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奶奶发生什么意外去世的?秋叶死了五妈嚎啕大哭
秋天奶奶发生什么意外去世的?秋叶死了五妈嚎啕大哭秋叶姐虽然不招五妈疼爱,我却很喜欢她。五妈一身黑斜襟大衫下罩着扎腿掉档黑裤的打扮,小脚小个,嘴头麻利。他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生养了四男三女共七个子女。三女儿排行老六,比我大五岁,乳名叫秋叶,也许是大女儿叫春花的原因,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所以她一生下来就不招五妈喜欢。一直喊她“死女子”。常骂她“你这个死女子咋就不死了去,害人精!”老七是五妈最小的儿子,乳名叫冬喜,是她的心头肉。圆圆的红脸蛋,一双大眼睛很迷人;扎着羊角小辫,一笑起来圆脸蛋上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常常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所以五妈也常常骂她:“傻女子,把你咋没笑死!”我一直不明白,五妈为什么一直要咒骂她,一直骂他是个“傻女子”,“害人精”。五妈来串门,秋叶姐随后也悄悄的溜进我家院子,把半个圆脸蛋贴在我家门框上,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到我后,就咧嘴笑了,一笑起来两个小酒窝非常迷人。
一
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连着几个村庄,黄土塬的沟沟峁峁,任凭狂风肆虐,人们亘古就住在山脚沟壑旁的庄院里,深邃的窑洞土炕坦然地养育着大山里的人。
农民一年四季都是忙,不忙,怎敢叫日月换新天!在夏收刚刚结束,秋收还未开始的空档时期正是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黄金时期。凡是有农田大会战的地方,就会彩旗飘飘,热火朝天。抡起钁头挖土的,挥舞铁锹装土的,毛着腰用独轮车推土的,担担运土的,地畔筑墙的,量方记帐的,吹哨指挥的, 在高音喇叭播放的《万丈高楼平地起》的雄壮乐曲中尽情的展现着生命的激情与精彩。“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宣传标语,悬挂在地边旗两旁,让人热血沸腾。在那人定胜天的时代,硬是用最原始简单的工具和最激情的力量,把一座座山峁修成了盘旋缠绕、直达山顶的一道道梯田。那新修的黄土梯田与绿色秋作物层层叠叠的,像上帝给每座大山穿上了花格裙子一样。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修农田的农民中午一般不能回家,送午饭就成了我们这些八九岁穿开裆裤的孩子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感到光荣而自豪!当然有些小孩子在半路上偷吃了送往工地的食物,就会遭到出工的父母或哥哥姐姐的呵斥痛骂,为这盛大的劳动场面增添了一些不和谐的音调。不管送去的食物多与少,好与坏都被那些出了大力的人们狼吞虎咽的几下子吃干净了,而且把饭碗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只是吃饱喝足的人倒也没有几个,因为好多人吃完后还要把贪婪的目光投向别人的饭碗里,看看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从我记事起,秋叶姐就是一副微胖的小身板,
圆圆的红脸蛋,一双大眼睛很迷人;扎着羊角小辫,一笑起来圆脸蛋上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常常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所以五妈也常常骂她:“傻女子,把你咋没笑死!”
我一直不明白,五妈为什么一直要咒骂她,一直骂他是个“傻女子”,“害人精”。
五妈来串门,秋叶姐随后也悄悄的溜进我家院子,把半个圆脸蛋贴在我家门框上,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到我后,就咧嘴笑了,一笑起来两个小酒窝非常迷人。
五妈一身黑斜襟大衫下罩着扎腿掉档黑裤的打扮,小脚小个,嘴头麻利。他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生养了四男三女共七个子女。三女儿排行老六,比我大五岁,乳名叫秋叶,也许是大女儿叫春花的原因,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所以她一生下来就不招五妈喜欢。一直喊她“死女子”。常骂她“你这个死女子咋就不死了去,害人精!”老七是五妈最小的儿子,乳名叫冬喜,是她的心头肉。
秋叶姐虽然不招五妈疼爱,我却很喜欢她。
“死女子,死远点,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
这时妈妈走过来,摸摸她的头说:“带着你弟弟玩去!”
五妈就像刚下完蛋的母鸡似的嚷开啦:“那个死女子傻着呢,能带个啥!”
秋叶姐仍然笑着闪进门里,牵着我的手,飞也似的向门外跑去,后面又追来了五妈的叫骂声:“我把你个死女子,就是一个疯子。把你弟弟领好,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害人精,跑到世上害人来了。”
……
幼小的我,曾见过山背后的傻女人,傻傻的笑,傻傻的叫,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像个魔鬼,非常恐怖。
听到五妈骂秋叶姐是个傻子,我还是有点怕,害怕她是来害我的。可秋叶姐喜欢我,我还是有点依恋的被她连扯带拽的拎到我家的菜园子里去玩。
在那个饥荒年代,菜园子是能给一家人带来喜庆的地方。菜园子旁边有一颗不知哪年栽的李子树,枝繁叶茂,年年开花,招蜂引蝶。年年结果,鲜艳欲滴。李子树旁的崖面上长着一蓬梅子蔓,浑身带刺的梅子蔓,挂满了红钻石似的梅子,在干裂的悬崖上绽放着笑脸,和绿色李子树交相辉映。秋叶姐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汗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秋叶姐在地畔拔下一束打碗碗花,编成圈,戴在头上,又摘了几朵喇叭花,斜插在鬓角,然后在菜地中央摆了一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经典动作:
“弟弟,好看不?”
“好看!”我拍着手笑着,“就像画上的姐姐一样好看。”
秋叶姐“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泪花,笑得打碗碗花一样的摇摆着。
秋叶姐顺手又摘下一朵喇叭花,用胖嘟嘟的小手捏住花冠,把花儿吹得鼓鼓的,就像秋叶姐的脸蛋一样滚圆,然后用右手一巴掌拍下去,“啪”的一声,花破了,脆声悦耳。每“啪”一次,秋叶姐就无所顾忌的笑一次,我也跟着傻笑一次。惊的麻雀一个个的飞上了树,然后回过头来,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我们就这样在太阳底下跑着,跳着,笑着。一阵风吹来,李子树叶哗哗响。
“弟弟,姐给你摘梅子吃咋样?”
“在半崖上,那么高,能摘得上吗?”大热天,看到那红宝石似的梅子,谁不嘴馋才怪呢!
“能,姐先爬上李子树,然后站在树枝上给你摘,肯定能摘得到。”
说干就干,毫不含糊。秋叶姐拎着我跑到李子树下,脱掉那双露出大拇脚趾头的带黑点的红绒布鞋,鼓起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爬上了李子树,然后如履薄冰似的沿着树枝向梅子蔓慢慢靠去。一点一点,终于扯开胳膊够着了梅子。我在树下张着嘴,秋叶姐每摘一颗梅子,就不偏不倚的投进我嘴里。每投一颗到我嘴里,秋叶姐就“咯咯”地笑一声……一颗,两颗,三颗,一声,两声,三声,在秋叶姐的笑声中一颗又一颗的梅子掉入我的小嘴中,香甜爽口,沁人心脾。
吃着香甜的梅子,看着李子树上扯成“大”字形状的秋叶姐,我笑道:
“猴女子,上树摘李子,李子没把把,女子没下嫁!”
秋叶姐一点也不恼,还是一声接一声地笑着。风吹树叶沙沙响,梅子在秋叶姐的笑声中也咧嘴笑了。天空湛蓝,白云朵朵,阳光灿烂,雀儿喳喳。
忽然“咔嚓”一声,李子树枝被压折了。秋叶姐从树上掉了下来,头上的花圈也摔开了,打碗碗花铺满一地。秋叶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连忙去掀了一把,她忽然又笑了起来:“妈呀,吓死人了!”
“姐姐,你的裤子挂扯了!”秋叶姐那打满补丁的裤子被树枝挂扯了一条口子。
“啥?裤子扯了?”秋叶姐一骨碌坐起来,“真的是裤子扯了吗?”
从树上掉下来,秋叶姐没有怕,裤子挂扯了,丸子姐怕了,真的怕了,因为她不笑了。
“弟弟,千万不要给五妈说!”我点点头。
秋叶姐坐在地上,看着那条布口子,沉默不语了,一切是那样的安静。
“过来,弟弟!”
我靠近她。“弟弟,你回家偷偷地拿点针线好吗?我要把裤子上破了的地方缝上,要不然五妈会打死我的。”
我答应了。秋叶姐又笑了:“弟弟乖,姐姐给你摘好多梅子吃。”
我像贼猫似的偷来了针线。秋叶姐脱下裤子,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她每缝一针,就把针往头发里划一下,而且把线儿扯得长长的。那优美的弧度,像天上虹,又似二月春风轻拂杨柳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秋叶姐给我摘了好多好多红灿灿的梅子。
二 次日天一亮,我就爬起来去找秋叶姐,要让她给我摘好多好多梅子吃,我要圆那个梦。
当我把脏兮兮的脸蛋贴在他家门框上时,秋叶姐正在灶火里烧水。很奇怪,她今天不笑了,那漂亮的大眼睛红肿着,头发凌乱,没有了羊角辫。
五妈看见我,便从灶火里抽出烧火棍,指桑骂槐地叫嚷着:
“死女子,还敢上树,我看你就是那柳树精。”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着举起火棍,秋叶姐赶紧抱住了双臂,身子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死女子,不烧锅,要干啥,不想活了是吗?我打断你的腿!”但火棍最终没落下来,秋叶姐连忙慌乱地往灶膛里填柴火,拉风箱。我吓得飞也似的跑了。
“死女子都成精了……”五妈还在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
夏日乡村的孩子,总是在鸟鸣声中日急慌忙的起床,斜披着爷爷奶奶的破布烂衫,光着屁股,急匆匆的去撒尿。当全身舒畅之后,再打一个哈欠,擦一下眼屎,才张开惺忪睡眼,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哈哈哈,暖和(我们那里人都把太阳形象的称之为“暖和”)都照到勾蛋子上了!”
秋叶姐提着一笼猪草站在她家残破不全的院墙根,凌乱的头发上还萦绕着新鲜的雾气,露水打湿了裤边,鞋上的泥巴尚未晒干,但依然是笑的那样阳光灿烂。
我连忙用奶奶深蓝色斜襟破大衫把自己裹起来:
“姐姐,来我家咱俩玩吧!”
