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我宠冠六宫最新章节(失忆后被权臣娇养了作者)
失忆后我宠冠六宫最新章节(失忆后被权臣娇养了作者)男子脸上冰霜渐融,抬手拿下姜莺乌发上的落叶: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她翻墙摸进王府,脚底一滑落入个温暖的怀抱。望着面若冰霜的男子,姜莺怯怯道:请问我……我的夫君住这儿吗?程意以为姜莺装的,指着姜家死对头,隔壁沅阳王府答:在里面。姜家的死对头——沅阳王王舒珩,十六岁名动汴京,可惜性情冷傲是贵女们只敢远观的高岭之花。程意想姜莺肯定装不下去,然而姜莺信了。
简介:
临安首富之女姜莺仙姿玉貌,可惜意外落水后反应有点慢。她自小喜欢程意,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不过程意看不上姜莺,在他眼里姜莺活脱脱一个土财主家的草包,但碍于恩情不得不同意两人的婚事。
婚期临近姜莺得知程意与庶妹有染,意外受伤后前尘俱忘,只记得自己有一位才貌两全的夫君……想不起夫君是谁的姜莺逮到人便问:我的夫君在哪里?
程意以为姜莺装的,指着姜家死对头,隔壁沅阳王府答:在里面。
姜家的死对头——沅阳王王舒珩,十六岁名动汴京,可惜性情冷傲是贵女们只敢远观的高岭之花。
程意想姜莺肯定装不下去,然而姜莺信了。
她翻墙摸进王府,脚底一滑落入个温暖的怀抱。望着面若冰霜的男子,姜莺怯怯道:请问我……我的夫君住这儿吗?
男子脸上冰霜渐融,抬手拿下姜莺乌发上的落叶: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姜莺认定找到夫君,回府插着小腰牛气哄哄同程意道:谢谢你,我找到夫君了。
程意慌了,但为时已晚。
当夜,姜莺背上小包袱踢开王府大门高喊:夫君,我来啦。
门后早已等候多时的王舒珩笑容意味深长:可想好了?进了这扇门,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小姑娘憨,羞赧道:只有这辈子吗?下辈子也是好不好啊?
王舒珩薄唇上扬,点头的同时捂住姜莺耳朵,在程意的声嘶力竭中关上了大门……
姜莺跑进王府,程意以为她活不成了。谁知姜莺在王府每天吃好睡好,一言不合就抱抱,亲亲她的俊美夫君。
后来,据说姜家那个失忆的二姑娘,如今是沅阳王的心肝儿,天天作威作福。
程意悔不当初,他万般祈求姜莺再没有看他一眼,倒是沅阳王搂着自己的小妻子,说:谢谢你让她回家。
再后来,恢复记忆的姜莺想跑,男人高大的身形笼住她,戏谑轻笑:占了本王便宜,跑得掉?
第1章 莺莺
贤文帝登基的第四年三月,立春刚过,临安城从天而降一场小雨。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依依杨柳,青瓦白墙被水烟笼罩,远远望去好似一幅精美绝伦的泼墨山水。
少顷,蒙蒙白雾中晃出一排黑影,于粼粼车马声中拐进平昌街,驻足在姜府门前远远地张望。领头的是个青衫小伙,说话口音带江南腔调,一听便是临安本地人。
“瞧见没有——”小伙带人藏身于一尊巨大的石狮身后,指着那处碧瓦飞甍的高门大院,“这便是临安活财神的府邸,半条平昌街都是他们家哩。”
此情此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眼睛都瞪直了,唏嘘:“姜财神爷就住这里?早听说姜财神不喜外出,原来是家宅太大累的。这么大的宅院,走一圈至少半个时辰吧。”
“何止,我估摸着一个时辰都悬。”
“可惜姜财神常年不在临安,咱们也只能瞧瞧他的家宅沾点财运了。”
临安是贸易之城,此处水路四通八达,每日天南海北的商客来往不断,再加上气候适宜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谋生。近些年,更是处处寸土寸金,马厩大小的屋舍能卖出上千两白银。
人人都嚷着临安吃住样样贵,但还是挡不住外乡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而每个初到临安的外乡人都会做一件事:到平昌街瞧一瞧。
此举不为别的,只想沾点财神爷的福气图个好彩头。
他们口中的这位财神爷可不是文武财神,而是大梁首富,最好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姜怀远。
这不,今日又来了几位沾福气的外乡人,朱小巴大清早带人蹭姜府财气,只睡了两个时辰,收钱办完事便要溜,不想还有好奇心重的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小郎君,姜大善人有无儿女?”
此话意图太显,马上有人讥笑:“吴廉君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想借姻缘攀上高枝,也分一份家产?”
众人哈哈大笑,那位被称作吴廉的男子眉头紧蹙,终是压住怒气又问了一遍。
朱小巴见这人轴的很,大有今儿不说就不放手的架势,只得拍拍袖子,笑答:“儿女双全,不过奉劝诸位尽早死心。姜小郎君不近女色,城里媒婆说烂了嘴也没成一桩婚事。至于女儿嘛,姜大善人说了不嫁女儿只招赘婿。”
一听赘婿,众人果然悻悻收了念头。即便本朝已有律法保证赘婿的平等地位,但架不住人们的刻板印象,总认为赘婿在妻家受气,因此独身汉子常有,而赘婿不常有。
有人可惜:“姜大善人心怀天下,在女儿婚事上怎就如此小气,非要招赘婿这不是坏人姻缘么。”
“大户人家疼女儿的都招赘婿。”
看完姜府,三五人结伴离去,朱小巴跟在身后摇了摇头:他们哪里知道,姜府那位身娇体贵的二姑娘是个傻的,乖乖巧巧不怎么说话,人送木头美人称号。好在木头美人有个腰缠万贯的爹,早为闺女做好打算轮不到外人操心。
他正走着,吴廉又凑上跟前问:“方才听说平昌街一半是姜府,那另一半呢?”
闻言朱小巴不自在地摸摸鼻头,长长沉默一阵:“那个啊,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沅阳王,听说过么?”
“自然听说过。沅阳王与姜府既然是近邻,关系肯定很好吧?”
“恰恰相反,两家仇恨大着呢。”
孟春,天气阴冷且潮。丫头茯苓挑开璎珞珠帘,放轻步子走进一处闺房中。二姑娘姜莺平日温柔起床气却特别大,被吵醒能碎碎念上一整天。
屋内香气氤氲花团锦簇,炭火烧的通红,丝毫感受不到外头的寒气。拔步床上隐约传来女子的呓语:
“走开,走开——大狗狗不要追我——”
猛然间,床榻上弹坐起一名少女。少女鬓发如云自肩头披散开,洁白素衣之下娇躯颤抖得厉害,就连眉间也覆着一层薄汗。
“姑娘做噩梦了?”见姜莺醒了,茯苓用金钩挂起明灿灿帐幔,轻声哄道:“做了什么噩梦说与奴婢听听,说出来就不怕了。”
鼻息间香气萦绕,头顶流苏轻摇。姜莺把碎发拂至耳后,露出莹白如玉的小半张脸。
她这会刚醒,人还有些迷糊,哼哼唧唧地钻回被窝里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委屈道:“是那条大狗,它又想抢我的芙蓉糕了。”
说起来,自从二姑娘十岁那年被邻居欺负过,梦里就总出现条追她的大狗,有时抢她的芙蓉糕,有时弄脏她的珍珠绣鞋每每逼的她眼泪要落不落才威风离去,当真是气人。
姜莺说完,身子缩成圆圆的一小团又要再睡,茯苓上前跪在床榻上耐心说:“二姑娘不能再睡了,昨儿积正说要带你放风筝可还记得?”
一听放风筝,姜莺漂亮的眸子霎时亮了,那是她春天最喜欢的活动。她滚了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一路哼着歌儿步子轻快地进了浴房。
“二姑娘,赵嬷嬷来了。”
赵嬷嬷是老夫人经常打发跑腿的人,这会来沉水院,想必是老夫人有所吩咐。
屋外二等丫头话音刚落,远远的赵嬷嬷便喊开了:“二姑娘,喜事!天大的喜事!”
一个身着青灰色夹袄的婆子,甩着素娟咚咚咚直奔沉水院而来。进了院果然见她满脸堆叠笑意,似乎真有什么高兴事。
茯苓素来不喜赵嬷嬷咋呼的性子,当然赵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即便不说话她也喜欢不起来。
她掀开帘子将兴致冲冲的赵嬷嬷拦在屋外,虚虚应付道:“什么风把赵嬷嬷吹来了,大清早的雀鸟都不及您殷勤,嬷嬷有何好事?”
赵嬷嬷一拍大腿,推搡着茯苓:“二姑娘有福,这桩喜事容老奴亲自禀报”
说着又要往屋里钻,茯苓哪会让人如愿。二人一番你来我往,便听屋内一阵宛若珠玉相撞的声音:“茯苓,让嬷嬷进来。”
听闻这声,茯苓手劲顿松:“嬷嬷,二姑娘有请。”
“哎,得嘞!”
甫一进屋,赵嬷嬷浑身一阵暖意,骨头都酥了。赵嬷嬷并非头一回进二姑娘闺房,但每一回都跟初进城的乡妇似的,看哪都觉着新鲜。只怪二姑娘院中好东西太多,许多稀罕物件老夫人那儿都没有。
她由茯苓引着穿过明晃晃的帷幔,穿过珍珠镶嵌的梳妆案几,待站定抬眼,透过一方金漆点翠透明屏风,瞥见一抹明丽的倩影。女子雪肌腻理,青丝如墨般低垂,罗裘轻纱半掩春光,瞧着比那画中仙还娇艳几分。
美人鬓洗红妆的绮丽画卷入眼,赵嬷嬷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即便和沉水院不对付,赵嬷嬷也必须承认姜家这位二姑娘姝色无双,这样的美人临安城只怕找不出第二个。用金子银子养了这么些年身子娇媚,一颦一笑宛若惊鸿,她一个老妪都觉得惹眼。
可惜再美有何用?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嬷嬷有何喜事要说与我听?”姜莺从浴房出来正由茯苓伺候着梳妆。
“二姑娘,程家郎君高中了!今日乡试放榜,解元正是程意。”
郎君高中,金榜题名。
赵嬷嬷说的眉飞色舞,却见姜莺只是眼睛睁的大大的望向自己,那副茫然的表情就差把不知所云四个大字写脸上了。也是,一个傻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解元,她又何必多费口舌。
瞬间,赵嬷嬷便失了耐心,笑意淡下几分:“程夫人来了在慈安堂与老夫人说话,使老奴请二姑娘过去。”
姜莺性子温吞反应慢,茯苓却不好欺负,当即让人送客就连赏钱也没给。
送走赵嬷嬷,姜莺才慢半拍想起什么,仰头一脸懊恼地问茯苓:“程意哥哥有什么喜事?我没太听懂。”
这也不怪姜莺。两年前意外受伤,姜莺反应就比别人慢一些。性子温温柔柔,再加上不爱说话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显得有些痴傻。
其实姜莺并不是傻,只是迟钝。同样的话别人一听就懂,但姜莺不行,她得歪着小脑袋想一想才能明白。
就像现在,茯苓耐心解释一番姜莺就懂了,霎时笑起来唇边勾起一道浅浅的梨涡,“那确实是喜事,怪不得赵嬷嬷这么高兴,我要穿一身漂亮的衣衫去见他。”
慈安堂有人等着茯苓不敢怠慢,手脚利索地帮姜莺梳妆完毕,还依她的心意选了一条绯色百褶裙,搭配一双洁白的串珠玉鞋。姜莺自小爱美,出门必从头到脚收拾的漂漂亮亮。
从沉水院出来,走过疏风亭恰好碰见娘亲孟夫人,也是往慈安堂去的。
母女二人挽手同行,姜莺一蹦一跃看得出心情不错,孟澜却郁郁。孟澜是继室,姜怀远的原配秦氏死后她从泉州远嫁过来,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已是弱冠跟随姜怀远在外,她在府中面上独掌大权,实则也是举步维艰。
主持府内中馈艰辛无需多言,这两年最让孟澜操心的还是女儿姜莺。自小聪明伶俐的姑娘,落水伤了脑袋就笨笨的,看上去虽与常人无异,但孟澜还是颇为担忧。姜莺及笄时便与姜怀远商议招婿入府,有她在日后总不会委屈了宝贝女儿。
只是她与姜怀远又能护她到几时?姜莺已与程意定亲,那孩子看着也是个靠得住的,但孟澜就是放心不下。
一早听闻程意中了解元,孟澜眼皮就突突地跳,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再说那程意,年二十,是姜莺及笄时定好的夫婿。程家父辈曾是临安知府的幕僚,后来家道中落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全靠姜怀远接济程夫人才能养大一双儿女。
当时程意与姜莺订亲,孟澜就觉得程家是报恩居多,如今程意中举,往后说不准还能中进士,程意还会一心一意对她的莺莺吗?
