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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飞霜牡丹花(霞满天江花)

红艳飞霜牡丹花(霞满天江花)四霞满天谈及永葆创作激情的秘诀,王蒙曾说:“爱生活、爱家国、爱世界、爱文学、爱语言,爱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只小鸟,爱你我他,当然,更有她。保持热乎乎的生活态度。永远抱着希望,活得更好,写得更好。”这位“耄耋少年”还说:“我们赶上了到处都有故事、天天都有情节,有人物、有抒情、有思考、有戏的小说黄金时代。” 这不正应了陈献章“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的诗句吗?(周璐)王蒙中国当代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日本樱美林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发行。2019年,王蒙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并出版王蒙文集50卷。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 篇小说典藏”。

红艳飞霜牡丹花(霞满天江花)(1)

春来更有好花枝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千古名句一度成为夕阳老人晚景的感慨——夕阳虽无限美好,只可惜黄昏时刻的美好将转瞬而逝。读《登乐游原》,知晓李商隐“驱车登古原”是因“向晚意不适”,才有此忧伤之情。如果换个心境,此句也可解读为:夕阳无限好,只是因为到了最美的黄昏时刻。

时代飞速发展,世界人口老龄化已成趋势。如今老年朋友生活丰富多彩,少有喟叹“只是近黄昏”,更多的是“最美夕阳红”。

中国文坛“常青树”王蒙先生是我极尊敬和喜欢的一位作家。年逾九旬,笔耕不辍。近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笑的风》《闷与狂》《猴儿与少年》、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还居然与一位睡眠专家一起创作了《睡不着觉?》。《猴儿与少年》的热劲未散,中篇新作《霞满天》又出炉了。从这部小说中我们仍可感受到先生求新求变的创作风格。

谈及永葆创作激情的秘诀,王蒙曾说:“爱生活、爱家国、爱世界、爱文学、爱语言,爱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只小鸟,爱你我他,当然,更有她。保持热乎乎的生活态度。永远抱着希望,活得更好,写得更好。”这位“耄耋少年”还说:“我们赶上了到处都有故事、天天都有情节,有人物、有抒情、有思考、有戏的小说黄金时代。”

这不正应了陈献章“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的诗句吗?(周璐)

红艳飞霜牡丹花(霞满天江花)(2)

王蒙中国当代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日本樱美林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发行。2019年,王蒙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并出版王蒙文集50卷。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 篇小说典藏”。

霞满天

该说到正题上了。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计划生育规范的推进,养老事业养老产业渐渐发展、壮大、升级、攀高。长者之家的名称,有的人从《易经》《诗经》《楚辞》《汉赋》上找词儿,唐以后的都嫌俗浅。长者之家的工作人员,各个受过专业训练,持有民政部门颁发的从业执照。医疗、康复、饮食、娱乐、心理抚慰、绿化、环境都有专业团队机构与责任部门,会客、剧院、舞厅、书画、棋牌、球馆、卡拉OK、酒吧、咖啡、书报……各种不同性质与规模的餐饮、琴室都有专门房舍、设备、服务人员。入住要有会员卡,购卡费五十万至百万元,月服务费还要收万元左右。VIP型的更高。

我的一个老友人的孙女名叫步小芹,争取到了民政部门的指导支持,创业兴办了一个称为“谙贲”的敬老院,谙读案,熟悉之意,贲读毕,是说美丽,你认不得与读不准,她的命名就更算成功了。

两年后对这个长者之家名称,说是反映不佳,又赶上民政局局长问小步起这样的名字,又要立“案”,又要枪“毙”,究竟是想跟谁过不去?她顺势立即改名为通俗易懂的“霞满天”三字。

这个过程令我想起历史演义小说对于武将阵前对打的描写,常说是“卖一个破绽”然后如何如何,以退为进,以破绽求机会。绝了。

“霞满天”以后,果然前来联系入住的老人增加了百分之四十,收费在各种压力下减少了百分之十六。步小芹是明白人,明白人不较劲办糊涂事儿。这加强了有关部门对于步总“听招呼”的好印象。

我应邀到他们的六万平方米建筑面积地盘上看了一下,并听她讲了前所未有的奇葩故事:

2012年,“霞满天”这里入住了一位76岁的女性教授,她曾经受到过举国公认、大名鼎鼎的某学界泰斗的夸奖,她号称懂十余种外语。她入住的时候有大学的三位年轻工作人员陪同前来,提包推箱,还有一位男士十分谨慎地专为她推着一小车贵重物品,包括工艺瓷器、镜框照片、一幅油画和美国原装戴尔电脑与DUO无线蓝牙音箱。资深美女教授的名字叫蔡霞。奇怪的是她自己拿着一个专用网兜,内装一个篮球。进入了房间以后,她首先做的不是打量门窗、采光、生活设备、洗手间,也不在意到窗口看到的风景与建筑。她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手袋中拿出一个粘钩。把平滑的底片紧紧贴在同样平滑的床头墙面上,摩挲摩挲,使粘钩底片与平滑墙壁之间完全吻合,无胶胜胶,真空零距,然后稳稳当当地把篮球网兜挂到了上面。她眼眶含泪,面带笑容,自语说:“你陪着我呗。”

莫非她曾经是知名的国家女子篮球队的体育明星?个头却不像啊。

以蔡老师的身材、风度、举止、穿着和笑容,更不用说她的知识学问经历名气,来到“霞满天”长者之家,可说是春雷滚滚,春风飒飒,春雨潇潇,春花灿灿,一举激活了高端昂贵、似嫌过于文静的疗养院,引起了“霞满天”的浪漫曲高调交响。一批男生休养员,特别是单身男生休养员,最小的60岁,最大的103岁,为之换了心情,换了发型换了领带与裤缝、换了英国衣料、意大利裁缝、法国围巾以及不但是法国而且是戛纳附近的世界第二小国、面积1.89平方公里的摩纳哥公国出产的三件套男用化妆品和德国亚马逊电动剃须刀。

还有说是焕(不仅是换)了三观的。

然后出现了一些如果是如今,实应上网的文学戏剧小品抖音:有的男士由于望蔡兴奋眉目呆痴,受到夫人痛斥。有的男生由于从蔡教授出场以后再也听不清夫人的问话也延迟拉长了与夫人交谈的节奏,被夫人察觉,不止一家提出了在本院开展“反带”(节奏)的口号。同样女士中也有对于蔡老师的眼神的质疑,她们说女性品德,主要看眼睛目光,水汪汪、眉目含情、娇媚弄姿,过于灵活生动、迹近勾引卖弄的眼睛眼神眼白与瞳眸,是各国各地各民族淳风良俗所不可允许不宜接受的,对于白骨精、画皮、蜘蛛精、玉面狐狸的眼光,一定要警惕,不能去看,不可回应,不准对视,严禁眉来眼去。

同时本所管理团队,一致认定,这些话语只是老年寂寞性的自我调笑、自寻安慰、自作多情、自解心宽,类似歇后语:“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儿。”

蔡老师的高雅与美丽是磁石,也是刀刃,是温情,更是尊严,是暖洋洋,同时是冰雪的凛然不可造次;只消比较一下蔡老师的亭亭玉立,与一帮子酒肉穿肠、大腹便便、口气臭浊、举止鲁拙的俗物蠢男的风度观感,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更不要说舞会上的情景啦,每个周末,这里都举行一次舞会,下场跳起来的不超过休养员的百分之十,但是多数人都会前来,坐在软椅上,喝杯小桌上的茶水或者软饮料,听一听半生不熟的探戈舞曲《彩云追月》《鸽子》,华尔兹《中国圆舞曲》《青年圆舞曲》《皇帝圆舞曲》与《蓝色的多瑙河》……

每次舞会之前已经有了不知多少关于蔡教授将要会要、可能要、大约前来或者不来、迟到或者早退或者准时,起舞或者只看或者未定,或者随机下池的消息。蔡老师已经成为传播与猜测的话题,成为舞会的兴奋点,舞翁之意不在舞伴,不在蓬猜猜,不在灯光乐手清咖果盘,而在蔡霞一人。有佳人兮女神之光,下舞池兮温雅淑良,万般风韵兮似隐步态,鸽子探戈兮展翅飞扬。

