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海袁世海(与李少春合作二十多年)
袁小海袁世海(与李少春合作二十多年)我们头一次合作唱四天五场戏,第一天是《击鼓骂曹》、《两将军》双出,卖座很不好,也就卖了二成座儿。那会京、津两地的观众光爱看京角儿,不吃外江戏,一听是从上海来的,就不大喜欢看,又没听说过李少春这一号儿,座儿卖不上去,剧场请来几百人还没座满半堂。可是这两出戏一场下来,不仅唱得好,做的也好,文是文,武是武,那个规矩。虽然上座不多,但看完戏观众交口称赞,头天看戏的就给传开了,第二天座就上去了,卖了个六七成。第二天是《水帘洞》带《闹地府》,《闹地府》过去北方没有,是少春自己给串在《水帘洞》后面的。少春是北边的戏路子,南边的技巧。在这个戏里,就加了不少过去北方所没有的技巧。“闹龙宫”里的一个蹿椅子,在椅子背上坐住,就特别新鲜。那时候,杨(小楼)派的武戏讲究派头,武戏文唱;尚(和玉)派的特点是瓷实,这些轻巧的动作,当时北方就没见过。《闹地府》里更有绝的:棍儿一戳地,旱地拔葱,两张桌子上去了,其实这是撑杆
我和李少春第一次见面是在天津,那时我跟李盛藻师兄从东北转到天津,连唱了两期。唱完了,中国大戏院的经理人李华亭不让我走,留下跟章遏云唱。当时章遏云酝酿要去香港(后来没去成),正物色人才,他们想要我参加,同时还曾经议论过要少春来演义武老生。但当时只耳闻有这么个人,连名字也说不清,谁也没见过,因此要看过他的演出之后再做决定。李华亭来找我商量,要我跟少春合演四天。我当时既不知少春其人,又听说他是小达子(李桂春)的儿子,心里不大愿意。我说我好容易混得有点儿眉目了,他一个小“外江派”,那不乱套了。这都是那会的成见,总觉得不是京角儿不够意思,要不说人家“外江派”哩?还有叫“海派”的。但是李华亭说,这个人可不一般,能文能武,他说我们正好是旗鼓相当,我只是将信将疑。于是他约我第二天去看少春练功。第二天在李桂春老先生住的河北大楼楼下的地窨子里,我头一次见到少春。那时候好演员最讲究乐队合作,自己家里都养着乐队人员,练的时候,都有锣鼓配合。少春正在练《八大锤》打锤将。头戴着紫金冠,身穿着大棉袄,那会儿天正热,他练得满身大汗。《八大锤》这戏我虽见的不少,科班里也常演,但我看见过的都是念完“抬枪带马”脱褶子,把鸾带掖起来,再把狐狸尾一系,盘在腰里,功夫较深的武生差不多也都是这样。有的在打锤将的时候还摘掉穗子,怕打起来搅乱。可这次看到的少春却是狐狸尾散着,背后搭个扣儿就完了,鸾带也不掖,穗子也不摘,打起来,双枪一举,一个鹞子翻身,狐尾、鸾带、穗子、翎子、择得干净利落,身段那个美,腰腿那个灵,真帅,那叫没说的。练完了,喝口水,擦把汗,大棉袄一脱,换上褂子,跟我们稍微一打招呼,“咙儿咙咙”胡琴就响了,紧接着他就开始吊嗓子。《珠帘寨》、《四郎探母》两出大戏,吊的是全出,最后是《断臂说书》的王佐。好家伙,又是西皮,又是二黄。唱的是味儿,打的是样儿,一丝不苟,全有规矩,真是文武全才。看了之后,我非常高兴,连声说道:“真高!真高!”打从这时候,我们就开始合作演出了。这时少春19岁,我22岁。从这时起,我们先后合作了二十多年,在艺术上互相切磋,在生活上互相支持,哥儿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二十多年的同台演出中,少春的艺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我想先就两方面谈一谈:一是他的基本功扎实,这是他进行艺术创造的基础;二是他在艺术上的虚怀若谷,永不满足,博采众长,充实自己的精神。
