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音乐厅:有个歌舞厅叫做不夜城
不夜城音乐厅:有个歌舞厅叫做不夜城实际上,阿标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只是不再做生意。经济发展如火如荼的闽南,遍地是老板。按照阿标的想法,若是能够放下身段认几个有实力的老板做大哥,的确不需要做什么生意,再说一无才二无财,谈何身段。谋口饭吃而已。只要脑子活络,胆大心细,不要两面三刀,而是两肋插刀,这口饭照样吃得油汪汪、香喷喷。阿标,泉州东湖人,二十七八岁。他出道很早,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做生意了,他有个特点,做什么亏什么。后来索性不干了,一天到晚闲着,他发现他不去找钱财,钱财反而主动来找他了。一说是某个东欧球员转会到中国俱乐部踢球,像是发现了金矿,迅即给他留在国内踢球的朋友发去这么几个字。汉字如何转化为东欧语言,不得而知。还有一个版本更为可信——有个按摩女,住在杭州市宝石山下一出租房内,这是她在汇款单上的简短附言。她没念过几年书,在给家乡妹妹汇款时,灵机一动,信手拈来。也有说发生地在东莞,类似情节,太多了。总之,大意就是某个乡下妹子去
钱多,人傻,速来。
这是一封电报。六个字,其实没有标点符号。言简意赅。
关于这句话,流行多种版本。
一说是九十年代初,潘姓和冯姓二人在海南炒房炒地掘得第一桶金后,发现海南经济过热,决定转战北京。北上考察市场之后,马上发了这封电报。
一说是某个东欧球员转会到中国俱乐部踢球,像是发现了金矿,迅即给他留在国内踢球的朋友发去这么几个字。汉字如何转化为东欧语言,不得而知。
还有一个版本更为可信——有个按摩女,住在杭州市宝石山下一出租房内,这是她在汇款单上的简短附言。她没念过几年书,在给家乡妹妹汇款时,灵机一动,信手拈来。也有说发生地在东莞,类似情节,太多了。总之,大意就是某个乡下妹子去了光怪陆离的沿海城市,从事娱乐服务业,见识了无数一掷千金的款爷,短短数日已赚到在乡村多年也赚不到的钱,立马将这个喜讯发给家乡的小姐妹,召唤她们尽快投入“傻子横着走、钞票满头飞”的乐园。
阿标当然不会给翟小里发这样的电报,但是两人的电话内容也相差无几。“兄弟,别说什么女人去按摩院、洗浴中心赚大钱,男人也能赚翻了,你赶紧组一支乐队过来包舞厅吧。”翟小里记得,阿标大概这样说。
阿标,泉州东湖人,二十七八岁。他出道很早,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做生意了,他有个特点,做什么亏什么。后来索性不干了,一天到晚闲着,他发现他不去找钱财,钱财反而主动来找他了。
实际上,阿标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只是不再做生意。经济发展如火如荼的闽南,遍地是老板。按照阿标的想法,若是能够放下身段认几个有实力的老板做大哥,的确不需要做什么生意,再说一无才二无财,谈何身段。谋口饭吃而已。只要脑子活络,胆大心细,不要两面三刀,而是两肋插刀,这口饭照样吃得油汪汪、香喷喷。
拜大哥是一辈子的事。
大哥风生水起,小弟吃香喝辣;大哥日落西山,小弟作鸟兽散。不要怪小弟不仁义,他也得活下去。
