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分为几个阶段:转向中的人类学
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分为几个阶段:转向中的人类学如果说本体论转向从认知取向上改变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那么,我们所处的“后人类状况(post human condition)”却从现象层面使我们不得不直面可能的未来。首先,生物科技。如今,替代性人体机能的研究可谓突飞猛进,科学家们已经模拟出产生不同味觉的生物微电流,而冷藏卵子、克隆器官,已不再遥远,接下来呢,虚拟的快感与情欲?脱离母体的生殖与繁衍?违逆自然,打破原初状态的和谐,终究会将人类带向何方?或许有一天,《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银翼杀手》当中的人机连体、算法矩阵以及复制人,这些影片中的幻想,真的照进现实。人性与科技,智与反智,欲望与迷思,道德与伦理,已然成为人类需要面对、思考的议题。而扁平的世界中,绚烂的虚幻背后,生命不再立体。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我们这一世代所面临的问题,一切都在变动之中,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同时与日俱增。这也带来了人类学本体论层面的转向,就经常论及的两个维度
论及学问之道,世代更替,薪火相传,好像再自然不过。而开始认真思考这一问题,则是来自一次研讨会上一位学界前辈的评议,他说喝过洋墨水的人,容易掉书袋,把问题复杂化,中国的现象,还是要回归中国情境加以解释。我能理解他的理解,抑或担忧。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引人深思的,却是知识生产的世代更新,亦即,如何理解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以中国为例,我们所做的解释,是中国经验,中国叙事,还是中国想象?中国与世界,地方与全球,特殊与普世,其间关系如何,又如何从现象出发,与时俱进,创造出新的路径与范式,不同时空的知识与经验,又如何对话、并接?
之所以有所思虑,源于我在东南亚的田野经历,行走于不同的时空与文化之间,更能感受到差异与震撼,逐渐发觉,我们的经验与阐释,容易带上时代的背景与自身的立场,甚至成为一种日常的中心论,比如“文化中国”,比如“侵略”缅甸的忽必烈,中国的“元朝”与世界的“蒙古帝国”。其实,中心与边缘,历来都是相对的,但现代以来的意识形态,造就了独尊理性的乌托邦,消解了理解世界的诸多可能。其实,东南亚地区对外来文明的汲取与借鉴,无论是印度、阿拉伯,还是中国,其根本在于超越、流转之下的为我所用,而非某一文明的辐射与惠泽。因此,在东南亚,我们看到的,是多元文化的交流、叠加与融合,是一个“心地无疆,无处非中”的世界。
换言之,东南亚多元共生的文明体系,及其与中国之间的往来,为研究中国提供了极佳的参照系,由此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中国。这不仅存于经验世界,如南洋世界中的中国近代史,也包括与之相关的知识体系,如施坚雅的“市场区域模式”、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滨下武志的“网络城市、朝贡体系与近代亚洲”、杜赞奇“全球现代性危机下的亚洲传统”,不同时代的学者,都在不断推进对经验与现象世界的解释,也不断地引发范式革命。亦如格尔兹所言,无论我们在哪里,做什么,研究的要旨,都在于把握群体气质(ethos)与时代精神,学术世界亦复如是,此乃问学的动力与世代更替的根源。
滨下武志、施坚雅、杜赞奇
谈到世代更替,自然会想到传承,我们应当从我们的师者那里传承什么?我的老师陈志明教授经常和我们谈学术谈人生,最喜欢以费孝通先生晚年补课为例。老师1979年康奈尔大学博士毕业,之后一直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尝试不同的研究路径。老师常常讲,在他求学的时代,研究大多强调民族志基础,没有太多理论,格尔兹那时刚刚初露锋芒,写《想象的共同体》的安德森还在做助教,巴斯的边界论仅是渐受关注,而布迪厄、福柯的深远影响,亦是后来之事,于经验世界,更别说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以及如今已成为日常的全球化。想来的确如此,十多年前我读博士时,谈的是跨国、寓居与流动,而今,人类学的论域已发展至本体论转向与人类纪(Anthropocene)。补课,已然成为Life-long Learning。
