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音乐家傅聪:追忆钢琴诗人傅聪
著名音乐家傅聪:追忆钢琴诗人傅聪傅聪(右一)与傅雷(右二)在书房。1934年3月10日,傅聪出生在上海的巴黎新村。他是傅雷、朱梅馥的大儿子,从小便得到了父亲“无微不至的教导”(朱梅馥语);家庭中的艺术气氛、与各界朋友来往的习惯,也无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助益。傅雷曾在《傅聪的成长》一文中记述,“孩子从七八岁起专爱躲在客厅门后窃听大人谈话,挥之不去,去而复来……他私下偷看了我的藏书,不到十五岁已经醉心于浪漫底克文艺,把南唐后主的词偷偷的背给他弟弟听了。”傅聪。“独一无二”的家庭教育“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1954年,傅雷在给傅聪的信中这样写道。
北京时间12月29日凌晨,国外突然传来噩耗,86岁的华裔钢琴大师傅聪因感染新冠肺炎,在英国不治去世。对乐迷及音乐界的后辈来说,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偏偏发生了,就在1天前,其关门弟子之一、旅美钢琴家童心还对南都记者说,尽管老师的身体较为虚弱,但病情尚算平稳,“需要吸氧,但没有上呼吸机。”傅聪的妻子、钢琴家卓一龙也在英国感染了新冠肺炎,经过积极的治疗已基本康复,这让大家对傅聪的病情,一度抱有乐观的期待。
大多数中国人知道傅聪的名字,是因为流传广泛、感人至深的《傅雷家书》。这是著名翻译家、艺术理论家傅雷与夫人朱梅馥,写给挚爱长子傅聪的书信,夫妇二人去世后,由小儿子傅敏整理、编选成书。著名作家叶永烈生前曾这样评价:“《傅雷家书》是一部很特殊的书。它是傅雷思想的折光,甚至可以说是傅雷毕生最重要的著作。”
而在跨越12年的通信中,最初那个凡事“领命而行”的青年,逐渐长成了可与父辈平等对话的艺术新秀,有了毕生为之奉献的钢琴事业。几十年之后,傅聪取得大成,跻身当代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之列。
谁都不愿相信,这位一生传奇的艺术巨匠,竟会在“悠然见南山”的晚景,被新冠肺炎夺去生命。波兰肖邦研究学会(NIFC)在悼词中称,“他的离开意味着关闭了一张极为重要的通往肖邦的通行卡”;但正如中国钢琴家李云迪所言,“古典音乐是永恒的”。他用学养和乐思创造的辉煌艺术世界,将永存于人间。
傅聪。
“独一无二”的家庭教育
“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1954年,傅雷在给傅聪的信中这样写道。
1934年3月10日,傅聪出生在上海的巴黎新村。他是傅雷、朱梅馥的大儿子,从小便得到了父亲“无微不至的教导”(朱梅馥语);家庭中的艺术气氛、与各界朋友来往的习惯,也无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助益。傅雷曾在《傅聪的成长》一文中记述,“孩子从七八岁起专爱躲在客厅门后窃听大人谈话,挥之不去,去而复来……他私下偷看了我的藏书,不到十五岁已经醉心于浪漫底克文艺,把南唐后主的词偷偷的背给他弟弟听了。”
傅聪(右一)与傅雷(右二)在书房。
傅雷曾有意引导傅聪向挚友黄宾虹习画,然而很快就发现他无意于此,却对音乐展现出不同寻常的热爱。傅聪三四岁时,只要家里的收音机或老式唱机播放古典音乐,他都安安静静地听,时间久了也不吵闹或是打瞌睡。傅雷心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个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都受用不尽。”因此在傅聪七岁半、上小学四年级时,开始让他学习钢琴。入门导师之一,是旅居中国的意大利音乐家、李斯特再传弟子梅帕器(Marco Paci)。
