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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那怎么行,咱们这全是未成年,邵孔阳说。这个人很危险,可能有攻击性,严校长说。“正方”的全称是“正方青少年特殊教育中心”,在近郊荒凉之地。邵孔阳大专毕业来面试时曾直白问过,“正方”不会是前几年那种杨永信戒网瘾的学校吧?严校长说,前身的确是那种学校,但现在脱胎换骨了,咱们不用电击疗法,就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感化他们。邵孔阳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会读点诗,会踢足球,爱健身,在“正方”里身兼数职。此刻他的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脸抬得老高,目光四处找寻。“正方”里的学生最大不过16岁,最小的13岁,都是从初中或高中休学,被父母送来“改造”的。但听严校长说,今天要来的是个成年人,还是个即将毕业的文学博士。文学博士,至少二十六岁,比邵孔阳还大。起初他以为严校长牛刀割鸡,给学校引进一位高学历的老师。严校长却说,此人是来当学生的。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1)

空虚和罪恶感,或许是人类长久以来最大的两个敌人。有人选择用毒品填补空虚,然而当欲望溢出,只会有更多的空虚侵入、肆虐。

中文学博士陈朗便是挣扎于欲望与理智间的一位吸毒者,这天,他被一位律师和一位警察合伙扭送进了一所前身如豫章书院一般的“戒瘾”学校。然而,这个学校刚刚还牵扯进了一件自杀命案。

陈朗为何染上毒瘾,又为何没有去戒毒所?学校背后又有何秘密?最终,是一次出逃揭开了一切……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2)

午餐前所未有的丰盛,素来安静如灵堂的“正方”食堂,今天多了一些喧嚣。

“正方”的全称是“正方青少年特殊教育中心”,在近郊荒凉之地。邵孔阳大专毕业来面试时曾直白问过,“正方”不会是前几年那种杨永信戒网瘾的学校吧?严校长说,前身的确是那种学校,但现在脱胎换骨了,咱们不用电击疗法,就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感化他们。

邵孔阳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会读点诗,会踢足球,爱健身,在“正方”里身兼数职。

此刻他的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脸抬得老高,目光四处找寻。“正方”里的学生最大不过16岁,最小的13岁,都是从初中或高中休学,被父母送来“改造”的。但听严校长说,今天要来的是个成年人,还是个即将毕业的文学博士。文学博士,至少二十六岁,比邵孔阳还大。起初他以为严校长牛刀割鸡,给学校引进一位高学历的老师。严校长却说,此人是来当学生的。

这个人很危险,可能有攻击性,严校长说。

那怎么行,咱们这全是未成年,邵孔阳说。

所以啊,这人要监禁起来。

饭快吃完,邵孔阳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严校长隔着五排桌子向他挥手,他赶紧走过去,才看见严校长对面坐着孙律师和一个戴墨镜的陌生男子。

不久前,孙律师帮“正方”打赢了一场持续一年多的官司,邵孔阳作为证人,和他见过两次面。他虽然看上去不喜欢“正方”,但言行甚为专业,邵孔阳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聊聊。

邵孔阳惊喜地打招呼。孙律师淡然一笑。

“今天来的人,是孙律师和余警官的朋友,在我们这里住两三个月,你要好好照顾他。”严校长拍拍邵孔阳的肩膀,说着给了他一把钥匙,“你多打些饭送去501室,亲眼看他吃饱了啊!”

邵孔阳向孙律师身边的陌生男子略微颔首,原来他是一个警察。

严校长把脸凑过来,邵孔阳能闻到洋葱和胃酸混合的味道:“门要随时锁好,不要与他交谈,注意安全。”邵孔阳恭顺地点点头。

五楼的走廊看上去像《闪灵》里的饭店,安静而诡异。501室在最里面,离浴室近。邵孔阳站在门外,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他深吐一口气,轻轻敲门。

里面传来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脚步声渐渐近了。

“请进。”一个清脆的男声。

邵孔阳打开锁,眼前出现一个清瘦的寸头男子。邵孔阳把餐盘伸向前,男子接过去说谢谢,后退一步,请他进屋。他略一迟疑,戒备着进了门。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书桌、椅子、沙发和床。家具的边角都包上了软泡沫,墙壁也是软包,透着一股潮乎乎的怪味。

男子请邵孔阳坐沙发,自己坐到桌旁,把三两本书叠到一边,说句“我先吃了”,就把头埋进餐盘。吃了几口,男子抬起头说:“我叫陈朗,怎么称呼你啊?”

“邵孔阳。我是文化课老师,也是体育课老师,有的时候也管纪律。以后有啥事你就喊我。”

“怎么喊?”陈朗说。

邵孔阳茫然。

“我没有任何通讯设备,连网都上不了呢。”

邵孔阳环顾四周,果然唯一需要电力的东西就是一盏顶灯,和监牢差不多。

这个人有攻击性,严校长的话在耳边旋绕。

仔细观察,陈朗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危险人物。他有点像胡子拉碴的张鲁一,一个忧郁王子。眼睛倒是炯炯有神,不聚焦则已,一旦盯着什么看,就像要研究到原子核似的。他的身材瘦削,肩胛骨的形状在厚实的毛衣上印得清清楚楚。他全神贯注地吃饭,对邵孔阳的注视丝毫不在乎。

不一会餐盘空了,他向邵孔阳讨烟抽。

“我不抽烟,所以……”

陈朗露出诧异的神情:“喝酒吗?”

“偶尔喝点。”

陈朗打量他的肩膀,赞许道:“你的生活方式很健康吧?”

“比较爱运动。”邵孔阳回答。

陈朗咧开嘴,收拾好餐盘交给邵孔阳。他来“正方”所为何事呢?邵孔阳知道急不在一时,以后定有机会一探究竟。况且相比较严校长,孙律师跟这位陈朗的关系应该更紧密些。也许通过陈朗,孙律师会更容易答应帮邵孔阳一个小忙。

陈朗不断对邵孔阳说着感谢,亲自将他送到门口。邵孔阳没多问,关上门离开了。

没走出几步,屋内传出陈朗的喊声。邵孔阳立即折返。

“邵老师,孙律师没有告诉你吗?一定要把我的门锁好。”陈朗变了脸,漠然地说。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3)

从“正方”出来,孙友言送余磊回派出所。这个一杠二星脸盘黑圆,鼻子宽而高,一有表情,颧骨就饱满地突出来,把眼睛挤成两条线,像一只晒太阳的海豹。据说刚毕业那年抓酒驾,余磊被一辆SUV拖行两百米,左脚踝粉碎性骨折,最后还是把人抓住了。两年前,他被调到西港街道派出所,辖区里大小杂事都归他管。

孙友言工作的“友和律师事务所”在西港街道的一个古旧的巷子里。他一见到余磊,就问什么时候把律所门前的七叶树砍了。那棵树三层楼高,不仅挡了孙友言办公室的窗户,还把律所后门外的小过道挡成了监控死角。余磊跑了几趟市政,回复说是棵古树,不能砍。孙友言说我每次停车,车门都被树干划一道口。余磊说那是您水平不行,跟树没关系。

孙友言和余磊认识两年,和陈朗认识八年,直到陈朗出事的前几天,他才得知余磊和陈朗竟是久年不见的中学同学。陈朗说他们上中学时非常要好,孙友言却奇怪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孙友言试探性地问该怎么处理陈朗,余磊说,我这里没什么问题,你说呢?

孙友言说,我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理想地点的首要特质是能把陈朗控制住,其次是能保证食寝,不用孙友言操心,最重要的是偏僻安静,人少且不会多管闲事,更不会报警。他想了一圈,只有“正方”符合要求。

去“正方”的路上,陈朗在驾驶室正后方的座位上烟不离手。余磊坐在他身旁,通过后视镜和孙友言交流眼神。

孙友言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送到那去吗?陈朗说我知道,问题是,我不会吓坏那群小孩吗?孙友言说那个学校本来也不是好地方,你要能吓住他们,严校长还要感谢你,你别管那么多,就……就好好改造。

陈朗说,我保证重新做人,不让孙律师和余警官失望。

余磊说孙主任对你太好了。陈朗笑,别看咱俩是老同学,孙律师跟我的交情可比咱俩深。孙友言咳了两嗓子,看一眼余磊,余磊默不作声,向他投来捉摸不定的目光。孙友言知道,虽然余磊一脸轻松,但身为警察,干这事的压力比他和陈朗大多了。

回到律所,孙友言忽见常坤的车跟在后头。

常坤是起诉“正方”的原告家属,败诉后去“正方”闹过几回,又时不时来律所寻衅滋事,仅孙友言的车窗玻璃,就被他用破窗器开过几回。孙友言对类似的情况习以为常,律所离派出所近,常坤这么喜欢进局子,他随时奉陪。

常坤喊,好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两次庭审都把我们驳回了,原来你们和警察沆瀣一气!