“来我家吧,我还要喂猪的!”
我也顾不得穿衣,裹着大衫,像小鸡觅食似的摔着屁股飞奔过去了,像秋叶姐的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喂猪,喂鸡,扫院子,拾柴火……秋叶姐清脆的笑声,又一次飞上了蓝蓝的天空。
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不一会儿,大虎子,小虎子, 岁女子,毛蛋,鹅儿,五子,有福,多福等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家伙聚齐了,犹如一群偷吃小鸡食的麻雀,叽叽喳喳,欢呼跳跃,吵闹不停。
朝霞腿尽,阳光从树缝中洒落一地。小伙伴们也吵够了,玩累了,纷纷躲在树下乘凉。秋叶姐偶尔抬起头来,刺眼的日光,在她的眼中幻化成五彩斑斓,如肥皂泡,如万花筒,让人充满了美丽的幻想。
“喂,你们见过阳光下的肥皂泡吗?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秋叶姐突然大声喊道。
好多小伙伴都摇摇头。因为在那个衣食都难以为继的年代,能用洗衣粉和肥皂洗衣服的人能有几家呢!
“我们吹肥皂泡玩吧!”秋叶姐说。
大伙都感到好奇,想玩玩。
说玩就玩,风风火火。
破洋瓷小碗,小酒盅,洋瓷缸子等都成了道具。盛水,撒洗衣粉,用麦秸秆吹泡泡。一时间满院子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好多小伙伴都使劲的吹着,比赛看谁吹的多,吹得高,吹得大。犹如童话世界,变幻的色彩让我们高兴不已,手舞足蹈,充满幻想,充满欢乐,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太阳升到了当空,朗照群山沟壑。庄家汉扛犁担担,吆五喝六的赶着牛羊,收工回家了。
收工刚到家门口的三妈就扯开尖利的嗓门儿骂开了:“我把你们这些碎怂,攒在一起看你妈哭丧吗?还不滚回家,一天看把人闲死了着。”
有福,多福首先吓得开溜了,其他的也都做鸟兽散了。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们这些小伙伴能玩的那样无忧无虑,实在与时代有点格格不入。可惜秋叶姐不能常和我们一起玩了,因为她要在家里喂猪,洗衣做饭,虽然他只有十四岁,但已完全扛起了一个大人的重担。当我们偶尔和秋叶姐在一起玩得不知早晚的时候,迎来的就是五妈的恶毒打骂,因为我隐约听说那次吹肥皂泡玩的过时了,秋叶姐忘记了烧水做饭, 被五妈咒死骂活的打骂了一顿。为了让他长点记性,五妈竟然一天没让她吃饭。到了晚饭时,实在饿的不行,吃了小弟欢喜手中的半个白面饼子,被五妈发现,又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那晚秋叶姐哭得很凄凉。祖父感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想去看看秋叶姐,却被祖父以别人家的事少管为理由给阻止了。因为五妈是一个像川剧变脸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祖父怕惹麻烦。那晚我是在秋叶姐的哭声中渐入梦境的,梦中依然是她的笑脸和迷人的酒窝。
三 在改造地球的生产大潮中,竟然也出现了秋叶姐的身影,可她只有十五岁,虽然身体丰满结实,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当然身材短小精干的五妈也参加会战。
秋叶姐挑着扁担晃悠悠的走过来。我担心的问道:
“姐,你担得动吗?”
秋叶姐放下扁担,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
“有啥办法呢,要挣工分,就顶半个劳力吧。”
为了减轻扁担压在肩上的疼痛,姐姐用废弃的羊毛毡给自己做了一个外罩着红绒布的垫圈套在白皙的脖子上,倒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头发也剪成了短发,就像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大姐一样精神漂亮。她的这身装扮让我想起了小孩夸人时尚的民谣来:梳个剪发头,脸上擦的棒棒油。头一扬,涤确良,腿一叉,涤确卡。
“你看啥?”
“姐,你的头发很好看,再看你脸上擦棒棒油了没有。”
“呵呵呵!”秋叶姐笑了,“傻弟弟,擦啥油呢,我让二妈给我偷偷的剪了这个发型,不知挨了五妈多少骂?有一次在烧锅时差点让五妈用麦草火给烧了。”
“很好看的姐姐,五妈为啥就看不惯呢?”
“她骂姐姐是个狐狸精,说要早早的找个人家把我打发了,省得碍她眼,让她心烦!”
“姐姐要嫁人了,”我嘀咕着,“可你才十五岁啊!”
秋叶姐也有点伤感。
“我帮你担土吧!”
“你?哈哈哈,你玩土去吧!”秋叶姐笑了。
“弟弟,姐在这几天担土过程中,摸着了一点窍道,担起土来,走得又快,肩膀还不疼!”
“啥窍道?”
“就是担起担子后要小跑,扁担要悠悠的闪起来人就轻松了,你信不?”
我茫然的摇了摇头,因为我还没有担过粪担子呢。
“回去吧弟弟,姐姐要学大寨了。”秋叶姐说完就担起担子,果然小跑着,扁担悠悠的闪动着,发出了有节奏的“吱吱”声,不一会儿就淹没到劳作大潮中去了。 我有点失落,秋叶姐以后和我玩耍的时间肯定越来越少了。想起她说五妈要给她找人家,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像吃了没盐的饭,寡淡寡淡的。
回家问起妈妈,秋叶姐是不是找下人家了?
妈妈有点惊讶的白了我一眼。
“瞎说!才多大的娃,找啥人家。不要胡说!”
为了证实妈妈的说法,我去问爷爷。爷爷吸了一口旱烟,意味深长的说:“女娃子嘛,迟早是别人家的一口人哦。”说完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扑扑”吹了两口烟锅,顺便就斜插进领口。
“秋叶姐还小吧!”我试探着问。
“小?哦,是还小!你舅太太在十四岁时就已经生下你大舅爷了!”
“十四岁女娃生孩子?”这对八九岁的我来说太难以理解了。
“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五妈那是胡说,把十四五岁的女子嫁人那是犯法的,她不敢!”
我那寡淡寡淡的心里一下子充实了许多。
爷爷突然弯下本已佝偻的腰身,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狡黠地笑道:“想啥呢?你个碎怂,要媳妇不?”
“媳妇是个啥?”
“哈哈哈……”爷爷抬起身子爽朗的笑了,“媳妇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压低嗓门说,“媳妇就是陪你耍的人!”
“那我要秋叶姐!”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到。
“啥?秋叶姐,日你妈妈的,你个瓜怂,那是你姐姐!”
“和姐姐才最好玩!”我申辩着。
“你爱和谁玩和谁玩去,我要喂牲口去了。”爷爷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哼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乡村小调, 背抄着双手佝偻着腰,一摇一摆的向饲养场走去。掉在屁股上的旱烟袋也摇头晃脑起来,就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挂在小鬼子屁股上的手雷似的。
从那以后我就在心里认定秋叶姐是我媳妇儿,因为我和她玩的最好。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牲口的确是人们劳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它们不仅仅是劳动工具,更是庄稼人的好伙伴,更和饲养员有着特殊的感情。
一个秋天的早晨,五妈硬要牵着白脸母驴去磨面,可饲养场李大叔死活不肯,因为白脸母驴快要生了。一个要牵走,一个抓着缰绳就是不放手,一来二往就吵起来了。
五妈破口大骂:“你把驴看的比你妈都贵气!”
“你妈才是驴!”李大叔也不是个善茬。
幸亏爷爷及时阻止了,要不然不知该如何收场。
五妈愤愤的走了,边走边骂不停。李大叔也没有再还嘴,精心伺候他的毛驴去了。
当然面还得磨,五妈就让秋叶姐抱着磨棍推磨,而且还把李大叔和秋叶姐卷在一起又咒骂了个天昏地暗。
那么重的石磨,秋叶姐用尽力气才勉强推得动。没走几圈,豆大的汗珠夹杂着泪珠洒落在凹凸不平的磨道上。我实在不忍心就帮着秋叶姐推磨,但确实太费力了,于是就偷偷的把爷爷喂养的“大头”阉驴拉来磨面。结果被爷爷发现了,狠狠的教训了我一番。但仁慈的爷爷还是让“大头”一直把面磨完才牵了回去。谁知第二天爷爷就被队长点名批评了,说没经过生产队同意,就用集体牲口给私人家磨面,还扣掉了他两天的工分。
四
家乡的大人们都把大雁叫做“咕噜雁”,爷爷曾说,你只要朝着他们大声的喊叫几声,他们就会落下。因此每当大雁掠过头顶时,我就会伸长脖子,用双手在嘴角上捂成喇叭状,声嘶力竭的喊道:
“咕噜雁哎咕噜雁,快下来----”
“咕噜雁哎,快下来……”秋叶姐的叫声更是高亢嘹亮。
童年的秋天,我们年年喊叫,但它们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向南飞去。偶然有一次,人字形的雁群被我们的喊叫声震乱了队形。我和秋叶姐欢呼雀跃,然而它们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字型向南飞去了,我有点失落,秋叶姐也喃喃自语:“咕噜雁为啥那么无情?它们要飞到哪去呢……”
“如果我也能像它们一样飞起来,那该有多好啊!”
“那你不成仙女了!”我说。
“可惜姐姐成不了仙女!”秋叶姐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淡淡的忧伤。我也更加失落了。
小时候,我在爷爷的牵领下和秋叶姐到邻村看过电影《孙悟空大闹天宫》。电影里那些蛮腰轻转、长袖善舞的仙女,个个如霞映池塘,美艳动人,让人浮想联翩,难以忘怀。我陷入了沉思,想象着秋叶姐如果能飞天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可惜秋叶姐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五妈怎能让他飞天呢?
