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与红楼梦大纲,情史类略与金瓶梅
论金瓶梅与红楼梦大纲,情史类略与金瓶梅在这方面,冯梦龙表现出了极为鲜明的反叛性。很明显,冯梦龙认为“情”是无物不有,无时不有;天地万物因情而生,因情而不灭。这种“泛情论”也是他的宇宙论。冯梦龙“少负情痴” “志”在编纂《情史》,其创作欲望源于他的“泛情论”。他在《情史序》中直言:“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
刊行于泰昌元年(1620)的《情史类略》,一名《情史》,又名《情天宝鉴》,它是冯梦龙编纂的一部颇具重要地位的笔记小说。
这部笔记小说的立意与内容,都和《金瓶梅》有血脉相通的地方。
《情 史》 (明) 冯梦龙 撰
一、《情史类略》中的“泛情论”、“情教说”与《金瓶梅》
冯梦龙“少负情痴” “志”在编纂《情史》,其创作欲望源于他的“泛情论”。
他在《情史序》中直言: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
很明显,冯梦龙认为“情”是无物不有,无时不有;天地万物因情而生,因情而不灭。这种“泛情论”也是他的宇宙论。
在这方面,冯梦龙表现出了极为鲜明的反叛性。
万物生长与生命起源的奥秘,从远古时代起,便是人们探索自然界的神秘性最先感到惊异的一个难解之谜,正象西欧近代画家高更所言: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人们各以居住的环境中的自然界的现象对此作出各种解释,尤其是历代哲学家们的解释,更是玄而又玄,使生命之谜更加迷茫而不可猜。
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老子与庄周认为宇宙源于“道”,“道”为万物之母。
《易传》则认为源于太极,太极统摄两仪——阴阳,阳阴生四象——春、夏、秋、冬,四象生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于是产生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再进而产生出了宇宙间的万物。
汉代的何休与郑玄认为气是宇宙的根本;宋代的二程及朱子则以理、气为宇宙的生物之始;明代王阳明则认为宇宙万物源于心:“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
这些关于宇宙的本根论,都是在宇宙的万事万物之上来寻根求源。
《情史类略》书影
冯梦龙的“泛情论”,则是在事物之中来探讨宇宙的奥秘,而是归之于万事万物本身的“情”。
仅管这不甚科学,但是它却摈弃了那种虚无缥缈的本根,而是在事物内部寻根,这无疑是比较进步的,更具人本主义的色彩。
宇宙的万物赖情而生生不息,至于人类社会的繁衍更是根源于情:
“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①
由此可见,冯梦龙把情看成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本根。
那么,人类社会各情感的基础又是什么情呢?
冯梦龙在化名江南詹詹外史所写的《情史•叙》中说:
“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
人类社会的一切人际关系的情感始于男女,有了男女之间的私情,才有父子、兄弟、朋友等感情,这就是冯梦龙“情始于男女”的观点。
在封建社会中,男女私情历来为封建伦理道德所轻视,它是从属于忠君、进孝、仁友等情感之下的。
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朋友如手足而妻子如衣服等观点,都是贬低男女私情的流行论调。
而冯梦龙一反封建伦理道德,尖锐地指出:
“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惟乎?”②
这种把男女私情凌驾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感情之上,使颠倒了的情感事实重新颠倒过来,这无异于对整个封建礼教的挑战,其进步意义是极为明显的。
另外,冯梦龙的“情始于男女”观点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也不乏其合理性。
《情史类略》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社会是由无数个家庭组成的。一切家庭结构的基础则是夫妻和子女。而基础的基础又应是夫妻。
每一个家庭的社会作用有四种:
一是满足夫妻之间的性需要;
二是生育子女,以保证人类社会的延续;
三是教育子女,用社会规范来约束自已,使人类社会有正常的生活秩序;
四是家庭中男女分工,以维持整个家庭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
显而易见,男夫女妻是每个家庭的核心,而夫妻之间又是以男女之间的感情为纽带的。
人类社会间的各种感情便是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孝与悌上面并逐步扩展为忠与仁、信与义等感情。
冯梦龙认为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感情是男女私情流注的结果,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这一观点还原了人类感情发展的本来面目,也为封建社会的人伦关系找到了根基。
文学是心灵史,其中积淀着人类的思想感情。
基于上述认识,冯梦龙别具慧眼地看到:
“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于是提出了他的文学创作的“情教说”:
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
——吴人龙子犹《情史序》
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发展史上,历来有“诗言志”与“诗缘情”说。
“诗言志”说主张文学作品应以表现“思无邪”的思想为主,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
“诗缘情”说虽则要求文学作品要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但这种情感又是浸润着封建伦理的色彩,与“诗言志”说相去不远。
《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
冯梦龙的“情教”说所主张反映、描写的“情”,则是以男女私情为主的“情”,是符合人类自然本性的“情”,是带有反理学色彩的、进步的、人道主义的“情”。
而在当时资本主义因素萌芽的特定历史环境中,这种“情”又主要是反映小市民阶层愿望与要求的男女私情,注进了市井小人的常情。
由此可见,冯梦龙的这一“情教说”带有反叛封建礼教的色彩,并对后世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都有极大的影响。
明末至清末,才子佳人小说盛行,以男女私情为主要描写内容,诸如《醒世姻缘传》、《凤凰池》、《花月痕》、《宛如约》、《鼓掌绝尘》、《飞花艳想》、《两交婚小传》、《生绡剪》、《雪月梅》、《梦中缘》、《水石缘》、《柳非烟》、《海上花列传》等,
特别是清代小说《醒名花》前题为“墨憨斋主人新编”,这一假托足以说明冯梦龙“情教说”的影响。
《红楼梦》又名《情天宝鉴》,也可足证冯梦龙“情教说”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指导意义。
清代无名氏评价《听月楼》时,特拈一个“情”字作序,他在序中说《听月楼》一书是“从情始,以情终,可谓千古钟情者云尔。”③
至于全书所涉及到的情 无名氏细析为“痴情”、“柔情”、“寡情”、“深情”、“屈情”、“私情”、“高情”、“绝情”、“闲情”、“留情”。
《红楼梦》初名《情僧录》,再名《风月宝鉴》,后名《石头记》,最后才定名为《红楼梦》。
因此,护花主人论《红楼梦》说:
“《石头记》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
这是极为中肯的概括。离开了宝、黛、钗之间的男女私情,可以说就没有《红楼梦》这部旷世名著。
(清)曹雪芹 、无名氏 著
上述典型二例,说明了冯梦龙的“情教说”对小说批评也有深远的影响。
即使把冯梦龙的“情教说”放在世界文论的长河中也毫不逊色于西方的理论。
中世纪的法国经院学者阿拉伯尔,早已看到性爱是诗人创作的源泉,从青年时代起便写男女恋歌,他说“我总是写恋歌,不写颂扬哲学的圣诗”。④
这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来说,无疑是一个尖锐的挑战。
但他的“唯情”论又反对将情世俗化,鄙视世俗生活,而追求哲学家的理性生活。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自认为“我要写的作品必须从三方面着笔:男子、女子和事物,也就是人物和他们的思想的物质表现;总之,就是人与生活,因为生活是我们的衣服。”
他认为只有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才“是从他们的时代的五脏六腑孕育出来的,全部人类感情都在他们的皮囊底下颤动着,里面往往掩藏着一套完整的哲学。”
凭着他的敏锐的艺术捕捉能力和对爱情的专门研究,他在“私生活场景”中所描绘出来的一群早期妇女形象,以其酷似活人的艺术质感赢得了批评家们的赞叹:
“而巴尔扎克是怎样洞悉女人啊!他探测了这些经常得不到理解的心灵的一切贞节和神圣的秘密。
他在这些孤独的被轻蔑的存在中挖掘出了多少爱情的、忠贞的和忧郁的宝藏!”⑤
将冯梦龙的“情教说”与这些西方古代文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其理论价值也是显而易见的。
中国人民大学丛书 《西方文艺理论史纲》
《金瓶梅》可以说是一部形象化的“泛情论”。
首先,小说中所经常写到的西门庆家中的花园,“正面五丈高,周围二十板”,其间是桃李争妍,荷叶斗彩,黄菊舒金,白梅横玉,杨柳报春,海棠含幽,是春色与春情的艺术寓体。
在这个洋溢着春情的花园里面,居住着西门庆的两个爱妾李瓶儿、潘金莲。西门庆早晚出入花园内,不仅与李、潘二人肆意行乐,而且还与春梅、宋惠莲苟且作欢。
潘金莲私仆琴童,陈经济多次在花园内调情于丈母娘潘金莲,使得这座花园内弥漫着色欲横行的氛围。
《金瓶梅》不仅将人物的春情与植物的春情交融在一起,而且还将人物的情欲与动物的情欲联系在一起进行描写。
第十三回中李瓶儿与西门庆“干猫儿头差事”时,小说这样写道:
“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环迎春黑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
第八十五回中潘金莲思念女婿陈经济,成天闷闷不乐,春梅劝她放开心,风流一日是一日,她仍愁绪难断。
正在这时,薛嫂前来替她捎来情书,小说两处以“阶下两只犬儿交恋”来讽刺潘金莲类同猪狗,只知纵欲,不知廉耻,不讲伦理的兽性品质。
至于小说书名《金瓶梅》,其中的“金”为潘金莲,“她的名字是由‘金色的荷花’转化而来,”“这是中国妇女美丽的主要标志”,“瓶”为李瓶儿,“瓶儿的名字来自‘花瓶’,而“花瓶是中国古代的供物,是母亲光辉的标志。”⑥“
春梅——春天的梅花”,“梅——野生的李树有特殊的玄学的意义”,“标志生男性的基础”。
