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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周晓枫的人(周晓枫蛾之舞天涯)

类似周晓枫的人(周晓枫蛾之舞天涯)常识老师让学生深入思考。他年过半百,双鬓斑白,素以严厉著称,习惯运用祈使句的时候多于设问句。现在他用自己身体上最黑的瞳孔部分盯牢讲堂下的课桌,让我们限时给出正确答案。世界上什么东西的颜色最黑呢?蛾之舞周晓枫一

天涯tyzzz01

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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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周晓枫的人(周晓枫蛾之舞天涯)(1)

本文节选自《天涯》2009年第1期。

蛾之舞

周晓枫

世界上什么东西的颜色最黑呢?

常识老师让学生深入思考。他年过半百,双鬓斑白,素以严厉著称,习惯运用祈使句的时候多于设问句。现在他用自己身体上最黑的瞳孔部分盯牢讲堂下的课桌,让我们限时给出正确答案。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面对问题时当初的困惑。什么最黑?煤、火药还是写在白纸上的字?乌贼的胆汁、蝮蛇的鳞片?还是罂粟花紧实的籽粒?懵头懵脑的,我像只跌撞的蛾子找不到方向。

老师用实验来加深印象。眼睛贴近药盒上的锥孔向里看,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绝对的黑——最黑的黑是难以被修辞的。无论煤炭还是墨汁,它们的黑都摊在表面,可以被长久注视,对观察者形不成侵犯;但黑洞毫无光线,黑得令人惊慌,它沉默着向你蔓延、渗透,仿佛要将一切吸附,直至把你变成黑的组成部分。我越来越浮升恐惧,因为在那种深邃而未知的黑里,能藏东西,并且把它铸成秘密。

夜晚的黑纸盒,空而盛大,顶端覆盖荒疏的星空……谁,将从那些被刺破的锥孔里窥察人世?身置高寒,大神是否备感权力的孤独?但无论怎样,众生都将屈服在月亮那被磨薄的有锈斑的斧刃之下。

经常失眠,我僵硬地躺在床上,独自熬过漫长静寂。从拉开的窗帘里,我可以仰望星空,或者,看看围绕灯柱的蛾子如何像稀疏的雪片飘飞。稠浓的黑暗里,什么,支撑夜蛾带着赴死的激情扇动翅膀,缭绕它的光源、爱欲、信仰和不能言明的迷惑起舞?假设夜蛾想追问的,不过一个关于火焰的秘密,那是因为好奇吗?抑或,它仅仅因为恐惧?

入睡前脱掉衣服,闪过几个噼啪的蓝火花。由于肌肤干燥,我习惯了静电,还有内衣上容易沾着一层浅白的皮屑,那因为衰老和挣扎而脱落的鳞粉……我怀疑自己,也曾是一只振翅的夜蛾。

从小胆怯,我不敢亲自撬开钟表的硬壳,掏取它精微的内脏……对秘密,我天然敬畏,但又饶有兴致和耐心,去观察修表匠如何擦洗金属零件中的油泥和积垢。

人类从伊甸园时代就受到警告,被驱出乐园,就是因窥破上帝秘密所遭受的惩戒。蛇加之好奇心的诱引,使夏娃摘取了善恶树上的果实。其实智慧与文明的起源,往往与好奇心相关密切。但这种尝试是不被鼓励的,好奇回首的罗德之妻因此变成盐柱,没有逃离被巨力之手摧毁的索多玛城。夏娃和罗德之妻,《创世纪》上两个好奇心重而受到罚责的人物,恰巧都是女性;同样没有忍住好奇心折磨,从盒子里放出灾难的潘多拉,又是女性。也许这是男权话语背景下的书写,它们似乎在证明:女性缺乏足够的自控机制。当然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更强烈,她们想象旺盛,不轻易屈从神示的命运。

曾因好奇,童年的我目睹惊恐一幕。后院有棵病树,许多叶子镶了一圈枯卷的黄边儿,过早脱落在树基,也由此暴露原本树叶掩映中的鸟巢。那是只空巢吗?还是藏匿着沙砾图案的蛋卵?是否已有雏鸟啄破气室,闭合眼睑晾晒着潮湿打绺的毛羽?我向上攀爬,浅裂的粗糙树干磨破了表皮,我依然不放弃。巢离得不远了,阳光穿透孔隙使它镶嵌着诱人的光斑。突然听到弟弟的尖声警告:“姐,妈妈说不让咱们爬树。”我左臂拢住枝干,一边轻蔑俯视树下传达圣旨的胆小鬼,一边凭着感觉把右手搭向更高的树杈继续攀援。等炫耀中的我感觉异样,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的右手……恐怖景象令我头皮发麻、惊恐万状。右手恰巧按在一堆密集的毛毛虫之中,黑压压、毛茸茸、肉滚滚的虫体,有的被突然拍降的压力挤烂,有两条正试图穿过我的手背,然后我的视线花了,只剩下群虫拱动中微微变形的黑色团块。我忍不住凄厉惨叫,以最快速度逃离噩梦般的场景,我还没到触地的安全距离就离开了树干,重重摔到地面。我疯了般剧烈抖动手臂,尽管上面什么也没有,我还是一遍遍狂乱地拼命甩。周围伙伴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他们被我的失控举止吓坏了,飞速散开,把我当成沾染病菌的发病者。他们的离弃,伤害并提醒了我。我奇怪地开始追逐伙伴,好像碰触到谁,就可以把菌团传播出去,我的灾难就会被分担而减少似的。伙伴惊慌逃逸,我徒劳追赶,不知道自己怎么从疯狂中解脱。探究一棵树隐藏起来的鸟巢秘密,使我付出代价:由一个即将的先知转变为集体的弃儿,甚至成为众人的公敌。

世界被秘密支撑,也被秘密所诋毁。秘密如同人体微量的金属元素,多了或少了,都致病致命。每个人都习惯捍卫自己的秘密,它是易于被击伤的软肋;同时又热衷刺探他者的秘密,那是事半功倍的利刃。鳞片覆盖,裸露而脆弱的真相在甲胄保护下微微起伏。

我们会使用望远镜,我们会拆开不属于自己的信件──这是现代生活暗含的人际悲剧,通常情况下,除非偷窥,否则我们无法介入别人的生活。我继承着女性的本能──或者说是性别的局限,愿意猜测遮蔽和禁忌之下那个不希望被碰触的谜底。我的手慢慢伸进黑暗,究竟什么,将与指端相遇?小兽柔软的颈毛、植物错综的根系?还是另一只突然将我彻底拉入黑暗的暴力之手?