少春出生在梨园世家,称得起是家学渊源。李桂春老先生是能演河北梆子和京剧的著名演员,多才多艺,能文能武,善唱善做。他课子很严,专门请了练功的老师到家里来,教少春和他弟弟幼春练武。少春学习非常刻苦,他除了跟先生练功之外,自己还摸索了一套苦练的方法,比如说我初次见他时在大热天里穿着棉袄练开打,就是其中的一端。这样练,练的时候虽然特别热,可是上场时脱了大棉袄,换上箭衣,那就轻松多了。再有我见他经常穿着双高腰皮鞋,还从来不系鞋带,我问他:“这多坠脚哇?”他说:“我就是为了坠脚。”我说:“那你不难受啊?”他说:“这会儿难受,到台上就好受了。脱下这双鞋,换上薄底,您瞧我就和光脚一样。”本来我在冬天演戏,里面总是穿条褡裢绒的长裤子,为了保暖。有一次,少春对我说:“三哥,我告诉您,赶明儿您试试,您把绒裤脱了,里面就穿裤衩,登上彩裤,下身能感觉轻省一大半!特别僄,不僄而自僄。”我照着他说的一试,就是觉着轻省,不像里边穿着绒裤那样裹巴得慌。打那儿就留下了这个习惯,直到今日。他就是这样爱动脑筋,处处留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提高自己艺术。
那时候上海演戏的习惯是每个本戏里都有一段开打,连台本戏的每一本里也是这样,为的是火爆热闹。少春小时候在上海,随他父亲唱戏,主要是参加到李先生演唱的连台本戏里扮个侠客、偏将什么的,专演武打。这些武打要求功夫深,打得猛,而且要求花样翻新,与众不同。他和幼春一起研究,精心设计了许多别开生面的武打,这为他后来的创造人物和表演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我们头一次合作唱四天五场戏,第一天是《击鼓骂曹》、《两将军》双出,卖座很不好,也就卖了二成座儿。那会京、津两地的观众光爱看京角儿,不吃外江戏,一听是从上海来的,就不大喜欢看,又没听说过李少春这一号儿,座儿卖不上去,剧场请来几百人还没座满半堂。可是这两出戏一场下来,不仅唱得好,做的也好,文是文,武是武,那个规矩。虽然上座不多,但看完戏观众交口称赞,头天看戏的就给传开了,第二天座就上去了,卖了个六七成。第二天是《水帘洞》带《闹地府》,《闹地府》过去北方没有,是少春自己给串在《水帘洞》后面的。少春是北边的戏路子,南边的技巧。在这个戏里,就加了不少过去北方所没有的技巧。“闹龙宫”里的一个蹿椅子,在椅子背上坐住,就特别新鲜。那时候,杨(小楼)派的武戏讲究派头,武戏文唱;尚(和玉)派的特点是瓷实,这些轻巧的动作,当时北方就没见过。《闹地府》里更有绝的:棍儿一戳地,旱地拔葱,两张桌子上去了,其实这是撑杆跳的技术,当时他把体育上的东西用在这戏曲上,也真透着新鲜。戏里的大头鬼是幼春扮的,拿着一把大扇子,一变变成了中扇子,再变又变成了小扇子,最后变成了一小玩意儿了。我在这戏里演判儿,过去我有昆曲《火判》等戏的基础,但有些日子不跳了,我又现请韩富信师兄给我捋的。我也是喷火什么的全有,反正谁有什么本事都发挥出来。少春的武把子也有不少新的创造,水晶宫借兵器,猴儿还能耍叉,“闹地府”还耍双头锤,演得大受欢迎。那天李吉瑞、尚和玉、李桂春三老都坐在台上看戏。下来之后尚老说:“嗬!你这尽是‘化学把子’啊!”打这儿“化学把子”之说才传出去了。那会刚兴“化学”制品,说“化学把子”也有赞美这个新鲜之意。李老、尚老都向李桂春老先生祝贺:“你这孩子接上了!”“李家门儿有后了!”到第三天少春演《打渔杀家》、《恶虎村》(我的濮天雕)双出,就满堂了。可见不管别人有什么门户之见,有真功夫,就能征服观众。第四天白天演《八大锤》,李少春前陆文龙,后王佐。我的金兀术;夜场演《打金砖》(从《草桥关》到《二十八宿归天》),我的马武。这两场戏的演法当时也都是挺新鲜的,上座都很好。《打金砖》这戏从前北京也没有,据说就是李桂春老先生首创,后来才传到北京。