身侧的姑娘专心走路,乖巧的模样甚是让人怜爱。
走了一段路过花园,迎春正开的娇俏,朵朵淡黄林立枝头。姜莺上前,踮起脚尖摘下一朵举到孟澜跟前:“送给娘亲。”
这种哄人的小招数姜莺百用不厌。每每察觉身边人情绪不好,姜莺便寻花送人。
孟澜接过,宠溺地捏捏女儿鼻头。罢了,她的女儿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第2章 仇家(修文)
姜府人丁不算兴旺,宅院却大的没边。府内亭台楼榭林立,甬路相衔,整座宅院被红墙垂柳围护,在这寸土寸金的的临安城占据半条平昌街,家底财力可见一斑。
然外人所见只是表象,殊不知姜府并非人人都阔绰,有钱的只是大房姜怀远这一家子。老夫人娘家姓漆,是老太爷的续弦,嫁过来育有两子,便是如今的二房姜怀正和三房姜怀盛。
老太爷的亡妻生下一儿一女撒手人寰,漆老夫人嫁入姜府后,毕竟是继母,对大房一家虽不苛责,却也实在亲近不起来。但无论亲近与否,老夫人也要给几分薄面。原因无他,姜府今日都是姜怀远给的。
慈安院内坐了好些人,二房曹夫人和李姨娘都在,远远地能听见说话声,话题无一不围绕程意中榜。
大梁重文轻商,姜家读书人少,唯有姜怀正三十九岁考中举人,其余子孙都像读书要命似的,能躲多远躲多远。就连府里两个孙儿,也是成天从书院偷跑出去打马球。
一早听闻姜莺未婚夫婿中榜,大伙无一不拉着程夫人一通猛夸,说她教儿子教的好,程意才貌双全与姜府二姑娘极为相配。
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直到孟澜母女进屋才稍稍低了些,姜莺先同老夫人行礼,而后问候叔婶。
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姜莺左右张望,并没有见到程意。曹夫人见状打趣:“二姑娘急什么,程家郎君已是你板上钉钉的人,不急在这一会。”
这话看似不经意调笑,却隐隐带着股酸味。程意年轻前途无量,二十中举人以后还得了,这等便宜好事竟让一个傻子捡了去。
姜莺向来不喜慈安院,每次来都是沉默坐在一旁。被曹夫人打趣也不会辩解,下意识地往孟澜身后缩了缩。
孟澜笑容浅淡,“弟妹慎言,莺莺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漆老夫人鬓发如银脸颊偏瘦,一身墨绿华服高座堂中,听见曹夫人这话也不高兴。姜莺再傻也是姜家的,外人面前吃什么味儿。
“好了。”漆老夫人发话,声音中气十足:“莺莺与程意已经订亲,相思是人之常情。不过今儿怎的不见程意,中举这么大的事是该亲自来府中见见。”
毕竟没有姜怀远,程家连柴米油盐都是问题,何谈程意澄山书院的束脩。
一听老夫人有发难的意思,程夫人赶忙起身赔不是:“他原本也是要来的,可惜出门前被书院先生留下,过几日我让程意过来给老夫人问安。”
既是要做亲家,老夫人也不欲为难,客客气气给了台阶:“程意中举,接下来要准备秋闱肯定更忙,就不用在我老婆子身上浪费功夫了。过几日府里正好去书院看姜栋,趁机见见吧。”
堂厅中其乐融融,议完事赵嬷嬷送程夫人出府,路上照例递给她一只钱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程夫人犹豫,赵嬷嬷已经将钱袋子塞到她怀中,笑说:“早晚是一家子夫人客气什么,咱们齐心合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握着银钱的程夫人头一回心慌意乱,她知道漆老夫人这是在敲打她,婚事板上钉钉,莫要有不该的心思。
远远望见姜莺跟随孟夫人离开的背影,程夫人内心泛起苦涩。让程意上门做婿已是丢面儿,更别说对方还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叫她如何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
翌日府中女眷结伴出游,出门时天色尚早,微白天边散布着几颗星星,隔壁沉寂多年的沅阳王府忽然忙开了。
姜莺脚踩杌扎上马车,纤纤素手挑开车帘,只见沅阳王府外仆役们进进出出,一水的箱子装上马车,那架势似乎要将家底儿搬空。
一位身材魁伟,黑月双眉的汉子立于王府角门前,正指挥仆役忙前忙后。此人名唤田七雄是王府的管事,姜府大多数人都记得他。
车夫道:“沅阳王府这是要举家搬迁不回临安了吧。”
“那不正好么,幸好这些年沅阳王府没人,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真不知道两家人怎么做邻居。”
“听闻沅阳王正得圣上恩宠,如今权力大的吓死人。”
姜莺抿唇不语,思绪随仆从说话声纷飞。半晌,她回忆起什么,高兴地冲茯苓道:“沅阳王我记得,是那个坏蛋哥哥的父亲”
“二姑娘,这些说不得。”姜府与沅阳王府的恩怨由来已久,茯苓不知二姑娘还记得多少。曾经的王府世子王舒珩成了如今的沅阳王,因为他少时欺负过姜莺,姜莺一直称呼人家坏蛋,这话当着王府的面万万不能说。
茯苓耐心解释,姜莺懂了。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忙捂住嘴巴乖乖点点头。好嘛,如今坏人得势,她不能当面叫坏蛋,只能偷偷地叫了。
不过沅阳王府的事姜莺却记的清楚,当年那位坏蛋哥哥,可是差点成了她的姐夫呢。
说起姜府和沅阳王府的恩怨,还是姜府理亏。
当年,老沅阳王跟随圣祖皇帝打下大梁江山被封王,子孙世代袭位皆受荫蔽。最风光的时候,老沅阳王能带兵入都城,随行帝王左右无人出言斥责。
风光几十年后,王子敬袭爵时,王家得贤明帝皇恩庇护愈发繁盛,世子王舒珩十六岁便以探花郎的身份名动汴京,引来红绡无数美人折腰。贤明帝让入翰林,他却婉拒后随父从军成为中侯。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繁盛了几十年的沅阳王府衰败于一场惊变。天启四十一年沅阳王追随太子平定西戎战乱,两个月后西戎连破五城,更是传出太子和沅阳王投敌的消息。先帝龙颜大怒,派出董老将军亲征酣战五个月才平定战乱。那之后东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沅阳王全族凭借圣祖金书铁卷保住性命,却被责令永不得入京。
沅阳王府出事,姜府也鸡犬不宁。只因姜芷生母秦氏早年于沅阳王王妃有恩,姜芷与世子王舒珩自幼订下亲事,若王家没有出事,姜芷与王舒珩早该成亲。
若王家像往昔如日中天那自然是极好的亲事,只是当时看来确实是个火坑。姜芷表面不说什么,明眼人却知她不想嫁。王妃也明白自家的境遇,拖着病体亲自登门说婚事不如算了。
守孝期三年内王舒珩不得成婚,不过那时王妃身子极差据说时日无多,有人说王府白事频繁该有桩喜事去去晦气,若新娘子过门迎来喜气说不准就好了。
姜怀远也是为难,悔婚没信用但他又舍不得女儿受苦,犹豫之际姜芷做了惊人的决定:她愿意嫁。
姜怀远再三确认,姜芷坚决的态度丝毫不像开玩笑。既然如此姜府和王府很快迎来喜事,只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成婚当日姜芷逃了。
十八岁的少年郎在姜府等了又等,终是没见到姜芷,就连姜府所有人都不知姜芷去了哪里,一个大活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第二日才得知,姜芷与员外郎家的儿子私奔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王妃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那段时日姜王两家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嘲笑,半年后随着王舒珩离开临安,流言才渐渐平息,自那以后姜莺再也没见过这位大梁最年轻的探花郎。
并非所有的恩怨都能一笑泯过,姜芷失踪六年,姜怀远找了六年。六年间人事变迁,姜王两家的恩怨却一点未改。
马车在门前停留太久,远远的,姜莺感受到田七雄愠怒的审视目光。姜莺迅速放下车帘捂住心口,坏蛋的随扈果然和坏蛋一样,凶巴巴的。
茯苓吩咐车夫:“走吧,一会该迟了。”
马车缓缓而动,路过王府时众人瞥见那一方鎏金的门匾,早在三年前沅阳王府就里外修葺过,据说门匾上的四个大字是当今圣上亲笔所提。
茶肆剧馆的说书人陆续讲过,沅阳王王舒珩记仇,所结之仇他日必当百倍奉还。他生于武将世家,骨子里流淌的血液生来就是冷的。
近年听闻王舒珩以铁血手段接连收复北疆七处失地,打的蛮夷缩回老巢瞅见沅阳王挂帅就不战而败。此外,更是亲手斩下南境叛军头领首级,悬挂于城墙三天三夜,凶名在外实在吓人。
此人绝非善类,是以姜府的人听到王舒珩名号就抖。
马车驶出平昌街,姜莺才觉那种压抑感减轻了些,她听车夫们说沅阳王府要搬迁又放心下来。那个欺负人的坏蛋,她可不想再见了。
与此同时,王府角门外田七雄嘴里叼一根稻草,粗犷的汉子目送马车走远才回头。
有小厮凑上跟前,问:“那是姜府哪位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田七雄一拳捶小厮脑门上:“磨磨唧唧什么,少说闲话多做事!家具摆设里里外外都要换新,主子这回要在临安住好久,两日后到耽误不得!”
开春的天气让人身上乏力,玩至下午回到沉水院姜莺又蔫蔫躺到床上。一躺下就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男人从身后缓缓抱住了她,耳鬓厮磨柔声唤她莺莺。男人身上一股乌沉香,端起她的下巴调笑,亲昵咬着耳畔要她叫夫君。
夫君?她未来的夫君不就是程意么?可姜莺知道,梦中的人不是程意。梦境走向越来越奇怪,好在此时有人叫醒了她。
丫鬟茯苓见二姑娘面色酡红好似晕人的桃花,不禁担忧道:“二姑娘可是病了?”
身上果然滚烫,姜莺心头漫上一股羞意,虽然她也不知为何。“屋子里热,你陪我出去走走。”
而此时姜府一处偏僻的花园,一男一女正在幽会。
“程公子,你终于来了。从庄子回来后我便一直想与你见一面,可你总躲着我。”说话这人是姜羽,二房姨娘所出,身子不好常年用药养着,面上总是泪光点点,病态娇弱的模样谁见了心肠都得放软几分。
矮墙上翻身落下一人,程意面颊微红不敢抬头望她,声音带着愠怒:“你也知我刚中举书院正是忙的时候,并且程某须得提醒五姑娘一声,我与姜莺已经订亲,你怎可约我来姜府见面?”
姜羽走近,身上带起一股药香:“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我身子弱不便出门,只能冒昧请程公子前来。那晚的事程公子打算怎么办?”
程意沉默,姜羽也不催促。
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女子的声音:“积正叔叔去哪里了,我想放风筝。”
是姜莺!
二人视线相对都慌了神,程意要走可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姜羽让他躲到一处斑驳的树荫中。树荫枝桠茂盛,更何况程意今日一身青袍躲在里面确实不容易被发现。
程意才刚藏好身,姜莺带着茯苓就到了。她在府中漫步,不知不觉来到这处,本以为此地偏僻不会有人,谁知五妹妹竟在这里。
姜羽含笑欠身,亲切地唤她:“二姐姐。”
可惜姜莺与这位庶妹不熟,淡淡点头应付过去。她带上茯苓要走,忽然树荫那边传来响动,好似里面有什么东西,姜莺投去好奇的目光,姜羽霎时也揪紧了心。
她发现了?