而老男生们随之浮想联翩、自作多情、忽然豪放、时而沉郁、希望失望、期待成空,增益了对于生命与爱情的品尝想象、回味反刍,也许更美好的说法是想入非非,ICBC,爱存不存,若尽不尽,罗曼蒂克,余音袅袅。最喜应为耄耋时,春光阅尽心犹痴,轻盈一笑天光丽,桃李春风舞未迟。

一位级别与教育程度最佳的男生对太太说:“进了长者之家,难免烦闷,所有的人告诉你好好休息,休息休息休息,人生只剩下了休息,那就等待最好的休息吧。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凡是没有死亡的人都是活人,凡是活人都有人生的权利和义务,欲望和文明,向往和期待,还有那么一点点‘坏’劲儿。苏教授,噢,你看我连人家的姓都记错了,人家姓蔡,姓蔡?菜彩材采猜揌,一个提手,一个思想的思,它念‘塞’,也念猜,你说好不好?为什么不让寂寞的单调的等死的老年变成随缘一笑,且歌且舞的幸福老年呢?”

好的,道行已经突破纪年、岁月、加减乘除,若再无想入非非,痴心依旧,其悲切更欲何如?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即肯定之否定之肯定,更是肯定之肯定,其乐无穷,其乐连连!乐天乐地,乐山乐水,君子饮酒,神仙抱朴,遨游天外,玄之又玄,善哉妙舞!

百年不过小歌舞,汇入了时代大歌舞,康姆尼(公社)式的大歌舞!

蔡霞老师进院两年即2014年,78岁,她跌了一跤。

对于“霞满天”这样的高级长者之家来说,这是严重事故,这个事故几乎使业内部分股票崩盘。

所有的讲养生与医学常识的人都宣扬老人勿摔,摔人无老。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平躺三个月又十天后,内衰五脏六腑神经肛肠,外废四肢五官筋骨皮肤,并从头脑开始衰弱颓唐迷茫荒凉;只能从骨科病房直奔骨灰美罐。

不好理解的是跌了这一跤,蔡老师身体损伤有限,大腿轻度骨裂与肌肉瘀伤,卧床三周后可在护理协助下下床行动,生活自理,康复进展大大优于寻常,金刚不坏之身。瞧人家!

但她的风度形象与精神状态出现了一点变化,开始显出过去未有过的刹那迟钝呆滞,怔怔忡忡,与原来的神仙风韵开始脱离。跌跤时下颌与口唇也有撞地与擦伤,好了以后似乎微微有一点天包地的上下齿的不吻合。

她的跌伤惊动了她所在的大学,新来大学担任校党委书记的一位领导邵教授带了院系负责人前来看望。步小芹等长者之家的行政与服务医疗负责人也都陪同大学领导进到蔡的宽大的住室。他们发现,蔡老师的说话风格产生了一些变化,说话比摔伤前声音小,速度快,口型不到位,口齿有些不清,但她的声音低沉立体、脉脉含情、如歌如诉,感染动心。

随行的外国语学院院长没话找话儿,指着网兜问道:“您这样喜欢篮球吗?床上躺着,还能拍打一个大篮球?”

蔡霞翻了一下眼珠,一瞬间显出了那么大的眼白,把别人吓了一跳。

也许是长期当老师当的吧,过去蔡老师说话非常注重交流、互动,只一说话,她的目光一定注视着听话的对方,与对方的表情相互呼应。对方听得入神,有首肯与关注的表情,她会显出满意、津津有味、益发要讲精彩讲生动讲透彻;对方没太在意或者有点没听明白,她会立即反思自己可能讲得不够清晰,是不是第三人称人家可能听不出是指谁来,或有其他疑点,同时她也会自省是不是讲得无味,需要生动;人生一世,时时刻刻离不开的是生动二字;她会立即予以必要的补充、强调、变更语词与语气,吸引对方的注意,推进对方的理解接受。

现在呢?为什么她的说话增加了自言自语的韵致?她的说话平添了几分低垂眼帘、忧郁温存、自恋自怜。过去说话是显然的对唱,现在呢?是自我中心的独唱咏叹调。

而在听到随行院长的问话以后,她的表情是何等诡异!