因为少春的几场戏,越来越受欢迎,中国大戏院接着办了一次夏季游艺会,京剧仍是约的李少春,演了一个月,我一直与他合演。这一个月中我们排了几出新戏,其中有一出《智激美猴王》,本子是拿上海的连台本戏《西游记》里的一本当底子,我们大伙攒的,有少春、李宝奎、高维廉,还有我。你一言,我一语,你加点儿这个,我加点儿那个,一边攒出本子来,一边也就对好戏了。少春在这个戏里创造的东西可就更多了。他把《通天犀》的椅子功用上又给发展了,《通天犀》的椅子上的表演都是在平地上,这戏是把椅子放在高台上,两腿一勾椅子背,倒挂下来,难度大,观众看着不一样。当然现在《闹天宫》里也有的加上了,可这是打少春那儿兴起的,少春是头一份儿。“斗六贼”又有许多特别的打法,他那个挺脖子的乌龙绞柱,虎跳前扑,跟斗落地的“范儿”,都和一般的不一样。少春的毯子功、把子功,文的、武的都不是僄教僄学,而是扎扎实实,基础深厚。他曾经对我说过:“当初练毯子功的时候,串五个虎跳前扑还没撒把呢。老爷子不让撒呀!”他的功夫到家,十分严格,合乎规格,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因此他的艺术超众,这就是功夫不饶人!这戏里还有一个“钻塔”,高处立一个宝塔,每层门都有,看着都是黑洞,最大的那个门离地有两张半桌子高。门上有块黑布,看去也是黑洞。猴儿一指:“八戒,那旁有人来了。”“在哪里?”八戒一回头。“蹭!”这里猴儿一个高毛钻进塔里边了。这是钻圈儿的功夫,要看得准,钻得准。因为几个洞都是黑的,得找准了,又得蹿得高,真是绝活。要不是功底扎实,那是办不到的。再一个是打完了,翻完了,紧接着返回花果山,一句[导板]“云遮月”,高八度唱。前边打了一个够,翻了一个够,张嘴就唱,真要劲儿。这都是他平日在家里苦练的结果。他讲话:“我要越打完了就唱越觉着舒服。”当然,他唱、念、做、打的功夫都到家,先唱后打也一样精彩。在上海他能唱《四郎探母》、《铁公鸡》双出,《铁公鸡》一点儿也不含糊,直呼直令,跟斗过城从来没蹭过城片子,准得很。《铁公鸡》我的向帅,我们连跑八个圆场,我还抓这么一个哏:“你要把我老头子累死啊!”他还唱《奇冤报》、《红逼宫》连演《铁笼山》(我的司马师)双出。
他的猴儿戏可以算得别具一格,他是“南北和”,南猴儿的轻巧、活泼,北猴儿的大气、沉稳,他都兼而有之。他塑造的孙悟空不是毛猴子,不专在猴儿像上下功夫,而是猴王,齐天大圣的气度。他拜余叔岩以后,余先生给他约法三章:不许唱双出,一文一武不行,像《八大锤》前陆文龙,后王佐就不能这么唱了;不许胡唱,像《盗魂铃》之类的戏都不许唱,说是要唱“人戏”。那天在华乐园唱《盗魂铃》,都贴出去了,少春带信来,老师不让唱,不能唱了。管事的陈椿龄对我说“三哥哎!你解围吧,也只有你了。”在科班里,叶盛章的二本《安天会》收猪八戒,我演过猪八戒,这戏还能对付,早上现编词,反正一句一出,都是花脸的唱,什么都搁上了,晚上就上了。因为少春的武功好,猴儿戏演得好,猴儿戏才没让他全收。 少春从小就崇拜余叔岩,常听余先生的唱片,还经过余派的教师陈秀华的教授,唱文戏从来就有余味儿。为了拜余叔岩,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拜师以后,头一出就学的《战太平》。余先生是真教啊!一点一点地示范,一点一点地说,哪儿的“范儿”,哪儿的劲儿,都给说到了;少春也是真学。余先生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两点多才吃“早点”,说戏总要到夜里一两点才开始,熬得人困马乏,真够苦的。少春在余先生那里圈起来学了一阵子。他是一门心思地学,虽然余先生对他亲自教了三出戏,第二出是《定军山》,第三出是《宁武关》,三出全是靠把戏,余先生就是拿这些戏给他打底子。后两出还是口述的多,但他是真正掌握了余派的真谛,这是他致力钻研的结果。他学余真是苦心孤诣,就是平时和余先生聊天也不放过学习的机会,有许多东西,像《洪羊洞》、《失街亭》、《法场换子》等戏,他都是在聊天中得到的。学艺就是要把老师的艺术精华,也可以说是老师进行艺术创造的窍门儿学到手,没有他这个窍门儿,你的东西出来得就不顺当,学跟硬砍实凿就是不一样。