姜莺好奇,指着树荫说:“里面好像有东西。”
树荫里的程意和姜羽一颗心提至嗓子眼,大气不敢喘一下,他们的事暂时还不能被发现,尤其是被姜莺发现。
茯苓制止了上前的姜莺,“二姑娘不要过去,许是开春从哪跑来的牲畜,伤到你怎么办。”
姜莺不疑有他,却仍是怔怔盯了许久
第3章 坏蛋
汴京。
朝晖殿中金织点缀,淡淡的龙涎香充斥四周。棋局对弈正是关键之处,贤文帝手中的白子迟迟落不下。
沉思良久,年轻帝王忽地搁下白子大笑:“朕输了,数年不见明澈棋艺精进不休,彻底追不上了。”
“陛下承让。”
一场对弈落下帷幕,贤文帝又说:“北疆此番战败至少能安生十年,由都护府接管北疆事务你也歇歇,正好养养身子娶个王妃。汴京能人异士多,总有人能治你的耳疾。”
内侍鱼贯而出,带起的寒风卷起男子银色祥云纹滚边。那人一身月白直缀锦袍,腰束金丝蛛纹玉带,身姿笔挺修长,脸上笑容浅淡,温和玉面下莫名透着几分难以接近。
最惹眼的是男子右耳耳骨的位置,一颗玄色玉珠点缀其上,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颜色。这并非耳坠,而是一众特殊玉石所制成的听声工具。
“北疆制毒手法多变奇特,听闻你中毒听力有损朕就广寻名医。这段时日赋闲在京,让他们好好瞧瞧。”
与贤文帝的凝重不同,王舒珩起身拜了拜,看上去不怎么在意:“臣须回临安。不过一只右耳聋了便聋了,况且有辅助听声的玉珠,其实无碍。”
“明澈——”贤文帝与王舒珩一同长大,待他如同胞兄弟,不喜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让朕如何向老王爷交待。”
贤文帝出身不高,母妃是见不得光的宫女。少时贵妃专宠三番五次蛊惑先帝弄死他,是老王爷出手相救将他带回王府养育,就连骑射都是老王爷亲手所教。
闻言,王舒珩也正色道:“陛下,臣离家六年,孙嬷嬷说家坟亟待修葺”
话及此处,难免勾起旧事。
贤文帝叹气一声,摆手:“罢了随你去吧。前几日朕派袁束前往临安密探官商勾结一案,他久居汴京恐多不便,临安是你的地界若有必要还须相助。”
自继位以来,贤文帝便有意加重商税扩大朝廷垄断。临安商户聚集,倒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臣遵旨。”
贤文帝又问:“明澈何时启程?”
“今日。”
汴京到临安水路极为便捷,顺流而下两日可达。
出宫前贤文帝给了许多赏赐,因为荣安县主生辰将近,皇后拖他送去贺礼。王府下人早早收拾好,待主子出宫直奔渡口,不多时凌江渡口一艘楼船扬帆起航。
这趟水路走的颇为顺利,正值开春运河冰雪消融,水势湍急船上却丝毫感受不到晃动。王舒珩静坐船舱中看书入神,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外头传来兴奋地呼喊。
甲板上月华如水,才走出船舱便被倾泻一身。王舒珩立于船头,远远望见千万灯火映照碧云夜景,这便到临安了。
初春的夜里有些许凉,临安漕运发达即便入夜码头也极为繁忙。远远的,船工们看见一艘赤金大船靠近,船头旌旗飒飒飘扬,待离的近了,才看清旌旗上书写的乃是一个“王”字。
临安姓王的人家不少,不过如此富贵气派的,只有一家!联系近年传闻,并不难猜出船主身份。
不多时船只靠岸,只见流水似的箱子从船上卸下,月色灯影中走出一行人。为首那人身着黛蓝锦衣,步伐矫健气宇轩昂。光是远远看着,就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临安船工或多或少知道当年沅阳王府一案,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是宦海浮沉看沅阳王府就知道了。
曾经临安人茶余饭后说道的弃夫,此番归来浑身都是他们不可直视的荣耀。码头短暂的骚动之后很快恢复平静,不过明日一早沅阳王回临安的消息势必传遍大街小巷。
知道主子有回临安的打算,数日前福泉就派田七雄先回临安打理家宅,然而那小子没办好差事,方才命人回禀说王府多年不住人荒草丛生,还需再打理一日。
福泉小心翼翼去看主子脸色,好在王舒珩并没说什么,下令今夜在驿馆休息明日再回王府。
码头上人头攒动,搬运货物的船工卖力讨着生活,他们皆赤膊上阵肩头扛沉甸甸的麻袋,哼哧哼哧从王舒珩身侧走过。
见状,福泉赶忙护在主子身侧,生怕这帮臭烘烘的船工脏了主子衣角。王舒珩却不在意,他目光紧盯麻袋,忽地蹲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捻了捻。
福泉不知主子何意,只得跟着蹲下身子,他目力极好却看不出那沙石到底有何蹊跷。
他正欲开口,又见主子摊开掌心任由沙石从指缝间流下。王舒珩吩咐:“去找个船工过来,本王有事情问他。”
很快,两个船工被叫过来问话。
王舒珩无视那两句青天大老爷,眉眼淡淡看不出何种情绪,声音在夜风中有丝丝冷意:“麻袋里是何种货物,谁家的?”
船工就是干苦力的,一五一十答:“回大人,今晚搬运的是杂货,分别是烧制陶瓷的高岭土和颜料孔雀石,赭黄石。至于东家乃是姜府,范府和张府。”
王舒珩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连货主人都这么复杂。他负手而立背对船工,沉思片刻转过身道:“打着运货的由头贩卖私盐,胆子不小。”
在大梁,盐铁兵器钱庄是垄断产业,私下贩卖者乃是死罪。
一听这话船工蓦地腿软:“大人明察,小人一辈子循规蹈矩,万万不敢做掉脑袋的生意啊”
“福泉,刀!”王舒珩伸手,福泉立马双手呈上一柄长刀。船工瑟瑟后退,只见王舒珩径直来到货物堆放处,长刀没入麻袋带出土块和石末。王舒珩接二连三划开几只,没一会果真见细细白盐流淌而出。
见状,船工各个傻眼,反应过来皆跪地求饶。
王舒珩不予理会,眉眼间情绪深不可测,如玉面庞端的是铁面无私。他将长刀收回鞘中,吩咐福泉,“请临安知府过来。”
翌日一早,天朗气清春光大好,积正一大早在沉水院给姜莺扎风筝。积正年过四十长相面善,又莫名有几分匪气。他在沉水院身兼数职,做饭,打扫,当然更多时候负责陪二姑娘玩。
他扎风筝又快又好,没一会的功夫给姜莺变出一只燕子,转眼间又变出一只蜻蜓。每年春天是姜莺最快乐的时候,这会她正拿着那只蜻蜓风筝在院中奔跑。
跑了一会气喘吁吁歇下,姜莺脸颊酌红,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积正等我一会,我要把这只蜻蜓送给娘亲。”
仿佛一阵风似的,姜莺去了。不过锦兰院内这会忙碌,孟澜没空理姜莺。临安的生意姜怀远交给心腹任渠打理,账册则由孟澜每月过目。昨晚姜府货物出事,孟澜一会要去前厅见各位商铺的掌柜。
“莺莺听话。”孟澜抚着女儿乌发哄道:“你自己去玩,娘晚上再来看你。”
看得出娘亲有事,姜莺懂事地不再打扰,乖乖点头道:“可需莺莺帮忙?莺莺什么都会,写字,画画,数数,还有剥核桃。”
孟澜被女儿逗乐了,“好,我们莺莺聪明什么不会。那你就好好护着这只蜻蜓,晚上娘亲来找你取。”
回沉水院的路上,姜莺当真小心翼翼守着蜻蜓风筝,生怕弄坏了晚上不好交差。下午要去放风筝,姜莺吩咐茯苓留在院中守护蜻蜓,由小鸠,积正跟着出去了。
姜府有一块碧绿的空地,那儿空旷风大,往年春天他们都在此处放风筝,不过今年不行了。
只见碧绿草地上三五个女子身着绯色胡服,手持长鞭在空地上骑马。其中一个正是三姑娘姜沁,跑在最前头的是范府嫡小姐范瑜,其他的面生,想必是姜沁邀请的好姐妹。
事情总得分先来后到,小鸠提议说:“要不咱们到边上去,骑马忌讳边角不冲突。”
话才落下姜莺就摇头,马匹跑的那么快,姑娘们长鞭甩的响亮,会伤到她的。姜莺不敢,绞紧手帕道:“我才不要和三妹妹一块玩,前几天在布桩她偷偷和旁人说我傻,我都听到了”
小鸠护主,赶紧帮着出气:“对,我们不和三姑娘玩。那要不明儿再来?”
主仆三人收拾东西便要回去了,积正心底漫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提议:“我知道有个地方适合放风筝,没人且地方比姜府还大。”
霎那间,姜莺和小鸠眼睛都亮了。积正一笑,“二姑娘随我来。”
一刻钟后,姜莺落在沅阳王府的地界时还惊魂未定。这是一片广阔的空地,绿草茵茵晴空万里,最妙的是与姜府仅一墙之隔。积正学过功夫,一手提起一个姑娘翻越高墙不是难事。
好像做梦一般,恍惚间姜莺只觉脚尖离地,片刻后到达一个新奇的世界。短暂的害怕过后是巨大的惊喜,姜莺贪玩早抛下顾虑摆弄起风筝了,有积正帮忙,没一会第一只粉色纸鸢成功起飞。
积正扎了五只风筝,姜莺还要再放,小鸠看着周遭空旷的场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沅阳王府已经六年不住人,平日鬼气森森仿若一座鬼宅,此刻身处其中当真有几分瘆人。
“二姑娘咱们回去吧,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贸然闯入不太好”
积正一脸正气:“怕什么,王府三日前搬走了,现在就是一块待沽卖的空宅。咱们今儿放完风筝,大不了明儿花钱买下,到时候整条平昌街都是姜府。”
姜莺正在兴头上,也附和着点头:“小鸠不要害怕,积正说的对,晚上我就和娘亲说买下王府,娘亲肯定依我。”
既是如此小鸠也不好说什么,反正二姑娘高兴就成。不一会的功夫五只纸鸢接连放飞,姜莺乏了躺在草地上歇息。
这会日光朗朗春风拂面,姜莺闭眼深呼吸,感受到空气中淡淡的花香。王府真是个好地方,下回要带娘亲一起来玩。这么想着,忽然脸上落下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有什么东西在蹭她的面颊
姜莺睁眼,惊奇地发现是一只兔子,王府竟然有兔子!
小兔子见她醒了一下蹦地老远,惊恐地望着姜莺。此时姜莺困意全无,注意力都在兔子身上,她扭头朝积正喊:“我去捉兔子。”
那头积正手握线轴打盹,似是回了一声好。
另一头,王舒珩一行人在王府门前勒马,甫一落地抬头,竟看到府中长空碧云下纸鸢纷飞的场景。
一时间惊呼四起,王舒珩莫名,眸中隐隐有股嫌弃,他问:“这是田七雄口中的惊喜?他是三岁小孩吗?”
见此场景福泉也是讪讪:“大抵返老还童吧。”
王府已经收拾干净,里外簇新,王舒珩与临安知府商议贩卖私盐一事彻夜未眠,此刻也是乏的紧。他大步跨过门槛穿过重重长廊,途径花园时,隐约听见一阵陌生的声音:
“小兔子别跑,别跑,我追不动了你”
女人?
王府哪来的女人!
几乎是瞬间,王舒珩绫纹袖袍中蓦地滑出一柄短刀。短刀锋利,刀刃泛起凌凌寒光,王舒珩手持短刀挑开茂盛枝桠,怀中猝不及防撞入一团软香。
“抓到你了小兔子。”
瑟瑟几声,枝桠间钻出一个约莫十五六的姑娘。鹅黄小衫青绿蝶裙,怀中抱着只兔子满脸精乖之相,一双秋水剪瞳正茫然地望着他。
这姑娘好生眼熟。
第4章 兔子
姜莺抓住兔子,起身时一抹惹眼的青色猝然撞入眼眸。
来人身上一股乌沉香,清淡微凉。周身泛着的那股冷意好似涯山之月,高贵而疏远。
对方步伐太快,姜莺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额头像撞在一堵硬邦邦的墙上,疼痛瞬间让她委屈地唔了一声。
捂住脑门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金线勾缀的青色交领。价格不菲的乌沉香和锦衣玉袍都在暗示来人身份不凡,可惜姜二姑娘娇养长大,自幼受不得疼,脾气再好这会也有小情绪了。
“你走路这么快,吓到我的小兔子了”话说一半,抬眼时姜莺怔住了。
一张明艳到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剑眉凤眸,薄唇皓齿,凌厉的五官之下薄情尽显,就连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质也与某人如出一辙。
姜莺仰头,有片刻的恍惚。她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和善的声音:“殿下,王府已经收拾妥当,昨日田七雄开辟出一块马场,训兵跑马再合适不过咦?姜家二姑娘怎么跑王府来了?”福泉认得姜莺,乍一看也是惊奇,这位可是稀客。
姜莺追着兔子跑了一路,这会双颊晕红,星眼犹如一泓清泉,格外清纯惹人怜。福泉见了也忍不住放轻声音,生怕吓坏传说中痴痴傻傻的姜二姑娘。
她是毫无攻击性的长相,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再加上福泉以前就对人存了几分偏心,不禁笑道:“殿下可还记得她?姜府二姑娘,小时候在您跟前叉腰说仙女报仇十年不晚的那位。听闻二姑娘两年前落水伤了脑子有点傻”
福泉声中透着惋惜,姜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还是目不转睛盯着王舒珩看。她抱着兔子乖乖站在一旁,看上去呆呆的。
忽然间,男人俯身凑近,视线与她平齐。他盯着姜莺眼睛问:“姜莺,可还记得我?”
