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年纪,王若虚乌鸦的炸酱面
王若虚年纪,王若虚乌鸦的炸酱面我后来想到的答案是,“喘息”。等高铁时我就坐在自动按摩椅上,按完十五分钟后,距离开车还有三分钟,椅背缓缓升起,我看到了对面普通椅子上的男人,斯斯文文,戴眼镜,蓝衬衫,单肩背包放一边,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抬头看向上面。车站穹顶高出我的想象。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放空,还是在思考宇宙。王若虚我本科是学金融出身,学了不少菲利普斯曲线、杠杆收购、布雷顿森林体系和沉没成本之类的玩意儿,但实在不懂文学理论和引经据典,只能粗鄙地谈谈创作理念,还请各位读者海涵——但如果你要问我金融感悟,就一条,想发财,别买任何金融产品。言归正传,2020年夏天我到东北去看几个朋友,某天在哈尔滨西站转车。烈日高照,宽阔的广场被晒成了一片雪白,便有了《乌鸦的炸酱面》开头那段描写。唯一的区别是,出口处还是有出租车的,司机师傅开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跟边上的保安抽烟闲聊,不急着揽客,有一种别样的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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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在生活中的随波逐流似乎是顺其自然,但实质上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作品用《故事新编》里的意象,表达了对当代人生活的发现:单一的富足是一种另类的贫困。乌鸦的炸酱面和拉磨的驴
——《乌鸦的炸酱面》创作谈
王若虚
我本科是学金融出身,学了不少菲利普斯曲线、杠杆收购、布雷顿森林体系和沉没成本之类的玩意儿,但实在不懂文学理论和引经据典,只能粗鄙地谈谈创作理念,还请各位读者海涵——但如果你要问我金融感悟,就一条,想发财,别买任何金融产品。
言归正传,2020年夏天我到东北去看几个朋友,某天在哈尔滨西站转车。烈日高照,宽阔的广场被晒成了一片雪白,便有了《乌鸦的炸酱面》开头那段描写。唯一的区别是,出口处还是有出租车的,司机师傅开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跟边上的保安抽烟闲聊,不急着揽客,有一种别样的安逸。
等高铁时我就坐在自动按摩椅上,按完十五分钟后,距离开车还有三分钟,椅背缓缓升起,我看到了对面普通椅子上的男人,斯斯文文,戴眼镜,蓝衬衫,单肩背包放一边,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抬头看向上面。车站穹顶高出我的想象。他的表情说不上是放空,还是在思考宇宙。
我后来想到的答案是,“喘息”。
我猜如果他平时开车的话,会是那种车在小区里停顿完、在驾驶座上默默坐个五分钟的男人。我又想到那个不急着揽客的司机师傅,也一样,“喘息”。这种喘息不是为了休息,是为了证明在生活奔波之外,抛开各种叠加的社会身份,劳普大众身为自由个体的那面还一息尚存。
我记得第一次读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是初中二年级,在我父母保存的一堆纸页发黄的藏书里。我从小到大并不曾挨饿,只是馋,看到《奔月》那篇,喜欢得不得了。作为有一半山东血统的上海人,我对南方和北方的面条都毫无抵抗力。那时我没吃过炸酱面,口水难以抑制。
现在回头看,后羿也是那种需要“喘息”时刻的人吧。嫦娥想来也是常有“喘息”的,只不过她后来服了丹药,孤身奔月了。
后来又想,什么样的人最需要这种“喘息”时刻呢?一种是常年面对生活各重压力的人,另一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压力的人吧?小说里的老曹是前者,而主角裴俊勇就是后者。一如文中杜楠曾描述的那些,户口,房子,学历,工作,缴金,午餐,考勤……裴俊勇不可谓不幸运,他有什么需要烦恼的呢?他不曾烦恼过,顺风顺水,无需妥协,然而一转眼他就要结婚了,配偶是一个比自己更顺风顺水的人,一个自己并不真心爱慕的人,一个比自己更为强势的人。