少春学余,但他绝不拘于一格,他根据人物的需要,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抗战接近胜利的时候,我们排了个新戏《文天祥》,少春的文天祥,我的前贾似道,后伯颜。本子原是上海张善琨他们的电影剧本,有一度张善琨既搞电影,又挂天蟾舞台,少春从天蟾搞到《文天祥》的电影剧本,改成京剧。这戏他曾在天蟾演出过,唱四个小时,场次也多。回到北京又重新改本子,特别强调做、念,排这个戏是他艺术上的一个转折点。余派也讲做、念,但关键是唱,讲究四声,讲究韵味,而文天祥金殿斗贾似道这场戏,根据人物、剧情,完全按余派这种四声、韵味的念法,不能充分表现出那种激烈、紧张的情绪。少春反复推敲了文天祥的人物性格和他当时的思想感情,在念法上采用了麒(周信芳)派的东西,他又不全用麒派,而是在余派念法的基础上,吸收麒派中的斩钉截铁、激昂慷慨的特点。融进麒派的东西,是他跳出余派圈子的开始,但又不失余派的本色。这个戏后面还有大开打,最后取得胜利,老百姓打着旗欢迎文天祥进入临安城。孙盛武扮一个百姓,诉说沦陷之苦,最后抓了一个吃混合面的哏,台底下大为轰动。其实那会儿也是配合形势,不过没这种说法,那时我们不懂文艺为人民服务,只是说点儿观众心里的话,也是演员自己心里的话。这种戏外现抓哏的办法,我们戏曲舞台上是有传统的。
抗战胜利以后,翁偶红先生写了一个《百战兴中唐》的剧本,中华戏校校友剧团先演的,我和少春都去看了。记得是王金璐的南霁云、萧徳寅的张巡、王和霖的雷海清,陈永玲的梅妃。少春很喜欢这个戏,我也很喜欢张巡这个人物。我们到上海,翁先生也被上海大来公司请去,我们在上海排的这出戏。《百战兴中唐》写的是安史之乱,张巡、许远死守睢阳,郭子仪等收复失地,唐朝中兴的故事。少春在这出戏里一赶三:前面饰雷海清(是梨园乐师、弹琵琶,与李龟年齐名),老生,有大段骂安禄山的唱。中间饰南霁云,武生,箭衣,甩发,这是个重点场子。我演张巡,张巡困守睢阳,派南霁云去搬兵,临别时,张巡向南霁云一拜,南霁云说:“末将怎受元帅一拜。”张巡说:“我拜的不是将军,我拜的是国家的命运也!”非常激动人心。每念到这里,观众总是满堂掌声。在这场戏里,张巡有大段念白,然后接唱四句[二黄散板],垛句,头一天演出,我唱完就切了。下来少春一琢磨,觉得到这儿切还不够劲儿,南霁云的戏不足,整个气氛没有充分发挥出来。第二天再演时,他就添上了几句唱。我念完“国家的命运也!”唱[二黄散板]三句,他接着唱三句[散板]“辞别了……”边唱边下拜,我给出主意可以吸收《浔阳楼》戴宗送信搭救宋江那个三拜的表演,少春便在这里也用了三拜,拜元帅张巡和副帅许远(李世霖饰),宋江是文拜,他是武拜,动作大,激烈,紧接着骗腿上马,打马下。这场戏的唱、做、舞蹈都安排得好极了,收到了强烈的效果。后面他饰演郭子仪,武老生,白满,开打,又有许多新鲜的把子。少春是看准了才撒网,撒网必有收获,这说明他在艺术方面有独到的见解,认真的态度,不肯轻易马虎从事。麟老牌去看了这出戏,很赞扬,表示他也要排,改成《守睢阳》,他说他要演张巡,还谈了他的设想,可后来没见他演出。少春在这出戏里演的雷海清骂贼,在唱的里面又融进了马派的东西,可以说这是他采用马先生的演唱艺术,来丰富和提高自己的艺术创造的开始。
