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乳房切除拔管,我做过最伤心的一台手术
男性乳房切除拔管,我做过最伤心的一台手术我所在的医院知名度很高,前来问诊的病人数量十分庞大,没多久我的本子上就记满了各种常见病的应对方法,这些经验让我面对患者时显得从容了许多。我轮转到儿科时,非常喜欢跟老师们上手术和出门诊,因为前者动手实践的机会多,后者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增广见闻。短短一句话,道出人世间疾苦的根源和无奈。然而“穷”不仅仅会“致病”,还会“致恶”,还会制造出无数让人唏嘘的悲剧。我的朋友镜子跟我说了一个她在三甲医院儿科实习时,见到的一个因穷致悲的非常病例——
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被拐卖、生多子的丰县女子案件,今天出了调查结果,相关失责的领导干部和犯罪者都得到相应的处罚,可谓是大快人心!
但当事人受到的身体和心理创伤,估计是什么刑罚都弥补不了的。同时受伤害的,还有那几个孩子。不管大人怎么样,孩子终究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选择权。希望之后政府能做好善后工作,让受害者和孩子们都有一个安身之所。
说到这里,我想起《我不是药神》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短短一句话,道出人世间疾苦的根源和无奈。
然而“穷”不仅仅会“致病”,还会“致恶”,还会制造出无数让人唏嘘的悲剧。
我的朋友镜子跟我说了一个她在三甲医院儿科实习时,见到的一个因穷致悲的非常病例——
我轮转到儿科时,非常喜欢跟老师们上手术和出门诊,因为前者动手实践的机会多,后者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增广见闻。
我所在的医院知名度很高,前来问诊的病人数量十分庞大,没多久我的本子上就记满了各种常见病的应对方法,这些经验让我面对患者时显得从容了许多。
直到那个孩子站在我面前。
那天我作为学生和庞主任一起出诊,按下呼叫按钮后,一位4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推开诊室的门,带着一个瘦高的少年走进来,少年肤色黑红,头低得很深,比身边的女人高了小半个头。
他们进来后,一个面色黧黑、头发灰白的老人跟进诊室,轻轻地关上门。
我核对主任电脑上的就诊信息,病人叫赵小楠,女,9岁,可眼前的三人没有一个符合病人条件。我正打算开口询问,女人伸手把7号的挂号单递给我,然后把低着头的少年往前一推,让他坐在我们面前。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向那少年,触到对方眼神的一刻我立即后悔了。那孩子扭头避开我的目光,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深深地弓着腰,仿佛想把脑袋夹到两腿中间。
出诊的庞主任就比我淡定得多。他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家长也坐下,然后望着坐在眼前低头不语的孩子,十分和蔼地说:“你叫赵小楠是吗?”
“嗯。”那孩子闷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这孩子声音完全是变声期的少年,沙哑中带着闷闷的喉鸣。在她肤色黝黑的脖子上,甚至隐隐有喉结在滚动。
我在脑海中搜索良久,也没有想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女孩的超速发育和男性体征,主任继续问:“你哪里不舒服啊?”
9岁的赵小楠坐在正对我的凳子上,高度基本和我平齐,听到庞主任问话,才瓮声瓮气地回答:“我长得像男的,说话也像男的。
主任点头,把目光转向一边的两位家长,“家长也来说一说?”
老人显得很木讷,稍显年轻的女人赶忙开口:“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医生说她那个阴蒂头有点肥大,觉得不是啥大事就没管,结果越长大越不对劲,到现在就跟个男人一样,下面也......”