家乡的秋天在我们的呼喊声中,一步一步走向了成熟。糜子、谷子的头沉的更低了,高梁的脸庞由红变黑了,荞麦落花后结的籽粒在逐渐变黄的枝叶顶端,眨起了黑色的眼睛,门口枣树的枣子在绿叶中闪着红脸庞偷窥,对面山坡上的杏树林成了一片金黄,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鲜艳夺目。奶奶的菜园子也萧条起来了,韭菜、葱叶已割完最后一刀。白菜也开始起园了,奶奶和妈妈把韭菜,葱叶,白菜洗净晾干,然后在昏黄的油灯下切碎,压入瓦罐,以备一家人冬春食用。
春种秋收,乡村的日子在四季交替中流淌着。奶奶的菜园更加荒芜了,除了几只枯干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之外,菜园已经素面朝天了。旁边的李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枝条枯黑,静默无言。崖面上的梅子蔓虬曲盘绕,浑身带刺,倒挂绝壁。中午慵懒的阳光照在菜园中,白的刺眼。我呆望着菜园,秋叶姐的笑声绕过树枝向我慢慢的袭来,又随之散去,归于寂静。菜园中偶尔有一两块碎瓷片,闪闪发光,让人浮想联翩。
时光在流淌,秋叶姐在长大。十六岁的她已经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上山出工,做饭喂猪,稚嫩的肩膀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再也没时间陪我在田野中奔跑欢笑了。
一夜北风过后,霜降来临,天气开始变得寒冷了。门前枣树的枝条上已经挂起了冰霜,毛茸茸的,像秋叶姐那漂亮的睫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很可爱。刺骨的寒气和人们的温暖在夜间偷偷相会于屋檐下的窗户上,在窗玻璃上交织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巧夺天工,美不胜收,仿佛艰难的生活中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在召唤着你,让你神往。
尽管是初冬了, 但门前大柳树上的花喜鹊还是每天迎着朝霞出窝,衔枝筑巢。居住在半崖面小洞里的乌鸦,每天傍晚都会驮着夕阳归来,在院子上空发出一两声嘹亮的叫声后,进窝去哺养自己的孩子。圆润朴素的麻雀,每天都会成群结队,呼朋引伴,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上下翻飞的忙碌着。早已收割完庄稼的人们也不会有空闲,每天都要扛着钁头或铁锨,早出晚归。那高亢嘹亮的信天游,把蓝天喊得更加高远辽阔了。
昼短夜长的冬天,乡村的生活也不会沉寂下来。简单粗糙的晚饭之后,妈妈总会盘腿坐在炕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银针闪亮,把一家人的衣服再缝缝补补,或者扯起悠扬的弧线,为家人纳鞋底,那紧凑厚实的针角密过一生的苦难和沉重。我们这些捣蛋的家伙就在妈妈“哧哧”的纳鞋底声中进入了梦乡……
“高盖楼…… 呃….高盖楼……呃” 唱歌似的鸡鸣声在夜色深沉的村庄响起,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便听目前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妈,你这么早起来又干啥去?”
“妈还是把你吵醒了。妈要磨面去。”
“去磨面?那让我给你赶毛驴吧!”
临出窑门,母亲给我穿上了她的破夹袄,并且还唠叨着:
“娃儿天气冷,小心着凉。”可我像一只刚出巢的小燕子,牵着妈妈的手,活蹦乱跳,根本没有冷的感觉。
吹灭油灯,原来月光如水,初冬的月牙儿,瘦得更加可怜了。
隆隆的石磨转动声和着妈妈那抑扬顿挫的吆喝毛驴声,在“咣当、咣当”的箩面声伴奏下,像唱着一曲古老的山歌。
我趴在面柜旁,伸着小脑袋,看着妈妈箩面时悠来荡去的胳膊轻轻的数着:
“一.二.三……”
但我只能数到十,妈妈也没工夫教我,只是在去磨台子上揽面时顺便摸一下我的头,给我一个微笑,算是对我的奖赏了。妈妈去磨台子揽面时,我真担心毛驴会踩到妈妈的脚。但妈妈总是穿插的恰到好处。
妈妈偶尔拍一下驴屁股,极有韵味的吆喝一声,那毛驴竖起耳朵紧走几步后,又悠闲自得的甩着尾巴慢步而行了,就像一位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人一样慢条斯理的丈量着坎坷不平的时光岁月,时不时的还打一两下喷嚏,呼出的白气在鼻孔周围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油灯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妈,毛驴累了,你看他鼻尖上都出汗了!”我冷不丁的问了一声。
“ 哦,是吗?”母亲一笑,“傻孩子,毛驴当然累了,妈妈也有点困了。”
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面粉,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在面粉的映衬下,似油画上的农妇,像画家无意中把沾有白色颜料的画笔在额前掠了一下,坚强中流露出了对生活的苍白和无奈。
“妈,我给你赶毛驴吧!”说完我便跟在毛驴的后边,一边学着妈妈的声调吆喝着,一边用柳条抽打着驴屁股。那毛驴儿似乎在和我闹着玩儿,每次抽打它一下,它就打一声喷嚏,甩一下尾巴,弹一个响蹄,但悠闲的步调始终不变。可我还是很认真的跟在毛驴后边,在那坑坑洼洼上的磨道上一圈一圈跟着画圆。母亲的身影,毛驴儿的身影,在油灯的照射下,在凹凸不平的窑壁上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吹得塞在窑门肩上的谷草杆沙沙响,我连忙扑进妈妈的怀中,好大一会儿才将身子转过来,毛驴还是那样怡然自得的转着圈,偶尔弹一下响蹄,寂静的夜空中便回荡出一两声清脆的声响。
天渐渐亮了,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月亮隐去了自己的光辉,太阳正在喷薄而出。妈妈还继续在这坎坷不平的磨道上忙碌着,转走了月亮,转来了太阳,可还是没有转出这岁月和命运画下的圆圈。
岁月静好,时光不老。在经历了夏秋的绽绿吐蕊,姹紫嫣红,金黄收获之后,终于归于严冬的天高云淡,简洁素白。在时间的沙漏里,我也被不知不觉的裹挟向前。虽是冬季,有时也要出山捡柴火拾牛粪,偶尔还要跟着爷爷去喂牛,但更多的还是疯玩。我几次去找过秋叶姐,发现她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不再有了往日的欢笑,更多的是沉默寡言和劳作后的疲惫,虽然她每次见了我之后,都会拍拍我衣服上的尘土,摸摸我脏乱的头发,有时还会用双手握住我脏兮兮的小手问东问西:
“弟弟,你将来上学不?”
“过了年,爷爷说就让我去念书。”
秋叶姐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之后,仿佛有了一点伤感:
“念书好,可惜姐姐这辈子没有念书的机会了。”
“那明年我们一块儿去上学好吗?”
“姐姐没那个福气,要挣工分,要做饭,喂猪。再说我一个女孩子念啥书。”
“啥叫工分?那我也跟着姐姐去挣工分。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也不念书了。”
“那不行,你还小,再说你是男孩子,是要念书的。”
我不懂姐姐的话,心里一直想着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去念书呢?
“姐姐不去念书,我也不念书,念那东西有啥用?”
“念了书。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就会记帐算数了,就会到山外面去了……” 秋叶姐唠叨着,但我还是不明白去山外面干什么。
“山外面有姐姐吗?”
秋叶姐笑了:“山外面没有姐姐,姐姐这辈子也走不到山外面去,不过山外面有你媳妇。”
媳妇是啥玩意儿,我有点迷糊。
“好好念书弟弟,争取将来考个秀才!姐姐忙去了。”秋叶姐说完双手捧起我的脸蛋,在我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我更糊涂了,秀才是个啥玩意。但我感觉到秋叶姐确实忙,再很少有机会陪我玩了。
好在小孩的心事在进入梦乡时就已经馈赠给了昨天。当太阳再次升起,大人们早已出工,在往地里运肥。挑担的妇女,推车的男人,在乡村小径上蜿蜒往返,尽管寒冷,却笑语不断。没有了大雁的鸣叫,布谷鸟的催促,知了的吵闹,但啄木鸟清脆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有时会从村庄周围的树林深处传来。喜鹊喳喳叫着从头顶飞过,用衔来的树枝去构筑自己的爱巢。听爷爷说,如果谁家门前的大树上喜鹊垒窝超过七层,这家人就会发财,就会出人才。所以我几乎天天都要看看我家门前大杨树上的喜鹊窝,希望有一天能垒到七层。望着花喜鹊忙碌的身影,我常常高喊道:
“喜鹊喜鹊快垒窝 ,垒到七层就叫我”
正在喊得起劲,担粪的妈妈突然喊着我的乳名说:
“把盖头(我们把被子叫盖头)叠了,把炕扫了,再把院子扫一下,你大清早的喊啥呢?”
我很不情愿的把破棉被卷起来堆在炕角,然后奋力挥动笤帚报复似的把整个窑洞弄得尘土飞扬,随后拿起扫帚,就像给老爷画胡子似的不分前后左右,在偌大的院子里胡乱扫了一通。完事后闲得无聊就骑在门硷畔的歪脖子柳树上,敲着破瓷盆,唱起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杨子荣打虎上山》,刺耳的破锣声吵来了村庄的许多小伙伴,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溜出破墙烂院,在门硷上或爬树,或挖土,弄得都像个土贼似的。
太阳快到中天了,一下子暖和了许多。随着队长的一声哨响和“散工了”一声长调高喊,挑担推车的人们陆陆续续无精打采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
年好过,冬天的日子不好过。我们的破棉袄确实难以抵挡冬天的严寒。大多数玩伴都蜷缩在炕上,看着门外的世界,心里痒痒的。我趴在炕头像缩头乌龟似的,从门口向对面的山脉胡乱张望。看到一只乌鸦飞过,我都会把它送到天际尽头。山头上有人影晃动,我就想着他们是谁,在干什么。更远一点的蓝色天幕下,有一队学生扛着红旗在对面遥远的山坡小路上行走,好像那儿的阳光分外灿烂,风特别温柔,似乎能听到笑声和歌声隐隐传来。现在天寒地冻的,农田会战已经结束,对面山头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彩旗招展,歌声飞扬了,现在突然有那么一抹红色出现,使荒凉的天地间顿时有了一抹暖色。我想起去年秋天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学生来到队里拔毛豆,他们在地里叽叽喳喳吵闹着,地头上就有一面红旗飘扬。学生中有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让我记忆很深刻,就像秋叶姐一样漂亮可爱,只不过笑起来没有秋叶姐那两个迷人的酒窝,但身材比秋叶姐苗条许多,衣服虽有点陈旧,却干净整洁。之后经常想起那个女孩,心里好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面山坡上此时有一队学生走过,那个围着红围巾的女孩还在里面吗?她还是那样的漂亮可爱吗?我一直目送那队学生消失在山头背后,眼前又幻化出了一幅幅红色的画面,那条鲜艳的红围巾好像在风中飞扬,飞扬的一团红色中有张可爱的笑脸,一会儿像《红灯记》中的铁梅,一会儿像秋叶姐,一会儿像李大叔的小女儿灵芝,就是幻化不出那个女孩的模样来。李大叔的女儿灵芝已经上学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想上学的欲望。
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二哥当年上学时的课本。我虽然还未上学,但在二哥和大人们的耳濡目染之下,也零零星星的认识了些字,就拿上书本,坐在门捡畔的那块土灰色的木墩上,唱歌似的读起来:
“大小多少,人口手,水火土……”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主席万岁!”