孙友言在他眼前关上大门,一口气上三楼进了办公室。隔着这么高的窗户,常坤的声音还能清楚地传进来。他把文书摊在桌上,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索性拿出“正方”的案卷重读。

“正方青少年特殊教育中心”的培训对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有身心缺陷的青少年,而是人们常说的“坏孩子”——将来要判死刑的孩子,不肖子,社会败类,扶不起的阿斗。几个月的时间里,规条和戒律在他们身上无限放大,为他们“糜烂的德行”清创。然而合约到期后,他们回到原来的环境中,伤口叠伤口,腐肉往往也开始呈倍速增长。

原告方是李星河的父母。去年,这位15岁的少年被送进“正方”,三个月后如期毕业,回到原来的公立初中继续上学。两个星期后,他在家里用水果刀刺伤母亲,接着从十八楼一跃而下。

李星河的父母枯萎了一阵子,突然像施了浓肥似的,精气神十足地将公立学校和正方教育分别告上法庭。一审判决公立学校承担20%的赔偿责任,赔偿李星河父母共30万元,正方教育则不承担责任。

他的父母紧接着又上诉,除原有证据外又增加了证人:一名同李星河一起入学的男初中生。他的证言指出,李星河曾在“正方”挨过打,打人者是老师邵孔阳。

那时,孙友言先入为主地认为邵孔阳是个面露凶相的花臂青年,见了面却吃惊。对方块头的确不小,一开口却彬彬有礼,没说几句话就要微微颔首欠身,好像总是充满歉意。

装模作样。孙友言在心里给他下判断。

邵孔阳说在“正方”里,最常见的惩罚方式就是跑操场。只有实在不听话的学生,才会挨小竹棍的打,男孩子打小腿,女孩子打手心,伤痕很轻,三五天就消。

李星河有没有挨过打?肯定挨过几次。他们每天都要写日记,李星河写了满满一页脏话。邵孔阳撕了。重写还是一页脏话。罚他跑十圈,跑到第二圈就气冲冲跑去食堂掀桌子,被邵孔阳揪到禁闭室打,关了两个小时。

等等。说到这里,孙友言抓住一个漏洞。你们这样的学校,怎么可能只关两个小时禁闭?他看看邵孔阳,又看看校长严胜武。严校长说,我对天安门发誓。

孙友言要查看禁闭室。严校长摩挲着香烟说,当然,您随便参观,我们学校没有秘密。

禁闭室的一面是砖墙,另三面是三十厘米厚的钢板,钢板沿特制轨道活动,内部空间可大可小。学生贴墙站进去,垂直于地面,老师把钢板移动到紧贴学生身体,用三把锁、十个插销锁好,学生就在里面动弹不得了。其中一张钢板小腿部位开了A4纸大小的洞,老师就通过这个洞抽打学生的小腿。学生的躯干和四肢不能弯曲,只能生生忍受。挨打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之后才是更加难熬的漫长的罚站。别说两小时,就是半个小时,人都得麻。解除禁闭时,人是要被搀出来的,双腿肿得硬邦邦的,小腿上的伤口外翻,一周下不了床。

邵孔阳说,能受到这种惩罚的学生很少,一般只是抽打几下,像李星河这样闹事不休的才会关禁闭。严校长忙打断他,说,邵老师下不了狠手,只是轻轻抡了几下,白长这么大块头了。

孙友言围校园走一圈,问邵孔阳,你说的都是实话?

邵孔阳直视他回答,我没什么可撒谎的。

一审时孙友言将李星河的尸检报告作为证据之一,证明遗体上存在的淤青,皆是在死亡前三日内造成的,与“正方”无关。而李父承认,确用家里茶几上的石雕像打过儿子。这一点可说明李星河的自杀与家庭矛盾有很大关系。

然而二审时,新的证人却说出一个从未公开过的消息:李星河在“正方”时就说过要自杀。

二审庭审现场,孙友言问证人,李星河说过为什么想自杀吗?

没有,他一会说想杀别人,一会说想自杀。

他有做过自杀或类似自杀的举动吗?

没注意。

他有做过自杀的准备吗?

没注意。

他说过几次?

自杀吗?也就一次吧……

孙友言辩护说,送到“正方”的学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情绪问题,这些话可能是气话,并不能代表李星河的本意。对此,“正方”配有专门的心理咨询专家对学生进行辅导。在最近一次辅导记录中,李星河叛逆的情绪有了好转,他告诉心理咨询专家,将来他想开汽车改装店,这说明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孙友言又重复一审时就出示的证据:刚来“正方”时李星河特立独行,也不参加集体活动,后来慢慢主动和同学一起吃饭,一起活动。这证明他来“正方”后,性格和品行发生了很大改善。

这案子几乎没有悬念,李星河父母找来的证人和证据并不充足,孙友言不知道他们在坚持什么。“正方”提出出于人道主义,愿意提供精神抚慰金两万元,但李星河父母拒绝调解。

这件案子在网上发酵得很快,成千上万的评论几乎将“正方”淹没。网民们每天浏览信息就像在舆论的战场上打仗,战争的主题就是归因和归责。李星河一死,所有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舆论像泥石流一样涌过来,李星河的父母承受不住时,他们就需要解脱,需要有人一起承担。不仅是“正方”,只要不和他们同一战线的人,他们都想拉过来分担责任。

严校长要请孙友言吃饭,孙友言直摆手说要忙事情。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走神了。李星河的父母和舅舅走在前面,孙友言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跟舅舅常坤对上了眼。一双悲哀的,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恨毒了的眼睛。

案子的二审判决在一个月之后下达,维持原判。孙友言去法院领判决书的第三天,常坤把律所的门头和玻璃都砸成了碎片。

也就是在当天,西港街道派出所也遭到了突袭。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4)

雨在晋海灰色的上空飘了一个月,一切都浸在冷冷的水汽里。“正方”五楼的走廊窗户关不严,风直往里“呼呼”地灌。

无论外面怎么嘈杂,陈朗的房间总是安静得可怕。邵孔阳把耳朵贴在门上,只能偶尔听见微弱的翻书声。除了每天三次送餐,每两天带他出来洗澡,其余时间邵孔阳绝不碰门锁一下——这是严校长的要求。每次和陈朗接触,陈朗都泰然自若,脸上总微笑着,“谢谢”、“麻烦你了”、“晚安”长挂于口。

平安无事了几天,邵孔阳开始试着和陈朗聊天。陈朗说话简洁明了,有问必答。他即将博士毕业,想要留校当助教。

“那是一份好工作啊。”邵孔阳不咸不淡地说。

陈朗摇头:“非升即走,不见得稳定,况且竞争对手比我多发一篇C刊,压力很大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邵孔阳笑笑。

现在的邵孔阳和二十二岁刚来“正方”工作时的他,不一样了。第一个礼拜,他被学生气得发烧,喉咙说不出话来。打啊,严校长说。邵孔阳下不去手。杀鸡儆猴懂不懂?挑一个最虎的,打得他三天起不来床,以后再没人敢闹你。第一次用小竹棍打学生小腿,没怎么使劲,小腿就乌青一片,邵孔阳抖抖瑟瑟,泪流得比学生还凶。

晚上,他带一兜云南白药和舒筋活血片去宿舍看那学生,当着其他人的面给他道歉,没说几句鼻子就酸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邵孔阳声音沙哑地说,咱们都好好守规矩,熬到你们合同的期限,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行吗?学生点点头。邵孔阳关上灯出去了,转过走廊拐角,踮着脚一步三阶地跑。

一转眼三年过去,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大学室友胖子说,你现在就像一个老大。邵孔阳站在操场上,看着那群混蛋的王八羔子,也会产生这种错觉。几年前他不敢相信会有一群人在他手底下服服帖帖。