于此,传承,更似一段心路。从实求知,绝非一蹴而就,从信息的获取,到知识的内化,再到批判的精神、智慧的体悟与自我的超越,靠的是积累、体会与心传,犹如许倬云先生所言之“知识分子的宗教精神”,那是一种对知识的向往与尊重,一种外在世界与内在心智的感悟与体验,更是一种人生态度。此外,传承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求新求变,在于“叛师”,在于如何超越一代人的问题与关怀,当然,“叛”的前提是理解与尊重,以及随之而来的从容与笃定,经历加勒比海田野的Sidney Mintz,发觉老师Steward的路走不通,于是有了随后的《甜与权力》与政治经济学,更有了后来后现代批评甚嚣尘上时的沉稳回应,“天塌不下来,民族志依旧是人类学的基石,毕竟,我们还拥有共同的知识体系”。
一切需要积累,这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不二法门。可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变化来得太快了一些。人们刚刚明白“孤岛文化”已然消逝,摆脱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类学与民族志,就被迅速卷入“时空压缩”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二十四小时制的工业时间,以及信息时代无时间感的网络时间,并存于当下,同时影响着我们对空间的认知,从地点(place)走向空间(space)。于是,虚拟与现实,断裂与延续,流动的世界中,一切固有的,似乎都已烟消云散。国家、社会、地方、族群、宗教、生态乃至人类本身,这一系列为人熟知的概念,亦被新的现象带入新的视野,重构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与想象。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我们这一世代所面临的问题,一切都在变动之中,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同时与日俱增。这也带来了人类学本体论层面的转向,就经常论及的两个维度而言,人类学研究逐渐从过去的“世界中的客体(objects in the world)”转变为“主体即世界(subject is the world)”,聚焦于人的内在感知与具身体验,以及外在的政治经济与社会世界如何嵌入个体的日常生活。其次,从以往的“一个自然,多种文化(one nature multi-cultures)”的立场逐渐转向“一个文化,多种自然(one culture multi-natures)”的关注,前者所言的“一个自然”乃人类界定的自然,“多种文化”则是人类的文化多样性;而后者强调“一个文化”即人类的文化,“多种自然”则是不同物种的自然。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更为深远、广泛意义上的人与非人世界的相处,期待更多跨学科的合作。
如果说本体论转向从认知取向上改变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那么,我们所处的“后人类状况(post human condition)”却从现象层面使我们不得不直面可能的未来。首先,生物科技。如今,替代性人体机能的研究可谓突飞猛进,科学家们已经模拟出产生不同味觉的生物微电流,而冷藏卵子、克隆器官,已不再遥远,接下来呢,虚拟的快感与情欲?脱离母体的生殖与繁衍?违逆自然,打破原初状态的和谐,终究会将人类带向何方?或许有一天,《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银翼杀手》当中的人机连体、算法矩阵以及复制人,这些影片中的幻想,真的照进现实。人性与科技,智与反智,欲望与迷思,道德与伦理,已然成为人类需要面对、思考的议题。而扁平的世界中,绚烂的虚幻背后,生命不再立体。
其二,人工智能。我们是否正在进入一个算法的世界?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第一时间想到的,恐怕已不是感觉、经验对方位的认知,诸如东南西北、日月星辰、山水风物、地理标识之类,而是拿出手机,随便打开一个App,交由GPS来解决。无疑,我们已然身处信息的世界,以各种镜像折射,理解着碎片化的日常,方便,快捷,一切似乎看上去很美。可是,在这样符号化的世界里,人的主体意识与具身经验正在无端消散,被网络世界捆绑的人们,正在各类数据编织的故事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并在咫尺之间,造就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当我们欢呼个体自由时,路径依赖却无声地将我们抛进了另一个系统控制的世界。