可以预见,他的后半生将大不如以往。他原本只是家中独子,单位最年轻的九零后,很快他就要担起作为丈夫的角色,然后是父亲的责任……他准备好了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很多人进入角色时根本没有准备好——或者他/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其实根本没有。不然就没有奉子成婚这个成语了。
箴言有云,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延伸开去,在成为夫妻/父母的过程中学习成为一夫妻/父母,但很多人都失败了,就像每场战争都有失败的那一方,而在生活里,可能双方乃至三方都是输家。
还没有准备好的裴俊勇,自然是需要“喘息”的,同时也是对近乎无忧无虑的过往的一种惦念和全然的告别。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想起大学室友P,他的人生实则比裴俊勇更顺风顺水,孩童时期住在破落的老住宅,厨房是几户人家共用的。忽然某天因缘际会,父亲和叔叔做工程生意发达了,03年到07年读大学期间,他是我们整栋楼第一个用笔记本电脑、第一个开车上学的。我曾带他去班尼路买衣服,每件也就100元上下,他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今他在上海可能有三套房,或许四套,包括一栋别墅,开一辆玛莎拉蒂总裁。我也数不清他到底谈过多少任女友,有空乘,有瑜伽教练,有做生意的……总之大学毕业后从第五年开始,我们越来越少碰头,如今已有三年没见面,只活在彼此的朋友圈里,偶尔点赞。
我渐渐不再和他碰头聚餐,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我赚钱比你多所以不想和我再做朋友?我回,要是妒忌你,当初大学里、大学刚毕业就不跟你玩儿了好吧?
渐行渐远,究其原因,是肉身尚在,精神已僵。他本性善良,对待朋友也很大方。但落到其他现实生活的方面,又一言难尽。他并非不婚主义者,但昔日恋人无数,鲜少认真对待,不是认为不可托付,就是以玩乐为起点。他自小聪慧,以前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电影,但自认从中理解到的是永痕真理,谁都说服不了他,改变不了他。刻薄地说,像是拉磨的驴,驴是好驴,磨盘是好磨盘,只是磨盘本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空了,没有新的谷子没有新的豆子,他却浑然不觉,在日常生活当中继续昂扬地转圈圈。
老话说,有人物质丰足,精神贫乏。P可能属于另一种,物质丰足,精神凝固,缺乏灵活和时代性,不再流淌,成了不是僵尸的那种僵尸。但日常生活,普通人的一生,总是充满变数的。不能应对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变化,甚至拒绝变化,就让自己变成活化石,一直活在童年,活在青春期,活在青少年时代。男孩变不成男人,女孩变不成女人,自身痛苦是可以躲避了,似乎就可以一了百了。
但,生活充满激情和变数,怎会让人逞心如意?
片刻的智慧带来短暂的愉悦,长久的智慧将带来长久的痛苦和长久的愉悦。我小说里的主角裴俊勇,即将面对的或许就是这种局面和抉择。但这部小说只是描绘了他踩着香蕉皮滑向那一面时片刻的“喘息”。
至少,我想,他还是那种学会了“喘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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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乌鸦的炸酱面》