有时候秘密本身并无遮护,状若邪念和真理,从来袒露在那里,只是我们不具备承认和承担的勇气。所以,它才成为秘密。

所谓至交,是能与你创造或分担秘密的人。致你于万劫不复深渊的,那推动之手,往往也来自曾有资格与你共享秘密的人。

亲爱的魔法师,当你身处遥远,我能寄宿在你的梦里吗?

像只围着糖浆瓶口打转儿的蜜蜂,我犹豫,也贪恋。空气中弥散着芬芳之甜,蜜膏和药液混合在一起,盈动着琥珀光……那是供我栖息的乐园还是让我堕落的陷阱?

CD放到贝多芬《羔羊经》的时候,我发现雪正隐约落下,汽车前窗上有微薄的一层。那么小粒、那么零星的雪,已经不像雪,仅仅像是灰尘。开出半个小时,柏油马路才变得像洒了粉笔末的黑板。世界黑黑白白、深深浅浅……其实我心有旁骛。我想他,想念他给我的非法教育。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非常艰难,始终是生命里的小概率事件。我怕激情渲染的戏剧倾向,怕深挚里必然包含的纠缠,也怕长久里沉默酝酿的背叛。

还记得刚刚参加工作,休息日回办公室取急用稿件。钥匙旋转,门推开后,反射阳光的地板上,一道拉长的黑影迅速分裂成两个独立部分。意外撞见的偷情让我分外尴尬。男主人公是我同事,作为完美婚姻的典范人物,他始终严谨,那么无懈可击,我没想到他恰恰是在螺丝拧紧的位置暗藏一个空洞。

数年之后,一件小事同样让我难堪。“你是不是把什么告诉她了呢?”这是一个男人的指问,带有我事先已被道德宣判的谴责口吻。他年长几岁,说起来算我师哥,在楼道里被盘问之前,我们之间尚且维持着良好情谊。师哥偶尔会给我发送用语暧昧的信息,抒情爱好而已,我从来不把它当作需要负责任的调戏。无人知道,我从他即使态度不算激烈的质疑里所感受的屈辱。令师哥心怀隐忧的“她”,那段时间与我交往密切,也是他意欲缠绵的女性。师哥一番专情表达,但他塑造的爱情神话却招致女主角的怀疑和反感。于是,受挫者抓住每根可疑线头,寻找枝蔓上的原因──他疑心我从中作梗。师哥经历过浪子生涯,我对他的欢场往事略知一二,但没熟到洞悉内幕的地步;况且,他对我也算友善,我怎么会把那种对女性带有善意安慰色彩的普遍示好算作追求,因妒生恨,愚笨得拿来当炫资?怎么会拿撩拨中的糖当粮食吃,为阻止他堂皇献出的殷勤,竟急迫到廉价出卖自己?我本能辩护着,随即感觉敏感天性在他的追问中已遭受隐约侵犯,从而对师哥暗生恼怒,分辩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妥协也使我对自己大为不屑。我恨自己没有表现出恰当的抵抗。师哥后来潦草相信和安慰了我,说并无审问之意,只是一贯不愿私人问题被别人讨论,顺便强调一下罢了。借口简陋,盖不上我们彼此心里的窟窿。

谁都会变成往事的奴隶。与他人秘密擦肩而过的两个瞬间,已使我得出负面结论:男女情事容易携带阴影,尤其猜忌和背叛;二是知情者早晚会因不慎裹挟其中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我愿意优游物外,无论是自己的爱情还是他人的秘密。假设偶有触及,我会不动声色地默默消化它们;即使内心荡漾,我也尽量不在表情上泛出涟漪。不流露,不说,就牵扯不到承认或否认的问题……夜行人,夜行人,身着锦袍,她的华丽不被知晓,她的爱情璀璨无声,她有哑孩子的嘴唇安于静谧。

很多年保持冷淡,我表面性情凉薄,其实不过胆怯之徒的自保之术。对自己否决,对他人拒绝,我是怕自己对感情的依赖、贪求和难以被抑止的渴念。我像一个蓄意自我折磨得以侥幸逃学的病孩子,享受着逃避换来的无所事事的清静。因为遇到喜欢的人,我免不了紧张、自卑和犹豫,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意中人的舒朗;我且悲观认定,毁灭是与爱情对称的必然时刻,激情有多强烈,毁灭就在多远处埋下伏笔。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已成为身披甲胄的人,只是这甲胄阻隔伤害他人的同时,也成了自身前行的负担。

那则著名的童话令我悲伤。勇士跋山涉水,去收拾那个凶悍无比的妖怪。他没有直接动用武器和武力,因为那对妖怪来说,不过无关痛痒的雕虫小技。勇士成功扮演了朋友甚至是恋人的角色,得到妖怪的信任,于是盗取了核心的秘密。他找到那座高山,高山下的那面池塘,池塘里的那围草窠,草窠里鸭子护佑的那只蛋。以智取胜的勇士把藏在里面那颗妖怪的心狠狠敲碎,于是正在入睡的妖怪很快在疼痛中死去。一只看起来力量无穷的可怕妖怪,其实是多么害羞,多少缺乏安全感,随身携带它都不是放心的,要小心翼翼藏在那么遥远的地点。妖怪知道,如果被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别人有能力使它心碎至死。然而,因为一时迷恋,因为无能为力的柔情,它信赖了不应该的人,最终被置于毁灭之地。妖怪恐怖的外表、巨大的力量只是用来吓唬入侵者罢了,它其实那么胆小,易于轻信又易于被摧毁……所以,我应该永远躲进无人打扰的微凉的孤独里。