不,不是错觉。他在“正方”里做过的事,恰可证明他就是老大。

事无常顺,他卷入了李星河的案子。虽然官司看似尘埃落定,但这件事是个连环锁,其中的一环,严校长和他都没告诉孙律师。这件事在心里是个结,他整夜睡不着。他不知该不该越过严校长,直接去找孙律师,也不知孙律师会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但这一环得赶紧解决。


那天午餐时间,邵孔阳倚在窗边,看陈朗饿狼似的把午餐一扫而光,心里琢磨该如何向他提起孙律师。陈朗也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仿佛感应到他有话要说。面对这双无辜可怜的小狗眼,邵孔阳有些尴尬,便把面庞转向窗外的操场。

几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两个混小子,当初参加什么幼稚的帮派,聚众斗殴,辍学,被父母送进这里,进来了还不老实,撺掇大家造反。不知他俩有什么本事,能在学校里藏烟和酒,邵孔阳体罚过几次,反而助长哥们儿义气,抵死不说藏在哪里。

两人似乎拿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紧贴操场边的小路往教学楼走。邵孔阳一口气冲下去,在二楼盥洗室里把两人逮住。

两支小钢瓶,瓶身标示“水草CO2铝瓶”。

“这是什么?”邵孔阳问。

眼皮上有道疤的男生很硬气:“老师,这是氧气罐。”

“哦,是嘛……我怎么看着像笑气呢?”

两人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从哪里来的,平时都藏在哪啊?”邵孔阳礼貌地问。

两人各自盯着不同的方向,就是不理邵孔阳。

邵孔阳侧身后退一步:“二位请吧,禁闭室聊聊。”没等两人有所反应,他就一手揪一个衣领,把他们拖到禁闭室。

走到一半,他兀地想起陈朗的门没锁,又一蹦三阶地跑回五楼。

陈朗在屋里溜达,见了气喘吁吁的邵孔阳,问他出了什么事。邵孔阳悉数告之。

“这次我真要下狠手了。”

“你用什么方法?体罚吗?”

“还能怎么样?”

“让我试试吧?”

邵孔阳一愣:“我五大三粗的都没把他们的嘴撬开,你一个文弱书生还想跟他们讲道理啊?”

陈朗眨眨眼:“有的事可能还真得讲道理。你让我试试。”

邵孔阳这才明白陈朗并不是在说笑。严校长现在不在学校,把陈朗放出来半个小时应该无妨。可若他攻击学生,就是不可弥补的大错。

陈朗看出他的疑虑,说:“放心,我此时此刻没有危险性。”

邵孔阳一咬牙,带陈朗贼头贼脑进了禁闭室。哪知陈朗一进门,就把邵孔阳关在门外。邵孔阳砸了两下门,怕让学生看笑话,只好在外面干着急。二十分钟过去,屋内不时传出“嗡嗡”的人声,邵孔阳脖子快扭断了也没听清具体内容。

陈朗出来时,邵孔阳先把目光投向屋内。那两个混子靠墙站着,不像受伤的样子。

“都交代了。操场南面的冬青丛下有个老鼠洞大小的洞,每周三自由活动时间会有人从洞里送东西进来,直接藏进冬青底下。”

邵孔阳怒目圆睁,陈朗说:“行了,别再问了,以后他们不会了。威严啊注意威严。”

无论邵孔阳怎么问,陈朗都神秘兮兮的,不说自己用了什么妙招。邵孔阳只好作罢。那两个混子关一会儿再说,先送陈朗回房间。

走到三楼时,邵孔阳忽然停住脚步。有人从楼上下来。严校长的声音可真洪亮啊。

邵孔阳推着陈朗就往走廊最深处跑。中午每间办公室都锁着门,只有心理咨询师白老师的办公室无人,还开着一条门缝。陈朗闪了进去。

邵孔阳在楼梯口遇见严校长和白老师。严校长问:“五楼怎么没人值守?”

“哦,陈朗吃完饭午睡了,我就去操场看着学生。”

“我正找你,有个学生家长来找茬,我们去会议室。”

白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往办公室走。邵孔阳来不及思考,喊起来:“白老师不去吗?”

两人奇怪地看着他。

“白老师……就不必了吧。”严校长说。

邵孔阳浑身毛孔紧缩,心脏就像上了高速。他慢吞吞地跟严校长去会议室,陪他和那位叽叽喳喳的学生家长纠缠。

学生家长去洗手间的时候,邵孔阳对严校长提议:“要不请白老师过来,就说根据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评估,这学生在这里有了很大的进步。”他的手脚冰凉。

严校长说好。邵孔阳猛地窜出去。

白老师平时是个半吊子,连心理咨询师资格证都没有,整天在屋里看电视剧。没想到面对学生家长竟有舌战群儒的姿态,说得对方连连道谢,高兴地离开了。

邵孔阳把白老师送回办公室,在门口白话了几句,用余光扫视屋内。白老师一关上门,他就直奔五楼,看见陈朗坐在自己沙发上揉肩膀,总算放心了。陈朗说他躲在一米高的储物柜里,脖子快折了。

“那个老师一直在看《白夜追凶》,我从缝里跟她一起看。我还偷了点东西。”陈朗高兴地掏出两包沙琪玛,像个二傻子。

邵孔阳一边吃一边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该怎么感谢你?”

陈朗想想,说:“你能替我看看手机吗?如果有重要的信息,最好回复一下。”

这并不难。陈朗的手机放在教务处的抽屉里,早就没电了,充好电开机,三十多条信息涌进来。一个叫王学康的发得最多,似乎并不知道陈朗在哪。邵孔阳按照陈朗的指示,回复道:放心,勿念,忙完聚。不出一分钟,王学康打来电话。

邵孔阳犹豫,陈朗说:“我和他说说,不然他会报警。”邵孔阳只得把手机给他。

“我没事,那批货下个周能到位,你去联系就好。”陈朗对电话那头说。

邵孔阳问他什么货,他全然没有要告知的意思。邵孔阳趁机询问关于孙律师的情况,陈朗说:“不用我去打招呼。孙律师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一定会帮你。”

陈朗到底为什么来“正方”?那批货是什么?把手机放回抽屉时,邵孔阳思潮起伏。


从早晨开始下起了晋海市的第一场雪,雪花小而轻,未触地就成了水珠,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潮湿。星期日的下午三点半,地铁站里乱花渐欲迷人眼。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不少商铺提前装饰门面,打出促销广告,邵孔阳走出车厢,眼里都是晶亮夺目的金银红白绿。

一周前他从陈朗手里拿到孙律师的号码,犹豫再三才打出去,隔了几天,孙律师约他在市区见面。

两人来到一间吃下午茶的餐厅,点一壶普洱,一瓶鲜榨果汁,要了些烤串和凉拌菜,围在温暖的升降桌前坐下。现在不是晚饭时间,邵孔阳不饿,孙律师刚忙完,补的是中饭。

“我老了,肠胃不好,见了油腥就恶心。”

“你还老啊?吃点别的?”邵孔阳说。他上网查过孙律师的资料,四十岁左右,比严校长小五岁。

“不用,我闺女一来就点这些,我今天也尝尝。”

“你闺女多大?”

“十二岁。很麻烦的年纪。”

邵孔阳大力点头。孙律师看一眼他,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孙律师的看法。”

“没问题,你直说就好。”

“去年,有一个十四岁的学生叫陈媛媛,在“正方”待了两个月就出去了。有一天她突然告诉父母,她被强奸了。她的父母马上报警,但是无论警察怎么问,她就是不肯再开口。警察认为她受侵害的地点很可能在“正方”,来询问过几次,但没有任何进展。没过多久,她突然改口称没有被强奸,警察只好撤案。我……觉得她不是撒谎,内中一定有隐情。我去问过她几次,她坚决说当时自己只是想博人眼球。这该怎么办?”

“我能帮你什么吗?”

“能不能去跟她聊聊?你是长辈,也是一个父亲,阅历丰富,又懂法律,说不定能让她敞开心扉。如果确有其事……你能做她的律师吗?”

孙律师放下筷子,略一思索道:“首先,警方撤案了,更没有进入刑诉阶段,事实不清楚,我没有义务和权利主动介入;其次,你没有权利代替她的法定监护人来委托律师,而且一旦事实确定,将会由检察院提起公诉,用不上我;再者,想让她开口,应该找警察或心理专家。

“最后,你为什么要介入这件事?”

