重,好些故事都是以他为开头,或者主要人物出场的。虽然他不是我的亲人,过世也快30年了。
下面我就把某几次断断续续的回忆整理一下,让大家认识认识曾在这个世上走过一遭的海爷:
进入腊月,两河口就喧腾起来。
我的故乡,小地名叫两河口
虽然地处恩施山区,两河口的冬季并不冷,三道山梁夹着两条小河汇聚于此,自有山间盆地暖湿的小气候。在我的记忆中两河口没有真正下过雪,遇到极冷的冬天,也顶多洒几颗雪末子,不等落地就化了。
“下雪了,加袄子,套棉裤!”大人朝还赖在床上的我们喊。胡乱披上棉袄,趿着鞋跑到门外朝四周一望,“哎呀,山戴帽了!”禁不住一阵瑟缩。
腊月了,农家人的欢乐时刻如期而至。买年货、杀年猪、备吃食……一桩一桩,按着祖辈传下的规矩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炸馓子、炒瓜子花生、粘包谷糖,最闹热的要数杀年猪。打进腊月,年猪死命的哀嚎就在两河口各家的院坝里次第响起,小娃子们疯跑着凑热闹,等吃泡汤,一闹就是大半个月。
翻看黄历选好日子,约下杀猪佬,大人便使唤家里的娃娃们上山,采棕叶,砍柏树枝,打疙瘩柴,为熏腊肉做准备。
杀年猪那天,天刚麻麻亮,全家就起床张罗,娃娃们也赶紧出门把帮忙拖年猪上凳的精壮帮手请来。在院坝外挖坑搭灶,燃火烧水,杀猪凳、烫盆一字摆开,静等杀猪佬上门。汤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杀猪佬如约而至,一件油腻腻的人造革围腰,一根一摆多长的挺杖当扁担挑着两个同样油腻腻的竹篮,竹篮里放着明脊放光的点血刀、砍骨刀和撩环。
一碗红糖阴米子水暖完身,杀猪佬起身挽袖,四五个精壮小伙紧随其后,在主人家的指点下把“嗷嗷”乱叫的年猪从圈里拖出来,按上杀猪凳。
褪毛、上架、下猪头、开膛、取下水,沿脊骨一分两爿。大吸一口烟,扔掉烟蒂,再吐一泡浓粘的黄痰,“海爷呢?”杀猪佬问。
人们一齐扭头望向河边的小路,海爷黑枣似的身形准时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那时的海爷应该六十多岁吧!精廋干枯,盘得大大的青丝头帕,玄色的老式裤褂,黑色灯芯绒满口布鞋,一根背在身后的白铜烟袋,紫竹的杆儿,两尺多长,张嘴便露出一口熏得漆黑发亮的牙。
围成一堆看热闹的人撇开一道缝,海爷走近案板,用手掌掐量年猪脊背上肥肉的厚度,“四指膘!你个堂客能干!”刚刚还为喂了一年的猪被宰,心里难过的女主人听到海爷的夸奖,两眼红红的露出了笑。
铲铲骨、里脊、猪肝、槽头肉、猪血,杀猪佬把这些吃泡汤必备的食材剁块切片,交给女人们去做饭。然后问海爷,“海爷,开剁?”海爷点了一下头,杀猪佬岔开五指按住后臀,用刀沿指尖外沿划了个半圆,剁出一条溜光圆滑带大骨的蹄髈。这是女主人特别吩咐的,留给年后大儿子到邻村提亲做见面礼。穿上棕叶茆子,杀猪佬抬头看着海爷,海爷露出黑牙一笑,表示认可。杀猪佬得到激励,希里卡嚓,两扇猪肉片刻被肢解成八长九短的规整肉条,男主人抹盐上盆,压紧盖实,腌上一周后,取出沥干,上架熏烤,储备一家人全年的油分和肉食。
整个两河口家家户户杀年猪,都要请海爷做裁判,但他从来没给哪家亲手杀过年猪,虽然他做了一辈子屠夫。(海爷很不喜欢别人叫他杀猪佬,谁叫谁挨骂,他说他是屠夫。)因为他是公家人,只给供销社杀猪宰羊。
海爷姓侯,父亲死得很早,当年两河口好些中年人都没见过,有个老娘,在他成年后也去世了,剩下他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东家游西家荡,成天泡在茶馆里,帮些小忙,混个肚儿圆,没什么正业,更没人帮张罗婚事,做了一辈子鳏夫。解放后,不知怎么就学了屠宰,为供销社杀了一辈子猪,成了人人羡慕的公家人。海爷小时候出过天花,一脸的黑麻子,有不敬的人背后叫他“海麻子”。他讲话说不出声音,“哈哈”的像是耳语。他说是天生的,但我听说是后天的,年轻时手脚不干净,被逮住灌了笋壳上的毛,坏了声带。也不知是真是假。