姜莺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她想起来了,这人是欺负过自己的坏蛋。
少女和怀中的兔子警惕地望着他,福泉解围道:“殿下不必与她计较,属下这就通知姜府来领人。”
王舒珩收起掌中利刃,不打算再理会这位不速之客。
哪知,姜莺在他转身时忽然怯怯道:“你是那个抢东西的坏蛋,我的糖葫芦,芙蓉糕,书箱佩囊都是你拿走的。”
这姑娘,竟然如此记仇。
好似回忆起什么,王舒珩嘴边噙着笑,单手捏住姜莺后领把人拎着转了个圈,漫不经心道:“傻吗?本王瞧着不傻,六年前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记得清楚,哪里傻了。”
姜莺配合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也附和说:“不傻,我聪明着呢。”
一旁福泉乐不可支,也不打算去姜府喊人了。正巧小厮端着一叠栗子糕从后院出来赶到王舒珩跟前献好:“恭迎殿下,田管事备好一桌东西为您接风,都在听花堂了”
那头,姜莺乌黑的眼睛盯住栗子糕,肚子咕噜一声,她饿了。栗子糕热乎乎的,肯定好吃。姜莺抱紧怀中兔子,吞咽了下口水。
这副竭力忍耐的模样逗的人忍俊不禁,王舒珩接过那叠栗子糕端至姜莺面前:“想吃?”
姜莺摇头,很快又诚实地点头:“大坏蛋,我想吃栗子糕。”
王舒珩顿了顿,转而将栗子糕举到姜莺够不着的高度。姜莺只好抬头眼巴巴望着,心头委屈更重:又欺负她。
想吃东西都不会说句好听的,王舒珩问:“叫谁坏蛋?”
姜莺下意识地想说你,可那样就吃不到栗子糕了。她歪脑袋想了会坏蛋的名字,似乎姓王名叔
福泉也跟着急,小声提醒:“叫他殿——下——”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只好叫他:“王叔——叔。”
福泉觉得这位小祖宗今儿怕是吃不到栗子糕了,竟直呼王爷名讳,还错了。
转眼,却见王舒珩已经把碟子放进姜莺怀中,纠正道:“本王叫王舒珩,不叫王舒舒,可记住了?”
满心欢喜吃到栗子糕,姜莺哪里还管对方叫什么。她嘴里塞的满满当当,乖乖点头的同时又在心里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王——叔——横。
听花堂是王府用膳的地方,以前王府人多大伙坐一块热热闹闹,如今却冷清。王舒珩胃口一般,姜莺用完一叠栗子糕又眼巴巴瞧他,福泉说:“来者是客,不如叫二姑娘一块用膳吧。”
说罢,福泉已经自作主张添了一副碗筷招呼姜莺坐下。姜莺脸皮薄本来想走的,但她好饿桌上饭菜又香,一时间也不管不顾了。
待用完膳姜莺要走,难题又出现了。娘亲不许人养宠物,绝不会让她把小兔子带回家,可她又实在舍不得小兔子露宿街头,只好抱着兔子跑到王舒珩跟前,说:“我要回家了,小兔子放在你这里,明天我再来你家玩好不好?”
明天还来?王舒珩不喜欢兔子,冷声拒绝:“不可,拿走。”
“它很乖不咬人,不信你摸摸。”姜莺极力推荐,边说边把兔子往王舒珩怀里塞:“它吃菜叶不吃肉,很好养活不费钱的。”
王舒珩没想到这丫头如此黏人,吓唬她:“坏蛋不养兔子。”
闻言,姜莺认真道:“你以前是坏蛋,现在不是了。”虽然他以前抢过她的东西,但姜莺是大人了,娘亲说大人要有胸襟。而且坏蛋才不会给她栗子糕吃,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人也觉得她不傻。
说她不傻的人,姜莺都喜欢。
说着说着,姜莺又回忆起栗子糕的味道,软糯香甜,明天还想吃
这头姜莺因为收养兔子的事对王舒珩软磨硬泡,另一头小鸠差点急疯了。
空旷草地上积正还打着盹,小鸠站在垂花门处忽然听到一阵响动,偷摸跑出去惊奇地发现王府有人。这可把小鸠吓坏了,要知道以姜府和王府恶劣的关系,若被发现暗闯王府岂不是要活剥了他们三人的皮。
小鸠顾不上喘气,原路跑回找积正,“积正大叔醒醒,醒醒。”
推搡一番积正才醒来,听小鸠叙述完原委也是一愣。二人匆匆忙忙收拾东西,临走前发现姜莺丢了。小鸠急的掉眼泪:“王府视姜府为眼中钉,今儿一早我还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说沅阳王一回临安就找姜府的麻烦,若二姑娘落在她手里,怕是”
关键时候积正倒是临危不乱,镇定道:“怕甚?既是我带二姑娘来的王府,肯定带她全须全尾地回去。别说王府这种小地方,就是皇城老子也照样来去自如。”
说罢扔了风筝线轴大摇大摆去寻姜莺,小鸠不知积正何来的狂妄,但眼下找姜莺才是要紧事,她没多想紧跟上积正的步伐。
二人才刚到后院,就遇上一行王府护卫。王府内高手如林,小鸠和积正看上去又鬼鬼祟祟实在不像好人,眼看着就要拔刀相向,还好福泉及时赶到才避免一场打斗。
福泉跟在王舒珩身边已有十几年,此人面目温良,又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十分讨人喜欢。因为姜芷的缘故,王府和姜府两家免不了嫌隙,福泉也不例外。但对姜莺,不知为何他就是偏心。
此时听闻积正小鸠是姜莺的人,福泉让王府护卫放下刀剑笑呵呵道:“二位随我来吧。”
在福泉的带领下穿过重重月门,积正小鸠这才看到心心念念的二姑娘姜莺。说来也怪,姜莺好好的,看上去不光没受委屈,似乎玩的还挺高兴。
这会,姜莺正在专心致志地喂兔子。兔子嘴巴不停地咀嚼,她的腮帮子也跟着一动一动。
喂完兔子姜莺也不着急走,她想找王舒珩交待几句,可惜没找到人,只好拜托福泉好好待她的兔子。
福泉连声说好,他本想送三人去正门,积正却道:“不用,我们自有法子。”
像来时一样,姜莺被积正带着又飞了一回。王府新建的马场与姜府仅一墙之隔,怪不得会被这三人盯上。
姜莺走后,王舒珩才从里屋出来。他已经换上常服,墨发披散整个人少了几分尖锐的戾气,他道:“那个叫积正的家丁身手不凡,皇宫暗卫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去查查他的来历。”
莫名的,王舒珩觉得姜家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自王府回来,姜莺哪儿也没去,傍晚孟澜到沉水院时眉间隐隐有化不开的愁。
出了昨晚那桩事,姜家两个掌柜被临安知府叫去审讯,人能不能放回来尚且不知。这些年姜家与府衙关系一直不错,再者贩卖私盐一事并非姜家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孟澜眼皮跳的厉害。
积正做了五彩梗米粥,孟澜用过一碗。姜莺在王府早填饱肚子,这会正拨弄一只琵琶。姜莺自小学琵琶,师承名家,不过落水后便没再没弹过了。
“莺莺。”孟澜唤她过来,嘱咐说:“隔壁王府近日住了人,你莫要乱跑。若是碰上了也不要说话,可记住了?”
姜莺想告诉娘亲:她已经与人碰上了,对方不觉得她傻还给她栗子糕吃。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
她点头,说:“莺莺记住了。”
这天夜里,姜莺又梦见那条追她的大狗。大狗这回没欺负她,给她叼回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在她的梦里活蹦乱跳,姜莺追了一宿。
隔日,赵嬷嬷一早来沉水院传话,让她收拾一番准备出门。今儿恰好是澄山书院旬休的日子,曹夫人要去看望儿子姜栋,顺道带她去见见程意。
铜镜前茯苓替她梳头,姜莺低头伸出五指算了算,她与程意哥哥竟有五十七天没见了。
第5章 书院
车行半日,停在一座古朴幽静的山院前。
澄山书院坐落在临安城西北,此处山林环绕最适合潜心治学。书院以学识论高低无关门第,而程意在其中独占鳌头,颇得书院先生赏识。
去年上元节赛诗会,程意更是以一首白山赋拔得头筹,捧回临安第一才子的美名。姜莺倒不在乎这些虚名,她与程意自小相识,订亲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
山间凉,从马车上下来茯苓拿过披风哄姜莺穿上,姜莺不肯,为了见程意她今儿这身都是精心搭配过的。华美雀纹的烟粉长裙,柳腰微束,裙子刚好到脚腕处,搭配鎏金绣鞋再合适不过。
没有法子,茯苓只得哄道:“二姑娘忘记了,上回见程家郎君你便穿着这条黛色披风,当时程家郎君还夸好看呢。”
这招姜莺果然受用,娇娇一笑不好意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穿上吧。”
马车上有姜莺带给程意的东西,笔墨书本,还有一张金箔书签,她知道程意喜欢这个。小鸠将行李取下,姜莺候在一旁脚下踢着小石子,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姜栋立在她身后,一脸的倨傲:“哟,二妹妹也来了。”
这会姜栋手里拎着一条腥味阵阵的黑鱼,浑身湿淋淋一看就知才从外头疯玩回来。姜莺后退几步,生怕弄脏自己的裙子。
好在姜栋没时间捉弄她,刚扮了个鬼脸另一头曹夫人就喊开了:“栋哥儿,心肝哦——快过来让娘瞧瞧。”
作为姜府嫡孙,姜栋自小是府中众人捧在手心的宝儿,走到哪都呼风唤雨,对姜莺缺少几分敬重也没人管教。
曹夫人搂过儿子一番嘘寒问暖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姜莺。昨日老夫人都交待了,务必让姜莺见程意,她这个二婶也得在旁提点几句,省的解元郎生出异心。毕竟以姜莺的脑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况且若婚事黄了丢的是整个姜府的面儿。
可曹夫人没空管姜莺的破事,她笑道:“听闻书院从汴京请来大儒讲学,就在竹林那边。二姑娘到那儿与程家郎君说说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姜莺也没打算和曹夫人一块,欠身福了福:“二婶请便。”
幽深竹林中,清泉流淌,连绵琴声婉转不失激扬。一处亭子中,坐的是两位公子。
“今日来的可是明海济,那是大名鼎鼎的帝师,听说年初向圣上提出休致,难不成要到咱们临安养老?”孙仕昀摇着折扇一脸风流,不忘打趣一旁的程意:“不过也说不准,莫非是程兄临安第一才子的名气太大,明太师想一睹风采?”
琴声忽然停了,程意并不言语,显然心思不在此处。
孙仕昀还在喋喋不休:“要是被明太师看中,说不准直接举荐你入仕,哪里还需费劲准备会试。毕竟会试上汴京,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不管何种变故,进士我志在必得。”程意这番话颇有几分傲气,他已经等待太久,绝不仅仅满足临安第一才子的美名。
好友知晓,程意这人家境不好却是难得的杞梓之才,又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惜年纪轻轻做了赘婿,否则临安肯定不知多少风流才子配美人的佳话。
孙仕昀又是一阵为好友可惜,揽过程意肩膀,小声道:“说真的,年及弱冠没碰过女人的书院里头怕只有你,明天跟我上烟柳巷瞧瞧如何?放心,我出钱。”
烟柳巷中秦楼楚馆聚集,夜晚男子路过也能被姑娘拽进屋,久而久之这个名字自带旖旎气息。
程意脸色瞬间阴沉的可怕,“你当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正人君子。”孙仕昀声音低了几分,嗡嗡道:“怎么,你当真打算娶那个傻子为妻?娶便娶了毕竟报恩嘛,但守身如玉不必吧。”
守身如玉这个话题敏感,近来简直是程意的逆鳞。他冷冷扫视孙仕昀一眼,一言不发拿起琴走了。
走了一段,正巧碰见来寻人的姜莺。不用想也知道,是姜府让她来提点自己的。恩情,恩情,以前程意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觉得恩情如山能压死人。
远远望见他,姜莺高兴地招手,然后便小跑过来了,“程意哥哥,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
程意的笑容很淡,“有吗?我不记得了。”
“上次见面还是冬天,大雪飘飘的时候你来我家拜见祖母。”姜莺提醒他说,说罢从小鸠手中接过包裹,双手举到他面前:“喏,给你的,猜猜是什么?”
左不过是笔墨金书签,或许还有一袋银钱,姜莺每回送的东西都是这些。
姜莺举了好久,迟迟不见程意有接下的动作。她对人的情绪向来敏感,放下包裹小心问:“是一张金书签,娘亲找城西铺子专门做的,程意哥哥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
程意愈发心烦气躁,头一回埋怨眼前这人怎就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姜家于程家有恩,他愿意报。姜莺伤了脑袋他愿意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但是,姜莺为什么非要追到书院来?