空气里弥漫一股甜橙香氛的味道,仿佛在鼻孔覆盖一层工业香精。邵孔阳揉揉鼻子,他在脑中思索合适的答案。最后还是由孙律师打破了沉默。

“以后你成为父亲,就会理解,跟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交流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我跟我闺女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青春期的女孩,遇到难以启齿的问题,是不会跟异性开口的。无论是你,还是我,陈媛媛选择了不说,那就是没发生过。你不应该去追问一个小女孩不想说的事。”

“我明白。可……如果她后来又想起诉呢?”

孙律师目光如炬地凝视他。

“你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嫌疑?”孙律师反问道。

很合理的问题。

“我跟学生的关系不错,尤其像陈媛媛这样守纪律的。还有,当初警察用几个男老师的名字问她,第一个就是我,她立刻否认了。”邵孔阳说。

“她去医院检查过吗?”

“没有,她坚决不去。”

孙律师看着窗外愣神,慢慢喝下一杯茶,又问:“从她第一次告诉父母被强奸,到改口,间隔了多久?”

“两个礼拜。”

“中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李星河自杀了。”

孙律师一愣,脸上的错愕一瞬即逝,淡淡地说:“他们在‘正方’是同一期吗?关系怎么样?”

“关系么,明面上看起来是普通同学,私底下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

孙律师垂下眼皮,用筷子夹炒豌豆,怎么夹也夹不起来。

“李星河对女生的态度怎么样?”

“他对谁都挺不好的。”邵孔阳说。

他等孙律师继续往下说,但孙律师的态度很坚决,不让他掺和这件事。孙律师吃掉最后一口盐烤海虾,话题就戛然而止,而且直到告别时,孙律师都没有提一次陈朗的名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邵孔阳仿佛吃了一记闷棍,悻悻坐上地铁。

不一会儿,严校长打来电话:“你在哪?”

“我在市区里。”

“赶紧回来,陈朗发作了。”

邵孔阳一惊,熬到靠站,等不及公交车,花20块叫了辆滴滴,下了车就往教学楼跑。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5)

走廊里鸦默雀静。今天看守陈朗的是教数学课的武老师,名不副实,骨瘦如柴,和严校长一起站在501门口,罚站似的。邵孔阳蹑手蹑脚走过去。

“闹腾了一个小时,在操场都能听见他的惨叫。我俩不敢进去,你听听。”严校长说。

邵孔阳把耳朵贴紧房门,依稀听见绵长沉重的呼吸声。听得久一点,他自己都要喘不过气了。

“怎么回事?”

严校长把他拉远:“他毒瘾发作了。”

邵孔阳一愣,自言自语:“哦,是这样啊……我进去看看。”

严校长扣住他的肩膀:“千万别让他出来,我和小武就在门口守着。”

邵孔阳拧开门锁,缓缓推开门,陈朗斜靠在沙发上,眯眼看着自己。那个谦谦君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胡子拉碴、邋邋遢遢的乞儿。他浑身发抖,眼眶像两个深洞,嘴角间断地抽搐,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滴。

突然,陈朗坐起身,直愣愣往前冲。邵孔阳握紧门把手,想后退,却撞到躲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两个人。陈朗死死抓住门边,手背墨绿的血管暴突。他布满裂缝的双唇张开,像鱼嘴一张一合,声音沙哑,不知说些什么。

邵孔阳以为陈朗要把门拉开,浑身紧绷,做好了关门的准备。没想到陈朗突然把门顶住,透过门缝望着他。

“求求你……”陈朗说。

邵孔阳心脏像被揪着。他摇摇头。

“……求求你别进来。”陈朗费尽力气才说出完整的句子。

邵孔阳说“好”,把门关上了。他回头看看严校长和武老师,三个人都一头汗,大眼瞪小眼。

严校长让二人轮换值守,一刻不得离人。

窗外刮起狂风,大颗的雪粒从幕布一样的天空倾滚下来。邵孔阳独自坐在两扇窗之间的墙壁前,躲避从窗缝挤进来的冷风。他看几眼手机,就要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暖和几分钟。

每隔一会,他就会走到陈朗屋子的门口仔细听,然而只有死寂。陈朗脏鬼般的身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令他感到深深的寒意。

不知不觉进入深夜,他的头歪下去,失去意识。陈朗突然大声嚷叫起来。邵孔阳惊醒,心脏“嘭嘭”跳得极快,焦灼地走来走去,直到声嘶力竭变成喃喃呻吟,最终无声无息,他才重新坐下。一整夜,他在陈朗反反复复的呓语中受尽折磨,不成睡眠。

第二天早上武老师轮值,邵孔阳头晕目眩,却睡不着,耳边总出现那个声音。

“那批货下个周能到位。”

他看过新闻,吸毒和贩毒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吸毒的花费很高,常年吸毒的人早晚会走上以贩养吸的绝路。邵孔阳浑身仿若有千万只蚂蚁。严校长三令五申,不让陈朗接触手机。难道那天他因为一时心软,促成了一单毒品交易?

想到这里,邵孔阳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去了教务处。

打开陈朗的手机,果然看到王学康在昨天发来一条货已收到,明日发放。

后面是一张照片,书包文具铺了一地。邵孔阳打开王学康的朋友圈,满屏都是照片,光今天早晨就发了七八回,每张照片都有一个相同的背景:青林助学计划。

邵孔阳听说过此基金会。青林助学计划是由晋海市各界慈善人士发起的,以帮助失学女童重返校园为主要项目的公益基金会。成立七年,基金会直接帮扶的女童近五万名,在全国范围里都享有荣名。有一年民众对慈善机构的满意度暴跌,青林反而因为常年公开透明的善款流向取得了大众的信任。

想到这,邵孔阳搜索青林助学计划关键字,找到新闻一栏,发现这个王学康是会里的联络部主任,此时此刻正带着一批捐赠物参加某福利院的捐赠仪式。往下看一眼,陈朗的名字赫然出现——原来他是联络部副主任。

邵孔阳更加迷惑。从陈朗进入“正方”那天起,邵孔阳就在心里建立了一个画像拼图板,每了解他一点,就加一块拼图。如今这拼图却东零西散,凑不出完整的陈朗。

下午上完课,他找来藏笑气的那两个十四岁的混子。那天下午邵孔阳把操场上的老鼠洞堵住了,又从冬青丛下找到八罐钢瓶。从那之后学生果然老实许多,连烟和小酒瓶都不见传递了。

“陈老师是怎么治你俩的?”邵孔阳问。

两人闭口不言。邵孔阳威逼利诱,他们只好说实话:“他给我们看他的大腿,上面全是他犯毒瘾时给自己烫的疤,和腐烂了似的。挺恶心的。”


傍晚,邵孔阳再次轮值,天刚刚暗下来,屋内传出陈朗明快的声音。

“邵老师,你在外面吗?”

邵孔阳站起身:“是。你怎么样?”

“好多了,我想洗个澡。”

邵孔阳掏出钥匙。

“但你别进来!”陈朗说。

邵孔阳已经打开门了,还没迈进去,就转头后退一大步,差点干呕出来。一股浓烈的排泄物的臭味冲出来,洋洋洒洒扑在他脸上。

陈朗难为情地站在屋子中间,身后的窗户大开:“我都收拾好了,扔出去就行……”

从洗浴室出来,陈朗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一缕青烟似的,浑身散发沐浴露的香味。恰好是晚饭时间,邵孔阳第一次带他去食堂,陈朗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把整个冬天吃进去。

吃完一顿饱饭,两人裹紧大衣,和自由活动的同学去操场散步。六盏路灯围在跑道边上,中间原本是草坪的地方覆盖了一层灰色的积雪,笼在夜幕里。学生禁止晚间进入草坪,他们便有了私人空间。邵孔阳摸出一盒烟,伸到陈朗面前。陈朗惊讶,赶紧点上,美美地抽两大口。邵孔阳冲跑道的学生喊“不要追逐打闹”,余光却瞟向陈朗。

陈朗突然问他,是否找过孙律师。邵孔阳原不打算告诉陈朗,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他也许能出个好主意,便用“一个男同学”代替陈媛媛,用“被暴打”代替被强奸,讲了一个相似而不同的故事。

陈朗保持缄默,点起第三支烟。

“陈博士有什么看法?”邵孔阳追问道。

陈朗望着远处的矮墙。矮墙上端安装了密密麻麻的刀片刺绳,防止学生翻墙。以前有学生出逃过,很快被抓了回来。

“一件事只有发生时,才是真实的。讲述者在讲述时不会完全忠于真实的细节,所以听众听到的事件,就不是完全的真实。真相,”他伸出食指,接着伸出中指,“和讲述,就形成了复调。这两者结合起来所展现的东西,才有可能是讲述者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能说人话吗?”