对于当下世界的体验,也来自教学,近几年的学生论文或研究选题,新颖丰富,触角敏锐,如Airbnb与居住的自由主义、女仆咖啡屋的二次元世界、日剧的幻境与现实、城市独立书店的困境与发展、网络消费与自我认同、中国沙发客的情感分享、购物车中的美与身体、素食者的养成等等。最近一次课堂讨论,我让同学们写出代表他们群体气质/状态的关键词,于是有了梦想、迷茫、自我、享乐、拖延、焦虑、淡然、缺爱、怀旧、碎片化、亚健康……这就是九零后的世界,对了,从今年起,应该是零零后的世界了,也许还有,也许相互矛盾,也可以不同意,但却充满着时代气息,蕴含着世代差异,同时预见着未来。他们的世界,我们未必懂,而他们又身处其中,同样未必能够深切体会。我们可以坚守传统,但却不能拒斥未来。他们是大数据时代成长起来的“网络人”,为何不与他们一起,在各种错愕与惊喜中,寻找可能的生活,探索新的领域。
女仆咖啡屋
最后,世代的讨论,也关乎人类学的未来。我们需要新的理念,新的思索,新的方向。作为一门颇具人文关怀的学科,人类学的发展,更应在人类学之外。坦白讲,我们的学生,最终以人类学为志业者,不过十之一二,对余下的大多数,如何让人类学成为一种气质或精神,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并将之带入更为广阔的天地,这恐怕比写几篇学术GDP时代的论文更重要,也可多少免去时常面对“什么是人类学”、“人类学有什么用”的尴尬。与此同时,我们身处的时代,尤其需要师者的自觉——一种走出象牙塔,回归日常的审思。从细节入手,在生活世界中发现意义,以冰冷的热情,感受生命的质感与律动,用另一种表达方式,写触动人心的文字,以小众之思,言大众之事,让更多的人理解人类学。
其实,人类学本来就是接地气的学科,理应回归生活,这样的尝试已经不少,如《厨房里的人类学家》《百工里的人类学家》《芭乐人类学》和《正午故事》,让人类学走向大众,进入商业与社会创新领域,让源于大千世界的人类学更能化入生活。最近与几位朋友推动“留住手艺”计划,即是源出于此。我们现在行事,总是想的多,做的少,于是,很多事情,在还未有尝试之前,已经被各种观念、思虑与关于可行性的考量阻隔了。而对于手艺人而言,侃侃而谈,瞻前顾后,都是大忌,经验源于积累,一场时间的修业。有时候,技艺传承更多需要的,是用手和身体去琢磨、练习与思考,将对手艺的率真与直觉刻入身体,渗透于心,这需要集中精力,专注一事,不受外力、杂念干扰,素净放空,身物合一。更需要与世俗的社会抗争,耐住性子,坚守理想,平淡从容,向自然学习,向时间学习。
手艺的传承,有时方法朴拙,师父一般不会直接告诉徒弟该做什么,抑或怎么做,更多是让你自己去领悟,人的秉性资赋不一,很难统一标准,需要不断地磨练,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与感觉,出错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因为会出错而不去努力尝试。此外,手艺人的觉知,充满对自然的尊敬与领悟,比如,在日本的宫殿木匠眼里,遵循自然的戒律,根据树木生长的肌理,让其在木构建筑中按照自己的个性延续生命,以千年为单位来思考时间,懂得树之生命木之心,是惜物的智慧,更是现代人缺失的精神。这一切,需要放慢脚步,专心致志,用无形的温暖,一生的修为,呈现艺术的心灵,积淀手作的温度,体会简单的道理。可惜,当下的生活,太过强调速度、效率与省事,太于依赖更为专业、精细的分工。日益勃兴的科技,看似势不可挡,却也极有可能将人带入异化的世界。于是,从前慢,一生只做一件事,离人们越来越远,渐渐成了现代世界的怀旧与乡愁。
而这里的乡愁,更似一种“文明”之下的乡土情结,一种城市生活的反义叙事,城市人不时择机居于乡间,努力慢下来,却又不忘城市的价值观,时间、理性、标准、资本,深嵌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归田园居,不过是一种无主体的想象与城市人的乡野意向。这与返乡的可能性构成了强烈反差。乡土,在乡民心中,是人情世故,是温润岁月,是漂泊中的心心念念,是孔飞力乡社观念的海外延伸,是费先生的“离土不离乡”。可如今的城镇化发展,正在一步步消解乡土社会,现代意识形态之下的欲望、需求与幻像,将乡土世界的人们不断地推向城市,却又无法提供合理、公平、有序的生存与发展空间,喧嚣纷乱之下,产生了大量流动之躯,既进不了城,也返不了乡,一切只能交由自己,肉身沉重。
凡此种种,亦是我们面对的另一片天地,一个时空交错之下的中国,一个时而交织,时而平行的世界。面对日常的纷繁芜杂以及不确定的未来,人类学理应发挥其“无用之用”,于田野与象牙塔之间穿梭,感受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张力,超越单一的知识诉求,在追求生命意义的同时,认识文明的不满与疲惫。而善于问道寻常的人类学,更易让人藉由现实世界中诸多的矛盾与不合理,直面现代性的缺失与理性制造的困局,回归本源,守望田野,重新认识我们所在的世界。
新年伊始,漫步遐想,许是世代更替之下,人类学的一点可见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