解放后,在我们排演的《将相和》里,他吸收马派的表演和唱法就更多了。《完璧归赵》中蔺相如扑油锅,1951年初排时是叉油锅。蔺相如扔纱帽,脱官衣,走“抢背”,然后四个人把他举起来,一声喊叫,要叉入油锅,蔺相如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秦王无奈,只得喊一声:“放下来!”接唱“快快放下蔺先生”。这是利用了《九更天》的演法,当时演出时还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1952年,我跟马连良先生到东北演出,马先生和我也排了这个戏,马先生认为蔺相如被秦国的人脱去官衣,有失气节,叉油锅的处理又太被动,显不出蔺相如的大智大勇。因此我们演出的时候,马先生改成扔纱帽,甩发,主动去扑油锅。这一改,一方面更加形象地表现了蔺相如的视死如归,另一方面有表现了他是胸有成竹,反将秦王一军。秦王本来就是要以他的威严来压蔺相如,蔺相如不只是顶住了,而且还主动去扑油锅,这可把秦王窘住了,不得不连喊:“慢来,慢来!”接唱“快快拦住了蔺先生。”一下子就使秦王闹了个大被动,威风扫地,气焰全失,大大突出了蔺相如的胜利。这显示了马先生的艺术才能。我回来又和少春合演这个戏时,我把马先生的演法给少春一谈,他认为马先生改得好,要我详细介绍马先生的表演,再演出时,他就采用马先生这个路子。在身段、水袖、脚步各方面都吸收马先生的演法。后面唱的“背转身来微微笑,奸王中了我的巧妙高”。两句的行腔,马先生是平唱,没有高腔,少春学马,却把“微微笑”三字翻上去,高八度唱,又是余味,又是马味。还有“瘢瑕在哪里?瘢瑕在哪里?瘢瑕在这里!”手势、眼神,他把周先生的细小的表演全拿过来了。《渑池会》里重复的念白:“秦王请来击缶,秦王请来击缶,秦王请来击缶!”一声比一声高,用紧脚步上前,边说边欺,念得挺拔有力,生情结合,大有拼命之势,压得秦王不得不击缶,也是参用的周先生的表演,实在精彩。
《将相和》是少春文戏的一个大提高,他已经进入成熟的阶段,创作经验,表演手段都丰富了。少春从没有门户之见,只要你好,我就学。他吸收各家之长,为我所用,念、做学周,唱学马,但他又始终不脱离余,这就创造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
在武戏方面,他学杨小楼先生,又学盖叫天先生。他没有赶上向杨先生学戏,他的杨派戏是专教杨派武生的教师丁永利教的。1947年,我们在上海跟程砚秋先生唱了一期,少春挂二牌。程先生赞叹说:“我唱了这么些年,跟我配《红鬃烈马》的,还没有一个能在前面唱完《两将军》后面接唱薛平贵的。”这期完了,少春回北京,动手搞《野猪林》的本子。我留在上海又跟李万春唱了一期。生病回到北京。在我养病期间,少春来看我,问我是不是在上海跟老万唱了《野猪林》,什么路子?要让我介绍介绍经验。我说没演成。他说他的《野猪林》本子已经搞起来了,就盼着我回来合作呢,于是我们就一起研究本子。这时少春正在困难时期,一心想搞出新戏振作振作。我说:“我喝老万在上海虽然没演,但是我对这个戏有些想法,特别是我看了周先生演的《大名府》之后,总想着可以在这戏的公堂一场里吸收麒派的演法,我们可以研究。不过要搞《野猪林》一定要去请教郝老师,这戏当年杨、郝合演,十分轰动,郝老师对鲁智深这个人物有深刻理解,同时我们也需要有个前辈给指点指点、撑撑腰。”少春接受了我的意见,我们就一起去找郝老。郝老把当年他和杨先生演出的情况,仔仔细细给我们说了,并且还介绍了杨先生曾经要在菜园结拜以后加一段舞剑的设想,少春就根据这想法创造了林冲舞剑的表演。这一套剑用的是太极剑,从武术里面吸收来的,这就是我们演出的《野猪林》里那一段林冲舞剑的由来。后面那句“要学桃园美名扬”的杨派唱腔也是郝老给说的,每唱必有好。在“野猪林”这场,少春提出要唱[拨子],可那会儿北方还不多见用[拨子]的,特别是搁在林冲身上,谁都知道《野猪林》是杨、郝的杰作,有口皆碑,我们在海报上又冠着“杨君小楼拿手杰作,郝君寿臣亲授”,这么干成吗?少春说:“这里不用[拨子]用什么呀?我看就得唱[拨子]。”有人不赞成,可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我是少春的支持者,我说:“不管搁什么,就看它合不合乎人物,合不合乎剧情。”