有个姓蔡的老板,转业军人,前两年从单位辞职出来办厂搞实业,为了接待方便开了一间不夜城歌舞厅。不夜城经营了一年多,总是出事。大家都说蔡老板没找准小弟——小弟压不住场,有人建议找阿标试试。阿标这小子,人狠话不多,胆大又心细。阿标上一个大哥因为走私被抓,刚好处于空档期。没几天,他披挂上阵,当上不夜城大管家。头一件事,他就想到了翟小里。
那年阿标逃难,在武夷山一个小饭馆被小偷摸了包。身无分文。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恰好遇到翟小里,他说借钱,翟小里就借了。缘分大概归类于化学范畴,神奇得很,他说什么翟小里都信。翟小里给自己留了点回家路费,剩下的钱倾囊相助。阿标说,这是滴水恩啊。
九四年夏天,翟小里带着半桶水乐队和十多个姑娘直奔泉州。
明代何乔远《闽记》记载:唐武德年间,穆罕默德遣四贤徒来华,一贤传教广州;二贤传教扬州;三贤和四贤则传教泉州,两人卒后葬于灵山,据传下葬当夜,山光显发。因此谓之圣墓。伊斯兰教圣墓位于泉州东湖尽头的灵山。灵山底下有个村落,就叫“圣墓村”。
那天,抵达圣墓村已是七点多钟。
阿标说,你们准备一下赶紧上场,设备齐全的,你们把线接上就行。弹对弹错没关系,唱好唱坏也就那么回事。上一支乐队昨晚结束合作,可能去别的场子了,也可能滚回老家了。对了,小妹被他们带走一半,剩下的都是老驻唱了。
翟小里带着三个乐队老师一阵忙乱,十五分钟后,架子鼓、吉他、电子键盘、贝斯四件套全部调试完毕。
开始营业。开场曲是护花使者。翟小里担任贝斯手,他也就会这一支曲子,因为曲子铿锵有劲,胡乱拨弦就能滥竽充数。乐队在演奏,姑娘们轮番上台献唱。
长方形舞厅,中间是玻璃舞池,一头是弧形小舞台,另一头是散座,靠墙左右两排卡座。张总李总王厂长可能还有赵局长——这些男人们有的头发光亮,西装革履,估计刚下酒桌;有的穿着裤衩背心人字拖,头发还是湿的,看样子在家里刚冲了个澡赶过来。他们一律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喝着蓝带。
一曲唱罢。男人们开始送花、送熊、送娃娃。一百一个,两百一对,两千块钱全部上。前台有人专门记账,记好帐,下一支曲子,这些花啊熊啊又移到旁边,反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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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标搂着一个姑娘在跳舞。阿标在一次街头斗殴中,被人剁掉右手三指。跳舞时,他将仅剩的食指和拇指伸出,勾成“八路”的手势,搭在女孩腰上,像一把驳壳枪。
中场休息时,阿标招手让翟小里坐过去喝一杯。这时,进来一个穿蓝色背心的中年男人,脸颊瘦削,个不高,走路一瘸一拐。阿标说:“这个跛跤侬,拣工业垃圾的。”
“捡破烂的也来玩夜总会?”
“工业垃圾懂不懂?可不是生活垃圾。唉,他以前也挣过钱,后来沾上赌博,中了别人的套,赔大发了。他就去找老鼠会咯,利滚利,还不把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脚怎么了?”