我做过最伤心的一台手术:为9岁女孩切除男性生殖器
B超查看两性畸形程度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女人黑红的面皮仿佛更红了些,“下面也长了东西。”
下面也长了东西?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来,孩子,躺下把裤子脱掉让伯伯看一下。”
赵小楠猛地抬头,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后退,女人拽住孩子的胳膊,她力气着实很大,那孩子看起来最少也有一米六,比她高上半个头,她这一拽却轻轻松松就把孩子拖到床前。
“我不要!妈!”孩子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叫声逐渐变成哭喊。
我连忙站起来劝阻,“家长先别着急,小朋友也别害怕,我们只是检查一下,不会打针的。阿姨这里有糖,你如果听话,阿姨就给你吃糖。”
说罢,我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把阿尔卑斯和散装的巧克力。
庞主任淡定地看着我的骚操作,眼神里写满了“你出师了”的赞赏之意。
我拿了几颗递到孩子眼前,“想吃哪个?”
果然,说到底还是9岁的小孩,赵小楠反抗的力度明显小了很多,但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拽着裤子不撒手。
孩子的母亲突然两手一使力,把她直接从地上拎起来推坐到床上,一边开口大声呵斥:“咋个这么不懂事!大老远带你来看病你还闹,再折腾就回去,你就一直这么不男不女的,看以后咋嫁人!”
我讪讪地把糖揣进兜里,赵小楠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低着头闷闷地哭,过了一会儿自己解开了裤子躺下。我们赶快上前,想趁着孩子难得的配合赶快完成查体。
女孩整个人仰躺在床上,哭得呜呜咽咽,露出一张沾满泪水的脸。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猜测,但当她真的完全露出外生殖器后,我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下身是男性外生殖器,而且发育程度已经与成年男性无异,刺激之后甚至会有反应。但在外观上,她拥有女性生殖器官特有的大阴唇,却并没有男性的阴囊,只有阴茎。
主任神情有些凝重,“你刚才说,出生的时候只是阴蒂肥大,这是后来从阴蒂上长出来的?”
“对,出生的时候就是个小肉揪子,但越长越大,然后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近几年个子蹿得快赶上她爹了,她声音也越来越粗,而且没有月事,胸口也平平的。”
“既然出生就有,情况还在恶化,为什么不早点就诊?还是当女娃子养大的,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你们当家长的不着急吗?”
孩子的母亲脸上显出窘迫的神情,她说:“出生那会儿医生说要注意些,可家里也没钱,觉着不严重就没出来看。谁知道这两年长得太招眼了,人人都讲我们家闲话,去县医院看了他们说没法查弄不了,让到大医院来做鉴定,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主任笑容已经消失,我明白他生气的缘由。发育程度这么完善的生殖器肯定不是三五天就长成这样的,孩子异常情况如此明显,父母要对孩子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放任一个女孩带着男性生殖器生活这么多年,直到因为担心被人“说闲话”,才肯带这个至今不知男女的孩子来医院看病。
主任简单地检查了外生殖器,脱下手套说:“县医院说得没错,只靠查体不能确诊,先把包括核型在内的检查都做一做,确诊以后才能考虑后面的治疗方案。”
他一转身,赵小楠立即迅速地穿好裤子,他示意我去开检查项目,然后继续说:“初步判断外生殖器畸形,怀疑尿道下裂。”
赵小楠的母亲拉起她走出诊室,我追上去,掏出所有的糖塞到她口袋里。
赵小楠的报告很快就出来了。我和主任盯着系统上显示的检查结果,滚动条拉到最后,我们同时舒了一口气。
万幸,孩子的核型是正常的女性染色体核型,辅助检查结果显示她具有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统,但卵巢、子宫包括阴道都因为激素的影响而呈现与身体状况不符的发育不良。
此外,因为大阴唇的部分融合,她的阴道尿道使用同一开口,并伴有一定程度的尿道下裂,那个看起来是阴茎的器官,其实只是肥大的阴蒂形成的畸形器官,完全没用,不具有排尿功能,也不能射精。
主任指着初步诊断一栏,板着脸提问:“能说出来这孩子是什么毛病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事实上我昨天已经特意回去又翻了一遍儿科书,依旧没有找到能和这个孩子症状相对应的疾病。
看我否认,主任忽然笑了,“你没见过就对了,这是典型的女性假两性畸形,属于罕见病,2018年被列进第一批罕见病名录,专业一点应该叫做21-羟化酶缺乏症。”
主任虽然没生气,但我还是有些忐忑,“为什么我以前上课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听老师提起过?”