……
我就那样忘情的读着,以致使背着一捆柴火从崖背路过的秋叶姐喊了我几遍我才听到:
“小兄弟,你是在唱歌还是在念书啊!”
“我在念书。”
好长时间没和秋叶姐一块玩了,我连忙合上书本,爬上崖背,气喘吁吁的来到她身边。
“姐姐,我想去念书了!”
“好啊,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念书的材料子!”
秋叶姐放下柴火,擦了擦汗,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就坐在崖背角那棵杜梨树下。我紧靠着秋叶姐身边坐下,她那根乌黑的发辫搭在肩上,辫梢上系着红头绳。我将她的辫子拉过来,交替着在我的冻得红肿的手背上摩挲着,痒痒的,暖暖的。
秋叶姐双手握住我的小手,心疼的问道:
“弟弟,你看你的两只小手冻得像两个馒头似的。”
说完又将我的两只手捂在她的脸蛋上,甜甜的笑了。好长时间没见过秋叶姐笑了,今天那种默默无声的笑,比以前那种爽朗的笑更加迷人了。
秋叶姐顺手拿过我手中的书本,从前翻到 后,又从后翻到前,好像在里面要寻找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找不到,眼里充满了渴望,渴望过后更多的又是一种失望。
“姐姐,里面的字你认识吗?”
“姐姐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那我以后上学了,教你认字咋样?”.
“好啊,小弟,不过姐姐更喜欢唱歌。”
“那唱首歌我听听。”我更高兴了。
“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上绣的是咱领袖毛主席……”
那金子般的嗓音就像我第一次听到邮递员的自行车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让北风透明了许多,仿佛把黄土地的苍凉揉成了一个个透亮的珍珠,轻轻的抛洒向空中,和风儿相撞,我那因寒冷而褶皱的心,一下子平展了许多。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的鱼儿水上漂。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想起……”
秋叶姐轻轻的唱着,我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的听着。山沟里阴面洼里还有零星积雪覆盖着,半崖上一溜一溜的冰溜子倒挂着。秋叶姐的歌声,仿佛是从那冰溜子下流淌出来,然后融入枯黄的水草中,让干燥的冬天温润了许多。
太阳已经偏西了,把羞涩的光芒斜洒在对面山坡上,山顶上蹲着放羊老汉又爷爷,披着山羊皮袄,戴着一顶自己缝制的狗皮棉帽,像一座雕塑。三三两两的绵羊散落在山坡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也浸润在隐约可见的一团团红光里。
又爷爷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一旦出山放羊,就整天唱个不停,其实叫吆喝更准确,因为他唱的歌从来就不着调,想咋唱就咋唱,也听不懂歌词,只不过有些人还是听出了一言半语:
“尕妹子,我又来你门不开,今晚我又来,你门留着,又来来……”所以人们给它起了个语义模糊的外号叫“又来来”。我们这些小家伙都喊他又爷爷,父辈们喊他又老人家,祖辈们喊他老又。他姓什么倒很少有人提起了。
又爷爷又在对面山头上唱起了他的“又来来”了,秋叶姐一下子就不唱了。是啊,那不着调的酸曲,怎么能和秋叶姐的歌声混合在一起呢?但乡村的生活就是这样,纯洁和粗俗有时就会混在一起,谁能分得开呢,就像那些婆姨之间,今天好起来如蜜调油,明天吵起来就水火不容。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年复一年,还在一起劳作,一起生活,这就是乡村。
我把双手揣进袖筒里,确实感到冷了。
秋叶姐说:“你改天去找又爷爷要点羊毛,叫大爷捻成毛线,我给你织双毛手套。看把你那两只黑爪子冻成啥样了。”
我高兴的点了点头,但又担心的问道: “又爷爷家有羊毛吗?他会给吗?”
“他家肯定有,每年羊毛换季时,他就会偷着薅队里的羊毛,要不然他哪来毛线袜子穿呢?你去就说是大爷让你来要的,他肯定给。”
这时五妈又喊骂开了:“我把你个死女子,还不回来,要翻天了吗!”
秋叶姐眼里掠过一丝忧伤,摸了摸我脏乱的头发,背起柴火回家了。临走时又回头叮嘱了一下让我去要羊毛的事儿。
到了傍晚,我看到又爷爷的羊回圈了,就一溜小跑,来到了他那个只有两孔窑洞的院子里。一只窑洞是羊圈,一只窑洞是他家,两只窑洞都差不多一样破烂。
“你个碎怂,找你又爷爷干啥?”
“我想找你要点羊毛!”
“羊毛?我哪有羊毛!”
我伸手擦了一下鼻涕,他看着我那冻得像馒头似的小手忽然明白了:
“ 哦,你个小家伙要羊毛织手套吗?谁给你织?”
“秋叶姐给我织。”
“来来来,我这儿有现成的一坨毛线,爷爷送给你了。”
我跟着他走进了那黑咕隆咚的破窑里。他在窗台上翻找毛线。
六 太阳渐渐升高了,风也停了,但天地还是那样昏暗。我以最大的努力从炕上爬起来,抱起扫帚在院子里乱画一通。那只漂亮的大公鸡一摇一晃的在院子里寻找食物。原本鲜红的鸡冠冻成了紫黑色,两只爪子交替缩进脏兮兮的皮毛里取暖。我更加感到寒冷,把鸡爪子一样的小手筒在袖筒里。路过五妈家的大门口,看见秋叶姐正坐在门道的小木墩上给我织毛手套。我一下子欢畅了许多,连蹦带跳的跑到她身边。秋叶姐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五妈颠着小脚,从厨屋里出来了,怒气冲冲地用手指在秋叶姐额头上使劲了
戳了一下:
“死女子还不听话了,真的要翻天了!”
我很厌恶的瞪了五妈一眼,但五妈的三角眼瞪得更大,我吓得连忙低下了头。五妈颠着小脚回厨屋里去了。
“姐姐,五妈为啥一直要骂你呢?”
“姐姐不该到这个世上来,姐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多余的,惹五妈生气的。”秋叶姐耸了耸肩膀,脸色阴沉的如今天的天气一样。
我拿起毛线团摩挲着:
“姐姐我不要毛手套了,给你自己织一双吧!”。
“好弟弟,姐姐不要,姐姐给你织一双,以后上学时就戴着,这样写字时手就不冻了。”她又叹了口气,“也许姐姐以后再没有机会给你织手套了。”
秋叶姐那根系着红头绳的麻花辫依然斜搭在左肩上,而且留着整齐的刘海,宛如《红灯记》中的铁梅,要是再穿上铁梅的那件红底白花的斜襟大棉袄,肯定比铁梅姑娘更好看。我最喜欢把秋叶姐的的辫稍往自己的脸上蹭。秋叶姐也不恼,还时不时的报我以微笑。秋叶姐织手套手法熟练,干脆利落,只是那原本胖嘟嘟的小手,现在消瘦了,红润的皮肤也粗糙了,手掌上也有了茧子。但我依旧缠着让她握住我的双手,然后再放到她那圆乎乎的脸蛋上,这样我就会感到这个冬天并不是那么寒冷。但温暖是短暂的,五妈在厨屋里又喊叫着秋叶姐,说要收拾准备到队上的碾窑里去碾米。我这个闲人只好悻悻的离开了。
我爬上一个小土坡,从林子家崖背走过,本想喊一声他,看他在干啥。
我压低嗓门喊了一声,林子抬头给我做了一个鬼脸,就顺着庄膀子悄悄的爬上来。林子光着脚,我问他脚冻不冻,他说不冻。我也信他的话,因为一年四季,很少见他穿鞋,脚底那一层厚厚的老茧,足以抵挡一切荆棘和寒冷。
孩子总是善忘的。我俩有说有笑的到我家猪圈旁玩起了老牛吃草的游戏。但天气实在太冷,我俩就在庄膀子废弃的蜂窝里给林子找破鞋,翻腾的满头满脸都是土。找了半天找出了两只大小不一跟泥土一样颜色的布鞋,让林子将就着穿了,虽然破旧,但总比光着脚强。
天气太冷,肚子饿的咕咕叫,有鞋穿了,就再找吃的吧。我俩像狗一样满庄子溜达着,这嗅嗅那看看。路过队长门前,听说队长去大队部开会,大胯子婆姨也出山了。林子让我放风,他到队长院子里看看。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挤眉弄眼的,从破棉袄大襟里掏出几个洋芋,说干脆找个地方烧洋芋吃。
“去队里的碾窑吧,那儿还暖和些。”我嘟囔着。
我俩每人怀揣三个洋芋蛋,贼眉鼠眼的一路小跑来到那口烂窑里,在只剩下半截的碾窑里偷着乐似的,把洋芋掏出来放在靠门口的角落里。洋芋有了,用什么烧烤呢?林子一把扯起我:
“走,到生产队场里偷麦草去,” 碾窑就在麦场旁边,偷撕两抱麦草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熊熊火苗呼呼的燃烧起来,浓烟弥漫了整个碾窑,我俩边摸鼻涕眼泪,边把洋芋埋进火堆里。寒冷的碾窑一下子暖和了许多。
正当我俩守在火堆边,乐不可支的时候,秋叶姐牵着那头白脸毛驴儿进来了。哦,秋叶姐今天要碾米,一高兴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俩在这破窑洞里干啥?”秋叶姐有点惊奇。
“我们……我们……”林子吱吱呜呜的。
“姐姐,我知道你今天来碾米,窑里
太冷,我俩给你生火取暖 呢。”我撒了个邀功似的谎言。
“对对对,姐,就是这样。”林子连忙附和着,随即用又脏又黑的手,摸了一把鼻涕和眼泪,那张脸不但更脏了,而且还花里呼哨的,像戏台子上的黑脸包公似的。秋叶姐看着我们的滑稽样,“咯咯”的笑了。
秋叶姐在我俩的帮助下,轻车熟路的把碾子套好了,碾窑里响起了碾子的吱吱声。这个破败的烂窑里,一下子有了生活的乐趣。
秋叶姐双膝跪在碾窑光滑明亮的土台子上,双手端起簸箕,身子很悠扬的上下 颠动着,便有一粒粒黄澄澄的米粒在簸箕的掌心中跳跃。碾子将糜子揉成了一个圆盘,像一轮鹅黄色的羽绒团扇,轻轻的舒展在碾磐上面;又像秋叶姐手中的扎花圈,在那黄色的底布上绣出了我们圆圆的笑脸,也绣出了穷苦庄稼人圆圆的希望。我们那因寒冷而蜷缩的身子也舒展起来了。