魔法师的吻,像雪花落在嘴唇上。他纤长的身体有如一支大提琴的弓绳:舒柔优柔,又有起伏中的控制力。我总是难以承受大提琴的美感,因为,它能同时携带近于沉郁的欢乐和近于狂喜的痛楚。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灵巧都容易被理解为狡猾;而魔法师懂得,我的虚张手段不过是出于胆怯而刷涂的拟态警戒色。对我来说,被了解就是被安慰。如父如兄,魔法师看人的时候仿佛能给以终生的眷护。尽管他身上闪烁某种我尚未获知的东西,我不知曾经的浅爱与深恨怎样渗透他的掌纹,但我依然在缓慢惯性下,无奈无望地,滑陷到他深渊般的怀抱。爱意逐渐升温,我是否将因此沦为沸鼎之鱼?尽量表现得有若轻描淡写,我暂时不想让他看出内心的倚重,那关于爱的秘密,我不愿被参透。我固执地判断:谁先输掉秘密,谁就必然先输掉权力,逐渐滑向奴隶的命运。

只有孩子气的人能洞穿迷障,看透储藏其中的律条;而我不具备灵视能力,无法窥察更深的内核。一边是魔法师吸附中的强大磁力,我像一只夜蛾无法抵御飨宴般的光芒……除了他,我没有别的指引,他是唯一的光;与此同时,另一边,是我神经质的多疑吗?我直觉魔法师有所隐藏。他的样子自然沉着,具有“别院看花事外心”的从容;换言之,他并不像他的情话表现得那么身置其中。

如同旋转陀螺下的支点,丰盈的重量坐落在微妙支点上……只有心怀秘密者,才能在小心翼翼的同时大放异彩。当魔法师闪现神采,我就会疑心什么使他产生内在的光源;当他偶尔沮丧,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灰烬,走动时那些灰烬轻扬,形成雾样的眼神……仿佛惊动爱情的骨殖。似乎并非为我,我身上全是好孩子的无趣,缺乏令人沉迷的品质。

对魔法师的感情处于实质的分裂状态,我迷恋又忧惧,不知到底对他还是对自己的判断有误。想起崔健的老歌:“那天你是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魔法师,他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一道蒙在眼前的谜语……热烈的颜色,令我盲人般致幻。

年少时,为了增加所谓的魅力,我把自己伪装成怀藏秘密的人。风格含蓄,不怎么爱说话,或闪烁其词,设想自己在别人的猜测里变得神秘。少女的小把戏造作不已,其实是让人一眼看穿的滑稽。我浑然不觉地扮演着角色,直至,秘密真正到来。

邻居家新来了一个大哥哥,高个子,少言寡语。父亲是摄影师,整天背个硕大的器材包游走各地,离异后难以照顾孩子,于是把他寄存在外地。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大哥哥刚被接回到陌生的父亲身边。我迷惑于大哥哥身上的叛逆气息,没怎么看他笑过,很重的眉毛轻蹙,下面是略带偏执的眼神。从迷恋到沉默,渐渐过渡到欣赏幽默,大概是多数女性对男人发生的审美类型化变化吧?少女时候的我同样,以为沉默是男性最丰富、最具吸引力的品质。每当路遇大哥哥,我心跳得如同受了轻度惊吓。拿指甲用力划眼睑,然后用烧焦火柴梗的一端描画,加重假双眼皮的表现力……我幻想自己双瞳剪水,大哥哥会做出如何的评价。有一次,正在院子里跳猴皮筋,大哥哥漫不经心地路过,我一下想起袜子破了,于是假装绊了一下,矫情地蹲坐下来揉搓脚踝,借以掩盖那个不雅的小洞。他略带诧异,凝神看我一眼。

其实我那时没有看清过大哥哥的五官,它们停留在约略印象的阶段。等我能近距离看到他额头上几粒茂盛的青春痘,一切,都变得难以描述。

那次,大哥哥带我参观了他收藏在地下室的蝴蝶标本:眼斑和鳞彩璀璨,闪动着迷离的幻境之光。大头针刺穿胸腔,一一被固定在展翅板上,蝴蝶以其盛大之死,形成强烈而密集的照耀。我第一次感受到,可以同时发生:美得那么无辜,又那么邪恶;那么脆弱,那么暴力……美得,能被驱散到赞颂之外的区域。

地下室原本黑着灯,蜡烛照耀下,我目睹一个魔法下的奇迹。大哥哥让我暂时闭上眼睛,我重新等待崭新的喜悦。

……我最爱吃的一种点心,孩子们都管它叫“宝塔”,微黄松脆的酥皮里,填充着一团雪白的软奶油。点心慢慢融化在我的味蕾上,这块香甜的点心,算作对刚才的奖励还是贿赂?我需要把它和秘密一起搅拌、混合、吞咽,独自完成无动于衷的消化。

刚才,在等待的黑暗里,我曾体验他的控制力量──大哥哥每天锻炼,拉力器挂四根金属横簧,他抓住两边绿色的木头握柄,让横簧在两臂之间哗啦哗啦作响。目盲之中,我不知所措的手被有力牵引着,抵达他秘密的匙柄。奇异触感让我心生疑惑:是什么呢,既紧致又柔软,质地像一个剥壳后的熟鸡蛋?不由得睁开眼睛,我看见大哥哥额头的疱粒,看见他正因抚触的刺激而呼吸紊乱,看见他身体中的那丛阴影……正是燃烛之末,我被动接受了一个最初的不洁秘密,接受惊惧和狎玩的异性亲昵方式。这些,是由暗自倾慕的人专门为我准备。

那个年纪,心理上处于孩子清澈又迷乱的混合期,我除了疯玩,生活里没有其他娱乐。当傍晚有如一艘巨大的夜航船驶近,我们找各种理由溜出家门,在路灯下跳皮筋;扔出鞋子妄图捉住龇着碎牙的蝙蝠;或者跟随男孩们撬开仓库,在积满尘垢和霉斑的杂物之间觅寻野猫仔儿的踪迹。我记得所受的惊吓,当大家正聚精会神聆听隐约猫叫,一个恶作剧的小伙伴突然把手电筒从自己的下巴颏向上照去……光给了他另外的脸谱,鬼样的陌生人!变形失真到扭曲,原来,生活中经典的恐惧造型,总是来自为我们所熟悉的人。