“拣垃圾嘛,风吹雨晒是辛苦,过日子没问题的。可是他想尽快翻身啊,有时也会顺手牵羊,有一次被人抓到了,打断了腿。”阿标说,“不过,你小子可不要看不起他,他很有尊严的。你看他每天晚上都来,献花两次,花四百块钱,再喝一打六罐蓝带,他就走人,从来不跟人多说话。”
“为什么啊?这老头也太奇怪啦。”翟小里诧异地看着阿标。
“看到斜对面那个又黑又瘦的女孩没?”阿标努努嘴。“跛跤侬只给她一个人送花……”
故事还没展开,舞台蔡老板喊阿标过去说点事。那个晚上,翟小里时不时盯着那个黑瘦女孩看。
女孩叫雪莲。
跛跤侬果然每天都来,花掉四百块,送两次花,喝光六罐蓝带,走人。
每次见到他,翟小里都会点头示意。跛跤侬进门或出去,上下台阶时,翟小里得空就会过去扶一把。有时,跛跤侬刚坐下,翟小里拎着一扎蓝带过去,说,我请你。跛跤侬不拒绝,也不说谢谢。
这一切,雪莲都看在眼里。
跛跤侬对雪莲好,翟小里对跛跤侬好,雪莲自然而然也会对翟小里好。多年以后,翟小里回忆他与雪莲之间的爱情,如此总结。逻辑就是这么个逻辑。
这段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次,翟小里喝多了,他问雪莲:“那个瘸子大叔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没有。你又不是没看见,他基本不怎么说话,即便说了,我也听不懂他的闽南语。感觉我们彼此听不懂,各说各的。”
那天晚上,雪莲十九岁生日。
打烊后,乐队成员和其他姑娘在二楼舞池给雪莲庆生。一大帮年轻人嘻嘻哈哈打闹着,跛跤侬突然出现在门口,手中拎着一盒双层蛋糕。雪莲有点不知所措,大家劝她过去接一下,雪莲却呆在那里。跛跤侬一瘸一拐走过来,玻璃地板上流淌着啤酒,他滑了一跤,蛋糕摔烂在地上。
当晚,雪莲第一次来到翟小里的租住屋。云收雨歇之后,翟小里用手指弹着雪莲的肚皮,戏耍着说,没想到我的情敌是个瘸子。雪莲猛然推开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外,消失在夜幕中。
走,你就走吧。翟小里心想。
一晃多年。
这天,北京工体附近某个公寓,翟小里躺在床上划拉着屏幕看直播。看到不舒服的,划过;看到喜欢的,打个赏。百无聊赖。十多分钟后,他突然掐一把旁边姑娘的大腿,狂叫一声:妈的,原来世界没变,换汤不换药哇,这不就是老子年轻时玩舞厅的花样嘛!姑娘被掐疼了,骂一句深井冰。翟小里霍然站起,披上羽绒服,下楼叫车,直奔首都机场。
走近东湖,这一带早已今非昔比,国道线不知去向,整个东湖片区已经融入泉州城区,放眼四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饥肠辘辘,翟小里找了个餐馆,点菜,要了一打啤酒。老板娘戴着大耳环,盘着发髻,嘴里叼支烟。翟小里跟她打听阿标。她笑了,我们是湖南人,1994年?都快三十年了,哪里晓得咯。她一边说,一边端上剁椒鱼头和土匪猪肝。“我来这里开店没多久,附近工厂有很多我们湖南细伢子,在外打工,忘不了家乡的味道噻。”
翟小里点点头,自顾自吃喝。老板娘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小弟,等下有个收泔水的老头过来,你问问他噻,他是这一片的老人,肯定知道你要找的人。继而又说:“看你神色不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过来投奔亲戚啊?去年有个湖南小老乡,就住在对面旅社,天天在我这儿吃饭,后来他说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工作,钱用光了能不能欠着,我看他老实巴交的,又是老乡,就让他挂帐了。过了几天,我刚刚打烊,来了一帮警察,把他从旅社带走了,听说因为女朋友跟他分手,他把女朋友给杀了……”
收泔水那个老头来了。他从三轮车上搬泔水桶下来,一瘸一拐。翟小里远远盯着他看,有些东西忽然在心底泛起——这个老头的面像和身影怎么这么熟悉?翟小里脑子里猛然闪现:送两次花,喝六罐啤酒……这不就是当年那个跛跤侬嘛!