“我觉得啊,受害的学生不一定想隐瞒真相,恰恰相反,他或许希望你能去查一查,并且还给你了关键提示:那个自杀的人。”

邵孔阳心里一怔,脸上没什么表情:“讲讲。”

“最近我在看一本小说,一个年轻的女孩叫芭芭,在幼年时被亲生母亲带到妓院接客,心灵受到了创伤。长大以后她从不否认这段经历,却把自己与当年的芭芭割裂开,讲述当年的事时,就好像在说另一个人。受害的学生不愿意面对,于是希望其他人去找到真相。这件事是别人探寻到的,不是他自己说的,尽管他是受害者,但跟他没有关系了。由此,他释放了内心的痛苦,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心理疾病吗?”

“不一定严重到疾病的程度,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学生无法认同目前的受害者的身份,于是要建构出另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这样他的痛苦会少一些。但如果新的身份没有建构成功,又对现在的身份越来越不认同,就会导致更严重的精神问题,比如出现幻觉、精神分裂,或做出暴力、自残等行为。”

邵孔阳出神地看着他,他马上露出抱歉的神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只是因为我这几天写的小说就是关于多重人格的,所以做了一些研究。”

“你还会写小说?”邵孔阳来了兴趣。

“唉,我导为了替我保密,告诉别人我在闭关写小说,我回去后总要拿点文字出来嘛。”

“你来这里真就是为了戒毒啊……可是有很多正规的社区戒毒机构,环境也专业。我是说,我们这里并不是戒毒所。”

“我吸太多,出现幻觉了。那天送我来的警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出现幻觉以后,去他的派出所打闹,打伤了两个警察。知道他为什么不摘墨镜吗?被我打成乌眼青了。我正在竞争留校,一旦留下行政处罚的记录,工作就黄了。他和孙律师为了我好,就把我偷偷送过来了。”

“你?袭警?”邵孔阳打量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哪里有攻击性,纯纯一个掉书袋而已。

陈朗点起第四支烟。

“关于你学生的问题,还有一个要点你没有讲。”

“什么要点?”

“你和那个学生什么关系?”陈朗的脸隐藏在氤氲的烟雾中。

“什么意思?”一阵冷风吹进邵孔阳领口,好像一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邵孔阳很想咳嗽,但嗓子紧得很。

陈朗把烟雾吹散,笑笑说:“你要是和他关系好呢,说不定能问出实话,关系不好呢,就够呛了。”

邵孔阳咳出一口痰:“还可以。对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把学生藏笑气的地点套出来的了。”

陈朗看着他,半天道:“啥意思?你也想看看我的大腿啊?”说着就要解腰带。

“滚滚滚滚滚,”邵孔阳大骂,“你这么有招数,回头替我开个班会。我总听学生讨论什么晚上见到UFO,简直神经病。你教育教育他们。”

陈朗皱了皱眉头。

“你为什么吸毒?”邵孔阳问。

邵孔阳清楚地看到陈朗的眼珠快速闪动起来。

“我爸在我高中的时候,死了,死得很不光彩。从那以后,我活得就很不快乐。一年前,我写不出论文,听说溜冰会让人有灵感,我就试了试。事实证明,毒品并不会让你产生灵感,只会让你丧失道德感,什么都敢说敢做。”

“上瘾之后,我试过好几次戒毒,都失败了。后来我渐渐发现,我喜欢的不是毒品,而是犯瘾时难受的感觉,好像在遭受苦难时,心里才好过一些。”

“喘不上气的时候,我就用这个,”陈朗掏出一个绿色药瓶,“缓解气管痉挛的。但是往往到最后我还是受不了,总是过量溜冰。这是个死循环。”

“那么你的论文写出来了?”

“拼拼凑凑,题目叫做《以身份建构为母题的多重人格叙事策略研究》,是不是挺傻Bi?”

“呵!读博士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我的一个搞物理的同学说,他读博士,就像努力拉一泡别人没拉过的屎。要我说,像我这种文科博士,就是满世界吃屎,然后找个空地,拉一泡跟别人差不多的屎。”

邵孔阳竖起大拇指:“你终于说人话了。”

两人陷入沉默。陈朗咳嗽两声,邵孔阳回过神问:“你只吸毒吗?还贩毒吗?”

陈朗摇头。邵孔阳便把偷看陈朗手机,以为他贩毒的事说了出来。

“短信里写的‘货’,不会指毒品吧?哈哈。”邵孔阳干笑。

意料之中,陈朗的脸丧了下去。半晌,他说:“前几年,我去一个穷山村支教。我班上有个女孩,弟弟可以去上学,她只能在家里干活。是我们硬拉着她到学校的。她只有一件鸭绒服,穿了好几个冬天,小得拉不上拉链,只得在拉链处接上一条布,钉上按扣,就这么穿。我们想送给她一件新外套,但不想就这么施舍给她。于是在班里设计了一个抽奖环节,前十名的同学可以抽礼物,她正好排第十。到她抽奖的时候,我就把写着羽绒服的奖券偷偷放进箱子。她很开心,对那件羽绒服爱不释手。”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她依旧穿着那件缝补得不成样子的旧衣服来学校。我问她,她说把新衣服送人了。我想,这还用猜吗,肯定给她弟弟了。那晚我怒气冲冲地去了她家,却发现……”

“发现什么?”

“她的家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原来,她把衣服送给了邻居家的孤寡老太太,那老太太冻得皮肤都烂了。你看,自己都吃不上饭,还给人淘米呢。我当时下决心,一定要带这个善良的女孩走出大山。她跟我约定好,一定参加中考,参加高考。我愿意资助她到大学毕业。”

“然后呢?”

“两年以后,她十五岁,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四十五岁的光棍儿,现在孩子已经两岁了。”

邵孔阳愣住:“没,没到年龄吧?”

陈朗眉眼间尽是忧悒:“有的人啊,一生都在失去,从来没有得到过。支教回来之后,我就加入了青林计划,想帮更多失学的孩子。”

“嗯。我还以为青林计划有问题呢。”

“有什么问题?”陈朗忽然目光炯炯。邵孔阳吓了一跳,以为说错了话。

“就是……刚刚讲了啊,我以为你通过青林计划贩毒呢。”

陈朗松了口气,又打趣:“你对贩毒这么感兴趣?来,给你看看我的大腿。”

“滚一边去!”

邵孔阳看着陈朗的脸,心里的拼图又多出一块。这块拼图叫什么呢?杞人忧天,还是柔情侠骨?但提到青林,他为何又做出如此惊诡的反应?

教学楼里响起铃声,学生“呼呼啦啦”往回走,陈朗赶忙猛吸几口烟。

“我觉得你这次肯定能戒成功。”邵孔阳说。

“当然,”陈朗歪嘴一笑,“出去以后,我还要干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呢。”

邵孔阳没来得及问,教学楼门口响起人声。

“太晚了,赶快回去。”严校长喊着走过来。走近身,校长才看清眼前人是谁,立即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们。陈朗掐灭烟头,听话地往回走。

锁好门,严校长对邵孔阳说:“你怎么跟他聊起天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他有攻击性,不要和他多接触吗?”