发表于《当代》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王若虚,男,1984年生,毕业于上海大学金融专业。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专业作家、理事。已出版长篇小说《马贼》《尾巴》《限速二十》《火锅杀》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在逃》等四本,短篇小说集《守书人》即将出版,另有中短篇散见于《萌芽》《小说界》《收获》《上海文学》等刊。曾获首届“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一等奖(合著)、第四十一届时报文学奖小说佳作奖等。乌鸦的炸酱面(节选)
王若虚
他们抵达郊区的高铁西站,时间是十二点零五。大会工作组的司机师傅从后备厢取出行李,对他俩道声再见,从此永别。
据说这座车站启用不足一年。火车站广场常见的三大流派,打车、住店、景点,这里一概没有。广场比标准足球场还大,人流量还没一支上场的足球队多。烈日当空,云彩和清风不知跑去哪儿吃午饭了。热倒不热,就是刺眼,水泥地被晒得像片雪地。二人没墨镜,眯眼走路。裴俊勇回程穿得很休闲,天上的阳光有棒球帽遮挡,地上的阳光更汹涌,他用左掌上沿抵住人中穴,呼吸用力,步速加快,想早点躲进室内。
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一米时他才发现对方,立刻减速。女孩说,帅哥,你好,我也是个大学生,今年刚毕业。他放下左掌,对这个误解还没来得及澄清,女孩说,我现在在创业,能加下微信吗?她长着张圆脸,偏黑,平刘海,白色上衣在阳光下成了第三道光源,两根蓝色的书包带子箍着肩膀。
一次性纸杯,单个的白色的一次性纸杯,空空如也,没有水迹,摆在桌上,不知是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还是一度掉在地上、被人顺手捡起来放在那里。他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啊。左手已经要去摸裤袋里的手机。女孩说,我和几个同学组了个工作室,你可以了解下……
刚才在后面系鞋带的老曹及时赶到,一手搭在他肩头,说,小姑娘我们急着赶火车,你去找别人吧。同时手掌用力,推着裴俊勇重新启动往前走。
行出七八步,他才说,其实听听也没事。
老曹说,听什么听啦,这种创业扫码的最烦人,还都说自己刚毕业,就是利用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同情心呀,你就算加了,上了高铁还不是一样会删掉。
老曹的女儿今年高三,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据说高中学校和成绩都不怎么样,不掉进大专就是万幸。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老曹居安思危,由此及彼,产生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走到车站入口,老曹忽然说,你等等,我先吃根香烟。
问题是,那个姑娘还在广场上,在烈日下,站在能看到他俩的地方。好在她正面朝广场入口,等着下一个年轻点、看上去好说话的人(估计要五年后才会出现)。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一扭头,就会发现刚才急着赶火车的两人,年纪大的背靠墙壁吞云吐雾,年纪轻的则努力看向别处。
好不容易熬完一支烟,老曹又抽出来一支,烟头对烟头,薪火相传,说,六个钟头,要憋死了,再吃支。这又是诳语。此前上海过来的路上,无论中途站停多久,他都要出去过瘾。直到乘务员喊,先生不要抽了,要关门了!老曹便猛吸两口,一弹烟头,蜗牛缩壳。
裴俊勇说,那你先抽,我进去等你。说完就往车站里逃去。
这次北上开会之前,得知老曹将和自己同行,裴俊勇心里就有点抖豁。在他“最不想搭档出差”的黑名单里,季军和亚军分别是单位一把手、二把手,占据冠军宝座的就是老曹。
老曹今年四十有五,在单位干了二十年,没一官半职,没有明面或暗里的表扬,这就多多少少说明点问题。他们科室在裴俊勇科室斜对门,平时很少互串,但争吵声不时会横穿走廊来敲门。如果是个女的早上九点在骂人,多半是昨天下班后老曹又在办公室抽烟且临走忘了开窗通风。若是两个男人在吵,肯定就是老曹和主任在讨论业务。