来自大哥哥的那个秘密,让我早熟地安宁下来──并非镇静,只是一种能被承受的惊惧在心理上的反应。其实何须讶异和抱怨,何须在瞥见的慌张里,成长之后就会明白:让世界运转的深层动力,从来,就蕴藏于婴儿般清新而纯真的邪念之中。

曾经向高处攀爬,希望攫取鸟巢的秘密,付出代价之后但我也没能得知,树叶和枯枝掩映中,那只巢里到底有否躲藏着嘴角稚黄的仔鸟。我知道,如果那个小生命没有及时用喙尖突出的卵齿啄破蛋壳,它就会永久被封存在密闭的空间里,仅仅作为一个鸟的雏形,带着汗湿的无法为飞翔而振动的翅膀。闭起眼睛,在等待的黑暗里它不会遭遇奇迹……雏鸟小而紫青的眼睑,像某种煮熟的植物籽粒再也无法酝酿春天。

想起烛火如何映照缤纷蝶翼和大哥哥的脸──美与邪恶交相辉映,杀无赦,让我噤声。在此之前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的那张脸,几乎曾被我视为祈祷所求乞的圣像。大哥哥的游戏揭示出一个法则:魔鬼的礼物,肯定是被上帝禁用的玩具。

点心在我的味蕾上融化。现在我需要麻醉的效力,需要一场漫长无涯的沉睡,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需要在玫瑰与荆棘中一睡千年。用于破壳的卵齿是否会在蓄意延宕的睡眠里脱落,我是否就此错过把握重生的机会?远在未来的爱,对我,将意味伤害还是疗救?

我吃我的午餐。他看他的足球。

在南方,这种不过寸长的小鱼通常被当作佐餐小菜,用来下酒。小鱼像被爆腌又经油炸,干硬的细条身子,边缘透出哈喇般的透明色,一条黑线贯穿首尾,当头和身子断开的时候,就会从颈截面露出一点点发黑的内脏。我不吃鱼头,盘子底部,堆积着无数银亮细碎的三角形,每个三角形中间,都点缀永不瞑目的眼睛,依然亮着。魔法师一边看电视,一边动手剥花生,我总觉得花生的纤维壳上附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土,于是停下筷子帮他,让他专心吃。剥除外壳,但那层脆薄的红衣还留着,像颗雏鸟的心脏。

房间里宁静得有些古怪,但医学杂志介绍,沉默的进餐有益健康。欧洲的谚语也说,当谈话之间出现沉默,那是一个天使飞过了。真浪漫,为什么不是一个魔鬼在偷窥?

中场休息,魔法师出去抽烟,顺便回电话──刚才看球入迷,电话响了两次他都没接。我收拾碗筷,瞟了一眼电视。画面是整片草坪,摄像机低位拍摄,远远近近的绿色清凉养眼,披光的草尖上闪烁露滴……这时,一股细细的蚀流漫过来,沿着屏幕底框。我以为电视出了问题,两秒钟之后,才发现,那是一条腹部紧贴草皮无声滑动的蛇。突然特写,是蛇抬升起来的脸:被黑色线条切割成不同的几何部分,像碎片镶嵌,草草拼贴在一起。它抿着被切除外唇、完全塌陷的嘴,既像微笑又像轻蔑。蛇,同时具备老年教父的安静松弛和勃然色变的控制力。

女人对蛇普遍怀有非理性的惊恐。这种恐惧很可能是从上帝降罪到伊甸园时就同时开始了。上帝必须让夏娃和启蒙她的先知之间的关系破裂,彼此只剩彻底的憎恨、怨毒和恐惧,拆除任何和解与再次亲密的可能,才能捍卫神已被受到破坏的终极秘密和尊严。断绝与先知的情感联系,也许有益于人类远离有毒的真理。真理甚至会致命,而让女人得知真理,一定意味着世界的某种改变。

草地上的蛇,斑纹有如旧铜钱,它带着恶意盘踞在我绿翡翠般的伊甸园里。这个阴谋家召唤着,因为它深知,我体内始终隐居一个对谜底好奇的寄宿者。

被怀疑的利刺不时磨蚀,我尽量让身体放松,像唱针下一张密质胺碟片……承受着划痛,并且试图歌唱。魔法师是我命运里秘密的信仰和背叛,为什么,会令我如此不安?当看不清魔法师的面目,我极力说服自己相信:现在不过在穿越轨道中的隧道部分,我们依然是同行旅客,这只是暂时的黑暗和恐慌,在涵洞的另一端,阳光将瀑布般奔涌;不存在时间深处的刺客,所以我不会身中他埋伏中的弯匕。

即使被伤害的预感是那么难以去除,我依然无法克制对魔法师的迷恋,像斑马小心翼翼地欣赏狮子。悲观地说,如果身处同一片草原,肉食动物的胜利和猎物的牺牲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如果斑马学会观察狮子,也算作自保策略吧,欣赏使斑马增加了些许自主气息,减弱了观察过程和结局里的悲哀氛围。这种欣赏,其实出自个人积习,我总是习惯性地越己,跳出个人利益和局限,站在他者经纬上考虑问题。狮子具有不同于斑马的暴力美学,有它的从容、凛冽和孤单。只不过,近距离的危险始终存在。斑马不注意狮子的时候,它轻易地进入了狮子的伏击圈;太注意了又会高度紧张,这种富于强烈张力的消耗,会让斑马恍惚,渐生疲惫中的松懈,这时候的斑马就像个自动献祭的牺牲品。我知道这只狮子极尽温柔中的魅力,从来善待每个身旁的陪伴者,咬断喉管的时候都让它们死在失血虚脱造成的漂浮感里,状若幸福。