邵孔阳回头看看陈朗的房间门,脑中全是陈朗苍白又虚弱的脸,还有那双看似无辜,却深如无底洞般的眼睛。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晚的这番促膝长谈,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6)

孙友言撑开眼皮,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点霓虹灯光,半天才认出办公室模样。他从抽屉里摸出五个U盘,分别插到电脑上检查,然后分别藏进不同的柜子和抽屉。

这是陈朗半年前整理的一部分青林助学计划的资料,他备了五份,一有空就拿出来看。如果不是陈朗进了“正方”,这些资料早就在该在的人手里了。三个月,是陈朗和孙友言约定好的时间。三个月内,陈朗必须戒掉毒瘾。因为他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晚上,他只吃了一块压缩饼干和一根冷切肠,这会又饥肠辘辘了。

前两天和“正方”的邵孔阳见面,他知道了一个叫陈媛媛的十四岁女孩。执业这些年,他遇见形形色色的委托人,深知每个人的话都不能全信。被折磨、被强暴,在“正方”这样的学校不会是少数。

孙友言刚当律师的时候,严胜武还是一家戒网瘾学校的老师,因为陷入一门故意伤害的官司,才找到“友和律师事务所”。几年过去了,那学校早就被取缔,严胜武也摇身一变成为“正方”的校长,表面成天宣传“春风化雨”的管理模式,实质上是换汤不换药。邵孔阳在里面工作,恐怕不能洁身自好。

孙友言曾听过一个案子,二十岁的男子致未成年女孩怀孕,为了逃脱刑罚,便买通律师把罪名安在另一个男子身上。邵孔阳讲述陈媛媛的故事时,孙友言马上想起了这个案子。

他为什么要提到李星河?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一个故事:年轻男老师强奸未成年女学生,女学生报警后受其威胁,男老师为脱罪主动拉拢律师,提供假口供,把罪名安在死者头上,以防受害女学生再次指控?

把罪名安在死者头上,这是常见的脱罪套路。这么一想,邵孔阳浑身的肌肉都好像恶贯满盈。

十四岁,和孙友言的女儿婧怡差不多年纪。婧怡跟着前妻刘悦在北京生活,不久前刘悦告诉他,婧怡最近沉默寡言,总是哭,问她为什么,女儿却什么也不说。想到这里,孙友言打了个哆嗦,忽然心悸。婧怡她……不会遇到了跟陈媛媛一样的事吧?

孙友言抓耳挠腮,在办公室来回踱步。随即他想起前台赵小姐有个十几岁的妹妹,便给她发了条语音。

“赵小姐,打扰了啊,我向你请教个问题:跟十来岁的女孩聊天,聊什么比较好?”

“聊明星,或者小女孩爱做的手工,手帐什么的。”

孙友言想到一个主意。他点开“博容中学”的百度贴吧,在搜索框输入她的名字。唯一的结果出现在名为“谁是合唱团最美女神?快来投票!”的一篇帖子里,投票已经结束,她的名字排在第二名。

孙友言仔细查看每一层楼的回复,终于看到一位叫做“爱玺的千万天”的网友回复:“我哪里有这么漂亮啦!谢谢大家的支持,在这里拜托大家去支持千玺的电影!”楼层里共有二十多条回复,孙友言很快确定,这个网名背后的女孩,就是她。他查看她在吧里的所有发言,有三百多条,大多是号召同学支持这个叫易烊千玺的明星。最近发言的时间是在三个星期前,吧友问她想不想去参加选秀。她只回了两个字:不想。

孙友言花了二十分钟搜索这位叫“易烊千玺”的明星资料,得知他的粉丝名叫“千纸鹤”他申请了新的QQ号,起好昵称“温柔的玺公主”,资料备注性别女,年龄17。然后在添加好友栏搜索“爱玺的千万天”,出现的唯一结果,无论头像还是定位都符合他的预期。他在申请好友一栏中写“我也是千纸鹤”,不出一分钟,申请通过了。

“你好,鹤鹤是怎么找到我的QQ号呢?”

“我随便搜索千玺的新闻,看到你一直在帮他做数据,就想加你为好友。”

“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嘛。你在哪里啊?”

“我在国外上学呢。”

“可惜了,不能一起去看他的新电影。”

“是啊……对了,我看到你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发过帖子了,差点以为你脱粉了。”孙友言发了个吐舌的表情。

“肯定不会脱粉呀,只是最近心情不太好,而且快期末了,没怎么上网。”

“是学习的事吗?我也经常因为成绩而心情不好。”

“不是。你17岁吗?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当然可以!我的朋友都叫我知心姐姐,哈哈哈。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我讲。我是说,反正我是陌生人嘛。”

“嗯。我妈催我了,先睡了哦。”

按掉电脑的电源键,孙友言展开双臂,让气体从肺里呼啸挤出,发出十多秒慵懒的怪叫。整栋楼只有他自己,他可以尽情享受这个宁静的晚上。

九点半。难得第二天没有庭审,不用走访调查,他计划去老友的酒馆喝点安神酒。他锁好办公室的门,熄灭走廊灯,走到一楼。

咯噔,他心里一沉。

卷帘门已经拉下去,锁住了。这是赵小姐第三次犯同样的错误了。早晨上班时她弱不禁风拉不开门,下班时风风火火把大门锁好就跑,也不管别人走没走。

孙友言想到后门也许没锁,就穿过走廊来到后门。后门有一个类似玄关的空间,门口堆满杂物,摞得半人高的快递纸箱,叶子已经皱缩得一碰就掉的绿萝,还有七零八碎的蓝色旧档案盒。孙友言跨过去,一把拧开把手,迈进清冷的空气里。他转身要锁门,却发现锁是坏的。这个粗枝大叶的赵小姐,早晚开了她。

他坐上车,从后巷往外开,在巷口一个急刹,差点撞上余磊警官。

余磊耳朵和面庞都绯红,口中不断冒着白汽,喘吁吁走到驾驶室一侧。

“孙主任这么急啊?”

“不急。刚下班?”

“对,有时间一起喝一杯?”

余磊上车,孙友言直驱“伪知识分子小酒馆”。酒馆位于老城区的弄堂里,夹在十多间艺术餐厅、绘画培训学校和古董家具行中间。弄堂是个弯弯的缓坡,步行三分钟浑身都沾了灯光和音乐。余磊浑身冒汗,对店名赞不绝口,形容这名字听起来“像打了自己一拳”。

余磊绕小酒馆一圈,检查前后门的监控,进门后又四处望,确认消防设施的位置。

孙友言说:“你职业病可不轻啊,不愧是十佳警察。”

余磊笑。

“伪知识分子小酒馆”的装潢具有简易的哥特风格,桌椅柜台的材质都是茶褐色或古铜色的木头,整个店面充满了高窄的拱形和锐角,处处都是彩色玻璃假窗和植物图案的织物。老板叫老姜,是孙友言的大学同学,这是借鉴他留学时最喜欢的威尔斯纪念图书馆的风格装修的。

酒馆人不多,他们坐在摆着马赛克玻璃烛台的圆桌旁,两人都点了号称产自德国的精酿啤酒,孙友言混搭了一碗牛肉拉面。闲聊一会,余磊问:“陈朗怎么样?孙主任去看过他吗?”

“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这句话,”孙友言举杯,“谢谢你,给他第二次机会。严校长每周会给我通报一些他的近况,没问题,陈朗这次下定决心要戒毒。”

“嗐,老同学么,他之前那个样子,我也不愿意看到。要是回到初中,我一定想不到他会变成一个这么颓废的人。他爸爸的事,对他影响很大。”

孙友言一顿:“你知道他爸爸的事?”

“嗯,他去世的时候,报纸上报道过几期。”

孙友言放下筷子,缓缓移开目光。每个明亮的角落似乎都有一个灰暗的影子,他躲不开,也无法装作看不见。那个影子就是陈朗的父亲。

手机响了,孙友言如梦初醒,看一眼屏幕,登时抄起手机接起电话。

“孙律师,陈朗不见了。”是严校长。

“什么?”

“我们找了快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

“我以为他没有手机,不会乘坐交通工具,但……确实找不到。实在抱歉,只能这么晚打扰你。你知道他会去哪吗?”

孙友言瞥一眼余磊,低声说:“周围都找了吗?”

“周围的小路,还有国道,连村子里都去了,没有半个影子。再往外就是市区了,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我去他学校看看,你们继续找。”孙友言强忍怒气,话音未落就关掉手机,匆忙穿上外套。

“是陈朗吗?”余磊问。

“对,他跑出来了,”孙友言起身。

“孙主任,你先听我说。今晚陈朗给我打过电话。”

孙友言愣住。

“他跑出来……是因为毒瘾发作了,要找个地方溜冰,很快就回去。我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他在哪,他哀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整个晚上一直纠结……”

“他用什么手机打给你的?”

“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这么冷的天,身上又没钱,让他去溜冰?”

“我并不知道他在哪。孙主任,毒瘾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我听他的声音,那么难受,也许适时缓解一下是好事。”

孙友言用大拇指紧紧按压太阳穴,努力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不说了。你先给那个陌生号码打回去,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余磊迅速从通话记录里找到号码,拨出去,半天才接通,但对方怎么也不肯说出位置。

“大半夜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我也会挂掉。”余磊对孙友言说。

“你能回所里用固话吗?”