“发病率不到万分之一的病,你们老师当然不会当重点来讲。”主任把电脑让给我,腾出位置让我码病历,“这种病虽然在临床上偶尔能够遇到,但正常情况下外生殖器整形都会在一岁之前解决,活生生拖到这个程度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可从遗传学的角度看,她的确是个女孩子,是因为激素的异常变化才导致发育异常吗?”
“可以这么理解。这种激素紊乱一般来自于先天性肾上腺皮质增生,相当一部分与怀孕初期母体雄激素水平过高有关。”
主任继续翻着各种报告,随即叹了口气,将一份B超单递给我,“最棘手的其实不是外生殖器的整形手术,这手术什么时候都能做,只不过早些做孩子心理上不至于这么不好受,尿道下裂也好解决,你应该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我刚刚大致翻过病例,本以为主任在担忧终身使用糖皮质激素替代治疗导致的库欣综合症,拿到B超单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样的发育情况......这孩子有可能无法生育了。
赵小楠虽然只有9岁,但身体的发育状况却因为激素的异常而超出常人许多,现在她的骨龄已经达到正常人青春期的水准,但女性生殖系统的发育却因为激素的异常而严重滞后,子宫卵巢都还处在幼稚阶段,甚至连阴道都是发育不良的状态。
激素替代治疗究竟来不来得及刺激生殖系统发育成型,很难保证。
我看着报告单下面的诊断结果一阵惋惜,如果她的父母能在刚出生时就给她医治,她肯定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健康长大,哪怕提早几年来,我们也有把握能保住她今后的生育能力
现在,只怕难了。
“通知家属来谈话吧。”庞主任拿回B超单,扭头看了看一脸疲态的我,“今天累着了,去歇会儿吧。”
我谢过了主任,垂头丧气地走进休息室,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靠在椅背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中醒来,门外传来一阵充满地方语言特色的吵架声。我皱起眉,理了理白大褂,推开门出去查看情况。
来到走廊,我发现赵小楠的母亲正在跟陪同就诊的老人争吵,他们见我睡眼惺忪地出来,愣了一下立刻噤声。
赵小楠的母亲赶忙过来,赔着笑开口:“不好意思啊,不知道大夫在里边休息,两口子说话动静太大了。”
“两口子?这位是您丈夫?”之前看这老人年纪,我一直以为是赵小楠的爷爷或者外公,没想到居然是她父亲。
“是啊,这是楠儿她爹,上次也一块来的。”赵小楠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丈夫拽过来,“庞大夫说让我们决定一下把楠儿做成男孩还是女孩,俺想做成女孩,她爹不同意,我们就出来商量一下。”
简直是胡闹!“假两性畸形”之所以有个“假”字,就是因为病人并不是真正的双性人,只是某些因素影响下出现了异性的特征,归根结底她还是个女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刻着女性基因。
这种情况的假两性畸形,患者已经有了成套的女性器官,既没有阴囊也没有睾丸,只有一个长得像阴茎的阴蒂,不仅没有生育能力,甚至没有性功能,成为男孩完全是痴心妄想。
更何况孩子的社会性别一直是女性,骤然改变性别,对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就诊时她就对自己男性性征表现出难以接受的羞耻感和抗拒感,如果让她以男性身份生活,不知道会有多大压力。
我记得赵小楠的母亲说过,她有两个正常的弟弟,家里明明不缺儿子,这位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只好把孩子的情况跟赵小楠的父亲交代了一遍,并且着重强调了一遍做成男孩的缺陷,然后看着赵小楠的父亲,“你问过孩子愿不愿意吗?”
赵小楠的父亲沉默良久,半晌后抬起视线看着我。他肤色很不正常,眼白也泛着浓重的黄,从面容上看,有可能是个比较严重的肝病病人。
我刚想出言提醒,他便开口道:“做成男孩真的不行吗?”