花是自然界是雌性植物的泛称,而以花命名则在现实生活中代指女性,小说以三个女主人公的名字来构成书名,
把植物界的情与生活中人类的情艺术融为一体,就已暗示出这部“第一奇书”重在描写这三位女主人公如何各以自己的色相卖弄春情,走完各自道德沦丧的人生旅程。
因此,仅就小说的书名而言,就显示出《金瓶梅》是部形象化的“泛情论”,它的艺术逻辑与《情史类略》的“情始于男女”的逻辑可谓一脉相承。
张竹坡评点初刻(书影)
二、“情私类”、“情痴类”、“情仇类”、“情幻类”、“ 情媒类”与《金瓶梅》
在冯梦龙“情教说”的理论指导下所编纂的《情史类略》,所录各类故事都是“事专男女”。全书二十四类,每类冠之以“情”。
把“情”梳理得如此之细,研究得如此之深,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创举,除了“少负情痴”、“事专男女”的冯梦龙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
若论《金瓶梅》,则兼跨“情私类”、“情痴类”、“情幻类”、“情仇类”、“情爱类”、“情疑类"、“情通类”、“情报类”、“情秽类”。
下面择重逐一加以论述。
“情私类”。
《金瓶梅》中除了写西门庆一妻五妾、姘头及妓女之间的两性关系外,也还写了下层青年男女之间的私情。
第六十四回中西门庆的侍童书童与吴月娘房中的丫头玉箫两人久已相爱,但迫于西门庆与吴月娘的淫威不能相聚,
于是趁西门庆归后边上房睡觉时,“这玉箫趁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递了眼色,两个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
不料被潘金莲发现,“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潘金莲借此威逼玉箫,以后必须把吴月娘的内情随时告诉她,玉箫一一答应。
“那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于是逃回家乡去了。
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的衙役来”,命令他们四处访缉,意欲将书童问罪。
第九十五回中玳安儿与小玉两个趁吴月娘听宣卷偷偷幽会,“看见月娘推开门进来,慌得凑手脚不迭。”
结果是吴月娘因西门庆死,女婿陈经济又欺她是寡妇,只好把小玉正式许配给玳安儿,收买他们两颗心,帮她渡过难关。
这些男女私情的描写,有力地揭示了封建大户人家只许封建恶吏男盗女娼,而不允许下层青年男女正常恋爱的残酷事实。
戴敦邦绘·玳安
“情痴类”。《金瓶梅》关于情痴的描写与叙述主要有三处。
一处是第八回中潘金莲对西门庆的痴情。
西门庆娶富孀孟玉楼后,两人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一个多月未曾与潘金莲相会。
潘金莲不知内情,“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
不是请王婆前去探视,就是派迎儿上街寻觅;不是用红绿鞋打相思卦,就是询问西门庆的小厮玳安。
当听说西门庆又娶小妾孟玉楼时,她既是叹气,又是落泪,又是寄笺,并唱前腔倾诉痴情: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悄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最后见西门庆还是不来,气忿忿地表示:
“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第二处是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情。
西门庆因杨提督劾倒一案受牵连,忙于上京行贿,冷淡了李瓶儿。
“李瓶儿一连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
第三处是韩爱姐对陈经济的痴情。
“这韩爱姐儿见经济一去十数日不见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
她“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送给陈经济,并给陈经济写了封柬帖。她在帖中说:
“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蓬荜。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听闻贵妾欠安,令妾究怀怅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足下也。……青丝一缕,以表寸心。”
陈经济被杀死后,她决心不随父母返归故里,守孝寡居,死傍他魂灵,痴情到如此地步,这在《金瓶梅》中是最感人的一段男女私情。⑧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情仇类”。
《金瓶梅》中的情仇主要表现在潘金莲与李瓶儿之间的争宠上。
当西门庆娶李瓶儿后,“一连在瓶儿房里歇了几夜。别人都罢了,只是潘金莲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
企图借吴月娘家主婆的权势压倒李瓶儿,除掉这个情敌。
第三十八回中当潘金莲听说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吃酒过夜时,“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