傅聪在钢琴学习上进步很快。做父亲的认为“不能不减轻他的负担”,便把傅聪“从小学撤回”,至14岁之前,一直接受家庭教育。英文和数学的代数、几何等等另请了教师,本国语文的教学则主要由父亲实施,从先秦诸子、二十四史等经典中摘选材料,辅以古典诗歌与纯文艺的散文,亲笔誊抄,为儿子编写独一份的“课本”。年少的傅聪对音乐饱含热忱,却也不免倦怠。每当此时,身为法国文学译者的傅雷就对他讲起贝多芬、莫扎特等世界钢琴大师的人生传记。
梅帕器去世后,有一段时间,傅聪因找不到合适的继任教师,无法再系统地学习钢琴。父亲认为“一个不上不下的空头艺术家最要不得”,要他改受正规教育。1950年,傅聪以同等学力考入云南大学外文系,然而只堪堪度过了一个学年,他便只身回到上海,投入前苏联女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门下。正是那时,严格的傅雷才确信,自己的大儿子可以专攻音乐,“因为他能刻苦用功,在琴上每天工作七八小时,就是酷暑天气,衣裤尽湿,也不稍休;而他对音乐的理解也显出有独到之处……”
1952年2月,18岁的傅聪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在兰心剧场演出了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公演舞台,从此,真正开始了他的钢琴演奏事业。
走向世界的“钢琴诗人”
1953年夏天,傅聪随中国青年艺术代表团远赴罗马尼亚,参加第4届国际青年与学生和平友好联欢节,并取得了钢琴比赛三等奖,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同年,他随团来到波兰做访问演出,深受波兰专家的赏识。在波兰政府的力邀和中国政府的安排之下,1954年,傅聪正式来到波兰,追随著名钢琴家和钢琴教授杰维茨基(Zbigniew Drzewiecki)学习,准备次年在华沙举行的第5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每天长达8小时的练习,让他不得不给十根手指都包上橡皮膏,但傅聪认为,自己技术根基差,开始准备的时间又太迟,必须加倍用功。“他们对我期望非常高,我决不能辜负他们,而且也是自己和国家的体面。”
1954年,傅聪在华沙为次年的肖邦钢琴比赛做准备。
五年一届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钢琴赛事之一。傅雷在文章中回忆,1955年的那届大赛,来自世界各国的74名选手中,就以儿子傅聪的资历“最贫弱”——谁都不像他那样,不仅没有“童子功”,也不是科班出身,钢琴学习时断时续。然而三轮比赛过去,悬念揭晓,来自中国的傅聪凭借难度极高、极富哲学意味的《玛祖卡》(Op.56 No.3)获得三等奖(即第三名),同时还荣膺全场唯一、备受瞩目的“最佳玛祖卡演奏奖”。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在国际性钢琴大赛上斩获荣誉。喜讯经由新华社的电讯传回国内,不消说,对那一代琴童乃至音乐人的重要意义。而在国际乐坛,年仅21岁的傅聪也“一战成名”。1956年,他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逐渐有了“钢琴诗人”的美誉。
声名鹊起之时,傅聪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譬如掷地有声的那句“先做人,其次做艺术家,再次做音乐家,最后做钢琴家”。从走出国门的那一刻起,父母的书信成为牵引风筝的一根线——12年间,傅雷洋洋洒洒修书上百封,正是《傅雷家书》的由来。父亲的满腔爱国热情与民族自尊心,也深刻影响了傅聪。他曾在一封回信中这样写道:“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波兰化的中国人,中国籍的波兰人,但我究竟还是属于我最亲爱的祖国的。”
1958年底,傅聪从波兰飞往英国,1964年加入英国籍。这两个选择都曾令傅雷震惊,但静思之后,他理解了儿子为了生存与尊严的权宜之计,才又恢复通信,并宽慰说:“你的处境,你的为难,你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地体会到,怎么能只责怪你呢?”