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国外有做成男孩的例子,但是代价太大,国内根本没有这样的先例。”我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大爷,小楠已经有两个弟弟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把她做成男孩?”
老人嗫喏着半晌才说:“她这个样子做成女娃也肯定嫁不出去,将来横竖都要留在家,还不如是个儿子,能干活,将来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讨个媳妇......”
我既无语又气愤,“治都没治,你怎么知道嫁不出去?反倒是做成男孩,她才彻底不用想着结婚了!”
“那不一样,等她做活攒下了钱,怎么还讨不到媳妇?”
我气结,想到那已经失去最佳治疗机会,现在又要由着父亲胡来的可怜孩子,我火气更甚。
眼见气氛不好,赵小楠的母亲赶快打圆场:“大夫,俺也觉得你说得对,俺再劝劝他,商量好了就给庞大夫回话。”
我也不想再与他纠缠,经过这一番争论以后睡意全消,索性回到办公室去,庞主任正在做记录,赵小楠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见我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再次低下头去,身子也往旁边挪了挪,坐到了沙发的角落。
我打量着她,这姑娘虽然很像男人,但生得十分清秀,煞是好看。感受到我的注视,赵小楠脸比之前更红了,有些不自在地摆弄着手脚。
很快,门再次打开,赵小楠的父母走进来,两人对我们打了招呼。赵小楠的母亲脸上带着放松的神情,“大夫,决定好了,把俺楠儿做成女孩吧。”
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孩子的命运算是有了着落。
“那好,我们会尽快给她安排手术,切掉多余的组织,再做个尿道成型,以后生殖器官就跟正常女孩看不出区别了。”主任整理好签字单递过去,“签个字,给孩子准备些住院的东西吧。”
赵小楠的母亲连忙应着接过来,我给她讲了些注意事项,顺便交代了手术风险,她听了立刻紧张起来,“这么危险吗?还有可能醒不过来?”
我见她情绪紧张,立刻安抚她:“手术不大,风险也相对小,但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我们只是按例跟家属交代一下,并不是一定会出现这些问题的。”
见她情绪稍稳后,我指指表格下面的空白处,“在这里写上‘已知病情及风险’,再签上名字就可以了。”
女人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俺不会写字,让她爹签行吗?”
我点头:“没问题,直系亲属都可以。”
我把签字单递给一直沉默着的赵小楠父亲,老人应声接过,姿势生疏地捏着笔,一笔一顿地写完递给我,几个简单的字缺笔少划,但总算看得出意思。
我把单子夹进病历,交代夫妻俩去买一些住院需要的东西,正打算送他们离开病区,赵小楠的父亲突然回过头,支支吾吾地问:“大夫......这个手术多少钱?”
“手术不大,操作本身的收费很低,不过其他的耗材收费要等具体项目做完才能统计,术中我们会在合理范围内尽量节省一些。”
送他们到大门口时,我忽然想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大爷,您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老人停住脚步,灰白的眉毛皱了皱,“还可以,有时候胃痛,会去卫生所拿药吃。”
我疑虑更甚,患者认为的胃痛可不一定真是胃痛,他的黄疸已经很严重,十有八九是有肝病或者胆囊疾病。
“我建议您到正规医院检查一下,最好去肝病中心看一看。”
老人直接摇头,“哪有那么严重,止痛药一吃就好了,给娃娃做个手术就好大一笔钱,再瞎花钱几个娃娃都没饭吃。”
送走他们之后,我领着赵小楠去了病房。儿科病区并不绝对分隔男女,但为孩子分病房时还是会尽量考虑性别,给赵小楠安排的病房,里面住的是几个十岁上下的女孩。
现在正是探视时间,几个女孩的家长都守在孩子身边照顾,看见我身边穿着病号服、比我还高一点的赵小楠,几人都愣了一下,靠门床位女孩的爸爸首先开口:“不是说这房间只住女孩吗?”