停了一会儿,十秒钟,看望她的人与她自己,双方失去话题线索。

又过了十秒钟。

询问篮球的老师觉得尴尬,有一点不对劲。

蔡霞目光里出现了几许火星,她随意一笑,念念有词:“谢谢书记,党委的报告批下来了,教育部决定给我授荣衔,给我发国家科学与教育奖金,还有香港的学术基金会说要支持我千万元人民币。我非常感谢,我请求不要奖励我个人,我喜欢的是低调行事。”

她讲这几句话的调子像是在念稿,如果不说是祭祀辞与祈祷词的话。

她的话使大学的探视人员吃了一惊,教授怎么了?天啊!她产生了幻觉,她无中生有,白日说梦!

告辞后,邵书记与院长等到霞满天长者院的主持人,王蒙的老同事孙女步小芹院长的办公室,共同探讨。当然,将获巨奖是幻想中的事,而蔡教授在大学从来没有过幻听幻视胡言乱语的记录。步小芹找来了本院心理医生,回答是他也略有所感。他说摔跤的那一天是蔡老师拿着自己的篮球到体育馆投篮,投了好多个,累得气喘吁吁,一个球也没有进,她神态失常,平白无故地跌了一跤。后来,出现了一点意外的变化。但蔡教授的想象型谈吐,与精神病学所认定的幻觉、幻听、妄想,尤其是迫害狂,全然不同;她绝无与不存在的对手争论纠结、感觉到某种危险、恐惧紧张压抑……这些负面的情绪与心理病态,相反,她有时的低声含笑自言自语,更像是一个美好的假设,一首诗,一个温馨的微笑,一次巧遇,一种闲暇中的自慰,文静中包含着一点悲哀,与悲哀一起,还有几分得意——她的温存、春风、细雨……还有学历,她怎么可能不自得自诩?那种平缓与自美自赏的想象是正面的、丰富的与深情的。心理医师甚至认为,蔡霞老师的幻觉是文学性、诗学性、教育学性、养生学性质的,她太聪明了,提提神就想说一说,怎么说就怎么像。虽然她此生遭遇过重大的不幸,现在孤身一人,但是她仍然充满对于生活、对于他人、对于自己的光明与善良的爱抚与信念。她不像最近一位颇有名气的文学人,却要匪夷所思地隐身离去。另一位山呼海啸的大家,绽放了令天地增辉的鲜花,又向珍爱的一切泼遍了腐臭毒辣的脏水……禀赋超人的女性,钻起牛角尖,吓唬人。

心理医师还说,在医学课堂里没有听导师讲解过类似的病例,医学研究档案与学理假设上也没有这种说法,但是根据他近二十年的临床经验,他认为蔡霞的横空出世的受奖婉拒说,其实是一种语言训练、交际经验回顾、思维培育、世情重温,也是一种老龄存盘过期乱码的智能补偿。老来失去多,不失又如何?幻想宜美妙,美妙自快活。仍然多谦逊,俯首先谢过,彬彬有礼处,教养育亲和。

蔡霞其后一天给十几个熟人打电话,说到自己将要受奖而坚决谦辞的故事,这相当令人惊骇。但总体上说,蔡老师的情况无恙,预后甚佳。那些接到了她的辞谢奖项故事电话的友人,开始或有一怔,很快便是恭喜恭喜的笑声,而听到了她的谦辞坚辞的态度之后,也都一律表示理解和赞扬,认为蔡老师做到了著名人物、教授、清雍正九世孙,爱新觉罗·启功先生所题的北京师范大学校训八个字,“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启功体书法,温良恭俭,精纯沉静。

此后大学的同事们来探望教授,她的受奖说、谦辞说有些发展,说是收到了外事部门信息,将要授予她菲尔兹国际数学奖,她强调自己的专业是语言学,但是加拿大的专家坚持要发奖给她,指出她关于语言的符号学论述适用于数学的符号理论。她学的当然不是数学,她岂能接受数学奖欤?不仅是数学奖,甚至于纽约方面试探着与她讨论,要给她颁发基泰精神病学奖。

“遗憾的是,世界上只有精神病学奖,没有精神病人奖。”