主任小老曹十岁,年轻有为,中午吃食堂都自带一副银闪闪的筷子。裴俊勇猜测,估计是怕老曹往他饭菜里下毒。每次业务讨论,老曹都喜欢用普通群众的政治面貌和大嗓门,去提醒试图摆事实讲道理的主任:你是党员,要有觉悟的呀。问题是,大多数情况下,无论觉悟、事实还是道理,好像都站在主任那边。但事业单位,只要不犯下滔天大错,谁也不会被开除。倒是每次外地召开不太重要的会议,需要他们科室出人,大家都上下一心,向上峰力荐老曹。
回上海的高铁十二点五十五发车,时间宽裕。车站造得很大,检票口前的不锈钢长椅上稀稀拉拉坐了点人。不远处有一排电动按摩椅,形状上营养过剩,黑皮油亮,远比长椅更受欢迎。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妈拿着抹布和喷壶擦椅背,边对几个闭目养神的乘客说,不用就别坐啊,这椅子收费。说归说,乘客们一脸宁静淡泊。大妈也不多纠缠,擦完椅子就走了,白眼都不屑于给一个。
他推着拉杆箱过去,跟板着脸的大妈擦肩而过,选了两侧人最少的按摩椅,取下挎包放在箱子上,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毁掉大妈刚才的劳动成果,又像坐上一把历经腥风血雨好不容易得来的王座。皮面发出一长串吱嘎声,欢迎他的屁股和后背。然后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裴俊勇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用支付宝扫了扶手上的二维码,选了十五分钟套餐。椅子上不知装在哪里的小喇叭说:“欢迎使用按摩椅服务,请您全身放松。”椅背下调,脚板缓缓升起,裴俊勇开始失却重心,整个人越发沦陷。彻底放松前,他特意收起脖子看了下,拉杆箱和背包还在脚边。
两侧的小板箍住手臂和小腿,背后有四只或六只小手按照由上而下的顺序敲击脊柱两侧。刚敲到第二轮,手机振动了。他用左臂和小板较量了下,输了,只能让更有力的右臂挣脱出来,努力去掏左边裤袋。
不出所料,裴希发来微信语音,说,亲爱的,我想了又想,啊,觉得还是不合适,也问了我爸,他找懂的老师测过了,说还是别放沙发,要放就放根雕茶海,啊,或者立式钢琴。
紧随语音之后的是七八张图,全是立式钢琴,黑的,白的,深棕的,浅褐的,淡黄的……裴希补充说,我现在已经在金陵东路琴行这儿,啊,你看哪款颜色比较适合书房的气质。
他把手机往右腿上一拍,脑袋用力往后顶,想彻底融入按摩椅,永远不分离。出差前,他就因为这事和裴希闹不开心。他们搬进新房快半个月了,主卧、客卧、厨卫、客厅、餐厅,所有大小细节都由裴希做主,他幻想着至少把书房作为自留地,自己说了算。他想在书房西面放一张多功能小型布沙发,必要时可以翻出来变成沙发床。
和裴希领证前,单位里不少前辈就语重心长地提醒过他,其他家具都无所谓,不重要,但必须买张好点的沙发,睡起来要舒服,这样以后和老婆吵架,晚上划江而治,第二天起来不会肩疼脖子酸,感觉腰椎要散。
客厅里已经有张沙发,他管它叫沙发之母,感觉可以坐上去一个班的幼儿园小朋友。这种皮沙发看着气派,却酷爱一惊一乍,吱吱嘎嘎。搬进新房第三天,出于情趣,他俩在沙发上来了一次,算开光之作。沙发之母叫得比裴希更响,更频繁,似乎当初用来做沙发的那几头小牛还活着,快意盎然。裴希去浴室,他瘫在原地,放了个屁,就这,沙发之母也做出了积极回应。
况且,要是真到了和裴希大冷战那天,他也不想睡客厅,毫无隐私,毫无遮蔽,和睡大街没什么区别。书房是男人的城堡。一个男人对老婆说出“我今晚睡书房”这样的话时,应当自信而坚定,充满主动性,是乾隆爷下江南,而非光绪帝西狩。
裴希不同意书房放沙发,认为放立式钢琴更能体现主人的品位。虽然男主人不会弹琴,但女主人会。裴俊勇说客厅那么大,买个三角钢琴不就好了。裴希说她爸找懂的老师问过了,客厅不宜摆放三角的东西,带煞气。裴俊勇调门不自觉地提高,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把你爸和那个“懂”老师卷进来好吧?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搞搞清楚。裴希问,你那么激动干吗?我爸难道还能害你吗?Wha’s wrong with you?Huh?