她把对李瓶儿的仇恨转化为对西门庆的怨恨,边流泪边骂西门庆: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让了甜桃,去寻酸枣。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撒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后来,潘金莲为讨西门庆喜欢,装扮成丫头,讨得一夕之欢。
最后,潘金莲通过害死宫哥儿这一毒招把李瓶儿逼死,最终拔掉了这颗眼中钉,除掉了在西门庆家中唯一构成争宠威胁的这个情敌。
为除掉这个情敌,潘金莲竟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放过,当潘姥姥为李瓶儿说话时,潘金莲非打即骂,甚至赶潘姥姥出门,这足以表明潘金莲对李瓶儿仇恨之深。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点唱“忆吹箫”,怀念李瓶儿,潘金莲立即在席上就骂李瓶儿:
“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⑨
可见潘金莲与李瓶儿所结下的情仇是非常之深。
潘金莲还把妓女李桂组、家人媳妇宋惠莲、奶妈如意儿、伙计妻子王六儿、林太太,统统看作自己的情敌,不是骂,就是打;
不是当面咒她们,就是背地说她们的坏话;不是说她们的长相不好,就是揭她们的阴私。
如第六十一回潘金莲当着西门庆的面骂王六儿:
“……也不知怎的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她那些儿!”
第七十九回潘金莲骂林太太:
“汗邪了那贱老淫妇!我平白在他家做甚么?还是我姨娘在她紧隔壁住,他家有个花园,俺每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去。——
就说我在他家来,我认的他甚么!也是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
小说中这些关于潘金莲与众多情敌相斗的描写,与《情史类略》中的“情仇类”有着明显的一致性。
戴敦邦绘·潘金莲
“情幻类”。
“情史氏日:梦者,魂之游也。魄而不灵而魂灵,故形而不灵而梦灵。事所未有,梦能选之;意所未设,梦能开之。”⑩
《金瓶梅》善写梦,正如张竹坡所言:
“月娘本是梦中人,非梦不足此化。又瓶儿有梦,西门有梦,敬济有梦,周二有梦,公以月娘一梦结之。又一部繁华富贵,以灯影描之,以梦结之,大显儆人痴恋处。”⑪
这些梦里面,第一类梦是体现了复仇思想,具有一定的进步性的梦,如武大托梦给武松,要武松替自己伸冤报仇。
这些梦诚如苏联汉学家巴里夫金所肯定的那样:
“小说中的报复,常常同梦和幻想相始终的,——中世纪文学几乎没有不具备这种人民性的特征。”⑫
第二类梦是宣扬佛家的因果报应,如李瓶儿梦见前夫花子虚前来索命,以致惊吓而死;
吴月娘梦见西门庆的拜把兄弟云离守杀死吴二舅、玳安儿、孝哥儿,强迫她成婚,以示西门庆一生作恶多端,带累妻儿苦受难。
这类梦描写得令人遍体生津,具有惩恶扬善的劝戒作用。
第三类梦是表现男女私情的,可归入“情幻类”。而此类梦主要用以表现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情。
李瓶儿久盼西门庆,“音信全无”,于是“朝思暮盼”、“梦攘魂劳”,“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哀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
“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托姓,来摄其精,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⑬
在中国的性崇拜中,狐狸多为恋情的象征物。
因为李瓶儿对西门庆太痴心,被折磨得神不守含,所以才有狐狸梦中欢娱一事。
这个梦,完全是李瓶儿被压抑的私情在非现实世界中的宣泄。
李瓶儿死后,仍然一魂系在西门庆身上,提醒西门庆要洁身自重:
“良久,忽听有人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快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
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
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 二人抱头放声而哭。
西门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
这个梦以幻觉的形式,一方面揭示了西门庆自觉做了亏心事,害怕花子虚在阴间报复他的潜意识;
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对李瓶儿的思念,颇有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一脉真情。⑭
戴敦邦绘·李瓶儿
西门庆上京参拜朱太尉,住在何千户家,李瓶儿又给西门庆托了一梦:
“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
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趿着鞋袜,悄悄启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
在这个梦中,李瓶儿再次要西门庆“休贪夜欢,早早回家”;并告诉她自己已投胎到袁指挥家。⑮
就前一层意思看,李瓶儿情系西门庆,反复劝他痛改前非,而西门庆不以此为戒,
返家后更加与妓女、姘头、淫妇纵欲,终于死于潘金莲误放的春药里,这对刻画这两人的性格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