她与客人们都忍俊不禁,多人赞佩她的幽默与机锋。

说得多了,听者就接受了。人们对她的辞奖说闻怪不怪,点头称是。美丽的荒谬,也比疯婆子怨怼的卖弄好一点,要知道,她已经退休29年,到本长者疗养院也两年了。本院的休养员长者显示某些心理不平衡不稳定的记录,并非少数。

慢慢地,她的倾诉不断发展,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戏嬉喜怨了。她加上了新的节目,她开始对人说她将晋升级别与军衔,先是少将,可以称她为蔡将军了,最近又说是快要获得中将军衔了,她也坚决请辞。一个多月后,在她的生日,校长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说她受到印度宝莱坞、美国好莱坞、韩国希杰娱乐公司,还有伊朗的电影人阿巴斯的热邀,希望她写作与出品一部关于中国的故事片电影剧本。

莫惊奇,事事有来历,凭空不会兴灾异,幻梦也非凭空至,悲到尽头应是喜,牛到极处又无趣,与时俱化是实际,努力努力再努力,未成大器仍优异,总还是,勤勤恳恳,爱怜众生,脚踏实地,嘿嘿,嘻嘻,她是有一点点个人的脾气。

2015年来了蔡霞教授的闺密,送来了一批唱盘与U盘新款,她的住室从此音乐涌动。她很快迷上了新疆的《十二木卡姆》,像哭,像笑,像呐喊,像调情,像婚礼,像乡愁,像怒吼,像赏花,像暴风大雪,像相思苦恋,像胡杨也像大漠,像甜瓜也像坎儿井,更像千年不倒不死不烂的大漠胡杨。蔡霞随而起舞,有两次感动得哭湿了枕头。她还引用新疆维吾尔族舞蹈家的名言:“一天没有起舞,便觉得辜负了人生。”

有五六个老头儿受到了这风情浓重的声乐与器乐的吸引,他们走近蔡老师房室,门外蹭听,他人走过,他们赶紧走远一点,等人少了他们回来再蹭。

蹭蹭蹭,人生须蹭足,蹭天蹭地蹭音乐,生活即歌舞,人生如老虎,虎虎生威大志竖,一日寻它千百度,真善美无数,大美在身旁,大美在己手,大美在此处,大美在前何庸怵?

后来听得多的是莫扎特的《加冕弥撒》,蔡霞听这部作品的时候脸上是含泪的微笑,她轻轻点着头,既有欣赏,又有认同,还有赞叹,连连伸出大拇指。她告诉步院长:“你听这个女高音独唱,她是一个非裔歌唱家。”

她听舒曼也听《茶花女》,听日本演歌也听腾格尔。听十九世纪出生,拜恩戈尔德的歌剧《死城》,听着听着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立正礼敬,她说,无怪乎人们说是德意志通过这部歌剧,从战争的黑暗与崩溃中开始走出来了。

她也听红太阳颂歌,特别是张振富与耿莲凤对唱的藏族歌曲:“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像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身旁……”她听得满眼热泪。她小声说:“早春最爱唱这个歌……”这里,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个别人以为蔡老师说的是春寒料峭的清明前季候。

2017年,蔡霞81岁,大年三十头一天晚上的本院联欢会上,蔡霞用俄语、英语、法语、波斯语朗诵了普希金、拜伦、艾吕雅、哈阿菲兹的诗,再用汉语作了翻译,她重新显示了风度与聪敏,良好教育与自信,饱经沧桑与活力坚韧。

“霞满天”长者之家的心理医疗主任医师说,是时间与音乐,或者是音乐与时间,治好了她的精神疾患。反正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旅游是空间的求索与发现,它们的医疗作用都是很大的。