“可以。”

“能调取监控吗?”

“我只能调取西港街道的监控,其他街道的我没有权限。”

“他会去哪里买毒品?”

“他常去的,应该在学校周围?”

“一般都在什么地方交易?”

“太多了,深巷里、酒店客房,甚至在公安局旁边,大街小巷都有可能。”

“我们先去派出所,你用固话打给那个人,摸清楚当时的位置,我们再去找。”

两人即刻动身,再没有半句废话。余磊在派出所再次拨通那个陌生的号码时,已是十一点三十分。

“这个号码的机主是大学城附近的便利店店员,七点半左右,陈朗进去借手机给我打电话,然后就走了。店员说,他的身上破破烂烂的。”

“受伤了?”孙友言待不住,“走,我们去便利店查监控。”

“孙主任,我不是那个辖区的,不能滥用职权。我最多只能以个人身份出去找人。”

孙友言连连点头。

便利店的监控画面里,陈朗的羽绒服上划了三四道口子,羽绒翻出来,不时往下掉。他面容憔悴,双手流血,不停发抖,打完电话就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仿佛去赶一场末班车。打电话时,店员正在另一头理货,陈朗用手捂着嘴,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说什么。

他们在大学城附近转了两个小时,一边警惕遇到查酒驾的交警,一边往各条秘径岔口梭巡。严校长来电话说他们那边毫无所获,孙友言眼球里红血丝要爆出来。

“他怎么跑出来的?”

“今天晚饭以后,看管他的老师带他去操场遛弯。天黑了,陈朗说想跟学生们跑一圈,就混在一群高个子学生堆里。一个不留神,就看不见他了。老师找了快十分钟,才发觉可能从操场最东边一面矮墙上头爬出去了。那墙上头安置了刺绳,爬上去肯定受伤啊。谁能想到……我们追出去的时候,他早就跑没了。”

孙友言明白陈朗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了。他问余磊:“他会不会去小诊所或者社区医院?”

“应该不会。一个犯瘾的人是顾不得的。”

“吸完了呢?恢复精神以后,会找地方包扎吧?”

然而大学城里没有通宵营业的诊所,他们又去最近的急诊中心,护士也不记得有人来包扎手。直到凌晨四点半,视线模糊的孙友言差点刮到另一辆车,他们才不得不决定先回去休息。余磊说反正还有四个小时就上班了,他直接回派出所,明天联系郊区公安的熟人,看能不能查到监控。

孙友言把余磊送回单位,自己则回了律所。他把车停好,头重脚轻地走到律所后门。钥匙插进去,还没拧,门就开了,他才想起门锁还没修好。

他打开门,走廊的感应灯亮起,他越过杂乱无章的废品,脚步沉重地走向三楼办公室。

他越走越慢,在二楼楼梯口停住脚步。

大会议室亮着灯。

他清楚记得昨夜离开时,律所没有任何人,是他亲手关掉了所有的灯。

有人在他之后进来过。他心跳猛烈加速。

空气寒冷彻骨。

脚步乱了起来,左腿绊右腿,一会快,一会慢,他终于走到大会议室前,透过宽大的玻璃墙往里看。会议桌旁伏着一个人。

蓝灰色羽绒服堆在桌上,白色的羽绒从条状的裂口中窜出,丝絮随机撒落,有的结成一团,有的粘在头发上。

孙友言僵立在门外,与陈朗对视。陈朗的头歪着,眼口狰狞地张开,仿佛安错了位置。他一动不动,仿佛等待了长久的时间。

那双暗若黑洞的眼睛,已经永远不会再亮起来了。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7)

陈朗的母亲崔英从别克GL8里迈出来,红棕齐耳卷发,裸色口红,黑色收腰毛呢大衣,深蓝羊绒围巾,灰色漆皮及踝皮靴,一如往常的工整。她手拿一罐便携氧气瓶,下车时捂在口鼻处。

见到孙友言,她停住踉跄的脚步,定定地看着他。孙友言低着头,一步一顿地走过去。

“孙友言,我把儿子交给你。”她柔声说,“他死了。”

她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溪水,悲恸缓缓流淌。每一个字都像是尖矛,直勾勾刺入孙友言的心脏。“对不起”三个字含在嘴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崔英移开目光,在司机的搀扶下往公安局走去。第一次来是认尸,第二次便要带儿子回家。

《司法意见鉴定书》中,鉴定意见一栏写:陈朗系静脉注射海洛因引起中毒死亡。刑侦大队立即着手,调取陈朗所经路线的全部监控,基本确定了他完整的行动轨迹。

从“正方”翻墙出来后,陈朗曾与蹲守在监控死角的,李星河的舅舅常坤打过照面。常坤说,他偶尔会去“正方”蹲守,企图找到老师虐待学生的证据。那晚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墙头滚下来,跌跌撞撞往树林里走。他正纳闷,那人却主动走过来,求他带自己离开。常坤以为能从此人身上能找到告“正方”的线索,便带他飞速驶离。一路上常坤几度旁敲侧击问“正方”里的情况,那人却不开口。他见那人的手血流不止,不想继续惹事,便在一个小诊所门前停车,硬拖着他进去,把他按在长椅上,接着追魂似的跑上车,一脚油门开溜了。

诊所监控显示,陈朗在路边拦了几次车,终于有一辆银灰色标致停了下来。司机按照他的请求开到了大学城附近。一下车,陈朗就走进一家叫做“香雪”的茶室。

十五分钟后,陈朗走出茶室,径直去十米远处的便利店打电话,随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友和律师事务所”。他先在楼下踟蹰,不断观察临街的窗户。两分钟后,他来到七叶树的后方,走向后巷,消失在公安的监控里。

从律所里的监控看,陈朗由后门进入走廊,上楼来到唯一没锁门的大会议室。他急匆匆地脱下外套,撸起袖子,用注射器往血管里推入满满一管红棕色液体。紧接着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西瓜虫,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直到两个小时后,孙友言发现了他。

刑侦大队的郑贺展中队长指出,陈朗当夜的行动有三处没有确证。一是在“香雪”茶室做了什么;二是律所后巷和后门都没有监控,陈朗是否在此发生过什么;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他的注射器和海洛因从哪里来。

郑队长带队突袭“香雪”茶室,从储藏室的一个盛植脂末的罐子里搜出两支针管。经检验,针管上的成分不仅有甲基苯丙胺,还有好几个人的DNA。

毫无疑问,这是个毒窝。

老板在审讯室里抵抗了两个昼夜,终于承认“香雪”茶室其实是一个毒品中转站。“顾客”自行联系毒贩,毒贩派人将毒品送往茶室,“顾客”按约定好的时间来取货。尽管老板再三声明不准在茶室里吸食毒品,但总有“顾客”耐不住瘾,在前台发起疯来。于是老板常备几支针管,供他们取用。

陈朗是这里的常客。那天夜里,他走进茶室,恳求老板给他一点点“猪肉”(即冰毒)。老板拒绝了,因为陈朗既没有提前预定,身上也没有带钱。但陈朗的样子太可怖,把买奶茶的学生们吓得不轻。老板担心暴露,就让他去储藏室待着,那里有注射器和老板自留的海洛因。几分钟后,老板打发走学生,进储藏室找陈朗。没想到陈朗已经不辞而别了。

“我绝对没有给他注射器和海洛因,”茶室老板坚定地说,“他们经常顺走几根,所以我不记得有几根。是他自己把注射器和海洛因偷走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主动给他,你们不能说是我给他提供了毒品。是他偷的,真的。”

至此,毒品案新立,孙友言便不知详情了。陈朗尸体所呈现的信息已经被采集完全,可以入土为安了。

崔英租的灵车就停在公安局门口,等着将陈朗拉回松平的殡仪馆。二十分钟后,司机的手机响了,他叫上另一个伙计,赶紧跑进楼内抬着裹尸袋出来。走在最后的崔英像散了架,几乎是被私人司机提着走的。下了大门口的阶梯,她站定,慢慢整理衣巾,直到褶皱归于平整,才目不斜视地路过孙友言,向车子走去。

孙友言替她拉开车门,待她坐好,才讷讷问:“明天几点火化?”