我心底咯噔一下,眼神扫向赵小楠,赶忙打圆场:“是啊,这小姑娘刚9岁,比一般小伙子还高呢。”
男家长有些尴尬,忙笑着说:“原来是女孩儿,长得真高啊,跟个帅小伙似的。”
屋里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我拍拍她的肩膀,“你爸爸妈妈去给你办手续了,你先在这里等他们,有什么事就到护士站找人帮忙。”
赵小楠点点头,嘴唇微动却没有出声,感受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她干脆躺下,盖上被子遮住全身。
我走出病房,回头看着赵小楠蜷缩着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问题出现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我整理好交班材料,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就看见赵小楠蹲在走廊的拐角,刚才在病房里的那位爸爸气势汹汹地上来拦住我:“医生,您今天下午放进来的明明就是个男孩儿,你怎么能非说是女孩?”
我知道怎么回事,淡定地回答:“赵小楠确实是女孩,不信你去看看床头卡。”
“扯淡!”家属情绪有些激动,“护士进来给他检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大概对年轻女性讲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家属欲言又止了半天。
按规定,新病人住院,管床护士要大致检查一下身体情况,有皮肤破损或者淤斑要及时记录,这时肯定要脱衣服检查,这位家长肯定是在赵小楠检查过程中看到了她畸形的生殖器官,误以为她是男孩,这才直接来找我讨要说法。
“我就说这小孩进了屋就一句话也不说,一要检查跟护士闹起来,大伙才听出来根本就是个男的!”
我走到病历架上拿出赵小楠的病历,一边翻找一边跟家属沟通:“这位爸爸,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个孩子是女性假两性畸形患者,她虽然看起来有男性特征,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她这次住院就是为了做外生殖器整形手术,去除那些异常特征。”
男家属吃惊不已,“那不就是人妖吗?”
我拎起眉毛看着他:“孩子是得了病才这样的,人妖这么贬义的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您觉得合适吗?”
“那也不能让她和我女儿住一个病房!其他病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住进来这么个半男不女的,要是我女儿看见.,对孩子得造成什么影响!”男家属一边说一边忿忿地往走廊另一边瞟了一眼,眼神充满了厌恶和嫌弃。
“抱歉,现在床位紧张,没有合适的床位可以调换,医院也没有规定儿科在床位紧张的情况下要严格执行男女分住。另外我要强调,赵小楠就是个女孩,法律意义上的女孩,她和你女儿一样,有住在女孩病房的权利。”
不理会身后的家属的不满,我径直朝着走廊另一头的赵小楠走去。
赵小楠蹲在地上,下巴支在膝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和脸上的肤色一样泛着日晒的黑,掌面相对白净一些,细看可以发现手掌心和指关节的几个位置有不小的茧,在骨骼已经长开的手掌上凝结出微微的黄点。
我心中忐忑,想着如果她听到了刚才那段对话,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见了我,她从地上站起来,或许蹲得太久,她起得很慢。我伸手架着她的胳膊,“怎么蹲在这里?”
“他们不喜欢我。”站直的9岁孩子,视线高度和我平齐,却不看着我,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
是医院配餐里给每个孩子配发的橘子。她把橘子塞到我手里,依旧是木木的表情对我说:“给你吃。”
我攥着橘子,洗手后剥开橘子往她嘴里塞了一瓣,“后天就做手术了,现在要多吃点儿,准备手术可是要饿肚子的。”
她点头,9岁的孩子听到手术这样的字眼,终究还是恐惧。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做手术疼吗?”
我有些不忍心回答这个问题。按照主任研究制定的手术方案,她的情况不仅要面对缝合的疼痛,尿道成形术也不会好过,治疗期间很可能要靠膀胱造瘘排尿,疼痛肯定不小。
“可能会有些疼,因为要切掉那个你觉得不好看的东西,缝上以后会痛几天。”
“切掉它?”赵小楠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有些发抖,“能全切掉吗?以后不会再长出来了吗?”