角落里的麦草大火烧过之后,林子邋遢着那双大小不一的破布鞋,把麦草灰踩踏成了一个小圆锥,那六个洋芋就埋在那个小堆里。然后和我争抢着给秋叶姐赶驴,碾米。秋叶姐高兴的唱起了那首《绣金匾》,婉转优美的歌声和着碾子的“吱吱”声,还有我和林子的吆喝声回荡在碾窑里,飘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不一会儿,角落里就散发出了熟洋芋淡淡的香味儿,把已经忘掉的饥饿又勾引回来了。我和林子都跑向那个火堆。这时门口突然闯进一个身影。
定睛一 看,原来麦好叔的女儿蓉蓉 。
“有人要杀你吗?像疯子一样。”林子骂道。
她才不管,一下子就蹲在草灰堆上,还摆着手不让我们说话,然后悄悄的说:
“我爸又要打我了,我偷着跑了,在这躲一会儿。”
她穿的衣服比林子的还要破烂。破棉袄上的纽扣也掉光了,用一根黑羊毛织的带子系着,那被三爷用剪刀剪的七长八短的头发就像冬天的荒草似的,在头上竖立的,又脏又乱,真是侮辱“蓉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了。
林子也不管她说的话,一把把她拎起来扔在一旁:
“别踩烂了我的洋芋。”
“啥?烧洋芋?让我吃一个。”她毫不客气,“我说咋脚掌像被火烧了似的。”她也没有穿鞋。
“吃个屁,离远点。”林子用胳膊拨了她一下。
“唉,没妈的孩子也挺可怜的!”秋叶姐叹了口气,“蓉蓉,明天来我家,姐姐给你找双鞋穿吧,好吗?”蓉蓉妹妹瞪着圆眼睛点了一下头。
提起蓉蓉妈,我也记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妈妈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不知得了啥病就死了。我忽然觉得蓉蓉妹妹也确实可怜。
林子用脏手拨动着洋芋。先挑了两个小一点的,上面的草灰都没擦干净,把一个给我,就急忙啃起了另一个。蓉蓉妹妹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吃相,嘴角在不断的蠕动着。我把手里的洋芋给了蓉蓉妹妹,她一把接过去,比林子啃的还着急。
小孩子就是缺少耐心,那两只洋芋里面还没有烧熟,就被林子、蓉蓉啃得脆响,不过他俩还是梗着脖子给吃完了。
灰堆里继续散发着诱人的熟洋芋味道,蓉蓉继续瞪着圆眼睛盯着灰堆,枯草似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着。
天气更加阴沉寒冷了,这时长脸队长的大胯子婆姨不知什么时候扛着铁锨站在碾窑门口了,高喉咙大嗓子的叫嚷起来:
“我把你们这些坏怂,在碾窑里开起小灶了!”
我的心一下子突突突的跳起来。她边说边用铁锨在灰堆里搅动起来。
“我们在烤火,你乱搅啥?”林子连忙制止道。
“嘿,你这个富农种还敢骗老娘,我早都闻着了!让我也吃个洋芋!”她边说边蹲下身子刨出一只洋芋来,嘴里还叨叨着:
“你爸真会起名,你叫林子,你哥叫富子,你们林家贼心不死啊!难道还想着要变天吗?”他指着林子的鼻尖笑骂道。
大胯子婆姨像狗似的,在那只洋芋外面啃了一圈,里面没有烧熟的,就随手扔进灰堆里,溅的黑灰乱冒,顺便夸了秋叶姐几句,又顺手摸了一下蓉蓉乱蓬蓬的头发,发出一阵笑声:
“你这几个碎怂偷了生产队的麦草烧洋芋,我要告你们去!”说完扛着铁锨斜挒着大胯子回去了。
“告你爷个头,老子才不怕!”林子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
不一会儿剩下的三个洋芋也烤熟了。林子首先把大胯子啃剩下的那半个给了蓉蓉,然后我们每人一个,蓉蓉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半个吃了,秋叶姐把自己的那个又给了蓉蓉。我又把自己的洋芋掰了半块给秋叶姐。
洋芋吃完了,米也碾完了。我们一起帮着秋叶姐把米和糠搭在驴背上,秋叶姐牵着蓉蓉的手,我们又跳又唱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擦黑时,五妈颠着小脚,扯着蓉蓉从我家门前走过,恰好碰见妈妈去喂猪,就在母亲面前骂叨起来:
“麦好也真够狠心,这么大的孩子还没妈,你看给糟蹋成个啥样子了。这么冷的天连个鞋都不给穿,真够狠心的。”
妈妈看了一眼说:
“麦好也不容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卧床的老妈,日子都不好过啊!哎,蓉蓉不是穿着鞋吗?”
“那是我们那个死女子给找了一双烂鞋才给她穿上的。”
五妈继续叨叨着:“这个麦好还是经常打孩子,你看这么小的孩子可怜成啥了,我要去好好说道说道他。如果以后他再打孩子,我绝不饶他!”五妈越说越生气了。
“唉,没妈的孩子也真可怜!”妈妈摸了一下蓉蓉的头,蓉蓉吸溜了一下鼻涕。
“ 哦,他五妈你稍等一下!”妈妈边说边匆匆走进进院子里去了。
我仔细看了看蓉蓉,脸好像刚洗过,干干净净的,只是头发还是像一堆枯草一样乱蓬蓬的,瑟瑟发抖着。
妈妈出来了,一只手里提着一双我穿过的破布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玉米面馍对蓉蓉说:
“可怜娃儿,这双鞋你回去将就着穿吧!你饿了吧,把这块馍吃了。”蓉蓉瞪着圆眼睛,一言不发,很快拿过了那块玉米面馍狼吞虎咽起来。
“天也黑了,我要赶着把娃给送回去,难不成她还要在我家里站店不成!”五妈边说边扯起蓉蓉妹妹匆匆的走了。
我目送一长一短的两个身影离去,心里一直挂念着蓉蓉妹妹。她今晚还会不会再挨打,但愿五妈能把麦好叔狠狠的教训一顿。
七
深冬是万物蛰伏的好季节,可大人们还是把荒凉的日子闹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白天积肥送粪学大寨,晚上批林批孔搞斗争。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在这个季节让他们挨饿受冻,搞夜战,进行劳动教育再合适不过了。所以生产队的大场窑洞里经常灯火通明,更显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让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有了另一种生活的气息。
一夜北风紧。吃过晚饭,我就早早的钻进被窝,爸爸和爷爷去生产对场里的大窑里开会去了。等他们回来时,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爷爷一进门就从羊毛烟袋里舀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爸爸也卷了一根旱烟卷抽起来。冰冷的窑洞里,一下子烟雾缭绕,也温暖起来了。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三天,积雪覆盖了冬天的荒凉与丑陋,天地一下子干净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爷爷的头发胡子和积雪一样雪白,瘦削的脸庞向裸露于积雪之外的黄土地,沟壑纵横,苍凉贫瘠。爷爷确实老了。
大雪过后,天气放晴。太阳依旧把万道金光洒向大地,让大地变得更加素洁靓丽了。
转眼到了冬至,天气更加阴冷了,墙头的枯草都冷得打颤,这是北方白天最短的日子,也是交九的日子。阴气开始下沉,阳气开始回升。“一九一芽生,九九遍地青。”再冷的天也锁不住孩子的野心,我们这些小家伙在生产队的大场里玩捉迷藏的游戏,半途中林子偷偷的说:
“咱俩先回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啥好东西?”
林子双手抱怀,吸溜着鼻涕:
“到半路上再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俩绕过一个弯道,就沿着一个上坡路往家里走。林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玉米棒子,一脸严肃的说:
“这是我刚捉迷藏时在玉米杆堆里找到的。我先拿着,明天咱俩偷偷的烧了吃。”我高兴的点了点头。
“你可不敢给人说,这是我捡的,不是偷的。”我吸溜了一下鼻涕,再次慎重的点了点头,同时仿佛闻到了一股焦糊的玉米味儿。
时间很快到了三九,“三九三九,冻死老狗。”一年中最严寒的季节来临了,即是无雪无风,那种冷气扑面的感觉,让你如刀割一般生疼。每天的太阳照例东升西落,大人们每天照例出工,小屁孩儿每天照例东游西逛。再苦寒的日子,也阻挡不了生活的奔波和游走的灵魂。
三九第三天,我披上爷爷的破毡袄,带上爸爸的“火车头”棉帽,戴上秋叶给我织的毛手套,吸溜着鼻涕,去找秋叶姐。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在这寒冷的冬天,我想起了她那双圆润温暖的手,希望她能紧紧的握住我的小手,让这个冬天少点寒冷。
我隔着低矮的破院墙,看见五妈窑里有五叔、二叔和三个陌生男人边喝茶边聊天。我不想被他们发现,就顺着墙根溜到了五妈的厨屋门前。五妈和秋叶姐正忙碌着做饭。秋叶姐依然是一根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那根红头绳还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圆圆的脸蛋还是那样的红润漂亮,但我分明看见有几颗泪珠从秋叶姐清澈透亮的眼睛中滚落下来。她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擦拭眼泪,然后回过头来,报我以微笑。那笑容依然很迷人,在迷人的眼神里,也难掩忧伤和悲戚。
这时五叔回到厨屋了,进门时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差点把那顶“火车头”拍掉了:
“你像个鬼似的趴在门框上瞄啥呢?还不回去!”