杨先生的这场戏比较简单,就四句[散板],少春用上了[拨子],苍劲,悲凉,再结合翻滚、甩发、夺棍等许多表演,节奏、情感都十分得体。对林冲被逼上梁山,在“逼”字上重重地加上了一笔。郝老对少春的这个创新,十分赞扬。后边“山神庙”开打,一个人打八个人,使衣裳打,也是少春的新创造。用衣裳打八个人,有人说不合理,其实还是在情理之中。当时敌人来了个突然袭击,林冲并没有思想准备,被迫仓促应战,他手里必须又件东西抵挡一阵;另一方面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来人虽然仗着人多势众,然而心里还是有点儿含糊,又是铺天盖地的大雪,雪飞土扬,连迷带打,敌人近不得身,这是林冲急中生智,生活中虽然不见得可能,但是艺术上却令人可信,这就是艺术的真实。由此可见少春的胆识,在艺术上,他肯学习,敢于创新。这场戏的武打设计,幼春也出了不少力,幼春自小就是少春武打的好搭档,少春的许多武戏都是幼春的功劳。解放初期,《野猪林》一炮而红,我们带着这个戏到上海、无锡、南京,两个多月卖座不衰。回北京后,田汉老、马彦祥同志帮助我们成立了新中国实验京剧院。那时候少春认识到剧团必须有编剧人员,我们商量着把翁偶红先生请来,真是如虎添翼,剧团搞得火火爆爆,新戏层出不穷。我们那时候真够艰苦的,写“单头”(抄给每个角色的单词)都没有纸,就买小摺子(那会儿记账用的)代用;没钱置布景,只能做一棵树,倒拔垂杨柳是它,“野猪林”还是它。宝刀是借用的《铁公鸡》挎刀上场的那把刀,黑鱼皮鞘。道具虽然简陋,但大家在艺术上却用心琢磨,“舞台上一棵菜”,团结的很好。
《响马传》是我们参加国营剧团之后编写排演的,在十年大庆时演出。从劫皇杠、贾家楼开始,到观阵、破阵。这剧本也是翁偶红先生写的,少春演秦琼,我演程咬金。他用的是盖派的技巧,余派的造型。《洗浮山》少春自己原来就有,余先生又给他说过,他在《响马传》中摘的就是这个戏的路子,箭衣、软罗帽、厚底,背插双锏,手挥马鞭(《洗浮山》是背双刀、薄底、可盖五爷用厚底),一个个亮相都像雕塑一样,全是圆的,这是余派《洗浮山》的路子,而弹胡子、勒马、跟腿的势子又都是盖派,身段边式、漂亮。他把《打登州》放在“观阵”里面,不披枷带锁。“观阵”他是跟她父亲学的梆子的,同时还学习了山西蒲剧名须生张庆奎的《观阵》里的一些表演,使得秦琼这个人物从外形到气质都透着英武、大气。他的本事就在于会“化”,不管是周的、马的、杨的、盖的,各派精华他都拿来化在余的基础之中,对兄弟剧种的好东西,他也吸收进来,丝毫不露刀痕斧迹,简直是浑然天成,这就是少春的高处。他一生创造了许多的人物形象,文的、武的,古代的、现代的、年老的、年轻的,都形象鲜明,有血有肉,各具特色,无一雷同。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功底深厚,又虚怀若谷,博采众长。他有派,但又不为派所限制,而是根据人物,根据剧情,吸收各派之长,以丰富自己的表演,增强艺术的感染力。可以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没有来得及把他对京剧艺术发展所作的贡献加以总结。
回忆我和他共同合作的二十多年来,在风雨中,我们同舟共济,在坎坷的道路上,我们互相扶持,结成了艺术知己。解放后,我们又一起感受到党的阳光雨露,使我们能在艺术上有更多的长进。我无限珍惜我们的友谊,深切怀念一起战斗了二十多年的战友。今天我们来研究他的艺术,就要很好地学习他苦练基本动,虚心学习,努力创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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