事实上,离乡背井的数十年间,傅聪对故土的思念倾注于他演绎的钢琴曲中。他对肖邦作品的诠释深受推重,而肖邦是一名被迫远离故土、充满爱国情怀的作曲家;很多西方背景的乐评人都指出,听傅聪的演奏,可以明显感觉到他是中国人——这样的评价,正合傅聪的心意。他曾说:“中国的文化就像高山大海这么深厚,给了我很多的养料,而且无形中一直在给我一种想象力,或者是思想,感触,或者是一种境界。”他希望通过演奏,”能使别国人更崇敬我的祖国的文化”。
举例言之,在处理肖邦《前奏曲》(Op.28 No.7)前两句重复的音时,他借用了古诗“青青河畔草”中的叠字带给他的感受;弹肖邦的最后一首《夜曲》(Op.62 No.2),他一下就想到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句宋词。如果说傅聪是一位“钢琴诗人”(the poet of the piano),那么他用黑白琴键吟诵的,也许是中国的古诗词。
晚年传道亦“传心”
几十年间,傅聪始终活跃于古典乐坛,演出足迹遍布全球五大洲。在西方人占据主流的文化圈里,他是极少数真正被尊奉为大师的、有重要历史地位的华裔钢琴家。
改革开放之后,傅聪屡次回到中国演奏,在条件尚且艰苦时便开展教学,被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高等音乐学府聘为客席教授,几代音乐学子都敬慕他的学养和艺术风采。
傅聪深刻影响了后辈钢琴家。
青年钢琴家,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陈韵劼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忆,在他的专业成长过程中,曾多次得到傅聪的指导,最早是在1996年11月,彼时傅聪回上海音乐学院开大师课,陈韵劼是上音附中的初二年级学生。此后,陈韵劼赴美国曼哈顿音乐学院和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并开始演出生涯,2003年和2004年,他又有机会在世界著名的意大利科莫湖大师班追随傅聪学习。
2004年冬天,傅聪在意大利米兰附近的一座小城讲学,应邀来到当地一家钢琴博物馆参观,作为学生的陈韵劼也随同前往。在博物馆主人的请求下,傅聪在肖邦年代的古董钢琴上演奏了多个肖邦作品的片段,陈韵劼就在不到一米的地方看着他弹。“那种感受,我不知道找什么词汇形容,反正周围的人,从博物馆的主人到馆里面的学生,再到窗下、门口慕名而来的音乐爱好者,每个人都五体投地、如痴如醉,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陈韵劼。(受访者供图)
在陈韵劼心目中,傅聪不仅是杰出的钢琴大师,更是真正的文化巨匠。“毫不夸张地说,一个学钢琴的人去听他上课,就像学中文的人见到钱钟书一样。”可是这样一位大师和严师,生活中又十分温暖、亲切。陈韵劼回忆,有一次大师课结束时天色已晚,独自从美国来意大利学习的陈韵劼正要去附近的小餐厅吃一份最便宜的意面,傅聪却拿起他的烟斗,豪爽地说:“走,我跟你一起去,就算陪陪你吧!”于是,在异乡的那间小餐厅里,陈韵劼隔着一张桌子,聆听傅聪半个小时的艺术妙论,“高兴、感动地快要哭出来了。”其实,正如父亲写家书的原因之一是将业已成年的儿子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那样,傅聪进入暮年之后,也期望从后辈的身上激发灵感。因此,他将上大课定义成“一起研究音乐”,认为通过讨论,“可以发掘很多东西”。
当然,他不慕少,曾说年轻时很多事情要花大的力气去安排,老了之后一切就很自然:“人生是要经过很多事、受过很多苦,才能达到一个真正的‘陶渊明的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傅聪与来自厦门的钢琴家卓一龙携手度过了后半生,晚年在英国伦敦过着平静的生活,与此同时,他仍然坚持练琴,不时在世界各国巡演。2008年(傅雷诞辰100周年)、2010年(肖邦诞辰200周年)等重要节点上,他都曾来到广州星海音乐厅演绎名家名作,令乐迷叹服这位钢琴大师的独到品味与广阔情怀。可惜的是,由于2015年之后身体状况不佳,有些原定的演出行程只得取消。傅聪的意思是,“总还是要有个样子 才能上台。”
旅美钢琴家童心是傅聪的“关门弟子”之一。据他向南都记者介绍,前年傅聪接受了腰背手术,琴也练不得了,这对傅聪而言是巨大的打击,从那之后,心情就一直有些低落。童心说,“我们一直希望能帮他开心、积极起来。”
新冠疫情在英国暴发后,傅聪和夫人卓一龙双双感染住院,经过积极的治疗,卓一龙好在好转较快,现已基本康复,而傅聪的身体仍较为虚弱,牵动了很多人的关心。12月27日晚,童心在与师母的通话中了解到,傅聪仍未能出院,但病情似乎还算平稳,“现在需要吸氧,但没有上呼吸机。”谁都没想到,病程就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这位音乐巨匠最终没能扛过疫情。
噩耗传出后,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何至于此?”接到南都记者的电话时,陈韵劼直言:“实在是痛心难过到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说‘可惜’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大师中的大师啊!他独特的气质、极深厚的学问、让人心醉神迷的演奏,那种大艺术家的魅力,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部分资料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