我正了正那顶“火车头”,只听五叔对五妈说:
“李家人很满意我们秋叶,他们家境也比较好,娃儿也实诚,只是那娃儿没念过几天书,年龄大了点,但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特别是他家愿意多出一些彩礼呢。”
“爸,我不想找对象!”秋叶姐靠在炕栏杆上倔强的说,“我还小,订啥婚呢?我不愿意!”
“都十五六的人了还小。”五叔呵斥着。
“不嫁人难道还要在娘家待一辈子?”五妈也呵斥着,“这事儿还由不得你做主。你还要翻天不成,我看定了算了。”
秋叶姐一甩辫子出去了,后面紧接着就传来了五妈的叫骂声:
“死女子,还没王法了!”
秋叶姐靠在门硷畔的大椿树下,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在默默流泪。我慢慢的靠近她,小声说道:
“姐,你别哭好吗?”
秋叶姐擦干了眼泪,握住我的双手说:“姐不哭,姐就是心里很难受,你不懂弟弟!”我似懂非懂的望着他,那种久违的温暖又一次涌上心头。姐姐的一颗热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一个机灵,用舌头舔干了那滴热泪,咸咸的,酸酸的。
“弟弟,你将来念书了就给姐姐说说山那边的故事,姐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大山了。”
我茫然的点点头,答非所问地说:“姐我冷,你冷吗?”
“姐不冷,姐想在这儿多待一会。你回去吧弟弟,真的很冷的。”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边往回走边回头看,秋叶姐仍然靠在那棵大树下眺望着远山。临进家门,我回过头去,秋叶姐还在那望着远山,一动不动,花棉袄,红头绳,如一尊美丽的雕塑,为严寒而荒凉的山村增添了一抹亮色。
回到家里,我缠着爷爷给我讲山那边的世界。爷爷说,山外的世界太大,他也没去过。我很失望,眼前一直浮现着秋叶姐泪眼婆娑的模样,想着山外的世界到底啥样,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人有心事的沉重。晚上做了个梦,梦见秋叶姐飞向了山那边。
八 第二天就是北方的腊八节,大人孩子都知道腊八节要吃腊八粥,腊八节也寓意着丰收喜庆。过了腊八节生产队就会派人去油坊榨油,开始准备过年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做年终结算,根据出工多少为各家各户分配一定数量的小麦,杂粮,清油,为过春节做好准备。
寒冬腊月尽管依旧那么寒风刺骨,却是我们这些野孩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每天都掰着手指头一步一步向年关走近。爷爷几乎每年都是生产队派去油坊榨油的不二人选。我曾和小伙伴去油坊看过,第一次见到三头毛驴共同拉一个石磨,第一次看到乌黑发亮而又粗壮结实的油梁,只是没有看到油是如何被压出来的,据说他们都是晚上才出油。在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清晨,爷爷带着一身寒气把我从梦中叫醒,从羊皮袄里掏出半块油饼,说是从油坊带回来的,让我赶快吃掉。尽管是在睡意朦胧中吃的,可那美味让人终生难忘!
当我爬出被窝时,爷爷从队里分完油刚回来。手提着那只古色古香的黑色陶罐,罐口用玉米芯塞着,随后小心翼翼的搁到最高那层架板上,并对妈妈说:
“今年就分到四斤清油,过年省着用吧!”
“今年又分了这么点油啊,这年咋过呢?”妈妈头也不抬的唠叨了着。
“咱家还算好,有的人家才分了一斤油。”爷爷有点满意的说。
“一年把人忙死忙活的,到头来有个啥呢?”妈妈还在抱怨。
我盯着那只乌黑发亮的双耳陶罐,只觉得它像个聚宝盆一样。妈妈每次往锅里倒完油时,都要用食指把灌口擦拭一遍,把粘在指头上的油刮到罐里,然后再把食指舔一下,这个动作成了我终生的记忆。不知是那个陶罐永不枯竭,还是妈妈太伟大,一年四季时不时的都会有香味儿从那里流淌出来。
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三,是北方传统小年。到了这一天,好多男人前去帮忙宰羊,妇女们在家打扫卫生,拆拆洗洗,穷也好,富也罢,都在以崭新的姿态迎接新年的到来。到了天黑时,各家各户抱着盆,端着碗来分羊肉,随后各自盆里端一点羊肉羊杂碎,碗里端半碗羊血,有说笑的,骂娘的,有诅天咒地的,各自回家。好多人家等不到过春节,就把这些美味佳肴连夜享受了,尽管就像考学叔说的那点肉还不够塞牙缝,但足以让人回味好几天,也让一年吃不上几回肉的小孩子们相互夸耀好几天。
临近过大年,大人有大人的盘算,小孩有小孩的忙活。我们这些小伙伴聚在一起时,再不是疯玩了,而是想着如何弄点东西,拿到大队部供销点,换几颗糖和几个鞭炮。而且互相夸耀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可换,能换多少。我也不甘落后,回到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到爷爷胡乱扔下的几枚麻钱,又把夏季从小花狗身上撕下的狗毛翻腾出来,弄得跟个土贼似的,恰巧被刚饮完牲口回来的爷爷撞见了,边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边问到:
“我把你个龟孙子,胡乱翻球啥呢?”
我展开攥在手心里的几枚麻钱,指着地上的一堆狗毛认真的说:
“我要拿着这些东西去代销点换鞭儿子,过年时玩。”
爷爷忽然来了一句很有理论高度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一会儿,爷爷手提着一个小布袋找到我:
“龟孙子,你明天把这点猪毛猪鬃也拿上到代销点卖了,倒上一斤煤油,再把剩下的钱给你买点糖和鞭炮,过年时好好玩玩。”
到了第二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着去代销点。那天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很温暖。我们聚到一处就急不可待地展示自己的产品,有的是夏季放羊放牛时挖的野生药材,有的是一疙瘩羊毛或狗毛,也有怀里揣着一两颗鸡蛋的……不一而足。当大家看到我展示的猪毛猪鬃时,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着实让我自豪了一番。当然也有什么都没拿的,纯属跟着溜达看热闹的,一路玩闹着来到了代销点。
代销点是两间大的土坯房,木门,木窗,天蓝色油漆一大半脱落,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门口挂的小木牌上写着早已模糊不清的三个字:“代销点。”房檐下有一行用红色油漆写的“农业学大寨”几个美术字,同样也是脱落的缺胳膊少腿的。我们吵闹着进入商店,柜台后面就传来了售货员的叫骂声:
“我把你们这些碎怂,驴嚎马叫的要干啥!”
那是一个男售货员,尖下巴,细眼睛,大高个,一拨弄起算盘,噼里啪啦嘎嘣脆。三节笨拙的木架上,摆放着农村常用的各种物品,大多已经落满了尘土。我们都尽最大可能的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寻找鞭炮和水果糖,但谁都没有看到。林子忽然喊了一声:
“我买鞭儿子!”
那个尖下巴一伸手:
“拿钱来!买多少?”
林子把一包中药材费力的接到用土筑成的上着水泥面的柜台上。尖下巴拨弄着药材,嫌药材上沾的土太多。林子眼睛都直了,不过最后还是收购了。那个尖下巴随后拿出一挂鞭炮放在柜台上,数了几十个,一把推到柜台边:
“拿去!”又不忘叮嘱一句,“过年时再打——富农后代过年也要放鞭炮了!”
林子双手捧起那堆鞭炮看了看,拿出两个说:
“我想换两个水果糖。”
尖下巴斜眼看了一下,随手扔出两颗糖:
“送你两个!”
我是最后一个把产品接上柜台的。尖下巴数了数麻钱,称了狗毛和猪毛,猪鬃,噼里啪啦的敲了几下算盘,头也不抬的说:
“你买啥?”
我同样很费力的把油瓶子接上柜台:
“倒一瓶油!”我有点害怕那个售货员,一脸的凶相。
“再呢?”
“再剩下的钱都买成鞭炮和水果糖。”
“都买吗?”尖下巴强调了一句。
“都买!”我肯定地点点头。
“你爸真舍得!”尖下巴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你家有钱!”
刚出店门,林子就迫不及待的把一颗糖塞进嘴里。我也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很神气的品味着。有几个啥也没买上的小伙伴,可怜巴巴的盯着我们收获的物品,满眼的渴望和羡慕。蓉蓉妹妹快要哭了,我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来,给没有买到糖的小伙伴们每人一颗,给蓉蓉妹妹特地多给了一颗。林子给他们每人一个小鞭炮,然后有点愧疚的说:
“我就剩一颗糖了,要留着过年吃呢!”
随后那些有收获的,把自己的鞭炮和糖给那些一无所有的小伙伴送上一个两个的。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林子说:“有一天我要当上售货员,一天就吃它十盒饼干。”
大犊子说:“有一天我要当上售货员,整天糖不离口。”
二虎子说:“有一天我要当上售货员,就天天放鞭炮。”
……
大家的理想都很丰满,一路说说闹闹,满载而归,回到家里后,父亲问我:
“你把剩下的钱都买了鞭炮和糖了?”