为什么提到了空间的旅游?也还少有谁知道情况。“霞满天”并没有旅游业务,小步他们还不敢组织古稀耄耋群体的大空间活动。

第二天晚上她看CCTV的春节晚会,边看边有议论与不甚满足,不甚满足也仍然津津有味地从猴年末尾看到了除夕夜的子时三刻。

从此,蔡霞渐渐恢复了初到“霞满天”的最佳状态,没有发音不清,没有天包地,没有念念有词,没有幻觉奇谈,没有走路时的身体摇摆。81岁的她更加从容、成熟、尊严、体面、清晰、克己、多礼。她提升的是人境、圣境,也许可以说是佛境,她离开的是言语的迷失,她清醒地告诉步院长:“我知道我有点胡言乱语,对不起,我有点憋闷,我不服我的倒霉厄运,我想着我应该有点幸运、福气、彩头,我相信我的生活里会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出现。没有也会有,没有当作有,心里有,念里有,想着有,话里也要有。我要快乐,我要幸福,我不信我会常常不幸,我要的是高雅与幸福,不是炫耀,不是撞大运,我又不愿意显摆显佩。我想撒撒气儿,我要坚持我是福星,不是灾星。

王按:后来,步院长说,这些一时露头的偏失,全部自动清零,冰雪洁净。王说:“我感觉到的是一种痛苦与对痛苦的反击宣战。她,要表达的是成功与胜利她本来应该胜利和成功。”

王按:侃侃而谈,念念有词,这就是岁月积蓄,逝者有声。是反刍与消化,是遗忘与淘汰雪藏,是珍惜与告别,又是永恒的安宁与纪念。人会消失干净,仍然有话语留存。笔补造化天无功,病里微言意不穷!

“渐行”“渐远”,可以用五线谱上的五个表示“渐弱”的“p”符号来表示,一年一年,不愉快的记忆渐行渐远。有不愉快的记忆,步院长注意履行为休养员的私生活保密的规则,还没有告诉王蒙。

青春百样美,老态P般甜,活到惊人处,苍天变蔚蓝!爱情耽热火,歌赋醉华年。香蚁得佳贮,举杯叹月圆。

老泪思早先,新诗记变迁,春秋酿深意,广宇惊鲜妍,

惜爱愁应忘,欢欣乐未眠,此生多感触,何日不缠绵?

谁无不称意?谁有金刚身?敢历八番苦,乃游四海新。悲哀怜楚楚,喜乐忆津津,受用天人趣,清流洗净真。

唧唧得与失,恨恨谁人知。开阔艰难后,清纯困苦时。少年多激越,成长渐矜持。灿烂容光焕,丰饶岁月痴。

亲爱的读者,王蒙从小就想写这样一篇作品,它是小说,它是诗,它是散文,它是寓言,它是神话,它是童话,它是生与死,轻与重,花与叶,地与天,它不免有悲伤,有怨气,有嘲讽,有刻薄与出气,有整个的齐全的祸福悲喜,同时,尤其重要与珍贵的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与牵挂,和善与光明,消弭与宽恕,纪念与感恩,荡然与切记,回肠与怀念。

高尔基说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像是狼写出来的。高不喜欢陀。我没有感触到陀的狼性。而且,某种情势与条件下,我们固然不可以请狼先生放羊,但不妨容许狼写两篇小说试试,同时注意防护,注意狼的利爪与獠牙。

珍惜文学,珍惜生命、生活、生机、生长、使命、运命、受命、人生。不能接受对生命一词的一分钟猜疑与敌视。病态、冷漠、敌视与仇恨生命批判生命的人怎么能算人呢?我们珍惜的人又是什么人呢?且请读下去再读下去。

当步院长告诉蔡教授她的爷爷是王蒙的好友,她说我也与五爷爷谈得来的时候,蔡霞说她愿意让王蒙了解她的经历。

说是蔡霞对步院长说:

你不可能信服我的命运,我的遭受,我的不幸,我的噩耗。屋漏再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走平路落马,进高厅撞墙。躺平偏中十分准,低头巧遇二把刀。绊跤星点石子,砸头颗粒流星。

我敢问,谁见过比我更倒霉的老姐?