海爷总的来说是个有本事的人,在我看来至少有三绝。一是猪杀得真叫一个好,一刀毙命,不补二刀。特别是杀羊,简直就是耍把戏。把屠刀别在裤腰,骑在羊背上,一只手抓挠羊脖子,羊眯缝着眼放松警惕之际,另一只手摸出尖刀顺势轻轻一抹,割断羊的颈动脉,羊负痛跑开,一路鲜血洒地,不十几步,身体摇晃,最后血尽而亡。听人说这样的宰法,要稳准狠,一般人没这手法,玩不来,再就是这样的羊肉血排得净没有膻腥。海爷的第二个本事就是捉鱼,他既不下毒药,也不需渔具,更不使炸药。先是一声不吭蹲在潭边观察,见了鱼的踪影,眨眼扒得一丝不挂,了无声息的滑入水中,没了踪迹,几分钟过后才从水潭的另一头举着几斤重的大鱼冒出头。有人评说,这样的功夫非常人可比,能看到十几米水下的鱼踪就了不得了,还可以在水下憋几分钟的气,换了其他人早就淹死了。海爷的第三绝就是讲古,年轻时常年混迹于茶馆,听过好些书,记忆力又好。三国、水浒、瓦岗寨英雄、薛仁贵征东……他都能说全本。每到冬天农闲,海爷最受欢迎,炒好瓜子,备好酽茶,一帮小把戏连拖带扯的把他请来,该喝的茶喝好了,该听的恭维话听够了,他才慢条斯理的开始前朝后汉,还时不时拿两尺多长的烟袋锅猛敲地面,似醒木“噗噗”作响。大半个时辰一过,找个紧要处,“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起身就走,撇下两眼发直,口水直淌的一帮小把戏,武林高手似的飘然而去。
海爷是个爱生活的人,虽然一个人过,但是公家人,有固定收入,生活过得滋润。我们顿顿包谷饭、洋芋果、红苕坨,他碗里装的是白米饭,煮白菜都漂着老厚一层油,时常还有炖得喷香的红烧肉。他有个相好,四十来岁,长相还周正,干干静静的样子,听说是邻村的,有家有室。过段时间来一次,带些新鲜蔬菜什么的。来了也不跟旁人言语,闷头打扫卫生,清洗衣服被子,做顿饭吃,不留宿,当天回去,回去的时候背篓里一般会多个布口袋,满满当当的,不知是什么。大人们谈起这事时,都用“野奶奶”来称呼海爷的那位相好。
后来,我们搬家了,离开了两河口,但爷爷奶奶埋葬在那里,还有二姑在,时常回去,也常见到海爷。见面聊天,很热情。有时兴致来了,就没大没小的问:“海爷,野奶奶还来么?”海爷把脸一拉,用长烟杆敲敲我的头,“老幺,你是读书人呢!”然后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再后来听说供销社不行了,海爷还不是正式员工,就补了些钱解除了关系,村里给上了“五保”,每年分些粮食,好在年轻时存了些钱,生活不成问题。一年暑假,我回两河口,洪水过后去河里钓鱼,杂七杂八的钓到几条,连汆汤都不够,准备拿到二姑家喂猫,海爷看见了问:“老幺,晚上有鱼汤喝咯!”“这么几条哪儿够,喂猫子!”“那你给我好不好?”我给了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真的老了。
有次回去见不到海爷了,问二姑,海爷是不是死了?二姑说死还没死,经常的病,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不久后的春节前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二姑指着爷爷坟旁一座新坟,“海爷的!”“死了?”“死了!”“哪天死的都不晓得,发觉时都硬了。”我从给爷爷奶奶准备的纸钱里分了一些,拿到海爷的坟前烧了。
和别的坟比,海爷的坟前除了长成半人深的荒草,连一点纸钱的灰烬都没有,不知再过些年他的坟还能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