就后一层意思看,李瓶儿对西门庆余情不断,愿来世再谛结良缘,给人一种“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情痴幻觉。
由此可见,这三梦都以情为实,以幻为虚,借虚续情,真实再现了李瓶儿情憨、情痴的形象和西门庆情秽,情欲无度的形象。
“情幻类”小引说:“常人多梦,其情杂其魂荡”。⑯《金瓶梅》中的市井小人为欲所驱白天辛劳,夜间做梦,所梦事为俗事,所流露出来的感情为俗情,又从另一侧面体现出市井文学的世俗色彩。
大安本《金瓶梅词话》
“情通类”。
《金瓶梅》中关于情通方面的描写主要有四次。
第一次是西门庆要留宋惠莲在潘金莲房里夜宿,潘金莲不答应。
西门庆又告诉潘金莲要与宋惠莲在藏春坞山洞过夜,要潘金莲安排丫头拿床铺盖,生火。
“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贱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为了讨好西门庆,潘金莲安排丫头秋菊在山洞里安铺床头生火。⑰
第二次是西门庆与其结拜兄弟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幽会,被潘金莲发现了,潘金莲开始威胁西门庆:
“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
而李瓶儿也知道潘金莲会吃醋,托西门庆转告潘金莲,她要认潘金莲为姐,要给潘金莲做鞋,并送一对寿字簪儿给潘金莲。
“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纹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安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
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第三次是西门庆告诉潘金莲他要到奶妈如意儿房中过夜。
潘金莲考虑好久,方才答应,并且约法三章,不许西门庆与如意儿“长远睡”;不许西门庆在如意儿面前说她的闲话。⑱
后来西门庆又要如意儿当面向潘金莲陪不是,潘金莲才替他二人隐瞒此事。
第四次是潘金莲与春梅情通共与陈经济欢好。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即刻偷情,开始只是让春梅捎信陈经济暗续鸾胶,请陈经济晚夕到她房里来,要春梅虚掩花园角门放陈经济进房。
后来当春梅发现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事情以后,潘金莲求春梅为他们保密,硬要春梅与陈经济相好,“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⑲
这四次情通的主要人物都是潘金莲。她与宋惠莲情通,与李瓶儿情通,与如意儿情通,都是慑于西门庆的淫威而被迫的,既刻画了西门庆的无耻,也刻画了潘金莲的无耻及下贱。
最后与春梅的情通,则着重反映出她道德的沦丧,也为下面春梅与陈经济故事的发展作了有力的铺垫。
插图本《金瓶梅》
“情媒类”。
《金瓶梅》中所写到的媒婆,据张竹坡在“读法四十四”中所作的统计,有王婆、薛嫂、冯妈妈、文嫂儿、陶妈妈等人。
这些人“迎头儿跟着人说媒,”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凭着她们的如簧巧舌,“生交巫女会襄王”,从而骗取男女双方的财物。
正是通过这些马泊六牵线搭桥,西门庆才能将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诱骗到手,把林太太、王六儿收为外室。
这些蜂媒虽有共性,但也有个性,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艺术感染力。
第七回薛嫂生怕西门庆不娶大他两岁,脸上有微麻的寡妇孟玉楼,很是花费了一番心血。
她先以利诱之,说孟玉楼“手里有一分好钱”,“手里现银子”,“也有十千两”,“好梭布也有三二百筒”;接着又说孟玉楼“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
最后帮西门庆出主意,先贿赂杨姑娘,利用杨姑娘打倒张四舅,从而把孟玉楼娶到手,“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
当西门庆听说孟玉楼“原来长我两岁”时,“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 黄金积如山”。
终于使西门庆决心娶回孟玉楼作妾。
薛嫂的圆滑和善于投人所好的性格,在这回里面真是描写得维妙维肖。至于冯妈妈的老谋深算,文嫂的诡秘狡诘,我们暂且不论。
戴敦邦绘·王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婆。
当她发现西门庆有意于潘金莲时,便当面奉承潘金莲是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牌道拆字皆通;一笔好写。”只说得西门庆垂涎三尺。
可是后来当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再也没有靠山,只等吴月娘变卖她时,王婆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极力差辱她,与潘金莲大吵大骂起来:
王婆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
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