我生于1926年,1945年19岁赴英留学,不必说我出身于资产阶级,我知道我的原罪。我在剑桥大学学法语、西班牙语与俄语,当然前提是先学好英语。我结识超拔英武的中国留学生篮球队长,比我大两岁的薛建春。我俩在剑河边牵手行走,我们谈论徐志摩和校园皇后陆小曼,梁思成和林徽因,以及为林小姐终身不娶的逻辑学家金岳霖。我们欣赏两岸的秀美,听醉了教堂的钟声悠扬,忧虑着抗战胜利后国内形势的严峻与危难,我们感到了中国即将大变,这又使我们心跳加速,全新的国家与前景在向我们招手。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赶回北京,我们俩参加了大中学生的暑期学习团,我们听了大诗人艾青的讲演,听到对于徐志摩和他的诗集《别拧我,疼》的嘲笑,惭愧极了,也兴奋极了,革命改变着一切,我们也见到了周扬与丁玲。我分到四川大学的外语学院,他分到文化部的外事司局。1954年,我们二人结婚,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确定了我调来北京,与建春团聚。

1956年,建春作为随团外语干部随中国艺术团去拉丁美洲演出两个月,中间在瑞士德语区苏黎世市休整排练。那时美国对新中国采取封锁政策,赴拉美阿根廷、巴西、智利三个大国与遥远陌生的乌拉圭巴拉圭唱京戏、耍坛子、跳红绸舞与唱陕北民歌,是一件突破局限、扬眉吐气、走向世界的大事。那时当然没有中国直通拉丁美洲间的民航航班,我们的人员分两批,走莫斯科、布拉格、苏黎世、墨西哥,再到拉美其他国家,这是个辛苦麻烦的航程。回程从苏黎世到布拉格一段,本来建春是坐第二班飞机的,临时与另一位在瑞士遇到亲戚的团里的同志报批以后换了航班……想不到头一班飞机出了事故,建春30岁,与我结婚两年,死于空难。我哭了三年,患上角膜炎、结膜炎、青光眼直到鼻炎。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我的祖上,究竟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害了什么人,让我受到这样的天谴地震空难!(王蒙)

摘选自中篇小说《霞满天》

《霞满天》:一次极限写作

女性命运是王蒙先生近年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女神》《笑的风》《霞满天》堪称王蒙小说“女性三部曲”。王蒙对女性的思考和探索,早已大大超越了所谓女权主义的范畴,新作《霞满天》则更是把这种思考和探索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小说体贴了也致敬了一位“女神”,更是不分性别的人类可能蕴藏着的抗打击与开辟新境界的精神力量的极限与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我把《霞满天》称作王蒙先生的一次极限写作。

毫无疑问,蔡霞是王蒙创造的又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绝无仅有的“这一个”,具有独特的审美和认识价值。蔡霞出身名门,早年留学英国剑桥大学,然而,命运之神很快就向她背过了脸去:早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第二任丈夫出轨,一切的不幸都砸到了她一个人的头上……然而,与我们司空见惯的无数“苦主”形象不同,在饱受了命运的无情碾压之后,蔡霞依旧选择了对命运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理解、善意与宽容,甚至,她把厄运变成了生命走向成熟、从容、尊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特别是在生命的晚年,更是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不但自驾游了新疆、云南、西藏,还游历世界各国,并在82岁的时候去了南极。不幸带给她的不是怨怼、乖戾和自私,而是豁达、宽恕和担当,甚至她的那些幻觉和呓语,也皆可看作是对命运的一种善意的和解。

王蒙在这部小说中,孜孜探讨的仍是人性及其可能性。毫无疑问,《霞满天》是一部探索人性奥秘的力作。命运的可能性,生命的可能性,当然也是小说的可能性。

卡尔维诺曾提出小说的“杂语性”概念,而在“杂语性”方面,没有比王蒙的小说更具典型性的了。在一定意义上,“王蒙小说”可以看作是一个关于小说类型的专有名词。《霞满天》同样在极大程度上挑战了当代小说的艺术成规,拓展了当代小说的观念和艺术边界。在这部小说中,耄耋之年的王蒙更加任性放诞,从心所欲,古今中外,信手拈来,点缀成篇,无不适意适志,你可以称之“跨体”写作,也可称为一次小说的“破体”行为,就小说自身所表现出的开放性和自由感而言,《霞满天》已臻于“化境”。就如王蒙在这篇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它是小说,它是诗,它是散文,它是寓言,它是神话,它是童话,它是生与死,轻与重,花与叶,天与地。……尤其重要的与珍贵的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与牵挂、和善与光明、消弭与宽恕,纪念与感恩,荡然与切记,回肠与怀念。”

它是独一无二的《霞满天》。(温奉桥)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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