崔英用后脑勺对他说:“你明天不要出现了。以后也不要出现了。”

孙友言默默关上车门,任两辆车开着双闪呼啸而去。他在车里缓了十分钟,打开收音机,听见女主持人温柔地说:“……注意安全,人生坎坷,回家的路总是坦途……”孙友言悲哀地想,真是毒鸡汤,家么,离开了就是回不去的。

路过西港派出所,孙友言不自觉地停下车,瞧见余磊正在柜台上办业务。孙友言深感陈朗的死,余磊起码要负一半责任,但凡他早点告诉孙友言,陈朗打过电话给他,现在定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黑衣男子站在路边,鬼鬼祟祟地透过派出所的玻璃门向里看。

余磊也看见孙友言,招一下手,向孙友言走过来。黑衣男子马上转身,低头闪进胡同。

孙友言向余磊指指胡同,余磊追过去时,那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那人是……”

“可能是来打听事的,不用管。”余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像他的语气那么轻松。

“我觉得陈朗死得很怪。”孙友言强压着怒火,镇静地说。他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冥冥之中有种直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余磊摸不着头脑,他忙得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孙友言说,我想到什么了再知会你。

回到律所,前台赵小姐正在收拾背包,见到孙友言,动作幅度登时变小。孙友言太阳穴的血管暴突,把怒火锐不可当地向她浇过去。

“赵小姐,工作态度能再随便一点吗?多少次把我锁在楼里面?后门的锁坏了那么久,不知道找人来修吗?律所四敞大开的,你睡得着吗?律所里面有多少资料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惹了多大麻烦?有人死在这里了!喂,你睡醒了吗?我要是你,我就没脸来上班!我恳求你,带脑子来上班好吗?”

一时间整栋楼如有万马奔腾。孙友言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耳朵里充斥的是血液沸腾狂涌的声音。他拖了把椅子坐下,解开两颗衬衫扣,大口呼吸起来。

赵小姐哭得太凶猛,仿佛要哭掉一层皮去。孙友言立刻后悔自己的冲动,不是为着她是律所某个合伙人的侄女,也不是因为心疼她的柔弱。唯一的原因是她有哮喘,若是因情绪激动而发病,救助不及时,孙友言就又要背一条人命了。

“好了好了……以后要注意。赶紧找人把门修了。”孙友言瞥了她一眼。

“我已经换新锁了,孙主任。”她呜咽着。

“嗯。还有,后门玄关怎么那么多废品?明天赶快收拾了。尽快买个监控安上。”

“我现在就去收拾。”赵小姐跑着去了。

孙友言无心工作,也跟着去了。两人都憋着一股火,利利索索拣拾出三麻袋废品。孙友言拿起一个裂口的蓝色文件盒,赵小姐忙制止:“这个不用扔。派出所的余警官说留给他……”

“干嘛?”

“他说他们没啥经费,看咱们这个文件夹还能用,就想拿回去装点不涉密的文件。我忘了是放在这里的……”

孙友言刚消下去的气,又被余磊的名字引出火来。他把文件盒摔进麻袋:“你告诉他,我给他捐五十个!别他妈搞得多廉洁节约似的。”他兀地住口,看着赵小姐问:“你不会跟余磊在谈恋爱吧?”

“啊?没,没。”

“平心而论啊,小伙人不错。”

“我可不想找一个拼命三郎。听说他前段时间天天睡在单位,跟这种人谈恋爱,想见他,恐怕得先犯个罪。”

孙友言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两人把麻袋拖出后门,贴墙放着。孙友言摸了摸新换的锁,问赵小姐:“这把锁什么时候换的?”

“警察搜证结束后我就换了,好多天了。”

“原来的锁呢?”

“被换锁师傅拿走了。”

“你去找一找,拿回来。”

他死的那天我决定永远不再唱歌了: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8)

原来的“正方”没有节假日的概念。法定节假日里,老师可以轮休,学生只能在晚餐时多得到两个鸡翅。但今年情况有了变化。

一年半时间里,“正方”被李星河和陈朗两次推上风口浪尖,受到教育局、市监局、人社局多次约谈,各项业务和人员设施被大加核查。家长们蜂拥来退学费,严校长愁得两鬓都白了,给难缠的退了钱,其余的学生,搬出放春节假期的理由,每人发十斤苹果,也各自暂时送回了家。

“正方”最终被责令停业整顿三十天。严校长开教职工大会,对全部三十五个职员说,“正方”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困局之中,希望所有人不抛弃、不放弃,充分休息,待来年收拾旧山河。说着他眼圈和鼻头就红了,摆摆手回了办公室。

邵孔阳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未等开口,眼底乌青的严校长拉他坐在沙发上,和颜悦色道:“小邵,最近情绪改善没有?”

邵孔阳垂着脖子。

陈朗出逃的当晚,值守的本该是邵孔阳。交班时是下午两点,武老师说陈朗正在睡觉,邵孔阳便没有打搅。直到四点多,屋内鸦雀无声,邵孔阳有些担心,便打开门锁往里看。陈朗侧身背对他,身体随呼吸的节奏轻微起伏,邵孔阳这才放心,重新关上门。

几分钟后,他忽然感到头晕,很快进展到胸闷恶心,根本扛不住。邵孔阳只好回宿舍躺下,请武老师替自己值班。这一觉就睡到了凌晨,醒来时脑子嗡嗡响,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武老师,嘴唇一张一合。半天邵孔阳才听明白,陈朗跑了。他想参与追捕,一下床就两眼一抹黑,直到中午警察来了才清醒。

“我身体素质比武老师好,如果是我……我肯定能抓住陈朗。”

“小邵,你不能这么想。陈朗死后,我去找孙律师道歉,孙律师反倒说,人总是要为最初的选择负责。他的意思是,陈朗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严校长安慰道。

邵孔阳摇摇头。严校长把左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右手去拿茶几上的品茗杯,身体往前一躬,扯得他肩膀疼。

“不聊这些了。你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严校长问。

“我想过完年早点回来,学校里总要有人看着吧。”邵孔阳说。

“不成,到时候大门会上封条,谁也进不来。在家休息不好吗?你要是在家无聊,可以帮我想想招生的好办法。”

“好。我这几天就在学校里,最后一天走。”

“不必好像生死决断似的,我们学校前途光明着呢。”严校长笑着说。

路过学生宿舍时,严校长说“前途光明”的模样一直在邵孔阳脑中回放,让他想起大学同学胖子,失恋后在网吧一边哭一边喊“德玛西亚”的样子。那个晚上,他在邵孔阳背上狂吐酒精、胃液和花生豆。这个形象竟与严校长慢慢重合,同时唤起一阵无边无际的怅惋。

临到教育局的督导小组来贴封条的前两日,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邵孔阳决定去整理陈朗住过的五楼宿舍。屋内还保持陈朗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蒙了一层薄尘。邵孔阳打开窗,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穿堂风一过,整间屋子沙沙乱响,好像一屋子的鬼妖都显形了。

一本书“啪”掉到地上,邵孔阳捡起来,书名是《注意》,作者是莫拉维亚,桌上还有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他一并摞起,准备带走。

如果不是因为毒瘾发作而排泄失禁,陈朗算得上个干净人。屋里能称为垃圾的,只有几张用过的抽纸,和一个墨绿色的气雾瓶,瓶身标签上写“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邵孔阳见过这个瓶子,是陈朗用来缓解毒瘾的。他摇一摇,已经空了,怪不得陈朗逃跑的时候没带。沙发和床都有不同程度的歪斜,上面的布料折出好几道褶皱,想来是毒瘾发作时挣扎造成的。

邵孔阳把沙发推正,恍然瞥见扶手和坐垫间的缝隙露出一张纸头。

他抽出来,展开一看,陈朗的字病恹恹的——他的小说原来藏在这里。邵孔阳忙坐定,一头读进去。

刚看正文第一句,他就发出微弱的惊呼。一股冷流涌向他的脖子,仿佛有人紧贴着他吹气。回头扫视屋内,确定只有他自己。邵孔阳把自己缩在沙发里,满腹疑虑。

我这颗良心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都控诉我不同的罪,每一个控诉都指我是罪犯……种种罪状,大大小小,一齐推上公堂,它们齐声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再没人爱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没人会同情我;当然,他们不会爱不会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了。

——埃勒里·奎因《X的悲剧》

从某种意义上讲,邵孔阳就是凶手。

明日连续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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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车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已经死了的他,说我是凶手 | 无声回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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