程意暗自苦恼,姜莺却不懂他的烦躁,只以为这回带的礼物程意不喜欢,仰着小脸示好道:“程意哥哥不喜欢书签了吗?那喜欢什么,下次我带来好不好?”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程意如愿拆开姜莺带来的包裹,手指抚过那张书签。姜府富贵,送出手的东西自然是珍品。
见他收下礼物姜莺瞬间又开心了,围着程意叽叽喳喳说这些天高兴的事。热闹一阵,程意说:“莺莺回去吧,今日我要去听大儒讲学。”
“我知道我知道,刚才听书院先生说了,是一位从汴京来的很厉害的师长,我也想见见”
下意识地,程意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你听不懂。”
姜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她没有去过汴京,汴京来的大人物她也想见见嘛。程意哥哥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她傻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程意脸色柔和几分,俯身哄道:“那位大儒讲的东西晦涩难懂,连我都要琢磨许久,再说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你去了岂不无聊?回家去,下次旬休我来看你好不好?”
姜莺没再坚持,乖乖点头说好。离开前,她紧了紧身上的黛色披风,在程意跟前转个圈圈,莫名期待程意再夸一次她的披风好看。可是程意似乎着急,道别后便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程意回首时已看不见姜莺。忽然间,他心头涌出不切实际的想法:若莺莺还像以前那样就好了。他们青梅竹马,少时程家家道中落他被人看不起,唯有莺莺相信他一定能出人头地。
如今,他距离出人头地只差一步之遥,莺莺却不再如往昔了。
程意在竹林中独行,林中风声潇潇偶有鸟雀掠过,一片孤寂之景。他打算先回屋放下姜莺带来的东西,再去听明海济老先生讲学。
走过一处石桥,林中忽然传来簌簌之声,转眼的功夫竟钻出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挡住程意去路。
女子身着素淡的衣裳映照阳光,身形比常人更为纤弱一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恍惚间,一些难以启齿的记忆涌进脑海。程意惊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想走。那女子却已摘下面纱,纤纤素手拽住他的袖子:“程公子,是我。”
姜羽会出现在这里程意并不意外,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预感姜羽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今日,姜羽依旧一身素衣,身子比往常更为娇弱。她从姜府出来没让人跟着,在书院转了半晌都不见程意身影,还好碰见姜莺,偷偷跟在姜莺身后才找到人。
“程公子”姜羽刚刚开口,林子中便起了一阵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程意终是不忍,扶她去一处巨大的山石后避风。“五姑娘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闻言,姜羽眸中泛起泪意,埋头道:“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程公子,那晚的事情不怪你。”
程意闭眼,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两个月前,临安还是冬天。程意与同门去黄石访友,恰逢大雪封山与友人走散,他被困在山中两日,危难之际得乡下养病的姜府五姑娘搭救,将他带回庄子安置。
姜羽病弱冬天需得有炭火养着,一个庶女曹夫人自然不愿意多花钱,便把人送到有温泉的庄子过冬,年年如此。
二人朝夕相处,许是冬天的庄子太冷,又或许是山中发闷,总之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庄子一别已有数月,程意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错的离谱。他当时大抵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他与姜莺已经订亲,更何况姜羽还是姜莺的庶妹。
“那晚你情我愿,怪不得旁人。我知道程公子已有心上人,你放心,此事我不会说出去,更不会以此胁迫你什么。只是希望,程公子不必再因为想躲着我而不去姜家了。”
姜羽说话已经带了哭腔,她本就病弱,哭起来更是喘不上气。
娇弱的姑娘向来最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程意知道,最好的处理办法是一走了之与她切割干净。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他鬼使神差般揽住姜羽肩膀,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似是断了。
程意闭眼:“别哭,我并没有怪你,也没有躲你。”
*
竹林中一处木屋内,品茶的王舒珩远远瞧见一对男女偎依。他并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但耐不住福泉慷慨激昂的骂声:
“临安第一才子可真不是个东西,前脚才收下二姑娘的礼,后脚又和五姑娘抱上了。”福泉真心实意地生气,建议说:“殿下,姜二姑娘这会肯定还在书院,把她叫来亲眼看看吧,程意是个火坑嫁不得。”
“本王没有管人闲事的毛病,你也不许有。”王舒珩放下杯盏,又斟了小半杯茶,道:“不相干之人,大动肝火作甚?”
福泉一时语塞,他想告诉主子:偏心姜二姑娘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福泉不敢,思索片刻回答:“属下就是觉得,跟在王爷身边这些年,见过太多心计无双之人。难得遇上姜二姑娘这般性子纯良真诚的,她该有更好的归宿。”
“何为更好的归宿?你觉得在哪?”
福泉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会,忽然茅塞顿开:“属下觉得,咱们王府就不错。”
林中有那么一瞬,风都静止了。
王舒珩咽下口中清茶,咂摸品出味来,他不可思议地望向福泉,一晒:“你想娶她?”不等福泉辩解,王舒珩的打击劈头盖脸砸来:“你三十有五,她才十六,老男人打小姑娘的主意可不是东西。”
“不敢,属下不敢,属下不是那个意思。”福泉跪下了。
“你不娶?难道要田七雄娶?”
那人更不行,年纪大长的还吓人。福泉望向主子转眼又移开视线,叹息一声:“是属下失言了。”
第6章 讲学
明海济历经三代帝王已是耄耋之年,如今发如银霜,脸上条条皱纹都在诉说岁月往事。他一袭青灰常服,精神矍铄眼神炯炯有光。
“明澈。”明海济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已经先至。
王舒珩起身:“恩师。”
师生二人三年未见,落座后一番叙旧,明海济注意到对方右耳耳骨的玄色玉石难免叹息一声。当年王舒珩与一众皇子拜在他门下,王舒珩好武却最富才情,写文行云流水意不断,无人能出其右。
有一回宫宴贤明帝出题让当场作文,众人有意让皇子表现纷纷推辞,唯有王舒珩不退不让一篇策论震惊翰林,贤明帝也赞不绝口,完了他只是轻飘飘地回应一句:“无心之作。”
那天王舒珩和太子在东宫偷偷喝了不少酒,宫宴出来明海济责备他不懂藏锋,王舒珩醉醺醺答藏了可惜藏不住。
七皇子早对他不服,当即嘲讽还与王舒珩定下赌约:若王舒珩考中进士,七皇子就学狗叫。当时年少不懂事,王舒珩就为了听七皇子那声狗叫,一路高歌猛进中探花,据说还是因为贤明帝有意避嫌才没给状元。
回想往昔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明海济心中五味杂陈。王舒珩似是知道恩师心中所想,淡然一笑劝道:“恩师在想什么?茶快凉了换一杯吧。”
明海济知道,王舒珩就是这样的人,过往仅是过往无论荣与辱,谁提及对他而言也如一杯白水。
他这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道:“书信为师仔细与内阁案帖对比过,从字迹看确实出自盐运使杨诏,你从何处截获?”
说来也巧,回临安当日码头有人行踪可疑,王舒珩抓人搜身便搜出了这封信件。信件上无落款,所写俱是贩卖私盐一事。送信之人只知信来自汴京,其余一概不知,王舒珩当时就怀疑与汴京盐运司脱不了干系。
杨家出过三任皇后,如今的皇后虽非杨家女,但贵妃杨吟后宫势力如日中天,没少给皇后添堵,贤文帝虽有意打压但碍于杨太后不好下手。
“杨诏是贵妃表哥,贩卖私盐说明杨家缺钱。与商户合作是来钱最快的路子,若是恩师,会选择临安哪位商户?”
临安商户多且富,明海济摇头:“从结果来看,杨诏的选择无外乎姜范李三家。不过为师觉得姜怀远颇具侠义之心,前年黄河水泛五百万两黄金说捐就捐,还有那年你平定南境缺粮草,听闻也是得他相助。”
话虽如此,但二人心知肚明,杨诏最好的选择是姜家。毕竟姜家可真是太有钱太会生钱了。
木屋中一时无言,清风吹过,一颗脑袋忽然从窗口冒出。姜莺扒着窗口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大眼,狡黠道:“你们在说我爹爹。”
娇娇姑娘横空出现,还将对话偷听了去,二人皆是一愣。看清来人,王舒珩将她拎进屋,冷声问:“听到了多少?”
姜莺好不委屈。她和小鸠走散了,在林中走走停停见到一处木屋想过来歇歇,竟听到有人在说她爹。“听到你们说我家有钱,还夸我爹有侠义心肠,你们夸的没错。”
“明澈,好好说话不要吓坏小姑娘。”明海济并不觉得此人会有威胁。
王舒珩说话调子向来偏冷,经恩师教训态度软下几分。听姜莺解释完前因后果,道:“去别处玩。”
说罢要招福泉过来,姜莺却不肯大摇大摆在竹椅上坐下,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脚疼要在此处等小鸠,哪也不去。”
“小姑娘,我们先来的,你在这里我与先生不好说话。”
这有何难,姜莺伸手捂住耳朵,无辜地望向二人:“我什么都听不见,你们说吧。”
那副赖皮样简直让人束手无策,王舒珩又气又好笑。好在事情已经说的差不多,也快到明海济讲学的时间现在走也行。
自己刚来别人就要走,姜莺拽住王舒珩袖子,问:“你要去哪里?听闻今日书院有位大人物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明海济最善为人师,可惜每每讲学来的鲜有女子。他先一步开口:“姜姑娘对讲学感兴趣?”见姜莺点头,明海济便吩咐:“为师先行,带姜姑娘过来。”
姜莺把孟澜的交待忘的干干净净,从木屋出来就乖乖跟着王舒珩走了。福泉依照王舒珩吩咐一直守在百米之外,见主子身后跟着二姑娘也是惊奇。
一路上,姜莺像只黄鹂鸟似的小嘴就没停过:“我的小兔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喂它吃饱?今晚我去看它好不好?”
“被福泉吃了,你问问他□□味道如何。”
啊——
霎那间,姜莺嘴巴一撇眼中蓄满泪水,眼看就要哭了。王舒珩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立即投降:“骗你的,那兔子在府中活蹦乱跳今儿一早还打翻一只花瓶,何时把它领走?”
好像变戏法一样,姜莺眼泪又收回去了,“你帮我养着不可以吗?它长大了生一窝小兔子,到时候送你一只,送福泉叔叔一只,送程意哥哥一只”
一听自己也有,福泉乐呵呵的,但姜莺说起程意福泉脸色就不好。反观王舒珩倒是淡定,他是真的不在乎。
在姜莺心里,这会两人已经是好朋友了。他不觉得她傻,她在他家用过膳,两人不是好朋友是什么?除了娘亲和沉水院的人,姜莺并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对这份友谊格外珍惜。
忽然间,姜莺想起上回在王府吃了这人好多东西,礼尚往来,她在腰间佩囊掏了掏,掏出两块油纸包好的糖。一块给福泉,一块递到王舒珩跟前:“我请你吃糖,你帮我养小兔子,这样你也不亏啦。”
是酥和饴,表面凝着一层糖霜。
见王舒珩不接,姜莺剥开油纸递到他的嘴边,“你吃呀,特别好吃。”说罢自己默默吞咽了下口水,她带在身上的只剩两块了,不过家里还有好多。
见她那副馋猫样,王舒珩好笑地伸手接过。他将酥和饴捏在指尖凝视半晌却迟迟不吃,姜莺眼巴巴盯着更馋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糖抢过来自己吃,可是不行,已经送出去了。
“你不喜欢吗?若是不喜欢就我”
话没说完,酥和饴已经进了别人的肚子。王舒珩不喜甜食,但逗小姑娘有趣。他嚼着糖果含糊出声:“好吃。”
姜莺有点委屈:“下次我多带几颗”
明海济讲学的地点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他讲学不挑地点只要足够大,也不限制听者年龄性别,来的人中不光有澄山书院的学生,还有许多慕名而来公子,甚至有两个尼姑。
人实在太多,王舒珩只好将人护在胸前,一路穿过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石凳坐下。到处是乌泱泱的人头,却很安静。姜莺起身张望,巡睃一圈没看见程意不免有些失望。
“坐下。”王舒珩往她的肩膀一摁,姜莺只能乖乖坐下。
她没再反抗,因为明海济出现在一方巨石上,深深一拜,说:“明某谢过各位前来——”
姜莺反应半晌,凑到王舒珩身旁以极低的声音说:“他就是那位大人物呀——”
“才知道?”
姜莺点头顺道撅起小嘴:“不准说我傻。”
王舒珩无奈:“不傻。”
这才对嘛,好朋友是不会觉得对方傻的。
明海济所讲内容很有深度,又并非泛泛而谈的空理。他全程站立,声音铿锵一点也不似七八十岁的老者。结束时有澄山书院的学生提问,明海济一一解答。
最后不知是谁问:“先生三代帝师桃李应当早满天下,敢问先生,可有最满意的学生?”