为什么,在与魔法师的感情中,我没有体会到不羁的自由?我像只野斑马,即便内心狂烈,也终生穿着囚徒的制服。那条轻讽的蛇,似乎在暗示:一切,不过是场滑稽尴尬的喜剧而已,一只斑马由于心怀爱意而幻想自己成为狮子的宠物。

这时的天堂拉上帷布,这时的云,不过是河面漂过的油污……慢慢地,阴沉傍晚有如巨大的夜航船驶近。倾听魔法师讲述隐痛,我眼里眶满泪水。

秘密的珍贵或许并非在于内容,而是难以被分享。它是果核,是一个人的重心。作为最难处理的内心财产,秘密常常成为一个人最后捍卫的禁地。假设秘密持有者并不准备让他人分担和了解,我们的先知先觉和妄自猜度,同样构成侵犯。而魔法师信任我,证明我不是被当作情欲中的玩偶,他将我视同小小的亲人。想起他受过的苦我就难过,并因自己的误读和歪曲深感愧疚。原来,魔法师不具备危险的进攻性,不是冷漠的食肉动物──狮子面具下,他也是一只温良斑马啊:白昼的条纹,暗夜的条纹,我却错认为游动着的虎斑。

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进照相馆暗房,我努力适应黑暗,等辨别出暗红光线里张张的底片,我还是感到一丝恐惧。底片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瘮人地空缺着,镶嵌一双大理石雕塑般没有瞳孔的硬白眼珠;而发丝胜雪,即使是孩子,也被提前推入衰老的深渊。我等待着,摄影师用长镊子翻搅几下,过一会儿,从定影液里捞出照片,倒置地,夹在一条横贯绳索上。即使照片的方向与习见不符,我还是重归暖意:因为,那是妈妈,是她熟悉中微笑的眼睛和嘴唇。经常会发生黑白翻转,我只是容易受到自己的惊吓。

所谓秘密,未必丑陋。这也是一个解除秘密的有效方式──勇于撕破封口,秘密那想象中的破坏能量常常迅速萎缩;与遭到所罗门禁锁的魔鬼相反,被放出的瞬间,它就丧失了威胁我们的全部法力。

有时我并不情愿知晓秘密。比如母亲的医生身份,使我经常帮亲戚朋友联系看病,因此得知患者难以启齿的隐疾。其实我会缄默到守口如瓶,这是基本底线。我之所以突然疏远友谊,也许仅仅因为发现某人能随意开口谈论他者隐私。但善意未必全被接收和理解,我遭遇过病人由尴尬渐生的莫名敌意。

尽管在多数情况下,了解彼此秘密也许有助于加深情谊,变成承担命运的知己,但我更习惯于躲开,因为被侦破一方滋生出的微妙恼恨常常他是自己的理智也无法控制的。分担别人秘密的痛苦之后,谁都不要产生任何施恩心理,否则可能自取其辱,飞快地把自己归位于受攻击的靶心。能指责受惠者忘恩负义吗?说起来,忘恩负义属于人的自然天性。一是可以免除道德上的偿还义务;第二个原因要隐蔽些。既然施恩者常常比陌路过客更具同情心、更慷慨、更舍得牺牲自己,那么伤害恩人,既能让我们恢复一下攻击的体能,又较少遭受相应的报复。那些施恩者啊,如同格斗训练场上悬挂的沙袋,所谓反击,也不过是受到击打后痛苦的摇摆,不妨碍我们下一次出拳。趋利避害的本能,使我们选择近切的良善之辈下手,从亲人到恩人。

但这次,我不会逃跑。我要留下来,保护我的魔法师。我们仿佛是两个饿着的穷孩子,都想把省下来的面包皮留给对方……这就是生活的热量、营养和希望。

我不说金碧辉煌的誓言,它们根本经不住几场雨水和泪水;但为了魔法师,我要重新学习表达,像个口吃的孩子试图克服心理障碍,说出感恩。我曾把他当作甜的、有罪的糖,然而魔法师那么信任我。柔情似水,他让草原上寂小的野花也能吹送春天的每一分钟。

我多像胆怯的气球,即使充盈才能使自己飞升,也担心针的刺痛而选择萎缩。以前太怕疼,没做过手术的人都怕极了医生和刀子。我封闭,太害羞,几乎不懂怎么在自己的柔情里不受惩罚。我明白情感中也有政治,阴谋里也怀温柔,却是自己的能力无法应对的,只好一味回避。怀疑或许让人免受伤害,但信任才可以遭遇奇迹啊!现在我要信任魔法师,沉在黑暗里、接近于信念的那种信任。我要剥去自己的鳞,就像妖怪耐心磨光它的角、人鱼忍痛撕裂它的尾鳍,因为我要靠近魔法师,不让他受到我过度防卫而造成的怀疑和伤害。

我感到逐渐敞开中的明亮。是啊,内心的力量如果仅仅用于自囚,一个人就永远享受不到开花境界。无论烂泥还是清泉,花死之前,只要能汲取到最后一滴水,它也怒放。那么,我何必畏怯?总是存疑魔法师暗怀心事,因此对他的感情有所保留,我甚至对自己也不轻易承认。秘密原来并不等于可怕,正是它所隐含的喜悦和羞愧,使情感出现层次和动人的阴影;一个不存任何秘密可言的人,坦荡得,近乎贫困。

每个人都会被典当给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有人悲切,有人无嗔无痴,温顺地,跟从任意的手浪迹天涯。我像孤儿院等待被认领的孩子,手心写着魔法师的名字──它隐隐作痛,如同被穿缀于十字架的钉孔。魔法师就是我的信仰,无时不在。我不怕黑暗到来,因为黄昏,天空已如教堂的屋顶,铺开奇迹般的金色。

……还是爱得太快了,没有看清高速公路上一闪即逝的提示牌──驾驶者沿错误方向欢乐驰骋,自以为体会纵情飞翔。

这是黄昏,一个聋儿把他喜欢的玩具放在地下:一辆小拖车,造型是彩绘的木头鸭子。跟随聋儿手里的线绳牵动,嘎达嘎达车轮转动,鸭子的硬翅膀有力地上下扇动,比飞起来还快活……夕阳映照,地面仿佛摊薄的一层冰糖,呈现明媚的琥珀色。