一激动就说英文,是留学生活落下的怪毛病。双方僵持不下,当晚裴俊勇就在沙发之母上过夜,第二天起来肩疼脖子酸,拉着箱子就出门。他出差这三天里,显然裴希转换了战术思想:假如他再不答应让立式钢琴进书房,她爸最喜欢的根雕茶海就来驻军了,到时候一走进书房,就会感觉老丈人的幽灵在头顶徘徊。
他上次争辩失败,是房子动工装修前,关于卫生间的基建设计。裴希坚持要在墙上装个男士专用小便池,他撒尿就不会祸害马桶圈。小便池下面会放一块芳香型吸水地垫,每周一换,就像猫砂。裴俊勇觉得此事荒谬绝伦,明明是自己家,非要弄得像个饭店公厕。不过鉴于他的确经常祸害马桶圈,这次战斗很快就举起白旗。但有时裴希不在家,他会故意用马桶尿尿,然后小心擦掉“作案”痕迹。
此外,那个马桶圈也是高智能的,冬天会预加热,坐上去不会太刺激。但他每次都感觉像饭店厕所的上个客人刚走不久。
这次白旗绝不能举得那么快。进家门之前,他不打算和裴希做任何交流,就让她在金陵东路琴行自己拿主意吧,这是她一向最擅长的事情。
按摩椅小手停止敲击脊柱,开始往腰部发力,肩膀也被两只小手从内往外按压,力道刚好。老曹过来时,按摩椅正对裴俊勇的屁股和后背施展颤抖疗法。老曹说你在这里啊,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像看一个正在享受发病的癫痫患者,患者说的每个字都是抖音:
“啊啊,对诶,很舒唔服唔唔的。”
老曹说,蛮会享受。然后在他左边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把双肩大包放在脚边,一看扶手说明,说,哦,还能充电。从包里翻出线,一头插进扶手,一头给手机接上,等了片刻说,充不了啊。裴俊勇努力扭头说,要嗷边按安才能嗯用。老曹说那算了,车上再充。
颤抖疗法告一段落,裴俊勇看看表,离发车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想让老曹用自己这边的充电插口,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他没忘记刚才广场上那个创业姑娘的插曲。
三年前裴俊勇大学刚毕业,刚考进这所事业单位时,对地铁里那些要求扫码加微信的同龄人也没什么好感,认定这是种打扰,是道德绑架。因为大家都年轻,都刚踏上社会,所以就必须体谅你、支持你吗?心里虽这么想,他很少当面拒绝,乖乖点开微信二维码,让对方扫。等那人走到下一节车厢,就删除这个新加不到一分钟的好友。
那时他真是年轻,不懂什么由此及彼,只是刚收到命运快递给他的礼盒,还没看见后面
的账单。杜楠就让他去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章第一句话,还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出生就有上海户口,家里有两套老公房,不像你一样是985高校毕业,不像你一样考进缴五险一金的事业单位,午饭免费,不用打卡,理论上九点上班,实际上五点就能下班。
他被前女友的话噎得哑口无言。除了他俩是大学同届,其他那些优势杜楠都没有。但他一直也不能理解,作为985高校的毕业生,杜楠大四那年主动申请去西部山区支教两年。回来后还是不想找正经工作或者考研,反而跟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合伙创业,也在地铁和大商场里找人扫码加微信。朋友圈每天更新起码十条,除了早上给自己加油,晚上给自己鼓劲,就是谁谁谁放弃高薪加入该团队,掌声欢迎,或者今天出席了哪个行业论坛,和哪些著名人物合影,收获颇多,信心高涨。每到星期五晚上十点还要发本周工作心得的长截图,梳理事业进度,分析得失,归纳真理。那些真理看着字字珠玑,仔细琢磨其实什么都没说。
当初他们大二刚互相认识时,杜楠全然是另一种画风。有时候梳着复古的麻花双辫,有时侯披头散发。喜欢狗,讨厌猫,说猫这东西邪气太重。她会写诗,而裴俊勇对此一窍不通。一次她和几个诗社同学登上学校附近的地铁线,手捧诗集,为乘客朗读《海燕》和《从滚滚的人海中》。这件事还上了当晚的上海电视台新闻。部分乘客表示这种行为艺术干扰了他们的休息。裴俊勇钦佩他们的勇敢,同时也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去陪着参与。