闻言,明海济抚摸白须当真思考起来。许久,众人都以为怕是没有时,只听明海济答:“有。”
能被天下最有学问之人认可,对方该是如何的卓尔不群?马上有人问是谁,有人猜测应该是某位皇子,甚至有人说应该是当今圣上。
王舒珩也很好奇此人是谁,他抬眸,正对上明海济的目光。明海济道:“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是一位武将。少年成名他之妙笔令鄙不及,文也纵横武也纵横,当之无愧惊才绝艳四字。”
人群中一阵唏嘘,纷纷猜测是何人。姜莺也猜,但她知道的人物实在太少了,便问王舒珩:“你知道此人是谁么?”
“知道。”王舒珩与明海济相视一笑,心中已了然。
因为之前福泉派人知会过小鸠,小鸠便安心候在林中。王舒珩将人交到小鸠手中后,姜莺高兴冲他挥手,“我走啦,今晚来你家看兔子。”
澄山书院门口有一片集市,多是卖字画笔墨,吃食的小贩。王舒珩正欲上马,一辆马车在身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明海济略显疲惫的脸庞。
“明澈,为师今日就回汴京,这个给你。”
一本泛黄书簿递出,王舒珩接过翻阅两页,明海济解释:“那年会试完你从承光阁出来,问为师何为太乙之算出自何处,竟从未见过。当时无暇顾及竟拖延至今,实在惭愧此书定能解你之惑。”
王舒珩双手拜过,又听明海济道:“你二十有四早该成家,可有相中的姑娘?若有,明家可代替你父母上门提亲。”
“恩师,没有。”
明海济沉吟片刻,摸着胡须道:“喜欢什么样的?为师帮你留意。”
这个问题王舒珩从未想过,却被问过多次。他一晒,答:“贤良淑德,不能娇气。会骑马,会舞剑,省钱持家会过日子,不然孙嬷嬷得念叨。”
“嗯,为师记住了。”
马车飞扬而去,王舒珩翻身上马,抬眸却见一个明艳的身影穿梭于商贩之间。
姜莺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接过商贩递过的牛肉包子付钱。她出手阔绰掏出一锭金子,摊主哪见过这么多钱,眼睛瞪直了道:“一个包子五个铜板,姑娘这我没碎银子补零呀。”
“哦——”姜莺无所谓道:“那就不补了吧,我没铜板。”然后问身后的小鸠:“花出去一锭金子,这样钱袋子是不是轻一些,你拎着就不重了。”
小鸠可不在乎这个,她现在担心的很。“二姑娘,夫人不让你吃这些。”就不该让茯苓守在马车旁,茯苓沉稳严厉,她的话二姑娘还能听上几分。
“嘘——不要告诉她。”
因为有牛肉包子摊前的经历,其他商贩都跟迎财神一样迎接姜莺,纷纷卖力吆喝。
王舒珩凝视姜莺许久,无奈摇头对福泉道:“一会派几个人偷偷跟在姜家马车后头,务必把人送至姜府。这般明目张胆地撒钱,不被山匪盯上才怪。”
“是!”福泉应下办事去了。
第7章 东珠
回到姜府已是月色清明,春意浓重院中花香馥郁。曹夫人下车直奔内院,步子匆匆仿佛身后有鬼魅追赶。
马车将将驶出澄山书院,她便察觉途中怪异似有人追随,却始终没有现身。曹夫人崇信鬼神,觉得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胆战心惊地回屋焚香沐浴还叫丫鬟去寺庙请法师。
与之相反的是姜莺,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从马车上下来精神倍增,跨进沉水院说要去看兔子,让积正再带她飞一回。
前几日三人在王府的奇遇茯苓也听说了,虽没见过那位沅阳王但茯苓总觉得此人危险,还是避开为好。“夜深上门只怕污了二姑娘名声,再说小兔子要睡觉了,明日奴婢把兔子抱回来好不好?”
姜莺的男女意识向来浅薄,及笄前没人同她讲,及笄后更不会有人说。
她懵懂地点点头,回屋翻找出一盒东珠。东珠产自北地粟末河,凭稀少贵重闻名于世,不过这样的好东西于姜莺而言却平平无奇。小时候姜怀远送她十颗,姜莺当弹珠玩,见她喜欢姜怀远便有意收集,隔一段时间就有人送到她手上。
东珠圆润硕大,光彩照人,姜莺让积正送去王府给王舒珩。小鸠明白此举何意,不舍道:“东珠贵重,二姑娘想谢沅阳王今日讲学之恩,一颗足矣。”
一颗也太小气了!姜莺大方:“不怕,家里还有好多。积正叔叔翻墙去送,别叫娘亲瞧见。”
积正点头,将盒子揣进怀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这夜忽然疾风骤雨,打落花枝一地狼藉。锦帐中姜莺已然熟睡,整座临安城陷入蒙蒙夜色中。城郊一处华美别院,风雨中正是血气腥腥。
屋顶一声惊雷,借着惨白火烛之光,船工朱健这才看清台阶之上暗红的血污。别院幽深昏暗,手中油灯驱不散森森阴气,朱健举近油灯拾级而上,脚下蓦地出现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
他将男子翻过身,儿子朱小八那张年幼的脸映入眼眸。朱小八嘴皮子厉害,无论是谁都能被他哄的爽快掏钱。弄成这副样子,朱健也是老泪纵横。
朱小八还没死,双手死死拽紧他的衣袖:“父亲——救——救我。”
“救——一定救——”
霎时,院中燃起簇簇火把,昏黄火光照亮四周腐朽之气更为浓厚,王舒珩目不斜视跨过朱小八濒死的身体,在一方木椅上坐下。
他并不言语,手中把玩一柄短刀。朱健跪地匍匐,唤了好几声大人,才见王舒珩漫不经心撩开眼皮瞧他:“怎么,这会又愿意替本王做事了?”
朱健抬头仰视,正好对上王舒珩狠绝漠然的面庞,上过战场的人浑身杀伐之气,让他止不住汗流手抖。送信被抓那日王舒珩并没有为难,只是没收信件让他想办法自圆其说,还有招揽之意。朱健为逃过一劫沾沾自喜,未曾想噩梦才刚开始。
早在答应做这门差事时,对方就承诺会保护他的家人。可不过数日,老婆被人追债逼的跳河,儿子也莫名失踪,若再不答应朱健实在不敢想后面还有什么厄运等着自己一家老小。
他抹了汗,声中颤抖怎么也掩不住:“大人,信是从汴京来的,经过七人之手层层转交,最终到达何处小人确实不知。前几日小人谎称落水丢失信件,对方并没有怀疑。小人还有用,愿意为大人做事,不过小人就只有一个儿子,让他回家去吧。”
“回家?”王舒珩眸中笑意漫开,耳骨玄色玉珠隐隐发光:“他回家去,把你那六十老母送来吗?朱健,不要以为找人假扮你是什么难事,本王不过想简单一点。”
说罢,短刀以快到让人看不清的速度插入朱小八右肩。在一声惨叫中,王舒珩的警告犹如索命恶鬼:“不要耍花招,他是死是活全在你。”
头顶又是一道惊雷,森森寒光中,朱健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此人究竟是什么地狱修罗。
回府已是后半夜,雨停了。主子外出办事,田七雄等人不敢懈怠。王舒珩回屋卸下沉重氅衣,沐浴后取下耳上玉珠,霎时周遭声音俱减,右耳完全听不见了。
王舒珩打开桌上锦盒,里头是颗颗东珠,光泽透亮一看就是上上珍品。他记得,这东西半年前杨吟贵妃得到两颗炫耀了一个月,还大张旗鼓地邀皇后去毓宁宫观赏。
这么罕见东西姜莺一出手便是几十颗,跟不要钱似的,姜家之富裕远超出想象。树大招风,圣上不打压姜府打压谁?
忙碌一宿福泉也是乏的紧,正要回屋歇息却听田七雄道:“姜二姑娘身旁那个男子武艺高强,我总觉得在何处见过。”
福泉打了个哈欠,拍拍他肩膀:“主子不是派人去打听了吗?不久就该有消息了。”
再过几日便是荣安县主生辰,作为临安首屈一指的大户姜府自然受邀。荣安县主是承乐长公主之女,父亲是长阳侯。长阳侯任临安长史,平日不免与临安商户往来频繁,其中人情自然需好好维系。
孟澜对出席荣安县主生辰十分重视,一大早带姜莺出门挑选贺礼。临安街头热闹,茶楼酒肆林立,飞檐楼阁之上春光普洒,为繁华异常的临安城平添几分诗意。
主掌中馈多年,送贺礼对孟澜来说并不难。出门前她就拟好礼单,送荣安县主的,长公主的,小侯爷的面面俱到甚至把长公主近侍都考虑了。
今日采购任务繁重,孟澜担心姜莺无聊便让小鸠茯苓带她去玩。姜莺路过一家名唤云雾记的布桩,见布匹不错便进去看看。好巧不巧,三姑娘姜沁也在,身边还跟着范府嫡小姐范瑜。
姜莺没什么朋友,其中少不了姜沁的功劳。自落水受伤,姜沁在外头没少说她坏话,久而久之临安各家小姐对她能避则避。
姜沁范瑜出门也是为荣安县主挑选贺礼的。云雾记的布料色彩华美质地细腻,寻常人根本消费不起。听闻荣安县主最喜云雾记布匹做衣裳,姜沁范瑜打算买一些赠与。
甫一进门,姜莺身上自然聚集不少目光。姜沁背后不知哪家小姐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傻子吗?看着也不傻呀,长得倒是好看”
姜沁一个眼神扫过去便没声了。范瑜也看不上这个傻子,姜府大房掌家,比范府有钱的范瑜都不喜欢。
同样的,姜莺也不喜欢她们,自然不可能寒暄说话。她一眼看中一匹橙色布料,却被范瑜抢先一步拿走。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掌柜看出两位姑娘都出身富贵人家谁也不想得罪,笑说:“二位姑娘眼光真好,这是西南来的浮光锦,乃本店珍品,轻薄飘逸用来做披帛最是好看,只不过是最后一匹了。”
“本小姐买了。”范瑜得意地朝姜莺一笑让丫鬟去付钱。“是给荣安县主的生辰贺礼,只好夺姜二姑娘所爱了。”
这回姜莺是真有点生气,范瑜姜沁三番两次抢她东西。她正生闷气,却见侍女去而复返,脸色憋的通红凑在范瑜耳边小声说什么。
范瑜脸色也是明显一变,不一会掌柜赔笑过来:“得罪范姑娘了,云雾记不接受赊账,您看”
堂堂范府嫡小姐出门竟银子不够?明摆着让人笑话。
这会店中人多不少姑娘纷纷憋笑,看热闹不嫌事大般窃窃低语。范瑜性子跋扈,平日可没少与这些人交恶。她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谁知近来府中各院份例忽然砍半,才让她陷入买东西掏不出钱的尴尬境地。
这种时候姜沁知道躲的远远了,浮光锦价格昂贵她那点银子哪里够。
范瑜侍女嘴硬,骂道:“不就是赊账,还担心范府赖账不成?别家布桩都可赊账,为何云雾记不行?”
掌柜十分为难,拱手赔罪:“不满诸位,在下有意出售布桩已经在找买家了,云雾记随时可能易主,这种时候赊账万万不能啊。”
这厢众人看热闹,姜莺嘴角淡淡勾起,她有个主意
小鸠茯苓是看着二姑娘长大的,看她笑意藏着蔫坏还有什么不明白,小鸠已经准备好掏钱,茯苓还是一如既往的稳重,小声说:“二姑娘想买就买。”
“掌柜的——”这节骨眼上姜莺忽然出声,齐刷刷的目光朝她望来:“云雾记我买了,晚上派人来与你详谈。”
少女声音甜软,神色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紧接着小鸠搁下一琔金子,笑说:“这是我家姑娘的定金。”
店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云雾记易主的消息在人群中炸开一道口子,议论声不绝于耳。云雾记生意好地段佳,是不是赔本买卖全看后续如何经营。虽然姜家有钱已不是秘密,但随手买商铺这份阔气还是让人震撼。
一旁姜沁脸色已十分难看,细看就能发现她捏帕子的手指都气的发抖。同是姜家人,凭什么她出门就要抠抠索索精打细算
范瑜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简直快要气晕过去了。云雾记的一块浮光锦她都得不到,那傻子却能轻而易举买下整个商铺。范瑜提裙,落荒而逃。往后贵女面前,怕是再没有她一席之地了。
从云雾记出来又逛了一会,茯苓才带姜莺与孟澜汇合。听说女儿买了座商铺孟澜没说什么,临安到处是姜府的商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让茯苓去找任渠接手云雾记。
其实姜莺买下云雾记还有一层考虑,她娓娓道来:“听人说荣安县主最喜欢云雾记的布匹,过几日给她多送些,娘亲觉得呢?”
