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美丽而美丽:因致幻而美丽
因美丽而美丽:因致幻而美丽先说书名——“朝霞”。在尼采著述《朝霞》,它的定位确是如其书名:“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朝霞的英文书名也可译为“黎明”或“破晓”,类似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意思吧。“有的人死后才出生——我的时代还未到来。”尼采从这部著作开始转向一个令世人难以面对的问题:道德的批判。他声称,无论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基督教希望通过指出一条它心目中的更近的完善之路来卸掉日常道德实践的重担,正如某些哲学家认为,只要指出一条“通向真理的大路”,就不再需要艰苦乏味的思辩和严格的科学论证。二者都是错的——然而对于旷野中疲惫的、彷徨的旅人来说,它们都是极大的安慰。安慰二字在尼采那里是稀有字眼,是因为他晚年受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尼采在1888年11月20日给勃兰兑斯的信中说:“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文章,我固然愿意无条件接受你对他的那种批评,可是由于我从他那里获得了最有价值的心理学资料,所以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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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死后才出生
文敏
Freelance翻译,自媒体人
大家好,今天来谈一谈小说《朝霞》
请教作者吴亮几个问题
在阅读《朝霞》这本小说时,我对书中那些以说理判断的字词句给出的丰富动人“异象”印象深刻,这可能也是普通读者最难理解最烦的部分。那些字与字,句与句,段落与段落,当它们分开一段段或串连或折叠在一起时,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因扭曲而无穷,因致幻而美丽。莫比乌斯环这个比喻的意思是,对小说的一种解释会带出更多的解释,一个正面的定义很可能会导致反面的结果。这是我在读你以往的评论文章中无法得到的体验,如果我用“异象”这个词来代替莫比乌斯环的概念,不知道会让我的表述显得更清晰还是更复杂晦涩?不过在我看来你的写作文体也是既清晰也晦涩,一面是要拉近读者——讲些很有腔调的上海阁楼里弄堂间故事;一面又在推开读者——议论些形而上的理论。是否如布罗茨基那样,你要取悦的是心中的一个影子,或者是“异象”?
异象这个词我最早是从和合本圣经中看来的,是《圣经》中一个常见的词汇,指的是受到特别启示的一种景象,《圣经》中记载的许多异象是看见超自然的景象,或是有关未来的预言。比如旧约圣约中雅各在伯特利所见的异象,摩西在山上所见火与荆棘的异象等。但在文学作品中,在小说《朝霞》中,这个异象似乎内涵还应更复杂更宽泛些,你时而有所感慨的“神来之笔”,莫名出现在脑海中,流淌在笔下的图景,那些似乎并非出自设计的异质异形的言语情节片段,亦可作异象观。《圣经》中说,“没有异象,民就放肆”。这里说的异象,指的是在上帝的启示中,人所看见的一幅关于世界的图画,一个宇宙的场景,以及上帝在历史中一个永恒的旨意。在福音派基督徒的眼中,任何积极的社会活动,都是由异象去推动的。甚至任何有成就的个人,他的成就也一定来自于对他生命中一个异象的委身。但对于不相信上帝或上帝启示的人们来说,这个词可能不代表一个决定于时间之外的图画,而只是代表一幅历史主义和个人奋斗的图画。因此更多的人将这个词翻译为“愿景”。愿景并不等于我们常说的理想。因为“vision”的意思,是你所看见的,而不只是你所想到的。是一幅图画,而不是一套理论。你看见了你所思想的,就叫做“愿景”。你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有确据的梦想。
先说书名——“朝霞”。在尼采著述《朝霞》,它的定位确是如其书名:“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朝霞的英文书名也可译为“黎明”或“破晓”,类似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意思吧。“有的人死后才出生——我的时代还未到来。”尼采从这部著作开始转向一个令世人难以面对的问题:道德的批判。他声称,无论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基督教希望通过指出一条它心目中的更近的完善之路来卸掉日常道德实践的重担,正如某些哲学家认为,只要指出一条“通向真理的大路”,就不再需要艰苦乏味的思辩和严格的科学论证。二者都是错的——然而对于旷野中疲惫的、彷徨的旅人来说,它们都是极大的安慰。安慰二字在尼采那里是稀有字眼,是因为他晚年受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尼采在1888年11月20日给勃兰兑斯的信中说:“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文章,我固然愿意无条件接受你对他的那种批评,可是由于我从他那里获得了最有价值的心理学资料,所以我才如此尊重他,崇拜他。我现在有一种想法,不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跟我的思想底流相反,我都会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对他表示感谢。换句话说,我今天敬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如我对帕斯卡尔的敬爱。我所以要这样强调,是因为帕斯卡尔会曾给我无限的启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唯一给我高深基督信仰理论的人。”相较于这一句:我们热爱生命,不是因为生命,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热爱——让许多人只看到他的这很欠扁的论断就忙不迭掉头弃他而去。可他认为自己知道反对的是什么,敬爱的又是什么。只是,“有的人死后才出生——我的时代还未到来"。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备的普遍性天赋,只有少数人才具备,而这少数人,当然是人群中的异类。
在你的书中也可找到类似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宣告:人间的苦难难道还不够深重吗,朝生暮死,连一个短暂欢快都无法允诺难道就是上帝的对我们无辜原罪的惩罚吗,人间的惩罚是否就是上帝的旨意,还是正好恰恰相反,快要溺死的人能够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呢,北方大地正在强烈震动,莫非大自然对老弱病残都充满了憎恨,不然又应该怎样解释?瓦解的征兆也许真的已经向我们显示,古老的暴力压迫正由于古老的卑微懦弱,蜉蝣般渺小的生物必须接受稍纵即逝的生存期限,朝霞满天,一个新世界将在悲剧之泪中诞生,此岸的记忆必须在彼岸那头得到恢复——这些宣言,与其是对真理的确认,不如说是反叛中的疑惑。所有这些词语的意象都可以找到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应或相悖之处。不同之处只是作为价值的重估者,是一头撞向南墙还是转身陷入虚无悲观?随着大流走普通人所走的路自然是最安全幸福概率最高的选择,但是“我们”这些另类边缘人有得选吗?