我“嗯”了一声,还不忘补充强调一下送给别人多少糖果和鞭炮。
“败家子儿!”爸爸没好气的嘟囔着,“听说那个卖货的人不实诚,专骗小孩子。”
“孙娃子心肠好啊!”爷爷用手握着烟锅,抖动着花白胡子说,“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时,村庄里零星的响起了鞭炮声,年味儿渐浓了,属于一年中最欢乐的时光即将来临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来了。我们这些野孩子也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相互炫耀着自己有多少糖果鞭炮,过年时会穿什么新衣裳,妈妈会做什么好吃的等等。真也好啊,假也罢,大家都急切的盼望着大年的到来。
大年三十终于让我们这些小伙伴掰着手指头给数来了。平时冻缩窝了的小孩子,在这天甚至比大人起的还早。当东方出现第一缕曙光时,鞭炮声就密集起来了,晴朗的天空也弥漫着烟火味。大人们也都早早起来,挑水,劈柴,条件好的家里还能杀一两只鸡。媳妇们就准备炸油饼,蒸年糕,煮肉了……都很忙碌。
这天最忙的就是爷爷了,他的剃头手艺在庄里是出了名的。每年这天,上到七十多岁的又爷爷,下到六七岁的毛蛋、狗蛋都排队找爷爷剃头。又爷爷一年剃一次头,三十这一天,爷爷第一个拿他开刀。爷爷笨拙的右手在这天就灵巧了许多,又爷爷那头稀疏而又乱蓬蓬的雪白头发,在爷爷“噌、噌、噌”的手起刀落中像雪花似的纷纷飘落。我好奇的用脚去踩飘落满地的头发,又爷爷马上睁开浑浊无光的三角眼,眉毛倒竖:
“我把你个龟孙子,踩到你又爷爷头上了。”我吓得连忙跑开。
不一会儿又爷爷从雪白头变成了一个锃光瓦亮的青光头。他用手拍打几下瘪葫芦似的光头,随后把那顶脏兮兮的狗皮棉帽扣在头顶,抖动两下身子说:
“又妈妈的,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
“年好过,日子难过。”爷爷边用笤帚清扫地上的头发也边应和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
“又妈妈的,一年一年时间过得太快了。我都成黄土壅到脖子根的人了,再活不了几年了。”又爷爷边擤鼻涕边感慨着,“老弟,你给我剃了一辈子的头,扫了一辈子头发。我这个五型不周的葫芦头也交给你了。等我死了,你要给我把头剃得干干净净的,我这个人肮脏了一辈子,死了想干干净净的走。”
“唉,都老了。”爷爷开着玩笑,“老又哥,你也是个老不死的,寿高着呢-----等吃完饭再走,我还要给这些龟孙子剃头呢!”
“我太烂脏,鼻掉眼泪淌着,吃啥呢,走了!”又爷爷拍了拍破羊皮袄上的发渣,头也不抬的说:“把你家的白面馒头加猪肉片子给我拿两个,这个年就算过了。”
“早都给你收拾好了,你稍等!”
爷爷对我喊道:“去,到厨屋里,把你妈妈放在盆里的那两个肉夹馒头拿给你又爷爷。”
“又来骗吃骗喝了!”我小声埋怨。
“又妈妈的你,我把你个碎怂,你薅了我多少羊毛,吃你两个馒头舍不得了,快去!”又爷爷有点反客为主了。
“你忙老弟,别忘了,等哪天我死了,你要好好给我剃一次头。我先走了,羊还等着我出山呢。”又爷爷斜披着山羊皮袄,夹起两个馒头走了。
“啪”的一声,我点燃了一只鞭炮。又爷爷一个哆嗦:
“又妈妈的,等我死了你给我再响炮不迟。”
“响你个又光头!”我喊了一声。
“又来来……”他唱着不着调的酸曲儿走向了那两孔破窑洞。
太阳到中天了,爷爷的作品出炉了:光头,大盖帽,茶壶盖,中缕等等,惹的这些小屁孩互相取笑打闹着,年味儿十足。
午饭过后,小孩子们就拿着红纸去找五叔写对联。
五叔解放前上过学,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写得一手好字。每年三十这天就为家家户户写对联。爷爷拿刀,四叔执笔,一文一武,迎接新年的到来。
我夹着两张红纸来到四叔家院子里,有两堆大男人叫嚷着在打扑克玩纸牌。三十这天,男人的活基本干完,最忙碌的要数女人了。蒸馒头,打年糕,过黄酒,点豆腐,生豆芽,煮杏仁儿,炸丸子……闹得最凶的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了,只有在新年这几天,大人们都会放纵自家的孩子去疯玩的。
每到五叔家,我最想找的人就是秋叶姐。我来到厨屋,屋内蒸气缭绕,秋叶姐和五妈忙着蒸馒头。我把几颗水果糖连同几个鞭炮一同要塞到秋叶姐手里,秋叶姐推开我的手:
“我不要弟弟,你留着,再说姐也不是放鞭炮的年纪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秋叶姐,脸色依然那么温润可爱,眼睛依然那么温和迷人。只是看不出新年的新气象来,反而多了一些疲惫和忧伤,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秋叶姐附下身子,用圆润温暖的双手捧起我的脸蛋,露出了那久违的迷人的微笑:
“弟弟,要不把你的糖给姐姐吃一颗,让姐姐心里也甜一点。”我迫不及待的剥开一颗喂到姐姐嘴里。姐姐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玩去吧弟弟,姐姐要忙了。”
我有点失望的走出厨屋,后面传来了五妈的叫骂声:
“死女子,看把你馋死了着。”
伤感是暂时的,玩乐是小孩子永恒的追求。我刚走出厨屋,林子就拉起我的手,嚷嚷着要一块去放鞭炮。我们叫喊着冲向门硷畔,噼噼啪啪的响起了鞭炮。刚才的伤感随着火药味的消散也烟消云散了。天气晴朗,阳光正暖,又爷爷的羊群已出山,到处撒欢,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紧接着一声巨响,从晴空滚滚而过,响彻天际。那是梁背后的李大叔,用生产队的打雨炮接福纳祥呢 。太阳偏西时,各家各户大都贴上了鲜红的春联,一座座破墙烂院,一下子显得敞亮喜庆了许多。
天终于暗下来了,野孩子们各在自家院外燃放鞭炮,火光一明一暗,声音此起彼伏,火药味儿,炊烟味儿,五谷生香味儿混杂在一起,人们都沉醉在一片幸福之中。爷爷这时候会取下挂在窑壁上的那盏纸糊的灯笼,抖掉上面的尘土,点着煤油灯放入灯笼。我也换上妈妈手工做的新上衣,新布鞋,提着灯笼,在各个窑洞,院子的各个角落转上一圈。然后把灯笼挂在院门口旁,红晕朦胧的灯光像一团雾,给漆黑的夜一抹亮色。随后爷爷会在灶台上点亮一盏清油灯,上三炷香,献上一盘珍馐美味,然后跪在风箱边烧两份黄表,再恭恭敬敬的叩头作揖,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接着就让爸爸扯掉油灯香烛,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我很好奇的问爷爷为什么敢做不敢说呢?爷爷认真的叮嘱道:
“瓜孙子,如果让队长知道了或者有人告了,说爷爷搞封建迷信,是要挨批斗,被送劳改队的。”
“哦!”我认真的点了一下头,因为我曾看过一次批斗会,那些挨斗的人太惨了,爷爷哪能受得了,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始终守口如瓶。
生活的贫困锤炼出了人们的吃苦耐劳,物质的匮乏造也就了人们的心灵手巧。土豆、豆芽、豆腐、萝卜、年糕、丸子、杏仁、鸡蛋、鸡肉等食料在妈妈的巧手安排下,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终于上桌了,色香味俱全。当然还有那红黄透点亮的油饼,热气腾腾的馒头都上桌了。一年这个时间,大家尽管放开肚皮吃,大吃大喝之后,作为来年一年的美好回忆。饭菜上齐之后,爸爸先挑一些美味食物出去泼散,敬祖先。随后让爷爷端坐在炕中间,给爷爷叩头祝福。爸爸祝福完毕,该我上场了,我也学着样,毕恭毕敬的为爷爷送上美好的祝福。这个时候爷爷总会捋着那撮山羊胡子,笑呵呵的说:
“还是我娃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秀才。”边说边从裤腰里摸出两毛钱和几颗水果糖,让爸爸给我装进衣兜里。当爷爷拿起筷子时,我就依偎在爷爷身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尽情享受着一年一次的美味大餐。
吃罢年夜饭,又爷爷,近处的几位叔叔,梁背后的李大叔等人都陆陆续续来到我家。有拿两三个熟鸡蛋的,有端两个油饼的,也有空手而来的。又爷爷和爷爷端坐炕上,接受叔叔们的口头祝福。祝福完毕,爷爷把珍藏一年的香烟拿出来,每人一支。妈妈又把温好的黄酒端上炕,大家端着粗瓷大碗推杯换盏的喝起来,说笑起来,一年的辛酸在这个时候才真正的荡然无存了。喝完酒,炕上放两盏煤油灯,开始掀起了“牛九”,共守年夜,期待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也在他们的吵闹声中逐渐进入了梦乡。
每年正月初一,我都会在李大叔的打雨炮声中惊醒,整个村庄也在这隆隆响声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缕曙光。当我醒来时,爷爷早已去饲养场拌料喂牲口去了,爸妈也都早早起来开始忙碌了。我当然也要早起,早早起来穿新衣裳,早早起来忙着放鞭炮、吃水果糖。
新年的第一天,在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新鲜的,太阳的红脸蛋,花喜鹊的尾巴,大红公鸡的羽毛,小黑狗的眼睛,小花猫的胡子……一切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温暖的颜色。稍微暖和起来,我们这些野孩子又呼朋引伴的叫嚷开了。有的夸耀着自己昨晚吃什么,谁有新衣服了,谁有压岁钱了,谁的糖果多,谁的鞭炮响,甚至有的还把那一毛或两毛钱粘在额头上,头颅高扬,傲气凌人。当然更多的还是破衣烂衫,更没有压岁钱。一时间高声炫耀的,低头不语的;抬头仰望的,低眉躲避的。但孩子不会有那么多的心事,当其中有人要放鞭炮时,胆大的盯着看,胆小的捂着耳朵,啪的一声就一起欢呼雀跃着。不和谐是短暂的,和谐是永恒的。
我来到五叔家,他家里比较清静,也很干净整洁,然而却感觉不到新年的快乐。秋叶姐一个人坐在窑肩角落里的木凳子上抽泣着,五妈也用围布擦拭眼泪,五叔坐在门槛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我心里一怔,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姐姐将来会不会变得像那个疯女人了。我第一次替秋叶姐担忧害怕起来。
人间的悲欢离合是无法阻挡太阳东升西落的。日子要过,年也要过。阳光暖照的时候,远近炮声还在不时的响起。庄头庄尾的乡亲们,离我家近的给爷爷端两碗肉汤细面,离得远的拿两个馒头,三三两两的又聚到我家来,共贺新年开始。大家都相互祝贺,过去一年的恩怨在爷爷面前也烟消云散了,大有相互一笑泯恩仇的江湖快感。爷爷首先叮嘱爸爸端两碗面,顺带一壶黄酒给又爷爷送过去。妈妈也不忘温些黄酒,做一两桌丰盛的酒席款待大家。爷爷接受过一辈又一辈的祝福之后,就从首席位置上下来,叫妈妈温两碗黄酒,黄酒里打两个鸡蛋,再烙几页薄饼,饼子泡黄酒,吃喝两碗。酒足饭饱之后,从那个带底座的黑漆铜锁的木箱子里拿出珍藏一年的香烟烧酒,让大家都尝尝鲜,解解馋。自己到院子向阳角落里坐下,拿起烟锅,点燃旱烟,一边捋着那撮山羊胡子,一边吧嗒吧嗒的抽起来。我曾问过爷爷为啥不坐席,他说自己鼻淌淖水的坐啥席呢,碍事儿,他们吃不好,我也吃不好。当然爷爷也不让我坐席,说席上的位置都是留给别人的,自己想吃啥,尽管向妈妈去要就是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坐席,拘束。
不一会儿,庄前屋后的妈妈阿姨也三三两两的说笑着走进我家院子。首先向爷爷问过好之后,就一股脑的涌入厨屋,帮妈妈做饭烧水,随之也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和主窑里的喝酒猜拳声夹杂在一起,响彻了整个院落。院墙外成了我们这些野孩子疯玩的天下。队长也要求这天饮牲口时,所有毛驴都不能驮水,信马由缰,羊都要出山,满山遍野,牛羊都要加饲料。人要过年,牲畜也要过年。水沟路上,驴儿在撒欢,对面山上,羊儿满山坡。又爷爷蹲在对面山顶上唱着那孤独而苍凉的酸曲。
美中不足的是秋叶姐没有来,五妈没有来。但五叔来了,听说秋叶姐病了。
到了晚上,当热闹逐渐沉寂下来之后,才听爸爸说,由于秋叶姐不同意那门婚事,和五叔吵起来了,五叔打了秋叶姐。爷爷听了愤愤不平的骂道:“这个狗日的,那么好的娃就早早的寻了人家,还动手打娃呢,我哪天要好好收拾他几句。”
爸爸左手夹着烟卷蹲在炕对面的脚地说:
“唉,娃也确实让人心疼,但别人家的事儿也不好管。”
爷爷左手握着烟锅头,抽了几口烟,叹息着:
“说的也对,女儿迟早是人家一口人,再说了,婚姻大事还是要听父母的,只是这女娃子可惜了……”说完又吸了一口烟,叹了一口气,那气味随着烟味一同升腾起来,在窑顶萦绕盘旋着。爸爸起身抽了一口烟,也叹息了一声。我循着那一缕夹杂着叹息声的烟雾向窗外望去,看到东方天际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在闪烁着。
过了大年初一,人们开始走亲访友,吵闹了两天的村庄也逐渐安静下来了。过了初五,大人们又要出工了,我也要马上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学堂了,因为妈妈早已给我缝制好了书包,因为爷爷说我将来能考个秀才,更因为秋叶姐还等着我给她讲山外边的故事呢。
欢乐总是短暂易逝。到正月十五,一场春雪覆盖了整个原野,天地一片洁白。吃过午饭,秋叶姐顶着一身雪花来到我家。她还是穿着那件红底小白花的棉袄,进门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双布鞋递给妈妈:
“大妈,弟弟要上学了,我给他做了双布鞋,不知合脚不?”