途中遇到路障,鸭子失去平衡,身体侧翻;但聋儿继续向前,听不出有节奏的嘎达响发生了显著变化。粗糙的水泥地面磨损着鸭子的翼缘和一侧头皮,聋儿继续拉着心爱的玩具大步向前。鸭子自己也不知道伤痛,还以为和爱宠自己的主人一起,在铿锵游戏中,靠近越来越温暖的下一分钟。等聋儿发现的时候,残疾的鸭子已失去光彩,翅膀露出木头茬儿,头颅也破损了。

难道,这只鸭子有权因为自己被毁弃的未来而要求粗心的聋儿更珍惜它吗?不,没人在公众面前拖着自己的错误继续展览。对聋儿来说,他不再喜欢这个玩具拖车了,因为,正是它,公布了自己隐秘中的缺陷。

秘密是个邪恶的马拉松选手,隔得那么远,都能追上来踩我的脚。根本不用担心真相会被埋困,有时一口气的吹拂,都能露出尘埃下的谜底。

她手里拿了一枚崭新的苹果,和伊甸园里被蛇所诱引的那枚一模一样……我忽然涌起奇怪预感:我即将被驱出乐园。果然,我竟然意外发现自己原本送给魔法师的礼物,已被转赠。我若无其事地问了几句,其实是引诱和打探。她毫不隐讳,一个被极端爱宠的幸福女人才能这样讲述。几个细节,就让我猜出那个男主角:不错,魔法师。她不知道,对面的我正是剧情中的隐身人。当她和爱侣谈笑时,会拿一个暗恋魔法师而不得的情痴彼此打趣,她晃动着我挑选的礼物:“看,这就是单相思姑娘送给他的。”

我陪着她微笑,继续服用自己的晚餐。魔法师一口一口喂给我的勺子里的爱情啊……让我贪恋的,原来是刀头之蜜。明明含着勺子,什么时候,柔软的口腔才觉察出换了把具有三个锐齿的叉子──这化装在餐具里的凶器。为了一点点食物和金属的腥甜,我需要一再地触及锐器。

魔法师,从空帽子里变出花束和爱情,孩子正在惊讶和迷醉,他吹一声口哨,它们瞬间又消失于空气,比一块糖的溶化还快。他快速洗牌,像拉动一台小型手风琴,无论怎么变换顺序,魔法师都能找出那张心仪的红桃Q。而我,平凡无味的小兵,被弹落在舞台上的一张纸牌。演出结束,音乐息止,它在冷清角落里迎接落幕的黑暗。

进入隧道,被吞噬,进入黑暗的肠胃……我被迫迎接时间深处的刺客。我慢慢反应出来,自己为何会感到那种莫名惊慌。两列火车并列停着,其中一列移动,另一列车上的乘客会被视觉欺骗做出错误判断,感觉自己在毫无准备中被带离。想起小时候仿佛被突然甩离座位的慌张和晕眩,明白了,其实我在原地而魔法师移动了位置……我像被拆去了偏旁的字根,摇晃起来。

瞬间被击垮,我什么秘密都不再想知道,我失去了托住一个秘密的臂力。

写作者常常怀有偏执的好奇,既是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与勇气,也是职业上的需要和忠诚。但我由衷体会到,远离秘密也许是种保护,触碰危险,即便离璀璨的烟花太近都会被熏黑面目。成为隐私的知情者,我经常涌起滞后的轻微不适感;而这一次,是自己被包进秘密中心成为馅料……一个双手沾满秘密的人,最后沾满她自己的血。

倔强的斯芬克斯只设一个谜,不惜抵押自己的死。她吃掉俄狄浦斯之前的每个过路者,他们赴死因为没有想到自己就是谜底。俄狄浦斯猜出答案,似乎打败了人面狮身,但也没能逃脱,依然成为悲剧的主角。谜底战胜尊严,智慧战胜力量,不断变换腿只数量以便逃走的狡猾之徒,战胜驻守原地的诚实巨兽……然而归根到底,所有猜谜者都是可怜的。

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吧,放出野蛮的谜。秘密是个怪物,养在密封罐里,它是渺小又安静的素食动物;放出来,它要吃肉喝血,吐尽骨头渣儿。

总是愿意把在爱情中相遇的脸视为神明,视为照耀的光源,引领我们体验不可思议的天堂……小心天堂里的井盖吧,虽然它会响应你的舞鞋发出悦耳回音,但那里,也直通地狱的下水道。

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感觉到皮质的生硬、缝线的毛边和心里被堵死的秘密。等魔法师说出真相那一刻,我明白自己为这种摧毁准备已久。没有表情变化,但感觉自己忽然荒谬地弱小起来,像个被别针潦草系好纸尿裤的婴儿,我本能地意识到,假如不慎挪动,锐器立即会穿透柔软的肚腹。所以我非常安静,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这积木搭起的情感工程,动什么都已是釜底抽薪。在伤害面前,我习惯做一个哑孩子,以仿佛事不关己的麻木看着这个自己全心全意想去善待的人。山河不在,心里哀鸿遍野。

我凝视魔法师,他的瞳孔像漾动水波的陷阱……猎人,以杀戮为美德的职业。如同肥皂剧中出现噪音式的旁白,树木的鸟鸣萦绕耳畔,正是那种奇怪的旋律,它叫着:“舍不得呀,哥哥。”——既像牺牲品对自己的哀鸣,又像猎物对狩猎者的求告。根本不必问对方:你怎么舍得?舍得就是舍得,因为从没被真正珍惜。追问什么呢?自取其辱,他的行为就是明确化的选择。我的疼痛不仅在于被伤害,而是他伤害时的无动于衷。在我的似水柔情里他并未有所感知,魔法师有着怎样一颗沉浮中冷血的心?我翻到了底牌,翻到说谎者分外凉意的手,上面密布岔向歧路的背叛。别说谎,别说谎……谎言的高额利息,魔鬼才能偿付。