仔细想想,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朝霞》一书,所涉所引读书章节极多,却从头至尾不曾提起当时坊间流行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与书同名的那本杂志,这甄别在当时就有还是今日回顾不得而知,但已经在用狐疑的目光在打量外界的一贯坚定正确了。思想之脉,有时候想来,虽一灯如豆,却狂风巨浪而不至全然熄灭。每念至此,我心里就浮起感动:到底还有许多隙缝可钻的,到底是在上海。《朝霞》中那些弄堂里,阁楼上,房间中的房间,无窗的密室,黑暗角落里睁着乌亮眼晴的小生物,或称社会寄生虫们,那些时代洪流底下的沉渣,便也是当时人群中的异类。你看着他们,你的意识中也只有他们,和他们当中的小天才。因为一句经济学术语“劣币驱逐良币”便如火柴“擦”地点亮心灵暗室:外头大部分人是劣币。(P24“林林补充了一句,你自己脑子想,外头不好讲,外头大部分人是劣币。”)外头人大部分是劣币——劣币的定义是指那些基本不懂使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吗?那些被驱逐的良币呢?它们身处何方?它们对自我良币属性有自觉意识吗?
这异样的表述吸引了有人(陈建华)对你这样的评论:“不少现代作家表现出基督教的影响,有的是信教的,但很少像《朝霞》直接引入基督教神学而具一种异质思想的色彩,然而又不像老托尔斯泰在宣扬宗教信仰。像这样的议论:‘上帝一定是存在的,不然这个世界就不好解释,但是碰到任何事体就讲这是上帝的意旨,好像上帝非常空闲,祂什么都要插手,也不合情理’(210)。看似相信上帝又略带戏谑不能当真。另如上文提到引征《圣经》的段落,共有十余处,如果仔细看,所引的大多是《旧约》中抒情诗句,因此与其是在宣教,更像是一种具文学气息的评点。”
有道理呀,但我不完全认同。所有人想认识生命,探索此生以外的世界或尘世间之上的主宰者的路径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就不能通过文学或是评论的路径呢?如果没有这些异象式的表达,《朝霞》以什么思想特质来兆示一个意识形态的破晓?只是《朝霞》这些段落的阅读给人的体验有点复杂:有人在“豆瓣”上留言说,“不知道为什么,书中所有圣经的引用都让我想哭。”——旧约圣经中,先民多遭难,先知多哭泣,或诗或歌或诵中带出的情绪可归于伤痛苍凉。但你的引文似有难言之隐,既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大法官”式的层层质疑式互辩,也不是尼采式的解构……我即便自以为对你有所了解,也难判断这些旧约圣经的引用应该归于哪种解释?
书中有一段社会青年马立克与洪稼犁牧师的对话令我印象深刻:
马立克:洪牧师我请教一个问题。
洪稼犁:请。
马立克:四大福音书中,耶稣被记载的所行神迹,是真实可靠的吗?
洪稼犂:作为基督徒,我们是不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但是我愿意与你讨论,四大福音出现在耶稣受难与复活之后,至今快有两千年了,作为一个非基督徒,出于知识的好奇,询问有关圣经新约中的种种疑问,都希望得到一个确定性回答,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满足你,因为神学与科学不同,神迹是上帝的显示,不是历史经验可以证明其真伪的,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提问题的方向,比如,我们把重点放在,耶稣所行的神迹奇事,比如医治瞎眼的人,哑巴,麻疯病人,并不在于耶稣做了什么,而是在于他什么时候做,和做在谁的身上,那些被四福音书记载的,病人患者都是穷人,路加福音说,弥赛亚到来时,将会传褔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眼瞎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这才是福音的精髓啊!