杜楠向来是不缺乏勇气的。她跟他说起过儿时的壮举:她爸在北方小城经营着一家只有三张半桌子的面馆,门口就是一条公交线路的终点站。杜楠自小在面馆里长大,天天看到公交车停在那里,天天在车门边上玩耍,她爸得闲时总不忘喊,别闹啊,别乱跑,别上去。在她四岁还是五岁的某天傍晚,来了一群附近挖路埋水管的工人,面馆生意太好,父亲自顾不暇,她就跳上一辆公交车,蜷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当班司机没察觉,载着她走完十几站的整条线路,到了另一个终点站,清洁大妈上来打扫时才发现她。司机认出她是何方神圣,让开下班车的同事再把她送回去——她爸那时早就报了警,面馆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纷纷痛骂人贩子不得好死。
杜楠还撩起衣服,让他看后腰上的一道伤口,这就是那次被父亲用棍子打出来的。然后问,你呢,有什么军功章?裴俊勇翻了个白眼说,从来没有,我妈舍不得,我也一直很乖。
老曹坐了两分钟,椅子上不知装在哪里的喇叭说:“本按摩椅付费使用,请勿闲坐,影响他人使用。”老曹从手机上抬起头,又低下去,露出轻蔑的笑容,说,先进。其实这还不算先进。裴俊勇以前在哪个大酒店的大堂就闲坐过一次,因为等的网约车还有五分钟就到。结果车子堵在路口,他坐了快七八分钟,按摩椅三次提醒无效,忽然对着他背上“砰砰”来了两拳,力道十足。
按摩椅第二次语音提醒,和第一次只隔了一分钟。裴俊勇的小腿肚正被牢牢箍住,力度之大,似乎要压爆小腿肚。他几乎咬着牙说,曹老师,其实挺舒服的,我请你体验一次吧?老曹说,噢哟,小裴要请客按摩?嘿嘿嘿,也好的呀。
裴俊勇强撑着起身,扫了老曹那边的二维码,说,有三种套餐,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五分钟。老曹说,十五分钟吧,应该来得及——这个机器一定是男人发明的。裴俊勇说,啊?老曹嘿嘿一笑说,没什么,哦哟哟,要下去了。
老曹随着椅子躺平,过了会儿就开始呻吟,噢哟,这个机器……噢哟……可以的,可以的……噢哟哟哟。裴俊勇说曹老师,小声点,小声点。老曹说太舒服了,册那,怎么这么高科技,比真人还了解我。老曹的椅子很快就进入颤抖疗法,裴俊勇这边已经进入尾声,椅背缓缓升起,“本次按摩结束,我们会努力带给您更愉快的体验。”
老曹用抖音说,噢噢噢哟,电安动马达啊,结棍嗯,屁一股呜都欧要碎掉嗷了呃。他那部手机就放在裆部,椅子抖,老曹抖,手机在裆上蹦迪。
老曹乐得像个孩子,说小裴诶啊。小裴不敢再去看他裆部,只能看老曹膝盖。老曹问,最近盈新婚嗯还好吧啊?结婚恩的感觉月怎么呃样啦啊啊?
他说还好还好,反正就那个样子。老曹说,嗨嗨哎,你这个呃语气一,我哦当初呜就劝你一……颤抖疗法忽然结束了。老曹说,嗯?哦,当初就劝过你要三思,三思,三个不要。
这倒是真的。他刚来单位时是唯一一个“90”后,受欢迎程度堪比刚上市的茅台股份。无论哪个科室的爷叔阿姨都主动来问,小裴,谈朋友了吗?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虽然比你大一点,但条件很好的,可以先接触一下嘛。那些只比他大六七岁的已婚大哥都悄悄劝说,不要急,慢慢来,多看看,千万不要急。也是这帮大哥后来提醒他,沙发很重要。爷叔阿姨里,老曹是异类,在食堂里光明正大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两次,不要结婚,不要生小孩,不要炒股票。
车站广播提醒乘客开往哈尔滨的多少次列车马上要停止检票。裴俊勇干笑,没回答老曹,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刷新后第一条就是裴希,配上好几张立式钢琴,让大家给建议,家里书房摆哪台好。他右手拇指比眉头的速度更快,在后者皱起来之前就用力往下滑动,屏幕停下,正好落到杜楠的那条,在问谁认识上海三甲医院的消化科主任医生。
杜楠之所以今天还能存活在他微信里,完全是因为她被备注为“赵芬”,一个虚构出来的初中同学,多年没见,通过老同学群才加上。这还只能算暗度陈仓,称不上瞒天过海。真正受骗上当的是他老娘,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儿子大学里有过一个女朋友。