自古没个不散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蔑儿支着眼。
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这段关于王婆与潘金莲对骂的精彩描写,出神入化地表现出了王婆的势利、横蛮、凶残的性格特点,
正如张竹坡所言:
“独于王婆写得如鬼如蜮,令人害怕。”
因此我们可以说《金瓶梅》也是一部“情媒”史,它以卓越的艺术技巧刻画了小说人物中的“情媒类”。
(明)兰陵笑笑生 著
三、对妓女人性美的赞誉和对明代娼妓盛行的艺术折射
对妓女人性美的歌颂,冯梦龙不仅表现在对故事情节的艺术描写上,而且还有时情不自禁地直接赞誉。
南京妓女张小三对商人杨玉山忠贞不二,在杨玉山破产、眼瞎时,张小三倾其所有侍汤药,筹办其二子及二女的婚姻大事。
杨玉山死后,张小三“后卒不面一男子 考终于旧院。”
冯梦龙以此反驳“娼无定情”的俗论,说张小三“幼而知贞,长而守志,老而不渝节,卒以清白从杨生地下。观其推财恤患,有古侠士之风。岂特风尘中难之,士君子或愧焉。”⑳
昌平侯杨俊屈死,“亲戚故吏,无一往者”,唯独京师娼妓高娃不怕连累自己,前往刑场恸哭而亡。
冯梦龙感叹说:“高娃一滴泪,羞杀许多亲戚故里。”㉑
在《韩香》中,冯梦龙赞赏南徐娼妓韩香誓死不二嫁他人的“志”气,说“志,匹夫不可夺,匹妇亦然”。
京师妓女陈娇如见柳睦州真诚待已,于是二人结为夫妻。
唐玄宗闻娇如名,要召她入宫伴驾,娇如不为权势、富贵所动,“涕泣称痼疾且老” 誓与柳睦州白头偕老,冯梦龙赞之曰:
“卓哉志节,亦青楼之以品胜者乎!寿王妃当愧死矣。”㉒
把妓女的节操放在王妃之上予以颂扬,其思想的激进是当时少有的。
戴敦邦绘·韩爱姐
如果说《金瓶梅》中只绘了一幅韩爱姐晚节可佳的妓女图,那么,《情史类略》则是从不同角度,用不同色彩绘制出了一群妓女的众美图。
冯梦龙不愧为我国文学史上的言情圣手、写妓大家。
《情史类略》除了通过故事的编纂反映晚明娼妓盛行情况处,还在编后评语中介绍此方面的情形。
《老妓》后的评语说:
“王百谷云:‘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富饶,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
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闻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
诸姬心害其名,然自顾皆弗若,以此声华日盛。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
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迷不可出。教诸小环宁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鼓、琵琶声与金镂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桂屋角,犹未修。
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尝在子前家,以赠私多,无所积也。”㉓
这则资料暴露了晚明江南一带娼妓行业的盛况,而这正为冯梦龙创作《金瓶梅》提供了第一手直接资料,其间所提到的青楼“十二钗”足证冯梦龙有描写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等名妓的创作依据;
诸妓嫉妒马姬的高情逸韵的生活事实,则又表现冯梦龙有描写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勾心斗角的生活素材;
“游闲子”及“沓拖少年”的嫖妓行为,与冯梦龙“逍遥冶艳场”的生活相似,也说明冯梦龙有描写西门庆、花子虚、王三官、张二官人嫖妓宿娼的生活材料。
《冯梦龙·金瓶梅·张竹坡》 陈昌恒 著
【注释】
① 吴人龙子犹《情史序》见《情史类略》,岳麓书社新排印本。
② ⑳㉑㉓《情史类略》36页;27页;28页;192页。
③ 无名氏《听月楼序》,《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第211页,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④《西方文艺理论史纲》23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⑤《古代文艺理论译丛》第3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⑥⑦《兰陵笑笑生及其长篇小说金瓶梅》,《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第256页。
⑧⑨⑬⑭《金瓶梅词话》98回;73回;100回;17回;67回。万历丁巳本。
⑩⑯《冯梦龙诗文》94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⑪⑫《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辑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⑮⑰⑱⑲《金瓶梅词话》71回;13回;75回;82回。万历丁巳本。
㉒《情史类略•柳睦州》。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四辑(第二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专辑),1993,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