自然是极好的。姜莺自小聪明,在书院读书习字颇得先生赏识,若没落水想到这些,孟澜心中又是一阵意难平。幸好底子还在,姜莺比痴儿可强多了。
孟澜拿起帕子擦擦女儿鼻尖,说要带她去食铺买吃的。姜莺连连点头,酥和饴没有了,福泉叔叔和沅阳王都说好吃,这回多要多买一点。
母女二人在街上走着,街边一座酒楼中,程意孙仕昀临窗而坐,侧目一眼瞥见人群中的孟夫人和姜莺。
孙仕昀叫了几个伶人在一旁唱曲,伶人身段姣好容貌瑰丽,弹得一手好琴还会给孙仕昀斟酒。孙仕昀接过酒杯顺便不着痕迹地碰了下姑娘手背,那姑娘羞赧一笑,转而给程意斟酒。
临安第一才子谁人不知,虽已订亲也不妨碍年轻姑娘钦慕。伶人娇笑唤他:“程公子,喝一杯。”
程意好似听不见,目光仍紧紧盯着街边那一抹倩影。莺莺貌美,一颦一笑恍若惊鸿惹人眼睛,他自小就知道。
这边伶人受了冷落,孙仕昀看不过去,强行让程意转过头,好笑道:“出来喝酒,别惦记你那傻子未婚妻了。”
“仕昀,不许这么说她。”
孙仕昀冷笑:“你这么宝贝人家,又是守身如玉又是不准旁人说她坏话,怎知她就对你一心一意?”
此话颇有深意,程意不傻岂会听不出,他清俊的眉头蹙起,质问:“什么意思?”
孙仕昀也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道:“明海济讲学那日,你未婚妻和一个陌生男子坐在一起,又说又笑我瞧着关系不简单。”
头顶恍若晴天霹雳,程意思绪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漫上心头。不可能,他与莺莺青梅竹马最懂她的性子。
莺莺内向,甚至有点木讷,除了他身边从未有过别的男子,更不可能与旁人说笑。
“定是你看错了。”程意只觉得心头梗着不知名的东西,五味杂陈。
“没有看错,除了我齐子翼也瞧见了,不信你回书院问他。齐子翼嘴巴不严实,说不准这会书院里早传开了。”
“不过这也不算坏事。那天距离太远我没看清那个男子是谁,只知华着华贵身份不简单,说不准姜家打算换婿,这不正好么你也不必”
话没说完只见程意举杯一饮而尽,起身回书院了。
第8章 宴席
荣安县主生辰这日一早,姜府门外早早备好马车。姜莺同孟澜候了一刻钟,才见曹夫人带上姜沁,姜羽姗姗来迟。往常出门,曹夫人是不会带上姜羽这位庶女的。这次为彰显正妻大度,曹夫人才破例。
长阳侯府设宴,不用想也知道肯定高门大户聚集,到时候不免攀比一番。因此姜沁打扮格外用心,曹夫人前几日还破费给她打制一双玛瑙耳坠,姜羽也一改往日素净,相比之下姜莺就有些随意了。
这是孟澜的意思,荣安县主自小被长公主捧到天上最爱比美,今日人家才是主角姜家又何须出风头。
待曹夫人上马车小鸠开始翻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二房那两位是入宫选秀呢,得瑟什么!”
茯苓好笑,“你又吃哪门子味儿,咱们二姑娘那张脸何须打扮,披条床单出门都是临安第一美,理她们作甚。”
这番话小鸠深表赞同,两个丫头一番嬉笑,说话间长阳侯已经到了。
荣安县主是长阳候独女,又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生辰自然风光。
此刻主角未到,各家主母聚在一块小声说话,姑娘们则相约去花园玩。这种宴会姜莺不爱说话亦不爱交友,此刻规规矩矩坐在孟澜身侧,看上去当真有几分木头美人的意思。
不过她不注意别人,却有人注意她。姜莺目光随意一扫,正好对上左前方一束凉飕飕的目光,范府表公子傅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说起傅理,临安人对他可谓避如蛇蝎。此人失怙失恃养在范府,是范老夫人最宠的外孙,自小百般溺爱捅出多大的篓子也有范老夫人兜着,现在已经无法无天了。
听闻前几日他犯事吃了点苦头,范老夫人花了不少心思才将他从牢狱里捞出来,今儿出现在荣安县主生辰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傅理的目光不怀好意,越来越让姜莺不舒服。无奈之下,她只好以绫绢扇遮面,小声对孟澜道:“娘亲,我想出去玩。”
这会孟澜正忙着应付别家主母,交待几句便让小鸠跟着去了。从正厅出来,姜莺才觉得浑身那股凉意褪了些。长阳侯府邸雍容华贵,花木深处山石林立,景致颇好。
穿过一处垂花门行至湖边,隐隐听见娇娇的笑声。花丛旁,一众姑娘正在玩射覆,除了姜沁范瑜还有许多生面孔。
有姑娘热情地唤姜莺过去一块玩,可惜她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笑笑摆手说不了。
那一笑眼波流转,莞尔之间凝羞含香,比烈日骄阳还要明媚几分。一时间,就连女子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经过云雾记的事,范瑜与姜莺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她好不容易才忘却那丢面的事,姜莺出现在这儿是来提醒众人当日她的窘态吗?范瑜恨意翻涌,几乎要将手中素娟撕碎。
人多的地方姜莺会怕,小鸠陪她到一旁喂鱼。身后姑娘们继续玩射覆,姜莺朝湖中洒下一把鱼食,很快鱼群成堆聚集过来。
彼时湖心阁中,王舒珩正与长阳侯府世子爷段砚议事。近来他以朱健做耳目暗中执法,贩卖私盐的案子总算有了进展。今日欲让段砚仿照杨诏笔迹写一封书信,诈出对方窝藏私盐的地点。
仿写字迹,伪造书信段砚最是擅长。可惜这厮不成器,昨日伤了右手半个月内握不了笔。
不埋怨是不可能的,王舒珩目光幽幽扫过段砚右手,吓的段砚往后一缩,畏惧道:“你不是打算砍下我的手泄愤吧?不至于,本公子若断手舍妹第一个不放过你。”
话音刚落,一方黑漆描金的十二扇屏风后头立刻响起女子娇娇的嗔怒:“兄长,你好大的脸。”
是今日宴席的主角荣安县主段绯绯,不知为何跑到湖心阁来了。这对兄妹斗嘴是常态,不过这会王舒珩没空听,他急需找一个会仿写字迹的人。
段砚岂会不知好友所想,抿茶保证:“放心,临安经世之才遍地,不出三日我定把人送至王府。”
忽然间段砚想到什么,有点可惜道:“不过说起仿写笔迹,最厉害的还是那位姜家二姑娘。听闻她没出事前,仿写字迹的本事一绝。无论书法大家还是无名之辈,她总能仿的让人辨不出真假。当年还有人出价一千两让她仿写书院先生评语呢”
“你说的是姜莺?”王舒珩不常在临安,自然不知道这些事。
段砚点头,“就是她,湖边喂鱼那个。”
王舒珩抬眸望向窗外,这才看到孤零零的姜莺。
湖面平静无波,隐隐泛着早春雾色。少女长相不俗,又正值芳华佳龄,一袭珍珠白罗裙衬的气质恬静如水,身后笑声不断,唯独她不喜不怒,衣袂飘起宛若误闯人间的仙子。
这便好办了,王舒珩吩咐段绯绯侍女,“去请那姑娘过来,就说荣安县主想认识她。”
侍女去了,不一会出现在湖边,态度恭敬地对姜莺道:“姜二姑娘,荣安县主请你到湖心阁叙话。”
众人诧异地望向姜莺。荣安县主身份尊贵,人人都想与她交好,单独请姜莺叙话是什么意思?
姜莺也是莫名,她抓着鱼食怯怯道:“我不认识她。”
“去了就认识了。”
于是,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姜莺起身走向湖心阁。进入湖心阁后拾级而上,站定抬眼姜莺意外地瞧见一个熟人。
见到熟人姜莺不安的心略微放下,浅浅一笑勾起两个梨涡:“你也是荣安县主叫来的吗?福泉叔叔呢?”她不认识段砚,不禁有点拘谨:“他又是谁呀?”
王舒珩正在研磨,招手让她过来坐下,说:“无须理会,当他不存在。”
段砚:
“哦。”姜莺听话乖乖挪着杌子远离段砚,又问:“你知道荣安县主在哪里吗?她叫我来的。”
“不急。”王舒珩提笔蘸墨,似是有点苦恼:“荣安县主给我们设了一道难题,要解完她才会出来。”
这样子吗?姜莺觉得好有趣,“是不是猜谜语?我最喜欢那个了”
“是写字。照着这个写字一样笔迹也要一样,你会么?”
这有何难,姜莺提笔得意一笑:“你看我的。”
在段砚眼里,他这好友以冷面著称,无心无欲像睥睨众生的谪仙。清隽皮囊下喜怒难辨,好似再大的事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今日见他耐着性子哄骗小姑娘,心道此人当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黑心狼。
姜莺写字姿势端正又好看,脊背笔直脖颈修长。她先观察笔锋特点,又临摹数笔,转而笔走龙蛇一纸与杨诏字迹相仿的信件已经成形。
写完晾干,还是不见荣安县主的身影。姜莺心想这人可真神秘,不过既然王舒珩不急,那她也不急。
她玩着绢扇上的吊穗,忽然间想到那晚的东珠,姜莺问:“我的谢礼你收到了吗?”
“那盒东珠?”
姜莺笑意盈盈地点头,“嗯,我送给你,以后可以送给你的妻子,娘亲说姑娘都喜欢那个。”
稚气的话让人好笑,不过王舒珩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要吃糖吗?”说话间,姜莺摘下鼓鼓的佩囊有点得意:“这回我带了好多,可以给你两颗。”
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酥和饴。王舒珩不明白,这姑娘怎么老给他吃糖,自己看上去像缺糖吃的样子吗?
盛情难却,他又接了。
段砚啧啧两声,姜莺大大方方掏出一颗递给他:“你也想吃糖吗?”
“他手疼,不吃糖。”王舒珩代替段砚回答。
然后段砚就看到信以为真的姜莺剥开油纸把糖塞到口中,乐呵呵答:“那我自己吃。”
坐着无事,姜莺把金缕佩囊中的酥和饴都倒出来,再一颗一颗数着装回去:“一颗,两颗,三颗”
不一会侍女送来刚出笼的酥梨糕,姜莺数数正专注,拿起一块三两口吞下结果卡在嗓子下不去,外人面前她不好意思说,拍拍胸口还是没咽下去。
姜莺又急又慌,转眼却见一杯清茶已经被推至自己跟前。王舒珩无奈摇头:小东西蠢还不让人说。
封好信件这里就没姜莺什么事了,王舒珩让她去屏风后头找段绯绯玩。
人走了段砚才不怀好意地望向王舒珩,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方才姜二姑娘坐你身旁的画面怎么说呢,叫我想起一句古话。”
下意识的,王舒珩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段砚压低声音道:“乐享天伦。明澈你与我说实话,姜二小姐莫不是你生的吧,我总觉得你像她爹,可惜年纪对不上。”
如果不是父女之相,那就只能是
“段砚,想去湖里喂鱼么?”威胁的话一出,段砚果断闭嘴,不过王舒珩与姜莺在一块的画面确实赏心悦目。
屏风后头,姜莺见到一个女子的背影,想必这就是荣安县主段绯绯了。段绯绯似乎心情不佳,嘴里抱怨着什么根本不搭理姜莺。
姜莺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别人不说话自己更不会说。过了好半晌,才见段绯绯转身瞧她,姿态意料中的高高在上:“你叫姜莺?”
“嗯。”
段绯绯又问:“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姜莺并非故意偷听,实在是段绯绯声音大。先是抱怨范瑜就连生辰都要打扮的花枝招展抢自己风头,又抱怨承乐长公主借生辰宴名头为她择婿,可她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若是旁人这种时候肯定说没听到,但姜莺老实,点头承认:“听到了,我也不喜欢范瑜。”
“是吧是吧,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今天打扮的特别难看?”段绯绯将人拉至身前坐下,说人坏话跟倒豆子一样:“往日碰面她就总压我一头,本小姐碍着身份不与她计较,今儿还神气到侯府来了”
段绯绯自小被侯府捧到天上,难免有些官家小姐的攀比脾气。不过她说话快不喘气,姜莺有些听不懂。
见自己无论说什么姜莺都是傻乎乎的点头回应,段绯绯忍俊不禁:“你怎么那么傻,跟只兔子一样怪可爱的。”
话音才落,便见乖乖的小兔子急了:“我不傻。”
“好好,不傻不傻。”段绯绯安抚道,说着又坐近了些去看姜莺:“你皮肤真白一点瑕疵都没有,我戳一戳是不是会破”
说着当真上手,姜莺皮肤娇嫩被碰过的地方霎时红了。倒是不疼,姜莺就是觉得这位荣安县主有点奇怪。
姜莺那副乖乖啾恃洸软软任君欺负的模样,没人能拒绝,不过段绯绯没太过分,小美人脸蛋才被自己戳一下就红了她舍不得下狠手。
段绯绯从案几下拿出一本书递给姜莺:“看话本吗?”