裴俊勇的老娘对未来的儿媳妇不限省份,不限国籍,可能还不限星球,但只有一条:对方不能来自单亲家庭——丧偶可酌情,离异绝不行。这条铁律颁布时,他刚上大学,就问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老娘,到底是为什么?老娘不屑于细说,只晓以微言大义: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性格不好,你等着吃苦头。
老娘当然不是全知全能、料事如神,但杜楠的性格……的确挺多元化的。状态好的时候,她是捧着诗集的天使,吐字如铃。他的大学离家里太近,坐公交半小时,骑车快点只要二十五分钟,天天回家睡觉,宿舍更像高速公路的休息区。后来为了跟杜楠出去过夜,不得不假戏真做加入一个辩论社团,号称要在学校训练到很晚。要么就是趁着考试周,“抓紧时间复习”,“同学之间互助更方便”,然后在附近宾馆顶风做爱。他不止一次在尝完甜头后对杜楠道,知道吗,你的声音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春药。
另一个迷人之处在于杜楠会做饭,准确说,是作为面馆老板的女儿会煮面。裴俊勇说,那那那,你会做乌鸦的炸酱面吗?我小时候读鲁迅《故事新编》,就嘴馋后羿家里那个乌鸦炸酱面。杜楠说,哟嗬,你还看过这个?炸酱面我会做,但你在上海见过乌鸦吗?他摇头说,没有。杜楠说,我也没有,等你逮到乌鸦再说吧。
但当她展现出另一个性格侧面时,最擅长的惩罚措施就是不开口,不说话,美妙的声音没有了,裴俊勇在辩论社学来的那丁点皮毛毫无用武之地。现在回想,他跟裴希打冷战用到的经验技巧,都要感谢杜楠老师。
和她恋爱的两年里,几乎每星期都要冷战一次,但从没撕破脸,让对方得不到体面。往往是杜楠一怒之下挂了电话,在微信上把他拉黑,过两天又毫无预兆地无罪释放。最开始,裴俊勇为这种不公待遇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偶尔还会眼眶湿润。但绝对不能让杜楠知道。
他也尝试过带杜楠出去社交,跟同学、朋友聚会,每回杜楠黑脸都是保留节目。几次之后,大家都委婉表示,如果他一个人出来玩也没什么不好。同寝室的山东哥们就说过,你女朋友太像黑火药了,一点就着,关键是我们也没冒什么火星啊?另一个朋友更直言不讳:你女人就是个变形金刚……也就你这好脾性能忍。
杜楠很快也察觉到了,问,你好像不太带我出去玩了,是不是他们都嫌我易燃易爆炸?裴俊勇对着天花板笑笑说,想多了,他们现在出去玩都不带家属了,那我也不能带啊。
她在自己系里、班里也没什么朋友,唯独跟诗社的同志关系还不错。学校诗社一共就五个人,其中一个研究生在国外做交流,另一个退学了,保留着名誉社员称号。她们宿舍四个女生有个微信群,四年的聊天记录加起来不超三百字。但杜楠十分肯定还有个三人小群:每天晚上熄灯后,对床打了一段字,下铺两个女生就开始哧哧地笑。
大四下半学年开始时,裴俊勇做过天人斗争,要不要带杜楠去家里吃饭。真要去的话,他必须让老娘相信杜楠她妈在她大二时车祸意外身亡而不是在她三岁时就跟着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私奔了。但他又该如何跟杜楠解释必须要撒这个谎呢?在预想中老娘的狐疑和杜楠的黑脸之间,裴俊勇最终选择暂时不带她回家。
杜楠却主动来找他,推心置腹地表示,经过两人这些年来的感情历程,她深深自省了一番,觉得自己这种状态不该继续下去。她打算毕业后申请去山区支教一段时间,顺便静下心来思考人生,陶冶性情,重塑自我。
裴俊勇当时的感觉,就跟老曹科室派他出去外地开会一样。不过还是象征性地问,你毕业不找工作,去支教,你爸同意吗?这些年供你读书肯定也不容易。杜楠说,当然不同意啊,我和他还在冷战呢。裴俊勇说,啊,这个事情闹的。杜楠反问,打冷战,我输过吗?
一去就是两年,在贵州,具体地点他没记住。其间寒暑假她来上海,他都忙着工作,没怎么好好见面聊。单位里的爷叔阿姨问谈朋友了吗,裴俊勇都回答谈了,在外地支教。话虽如此,两人间的电话、微信来往也日益稀少,主要靠朋友圈知道彼此近况,靠互相点赞来表明“已获悉”。比如杜楠剪了短发,他被小区的无绳家狗咬了正在医院等着打针,杜楠通过网络渠道给学校弄来很多二手图书,他去上海图书馆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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