“喂,还认得我不?”翟小里想起来了,跛跤侬好像姓丁,此刻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老头佝偻着腰背,两眼浑浊。他斜睨了翟小里一眼,摇摇头。餐馆门口的防爆灯煞白,映照出他满头乱发,花白而稀疏。
“我原来带乐队包场子的,九四年,不夜城啊。”翟小里确信这人就是跛跤侬,又补充一句:“雪莲。雪莲。”
“你还记得阿标吗?我想找他。”翟小里继续说。
跛跤侬眼底闪过一阵光亮。
老板娘走过来,手上拿着纸和笔,说,你别追问他了,他不会说话。
跛跤侬在纸上写上:阿标服装有限公司。
当晚,翟小里彻夜未眠。他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般。不虚此行,能够见到阿标也是很好的;至于雪莲,那不可能,那是刻舟求剑。第二天早上,他走出酒店,旁边就是东湖。时序仍是冬季,泉州已提前进入春天,窗外层峦迭翠,湖波凝烟。
半小时后,他在接待茶室坐下。一支烟功夫,阿标走进来了。阿标变化不大,只是鼻梁上添了一道很长的伤疤,直抵双眉额骨。
“靠,小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绝对猜不到吧!一个收泔水的瘸子老头,他告诉我的。“
”收泔水,瘸子?哦,跛跤侬啊!你小子真厉害。”阿标说,“唉,这老头,以前拣工业垃圾还能挣到钱,后来环保部门对工业垃圾管控很严,都搞生态循环。他也没什么可拣的,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只能收收泔水咯。”
一阵沉默。
阿标扔过来一支烟,又倒了两杯红酒。“对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他每天来不夜城,就给那个又黑又瘦的女孩送花。噫,你跟那个女的好像还好上了……”
”嘿嘿,记得。那个女孩叫雪莲。“
“恐怕你不知道跛跤侬为什么只给一个女孩送花吧?”
“那怎么会不晓得,男人嘛,就算阳痿了也会想女人的。”翟小里喝了一口酒,朝着阿标大声笑了起来,“只是没猜到,他的口味和我一样啊!”
“干恁娘,什么口味!那是因为雪莲像他死去的女儿。”
阿标的闽南话念“雪”字就像念“血”(XIE),害得翟小里手中杯子颤抖了一下。
“啊,还有这个隐情?”
阿标说,雪莲离开不夜城之后,跛跤侬像是变了一个人,更加沉默寡言。几个月后,他大概确认雪莲不会出现了,再也没有来过不夜城。
翟小里想起那个夜晚,雪莲穿好衣服摔门而去。第二天,她没有上班。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她住在濠沟墘,那是城中心一条老街巷,距东湖三公里。大概是一周后,翟小里从不夜城打车去她的租住屋,她的室友阿青说,雪莲回涪陵了。阿青认得翟小里,他们三人在一起吃过几次宵夜。雪莲留下两大箱榨菜,阿青说一个人吃不完,非要分一箱给他。翟小里抱着榨菜离开了濠沟墘。那箱榨菜,吃了一个多月。
“他怎么成了哑巴?”
“不知道。有人说他拣垃圾时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被人割了舌头;也有人说,是他自己咬断的,不想说话。”
阿标之前并不知道跛跤侬的事,是不夜城蔡老板从一个南安战友那里得知的。
跛跤侬不是东湖人,他家住在南安市洪濑镇,那个地方以“洪濑鸡爪”闻名。早年他通过别人介绍找了个外地女人,女人生下女儿阿丽没多久就跑了。跛跤侬独自将阿丽抚养成人。
那年阿丽读高二,一次晚自习回家路上突然失踪了。第三天,发现她死在另一个镇子的公路涵洞里。阿丽死前遭到轮奸,警方侦破,作案的是鞋厂两个打工仔。跛跤侬懊悔不已:阿丽每次晚自习他都去接,这是唯一一次没去,当晚他跟一个女人在约会。至于后来他是怎么混迹到东湖这一带的,无人知晓。
蔡老板在不夜城搞了一次战友聚会,那个南安战友是跛跤侬的邻居,当时看到雪莲惊呆了——这也太像阿丽了,除了嘴角多长一颗痣。
阿标一口气讲完跛跤侬的故事。翟小里愣了半天。“凶手抓到了没?”
“当时抓到一个,跑了一个。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跛跤侬一定很想报仇吧?”
“报什么仇,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个瘸子。”
又是一阵沉默。
“我带你去吃个地道闽南菜,多年不见,兄弟两人好好喝一顿。”阿标拿起手机在微信上呼叫司机。
两人往外走。门口有个池子,一股喷泉突然升空,音乐响起,旋律很熟悉。
翟小里听出来了,是护花使者。
-the end-
我是老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