——这一段对话有如林中风笛,摇影红烛。对话中两个人物身份——“社会青年”与“牧师”被当时的社会视作寄生虫、社会渣滓,就像两千多年前耶稣时代加利利的麻疯病人。但不同于被医治被拯救的麻疯病人,马立克更多是以知识为心灵安顿才趋前来向牧师请教。只是他的问题实在提得好。从古至今,不相信神迹奇事的人总是不信,坚定相信的人总是少数,更多的人是疑惑,好奇,迷惘,摇摆在信与不信,时信时不信之间,说:让我亲眼看见神迹我才信。而这段对话却让洪稼犁牧师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发生的可能性转为发生的对象作为回答。如此温柔谦卑,如此宁静仁爱,远非科学概念或是哲学分析所能抵达,猝然降临,如同神谕。
可是不期然间,我又看到了以下段落:道出真相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听到真相的人,乌云遮护落日,寿命屈指可数,上帝的嗜好无法测度,大团星尘后面的琼楼异象渐渐显露,朝霞悬停在天幕之上,道德败坏是一种惩罚,还能沿着原路足跡返回吗,他们异口同声说,不,我们不再相信,真理再一次与他们擦身而过,物种屡遭涂炭,顺天知命,服从强权,向命运低头,承受难以承受的耻辱,前方惟有的光焰跳跃闪烁,大火熊熊燃起,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疲惫之躯或隐或现,凹凸不平的马路形同山谷,灼日西沉,这一侧与那一侧,某些秘密尚未到被察觉的时日,光明一闪而过,晦暗迅速笼罩世界,在你的眼皮底下,夕阳如此美丽,你对此毫无办法。这个时代是为我们而生的吗?这也问得好,但就是不知因何而起?
在《朝霞》中,少年人所见的异象,老年时就成梦境:“果品杂货仓库现在成了一派狼藉的工地,巍峨钟楼死气沉沉,铁梯刷了柏油,被隔断的敞廊堆满弧形瓦片,高墙的阴影覆盖那片小小菜地,曾经的栏杆与平台都用石灰水涂过,房顶,竖窗,阁楼,橱柜,穹顶,长椅,楼梯,门洞,空空荡荡的神龛被浮尘遮掩,想象中的彩色玻璃,想象中的管风琴和想象中的十字架,一只苍蝇停在灰绿色的走廊墙上,走近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句用法语写下的潦草字迹:我将在尘世找到我的天堂。”许多年后有一天,你路过真实的徐家汇教堂,竟然发现那场景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你也无法解释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你意识到这不寻常,因为这梦在异象中实现。
你原来在弄堂网连载时的书名叫“无处藏身”,没觉得特别惊艳,但感觉很“吴亮”。临到出书时,你突然说我改了书名,叫“朝霞”,让我悚然一惊:还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书名吗?但这朝霞的意象或称异象是从何而来?我读完整本小说也无法得出明确的概念。也许是那些肃杀之气中萌发的懵懂阅读与思想,也许是小人物的相依相伴,也许是孩子眼睛的打量?……
有些作者写小说,是写故事的。吸引读者的是情节,还有机敏有趣的对白。以至于到插科打诨的地步,只为抓住眼球。而有些作者,却用了自己半生经历,也许攒成百来条短小而华丽的人生哲理,融合到人物的台词中,散落于30万字的一本书里,处处屐痕。不过你没有走得更远,很多时候有意无意地克制了向着源头进一步前行的探索,很多地方是点到为止。也许是对的,上帝把智慧树藏在伊甸园中间岂是没有道理?获取智慧岂是无需代价?有人读《红楼梦》,从黛玉进府的稚年读到贾母宾天的高寿,却也是一直不能明白何以身处锦绣温柔之乡却长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为什么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作者自然以上帝视角来解释笔下万事万物,安排命运走向,但有时候,笔下人物也会挣脱开去自成一番道理。
若异象得到解说,它就是前景;若莫比乌斯环还原,它就是明确的正与反。但我至今还是没有看明白《朝霞》中这个“异象”到底是什么?是几段另类爱情故事吗?未必,倒是有许多温情与不忍;那些固守异样思想的,是顾准式的先知人物吗?也未必,只见他即众生,众生即他,是一个个抽象而孤独的人生在风中飘;如结尾处朝霞升起,金光万丈吗?也是未必,倒是美化了黑夜,似一轮红月亮高挂在蓝黑也似的空中。
它是哲学?是宗教?还是爱与恒久忍耐?
End
作者授权会饮刊登
插画系Jeannie Lynn Paske作品,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