我装模作样,拾掇着内心残碎一地的小零件,我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在崩溃前溜掉。魔法师下车离开,我开车走在城市夜色里。灯火璀璨,光影游动,让人有若置身幻术;我有若走在集成电路板上的一只螨虫……跌跌撞撞,它和它的卑贱。

他给我万箭穿心的夜晚。这迟来的箭镞飞翔已久,击中目标之前,它一直像信使来函,象征某种远方的问候和安慰;这迟来的箭镞飞翔已久,让我错觉,它永远不会抵达,永远都会享受离弦后随自由而来的轻盈。我想起小时候的绣包,十个鲜艳童子围拢缎子面做成的实心南瓜,看起来是纯真和热烈的丰收,其实,这个物件专门用来插满尖针……这迟来的箭镞飞翔已久,终于抵达既定的墓地。

把绞索当作花环信任,把黑暗中的荆棘当作玫瑰抱拢胸前……我被刺痛,以为一切只是由于自己的抱姿不够妥帖。

有一种拥抱,礼貌意义胜于渴望。魔法师对我,最初仅仅是由好感催生的模拟状态的动心,无爱可言,他接着所能给予的,便只剩下技术关怀和零星温情。他的亲昵与其说出自爱恋,莫如说是计量的结果。我尚存原本不值一提的可取之处:不过是审慎,是可以估量到的守口如瓶,不过是安全和由此带来的舒适……我在他慈善事业般捐助的一点关心里受宠若惊,能否给他带来聊胜于无的虚荣?他的心始终被分享,如同,盲人的手指,要承担秘而不宣的额外的责任。而我,一条身陷沼泽的鱼,知道周围淤积着水,渴饮中嘴里却塞满了让我难以呼吸的泥浆。

像只闭目塞听的小昆虫,我拼命吮吸溃烂发甜的根,获取着唯有阴暗里的某些营养,全然不顾树冠上的花已全部轰然倒塌。瞬间倒塌的华丽,瞬间倒塌的欢乐。自以为品饮陈酿,其实独特味道是由于变质后的不新鲜,显出我那种独自的庄重感和珍重感尤为可笑。角色可悲得可笑啊,令当事者难以承担。我沮丧地回忆起中学时代迷恋的《简爱》:夹在两个执爱者之间,自己的角色大概相当于伯莎梅森吧?外在的安静与内在的疯狂,不被爱,却生硬地在场,幻想拥有简爱一样的新人命运。哈,她的退场和死去都是对情节的祝福。

月亮,涂着亮黄漆的椅面在闪光……我知道自己从上面摔下来了。我真笨,没有表演经验的小丑,跌跌撞撞地,最后摔在失去照明的舞台。难道小丑的存在目的,不是靠自己的错误来为他人取乐吗?既然已经成为魔法师和她之间调情的佐料,为了掩饰自尊心上的难堪,作为小丑的我,必须忍痛跟着观众一起笑起来。因为丑态百出而欢乐,我在哈哈镜里看到小丑打扮的自己,无法不自卑。要过多少年我才能反应过来:在那样一面镜子里,没有人会是好看的。

小心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的扑克底牌,我拥有王,他拥有支配一切的至高权力,决定输赢。什么时候,一切变成滑稽戏?我才错愕,王穿着古怪,腰间围护的织物由一条条莴笋叶样的布条拼合而成,正是小丑打扮。谁愿意自己的命运被一个小丑模样的王安排并支配呢?我们受困其中,能否又从他的娱人习性里获得潜在的好处?

扑克牌里的王,乍一看是华丽,细一看是褴褛。我听见他的低语:“从命运选剩的谜语里,挑一个给自己作为礼物,这是最后的自由。”他表情复杂,似乎暗示,他愿意与你做上一笔暧昧的交易。

十一

此时,我到底是魔法师的谁,他又将是我的谁?我听到钟摆,听到结束,那么剩下的时间,我可以保护好自己那沙漠般热情而荒凉的感情了。我无主之爱,成了一条流浪狗,带着一身的脏皮毛,梦游般的找食和玩耍,仿佛自由到放任,其实创面溃烂,决定它不久就将死在某个杂草丛生的黑糊糊的桥洞里。这只不甘的小雌兽尚存一息微弱的鼻息,我想它必须即刻被埋葬,泥土和青苔需要尽快覆盖它的眼睑。否则,曾经的秘密依然会统治着我,我依然会秘密跟随某个被废黜的流亡者并且服从。

奋不顾身的飞蛾要达到什么爱情结果?以身体缭绕火焰,它是要爱情死,还是要它自己的死?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飞蛾在受挫和撕裂感中,依然孤往绝诣、剑走偏锋?

……我不是要以生命赞美火焰,我要鱼死网破地扑灭爱的光亮。

分离的人们有时必须在心底轻视对方,诬蔑对方,并非本性刻毒,他们只是希望自己在感情灾难里获得一丝援救和庇护。劝说自己放弃,需要发自内心的绝望或仇恨,所以纵容并原谅他们对彼此的厌恶吧。

能说什么呢,我的魔法师,谁教会你这么有力的残忍?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怨恨。魔法师不过怀有一腔似乎无辜的多情,而我,不是他认为值得的那个。魔法师,如果一切是你预谋中的伤害,我领受自己的命运;如果是你即兴的绝情,我也可以配合临时确定的剧情。只是心里有一片区域溃烂了。因这溃烂而呈现不能碰触的柔软,这是告别中的温情。即使无意间被你撕碎,我也会记得那双手此前绘制的图案。

从来不抱存危险的浪漫念头,我不信自己会遭遇什么电光石火的激情,并且坦然承认,自己身上不具备那种引发的装置。所以这是宿命,魔法师也没有错,仅仅提供了一个证明。既然我不具备让他珍视的特质,何必为难魔法师呢?或许他做过努力,只不过他想给予的安慰并非内心意愿所能支撑,一个人无法在爱情里完成长久的慈善。相对魔法师的耐心来说,我的花朵酝酿得太慢,像一棵没有果实的植物,让他体会不到偿报中的喜悦。