“不会的,庞伯伯会给你切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会有,只要你以后好好吃药就不会再长出来,小便的时候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困难了。”
“脖子也不会长小疙瘩了吗?”她指着自己隐隐显现的喉结,“说话能变细吗?”
我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尽量谨慎地回答:“当然,以后只要你好好吃药,声音就会变细,也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乳房发育和来月经,至于喉结可以再做手术切掉。”
看她一脸云里雾里的表情,我忍不住问,“学校开过生理健康课吗?”
“我没念书,”赵小楠吃着橘子,“有二弟以后就没念书了。”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你不读书,以后要做什么?”
“种地。我爹说了,我两个弟都顶聪明,以后要挣大钱,家里土地没人管不行。我不想去学校,老师不理我,同学厕所都不让我进。”她粗哑的声音闷闷的,嘴角向下拉着,“我爹以前找神婆子算命,神婆子说我上辈子造孽,生下来就是脏东西阴阳身,跟太监似的不男不女,死了阎王都不收。”
我吃惊又愤怒,这种病也能跟鬼神联系在一起,还扣上这种帽子?
“他们都是胡说的,做了手术,你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了。”
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点乞求:“我真是女的吗?”
我帮她捋了捋头发,捧着她的脸认真说:“是,当然是,你要记住并坚信这件事。”
事情最后的解决方式是,赵小楠的床位用帘子和其他孩子隔开。
病房里其余几个女孩早就混熟了,整天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闲下来就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玩游戏,有个家长还从家里搬来许多玩具,床头的零食也从来没断过,相比之下,赵小楠的帘子里,安静得让人心疼。
探视时间她的父母会进去待一段时间,给孩子带些毛巾卫生纸,偶尔放一两个水果在床头,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基本没什么交流。
术前准备对孩子来说很难熬,禁食禁水的过程很多孩子都会哭闹,赵小楠却出奇的安静,要么默默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要么一声不响地看从护士站找来的图画书。
她几乎不认字,看图片是她为数不多能接受的娱乐方式。
病房里有个阑尾炎术后的孩子,时常扶着墙边慢慢地活动,有时会趁着散步空闲时偷偷掀开帘子打量赵小楠,然后和其他几个女孩窃窃私语,发出讶异的小声惊叫。
直到有一次,有个女孩用手机偷拍赵小楠,写上“人妖”“变性”的标题上传到抖音。这件事被护士发现后,那女孩便一直哭闹,家长倒是讲理,很配合收走了孩子的手机。
隔着一道帘子,赵小楠表现得十分平静——她甚至不明白抖音是什么东西。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我接她去手术室。床走到家属隔离区外时,她母亲摸摸她的头,拉着她的手指安慰她,“楠儿不怕啊,马上就好。”
赵小楠眼睛闪着亮亮的光,她躺在床上,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脸颊红扑扑的。她看着她的父母和我,语调轻快地说:“我不怕,咱快进去。”
恢复室的教员一听就笑了:“还没见过这么急着挨刀子的呢,小伙子有胆量!”
赵小楠转过头,又不说话了。我感觉十分尴尬,虽然这种情况这段日子频频发生,但我还是无法习惯,翻开病历本默默递到教员面前,悄悄在性别一栏点了点。
教员有些不好意思地去招呼家属,我赶紧把赵小楠推进手术室。实施麻醉时,麻醉剂打进去时会刺激血管产生疼痛,她强忍住不肯出声,仿佛怕进度因此慢下来。
庞主任进来时,她刚刚沉睡,主任手法利落,多余的组织很快被放进了弯盘,犹如一断从记忆里剪除的噩梦。
切除完毕后,主任开始缝合,我在一旁等着剪线。血淋淋的切口一针针合拢,恍惚中我觉得那根半透明的线,不仅缝合她的伤口,也在缝合她残损的童年。
这个噩梦,从此再也不会困扰她的人生了。
缝合切口的蛋白线很贵,一根就要400多,主任一边缝一边嘱咐我:“省着点用,线头留短点,能一根缝好就别多拆了,这家人不容易。”
我颇有些愤然,“不容易还生这么多孩子?生了儿子就不给女儿上学,病成这样才送来治,还想把她做成男孩,做父亲的上下牙一碰,孩子一辈子险些就毁了!”