妈妈连忙边拍打着秋叶姐身上的雪花,边笑呵呵的把他她按到炕沿上,让她赶紧上炕暖和暖和,秋叶姐就顺势坐在了炕沿上。我趴在炕上摩挲着秋叶姐那根漂亮的发辫,她一边用那圆润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和妈妈寒暄着。一会儿爷爷、爸爸也进来了,和妈妈一起交口称赞秋叶姐的心灵手巧,鞋子做的太好看了,说的我都有点舍不得穿了。
坐了一会儿秋叶姐说她要回家忙去。我听了连忙爬出被窝,和妈妈一块儿把秋叶姐送到大门外。秋叶姐用双手握住我的两只小手,在我额头上又亲吻了一下说:
“弟弟,好好念书,姐以后再也不能陪你玩了,也很少能见上你了,等你长大了,书念成了要多来看看姐!”话还未说完,一颗泪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然后抬起身子,微笑着和妈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走了。我很迷惘的望着秋叶姐姐的背影,心想她明明是哭了,可为什么还在笑呢?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我下午从学校回来,就看见五妈家里有很多亲戚邻居在说说笑笑的。我问爷爷咋回事儿,爷爷说秋叶姐今天出嫁了。
“姐姐嫁人了?”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爷爷继续叨叨着:
“你姐姐今天出嫁的时候哭的让人心疼啊……”
爷爷吸了一口烟叨叨着:
“人呢,命啊!嫁女娶媳妇本是喜事,哭啥呢,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迟早还不是人家的一口人。”
我虽然不大明白爷爷说的话,但我总觉得好多事儿都在他那裹挟着烟味儿的叹息声中都轻轻的散去了。
“想啥呢,龟孙子!好好把书念,比啥都强!”爷爷的嗓门突然高了八度,吓我一跳。
九
当我再次见到秋叶姐时,是在第二年深冬季节里的一天。那天天色阴沉,寒风呼啸。下午放学后,我戴着爸爸的那顶“火车头”帽子和秋叶姐织的羊毛手套,把手筒在袖筒里,猫的腰,迎着北风和哥哥姐姐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有一个戴着蓝布帽,三角眼,脸色黝黑胡子拉碴的男人挡住了我们,让我们把一个包袱捎给秋叶姐。一听是秋叶姐的东西,我第一个伸手抢了过来。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叮嘱我一定要亲手送到五叔的手里。我点了点头,他随即转身走了。
我一路欢唱,挎着包袱,刚跨进五叔的窑门槛,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 噢 这不是我那个将来要考秀才的弟弟吗?”
窑里光线太暗,我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是我的秋叶姐。她穿着一件臃肿的黑布棉袄,半躺半就的靠在炕脚的一床棉被上。头发凌乱,脸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红润光泽,脸色蜡黄,也瘦削了许多。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如同两孔破烂的的窑洞一样,眼窝深陷。这还是我那可爱的秋叶姐吗?我忽然有点害怕起来,怯怯的叫了一声:
“姐姐!”
秋叶姐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很吃力的坐起来,艰难的爬到炕前,微笑着问我上学的情况。看到秋叶姐的微笑,我一下子温暖了许多。秋叶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用双手握住我的小手不停的摩挲着。只是那双红润圆活的小手不见了,现在展露在我眼前的是一双手指干瘪、骨节粗大、青筋暴露、皮肤粗糙的手。秋叶姐依然微笑着用双手端起我的脸颊,问我在学校念什么书,识了哪些字,会唱哪些歌……秋叶姐的手掌虽然也很粗糙,但很温暖。正当我要给秋叶姐唱一首新学的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时》,五叔进来了。他一眼看到炕上的包袱,匆忙打开。我看到了秋叶姐那件花棉袄,还有其它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半露在那件花棉袄的口袋上。五叔急忙打开那张纸一看,脸色一下子比天气还阴沉,厉声问道:
“这包袱谁送来的?”
我邀功似的说:“是一个男人挡在放学路上要给姐姐捎东西,我抢着给捎回来的。”
五叔一个巴掌甩在我脖子上:“看把你勤快的,看跑不到别人前面了着。”
“爸,弟弟还小,他知道个啥!”秋叶姐似乎快要哭了。
“滚!”五叔一声断喝。
我一脸委屈的赶紧向门口走去。秋叶姐伸出那瘦弱的右手拉住我:“你再去向又爷爷要点羊毛,姐姐给你织双毛袜子,天太冷你上学穿。”
“你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那么多事干什么!”五叔好像有点伤感。
我临出门口时,两颗泪珠从秋叶姐那深陷的眼窝中滚落出来。不知是委屈还是伤心,我也想哭了。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儿给爷爷说了,爷爷马上把叼在嘴里的烟锅取下来,很认真的说道:
“傻孙子,那是李家给你姐姐向大队部要的离婚手续啊,你为啥要带回来呢!”
看着爷爷烟锅里升起的袅袅烟雾,我很伤感的说:
“秋叶姐离婚了吗?为什么要离婚呢?她到底咋了?”
后来从爷爷和爸爸的谈话中我才得知:姐姐嫁到李家之后,经常遭受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殴打。姐姐几次要提出离婚,可李家人死活不同意,最后找到大队部,在大队支书的劝说下,李家人才勉强同意,说过了年就办离婚手续。可在这个时候姐姐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李家人正好借机会把姐姐送回娘家了。
爸爸愤愤不平的咒骂道:
“那么乖、那么能干的女娃嫁到他家给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有病了不看还给送回娘家了,娘家人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拿啥子看病呢?狗日的坏良心了!”
爷爷继续抽着烟感慨着:
“这女娃子眼看要跳出火坑了,可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唉,一切都是命啊!”
“能咋办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姐姐嫁到李家了,那就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肯定得给送回李家去啊!”爷爷无可奈何的说着这些我似懂非懂的话。
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爸爸也感叹:“但愿这娃能熬过这个冬天,看能有啥奇迹出现吗!”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大哥和三哥用毛驴驮着秋叶姐,把她送回李家了。不知道这次骑在毛驴身上的秋叶姐哭了没有,我也不敢问了,只是心里一直想着秋叶姐在那冰冷的家里怎样熬过这寒冷的冬天。
到了腊月初八,一阵北风吹过,凛冽的冬天更加沉寂了。下午放学回家,我穿着秋叶姐做的那双布鞋,戴着那双毛线手套,准备去找小伙伴玩耍。刚到半路上,看见五妈端着一只黑碗,碗里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块馍渣,碗沿上搁着一双筷子。眼睛红红的,颤颤巍巍的来到庄旁的十字路口,面朝北艰难的伏下身子,把碗里的水筷一同向前面泼洒出去,就伏地嚎啕大哭起来。随后,妈妈、三妈也陆续来到五妈旁边,边安慰五妈,边抹眼泪。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懵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爷爷披着绵羊皮袄,叼着烟锅走过来,牵着我的手领我回家。
“你秋叶姐殁了!”爷爷也不看我,望着远山,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扎了一下,生疼起来。我那可爱、美丽、善良而又灵巧的秋叶姐姐,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永远的离开人世了。看着村庄熟悉的一切,我的眼前闪现出了秋叶姐那圆圆的脸蛋,毛茸茸的眼睛,圆润的双手,胖胖的身材……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前梁上那个疯女人的哭声和又爷爷的酸曲也仿佛从远方传来,在萧索而荒凉的村庄上空萦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