我一直倔强,不索取,不吃感情的嗟来之食,宁可肠胃和信仰一起干净地挨饿。结果还不是难堪?我无意间捡着剩下的饭粒过活,并孜孜于咀嚼,暗自歌颂谷物里有限的甜。能怪罪谁呢?怪谁出手太重,怪谁奔跑中踩死一只憧憬蝴蝶未来的毛毛虫?两个激越中的爱侣,根本看不见周围,并非自私,他们只是全然沉醉、无心他顾。让我相信吧,爱着的人并非残忍,他们只是在热烈和凛冽的狂舞中持续踩痛聋哑者流血的赤脚。挪开就是,或许有人会出于复仇心理将舞者绊倒,但我不觉得那种笑话有什么好看。当然,我也别这么泪流汹涌,当自己是哀凉入骨的小人鱼。魔法师曾如灯塔照耀,这诗化的意象隐藏着另外一种解读──他的情感始终处于遥远彼岸,所间隔的距离,是我无能泅渡的汪洋。魔法师那不能复现的眼神,曾让我亲近和依赖……我应该将它完全溶解于记忆。

谁还赌气地计较输赢?宿命之后,万物悲伤。好吧,我捡起自己被踩脏的心,然后打捆。它再也不容易被拆开了,我把它邮寄到无人签收的黑暗里。

直到大学,我才扭转了某种偏执的害羞,此前,我难以在认识的男同学面前坦然走进女厕所。好像只要不被目睹,我就成功地隐藏起这个生理需求,把自己打扮成餐风饮露的小仙人儿,从来不必面对排泄的尴尬。其实,这是人体的必需,如同男女情事那渲染中恰当的欺骗,积累中穿插的腻厌,包括背叛,全是感情中几乎必然遭遇的部分。魔法师不过亲自向我揭示了早就暗存的密道,我只是历事太浅,才会惊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依然如父如兄,他用我的审美暂时难以适应的畸形秘密来滋育我成长。

我由此得知背叛的滋味,是可以接受的,它那生水果般的涩麻曾引起我致毒的幻觉,其实是我太敏感,惊恐并无必要。再说,难道我真有使用“背叛”一词的资格吗?这个词里,包含着一种先期的权力是我从来没从魔法师那里获得的。况且,背叛,又算得什么秘密呢?常识而已。就像小孩子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反复追问,父母不得不为此设计一座迂回的迷宫——这个看似玄奥之境,孩子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这里毫无悬念,其实人人可为。

伤害,是激情过后留下的略带残忍的后坐力。一切都正常,远远谈不上秘密。

十二

这是魔法师以前给我的俄罗斯套娃,由木壳组成的玩偶。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瓶子形状的威武警察,拧开他,里面却藏着一个农夫。农夫里面藏着医生。医生里面藏着工人。工人里面藏着最后的一个,和最外面的警察如出一辙,只不过型号缩减,比饱满的花生大不了多少。我逐一拧开木壳时的好奇心难免失望,答案如此:并无新鲜,最后还是要回到原初。我联想起和魔法师交往最初的那些莫名不安,原来并没有错──触礁之前,所有的预感,其实都是预埋在谜面中的线索。

可我们真的能够得到终极答案吗?藏到最里面的那个警察玩偶是实心的,似乎不再能够藏纳秘密,但总有被蛀蚀的孔洞……用显微镜向里面望吧,那么浅,但它是黑的,同样幽深无边。

我还何必苛责?既然神都不能无限敞开,也有保留──捍卫着智慧树和长生树的果实,上帝重兵把守他的伊甸园禁区。我不能要求魔法师,包括我自己,做到彻底的透明。

魔法师对我意味着残酷的谜底,而我,也许还在他的整个谜语之外,根本就没被设计到谜面之中。无论魔法师的情人,还是我,难道就是那个最终掌握谜底的人吗?不,魔法师或许还有另外的底牌。每个揭秘者都习惯性以为自己到达了终点,远非如此,都是路途中临时的停靠。没有什么谜语是唯一的,包括魔法师,他在另外的棋局里或者也是一粒可以移动的兵卒。我们都以为自己是终结的破译者,其实谁都无法拿到全部的底牌……真理比象还大,正是它,使我们沦为盲人。

黑,不是一种颜色,黑是感觉不到边缘的洞。等你碰壁,就会有头破血流换来的安全感,尤其是你连自己流的血都看不到的时候。

被我童年的手掌压死的毛毛虫,它们精湛的变形记来不及上演,就被自己黏腻的体液浸溺而亡。而夜蛾不能自控的趋光性,会在白昼到来之际自动解禁。

现在,我舞动双翼,艳如彩蝶,鳞粉纷纷扬扬。渐渐,翅膀透明,可以透过织纱般的月色……气力衰竭、不再逐光的蛾娘,感觉世界断了开关。勇于挥霍美貌的新娘啊,它们每个都是,只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夜蛾才能心安,并死于光源之下。

但愿魔法师和他真正爱的人之间依然燃烧篝火,但愿他不会发现近在身旁的坼裂与破碎,也就不必遭受丝毫的内疚之扰。毕竟,他教会我学习唯有给予才能焕发的快感,体验到自我燃烧……而这几乎是我早已丧失的重要技能。一些人在爱中习于计较,本质上还是在做交易,至少,潜在地心算过感情的投资回报率。无论魔法师做过什么,愿他免于折磨。所谓爱,不就是给予对方一种特权:我允许你而不是别人靠近,靠近到可以伤害我的距离。魔法师不过是使用了这个权力,使它不致浪费。我肯定是个有自尊心的龙套演员,不会尴尬等待根本不需要自己出场的谢幕。我将重新回到独居兽的尊严,慢慢磨去岁月的角质层。

体会过绝望,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曾称之为绝望的其实仅仅是愤怒。原来,绝望本身非常安静、乖巧,它自甘聋哑,不想再和这个世界保留任何形式的沟通。树和树之间并不交流,各自完成各自的盛衰。愿我也拥有植物的美德──繁茂或者凋亡,都温柔宿命;斧锯过后,它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安静里。一个人就够了,甚至已经多余。

周晓枫,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孔雀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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