主任看了我一眼,手上依旧缝得飞快,“你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穷。”
我抿着嘴没说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庞主任剪断线头,语气变得有些沉重:“过那种日子的人,能把这姑娘养大,还肯送出来治病已经不容易了。”
的确,赵小楠的父亲年事已高,家里这么贫困,孩子还多,能送到大医院治疗,可能真的已经是这个家庭的极限。
缝合结束后,赵小楠被推进了苏醒室。
手术途中因为麻醉剂的抑制,呼吸中枢可能会暂时麻痹,留置的气管插管直到清醒的一刻才能拔除,所以在她快要清醒的这段时间,我一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等着第一时间替她拔除气管插管。
她醒得很快,感受到她的躁动,我第一时间开始摘掉管子上的胶带,同时防备着她会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自己拔管。
她稍微能行动后,伸手直接往下身的切口抓去。我赶忙按住她,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确认她苏醒之后,我替她拔下管子。
拔管之后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她舔了舔自己的舌头,盯着我的眼睛紧张地问:“割掉了吗?”
我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说:“割掉了,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她眼睛再次合上,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疼,先是低低地啜泣,过了一会儿便大哭起来。
床被推到家属等候区,赵小楠的母亲从角落里冲过来,摸着她微微汗湿的头发,黑红的脸抵在女儿额头上,“楠儿遭罪了,咱不哭,以后再没人欺负咱了......”
手术完成得很顺利,庞主任缝合得很细致,做切除时甚至特意留出一块皮缝出正常阴蒂的形状,除了还有没脱落的线头,现在她的身体看起来和正常女性几乎完全一样。
转入病房后,换药成了赵小楠恢复的重中之重。儿童们没有成年人的矜持和毅力,所以每天的换药时间被我们戏称为“人间炼狱”,病房里哭喊声总是此起彼伏。
赵小楠也怕疼,每次都会哭,但从来不挣扎,只是每次都要求把头垫高,让自己能盯着我给她换药处的切口。
她想亲眼看看自己身体正常的样子。
上天仿佛也在眷顾她,尿道成形术的恢复比想象中快很多,赵小楠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偶尔还能在探视时看见她的笑容。
出院的日子很快到了,我和值班的护士帮她收好东西,最后一次检查了伤口情况,把赵小楠一家一路送到了门口。
庞主任开了出院后要长期服用的替代性治疗药,鉴于他们在外地复诊困难,他把药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写在一张纸上,字写得很大很工整。分别时我将纸郑重地转交给他们,再三强调不许给小楠断药,又嘱咐了些切口恢复的注意事项。
她父亲依然带着明显的病容,听完我的嘱托后点点头,随手把庞医生精心准备的医嘱揉进装杂物的编织袋里,发出“刺啦”的声音,然后转身缓慢地离开。
我目送他们走到拐角,赵小楠回头用力对我挥了挥手,我也挥手向她道别。看到她充满希望的笑脸,我突然觉得心酸。
其实我很清楚,赵小楠以后的日子依然不会太好过,终生服药给这样的家庭带来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生殖器再造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她不按时服药调整激素,被切除的地方有可能会再次长出来。
而且孩子已经错过了生殖系统的最佳发育机会,幼稚子宫和卵巢发育不良的问题只能靠激素来解决,如果严格治疗或许还有挽救的可能,一旦错过,她女性的生殖机能便再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
直到今天,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重新回到那个闭塞的地方后,赵小楠是否有条件继续服药,她的家庭又能支撑她吃多久的药呢?
赵小楠,你今天有药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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