“话本是什么?”
“话本你都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来,我们一块看。”
一下午姜莺和段绯绯都躲在湖心阁看话本,她本就喜好诗书,不管什么书到了手里就停不下来。直到侯府嬷嬷找过来二人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一会还有晚宴段绯绯要去换身衣裳,她让侍女送姜莺去正厅,还一板一眼地警告她:“一会你和我坐在一起,以后咱俩都不和范瑜玩儿。”
长阳侯府设宴自然热闹非凡,厅内觥筹交错,靡靡丝竹之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欢快笑声充斥宴席好不快活。
宴席中酒乐正酣,不知是谁带头携家眷到长公主跟前举杯庆贺。宴席上本就诸多人情需要维系,再者长公主有意为段绯绯择婿更加不会阻拦。
于是段绯绯不得不三番五次起身,跟随长公主见各家公子。姜莺坐在一旁,她又感觉到那股凉飕飕的目光了。抬眸,果然瞧见傅理正随范老爷一道举杯前来。
范府在临安以颜料生意起家,家中富贵可惜男子名声不大好,看看傅理就知道了,是以长公主没让段绯绯起身自己应付过去。
姜莺没与姜府坐在一块,她的位置距离长公主和沅阳王都很近。段绯绯往她银碟中夹了一只醉虾,却见范瑜举杯绕过,随即身后响起娇娇的女声:“久闻沅阳王爷赫赫威名,小女子虽远离边疆却听说过不少铁鹰卫护国杀敌事迹,今日得见乃我之幸,小女子特来敬酒一杯,还望王爷莫要推辞。”
说罢,范瑜柔荑一转,自顾向前给王舒珩斟酒。
既然是客,王舒珩不好扰了长公主兴致。他举杯一饮而尽,眸子冷冷清清教人分辨不出心绪。
许是他的配合给了范瑜勇气,又听范瑜道:“殿下喝了我的酒,理应回答我一个问题。”女子声音俏皮,隐隐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旁人听着都觉得酥了半边骨头。
王舒珩眼皮懒懒撩起,“问!”
“自古美人配英雄,美人可千娇百媚,可温婉端庄,更可巾帼不让须眉,小女子想知道,殿下欣赏什么样的?”
如果说方才敬酒还算含蓄的话,如此直白的话无异于向王舒珩示好。沅阳王位高权重又生的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有女子为之倾倒再正常不过。
刹那间周遭声音剧减,似乎都对这位天子近臣的喜好尤为关心。姜莺也好奇,沅阳王会将她的东珠谢礼交到什么样的女子手里呢?
不过众人的好奇心注定得不到满足,王舒珩的回答好似六月雪,给融融春日降了几分温度。
他轻呵一声,冷淡道:“总归不是范小姐这样的!”
第9章 出游
话音甫落,范瑜脸色煞白,就连长公主也变了面色,不住掩帕咳嗽。
大庭广众下落一个姑娘的面子,可真是太无情了,但这又确实是王舒珩会做的事。
还是长阳侯圆了场:“乐声怎么停了?换一支吧,本侯想听琵琶。”
长公主也赶紧接话重新热起场子,不一会范老爷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向长公主告退,瞧那模样范府似乎恨不得拖家带口找条地缝钻进去。
据说范瑜人才走出正厅眼泪就落下了,越往外走越憋不住,最后哭的梨花带雨是被人背上马车的。
经此一番,先前不少打沅阳王主意的人只能暗中观望,不敢再贸然上前寻不痛快。
王舒珩举杯上前向长公主和长阳侯告罪,又见段砚那厮也来与他碰杯,笑里藏着蔫坏:“很好,这回你在临安也娶不上娘子了,不如上乾光寺问问方丈收不收你”
诚然,王舒珩并不觉得方才有多过分,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给对方留了余地,否则以他的手段绝不是说两句这么简单。
这小段插曲很快揭过,热热闹闹的宴席恢复如常,直至中宵才散。
姜莺在段绯绯身侧坐了一晚,这会肚子饱饱的靠在孟澜怀中昏昏欲睡。马车在平昌街停下,一下车竟见姜府门前立着程夫人和程意。
看清来人,姜莺困意骤减,在马车上整理好衣裙掀开车帘叫他:“程意哥哥——”
她在马车上睡了许久,这会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尤其抓人心肝儿。
程意唇边浮起浅淡的笑,与孟澜行礼说明来意:“放榜后先生许我一日歇息,特上门问老夫人安。深夜叨扰,让孟夫人为难了。”
总体来说孟澜对这位女婿还算满意。程家知根知底,程夫人与程意又同意上门做婿,当然更重要的是姜莺喜欢。
在马车上睡的昏天黑地的姑娘,一见程意立马来了精神,那副翘首以盼的模样若非孟澜拦着只怕早扑到程意身边了。这段关系里明显是姜莺情意更深,孟澜也不知这样是坏是好。
“我与母亲先去慈安院。”
姜莺也要追上去,被孟澜一瞪才怯怯退了回来:“那我先回沉水院换身衣裳,随后过来。”
孟澜携女离去二房一家刚好从马车上下来。昏暗中程意视线与姜羽对上,只觉呼吸一滞,心神不宁的情绪又开始翻涌。
姜莺在慈安院门口候了会,才见程意出来。程意来一次不容易,孟澜让人备了宵夜。
“小鸠,把那匹云锦拿过来。”姜莺把布匹放在一旁,又往程意身侧坐近了些:“娘亲说过几月你要出远门,穿云锦料子的衣裳最合适。不过你出远门我就不能去找你玩了,但我最近交到新朋友你不在我可以去找他们。”
程意喝汤羹的动作一滞,眉头微蹙:“你的新朋友是谁?”
“好多,有荣安县主,福泉叔叔,还有隔壁”她一一道来,全然不觉程意已经变了脸色。
“不要再说了。”程意低吼出声。
以前莺莺没什么朋友,只知道围着他一个人转,哥哥长哥哥短恨不得整天黏在一块。程意印象中,姜莺从没在他面前谈起过谁,更不会与不认识的男子说笑。
胸中一股怅然,他生出危机感,终是没忍住,问:“书院那日带你去听讲学的男子是谁?”
“是沅阳王。”说完姜莺才慢半拍反应过来,“咦,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看见我了,我找了好久都没见你。”
程意不信。沅阳王与姜府的恩怨谁都知道,隔着姜芷那人会给姜府好脸色?前几日还听说沅阳王缴了姜府货船。
“莺莺,莫要说谎骗我。”
姜莺坚持:“就是沅阳王呀。”
气氛微妙二人相顾无言,屋内好似一潭死水,沉重的气氛压得姜莺透不过气。她隐隐觉得对方不高兴了,但为什么不高兴姜莺不知道,她又没做错什么
等了一会还是不听程意说话,姜莺有点哀怨,小声细细地抱怨起来:“你怎么了?其实那天在书院我就想问,程意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和我玩了,你以前不会不理我的。”她红了眼尾尤其可怜:“以前我说什么你都回答好,也很愿意带我出去,娘亲说我们订了亲要玩一辈子的。”
不说还好,说了只觉委屈更甚。姜莺不明白,程意哥哥怎么突然就不喜欢和她玩了?
似有所感,程意终于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她:“你以前也不会同别的男子玩儿。”
他说完也觉难以置信。姜莺痴傻怎会明白男女大防,但如若不说,不知往后还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新朋友?”姜莺慢慢反应过来,忍不住辩驳:“可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很好很好。”
“再好我也不喜欢。”程意拧眉,不知该如何与她说,“那日带你去听讲学的人不管是不是沅阳王,都不许再见。”
到姜府做婿已经让他错失太多机会,程意不想再听见书院那样的惑众流言。
这次见面不欢而散,天色不早程意该回去了。他走时姜莺眼睛红的像只兔子,眼泪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程夫人还在慈安院与老夫人说话,程意往回走穿过一处月洞门,不小心撞到一个手持灯笼的女子。
两声恕罪还为说出口,姜羽便出声了:“程公子不用介怀,是我。”姜羽把灯笼举高一点,暗光下露出略显苍白的面容:“这段路黑府中又没有灯,我怕公子摔着。”
一个女子等在此处为他掌灯,程意心中那两句断干净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奈道:“程某何德何能,五姑娘又何须如此。”
“我自愿的,又不图你什么。”姜羽脸上有几分热,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递给程意:“今日去长阳侯府贺宴,长公主给每位宾客回礼送了凝神的熏香,程公子读书费心也许能用上。”
姜羽说了谎话,这可不是长公主送的,为做这只香囊她上街挑了好几日香料。见程意不接,姜羽抿唇道:“只为凝神,没有别的意思。”
“今日去长阳侯府贺宴的人都有吗?”
姜羽一怔,点了点头。
那股危机感又来了,程意闷闷。长公主给每位宾客备了香料,既是如此姜莺为何没提?她的那份又给了谁?
也罢,姜莺根本不会做送香囊,手帕这种事。她送的东西富贵有余却情意不足。
胸口无名的怒气翻涌,怎么也压不下去。
姜羽小心询问:“程公子,你怎么了?”
程意犹豫再三,终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今日宴席上,你可知莺莺都见过谁?其中有没有哪家的公子?”
女人琢磨男人心思的本事仿佛是天生的,更何况姜羽最善察言观色,方才她就觉得不对劲。
姜羽顿了顿,状作不经意地回忆道:“这可为难我了,今日二姐姐见过许多人。听闻荣安县主邀她去了一趟湖心阁,世子爷在不在我就不知了。还有范府的表公子,似乎也与二姐姐相识,程公子为何问这个?”
果然,莺莺没说实话。沅阳王与姜府交恶,怎么可能带她去听讲学。傅理与段砚,除了这些还有谁?
“没什么,程某告辞。”
姜莺接连郁郁不欢几日,她怎么也想不通:程意哥哥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的新朋友?
四月初八浴佛节,段绯绯邀姜莺出游。
人间四月天,时在中春,阳和初起。江边柳枝抽出细细的枝芽于风中摇曳,然柳枝再如何多情,比起岸上花一样的姑娘还是稍逊婀娜。
今日姜莺由小鸠跟着出门,她身着芙蓉色百褶如意月裙,肩披烟罗软面纱帛,上面红梅点点衬的人娇艳欲滴。从马车上下来,忽听有人叫她:“莺莺。”
是段绯绯,看清来人姜莺微微一笑。
美人展颜,眉黛间好似也染上春色。段绯绯怔了怔,竟看的有几分痴了。枉她总与范瑜暗中比美,若早知道姜家二姑娘这番好颜色,还有什么可比的。
“你今日好看。”段绯绯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努嘴道:“你是本小姐的贵客,我允许你比我好看。”
姜莺有样学样:“你也很好看。”
被人夸好看谁不高兴,尤其对方还是位名副其实的美人。段绯绯拉她行至江边,指着一字排开的画舫问:“想坐哪个?”
江边画舫外观内设皆大同小异,只能以名字区分。姜莺选的那条叫听莺曲,段绯绯先一步上船,姜莺瞧见岸边糖人小摊又犯馋,和段绯绯说一声带上小鸠去买。
大梁崇尚佛法,这日皆倾城而出,江边人山人海,稍不留神就能跟丢人。
姜莺选好两只糖人,付钱时忽然一把折扇落在她的手腕上,笑道:“姜二姑娘与我志趣相投,竟看上同一款糖人。此等缘分妙不可言,本公子一并给了。”
是傅理,满目春风一脸风流。他身后的小厮付了钱,傅理又问:“姜二姑娘要去游船?”
不等姜莺后退,小鸠已经护在她的身前。此人满肚子坏水,一看就不是好人。
姜莺低头掏出一琔银子让小鸠还给对方,不多言语快步离去,直到她上了画舫傅理的目光都没移开。
“公子,这小美人不好骗啊。”
傅理一展折扇,意味深长道:“急什么?今夜就让她送上门。”
第10章 救她
浴佛节,游船和寺庙祈福是临安两大盛事。诸多寺庙中,又以江对岸的龙华寺最得民心,钱权姻缘拜过的人中就没有说它不灵验的。
这也是段绯绯此行目的,姜莺举着两支糖人回到江边被段绯绯拉上画舫,对方急不可耐道:“我们得快些去龙华寺,今日人多去晚了求不成姻缘。”
小鸠晕船,得知要登船便有点怵,但二姑娘身边不能无人伺候。她正打算硬着头皮上,姜莺却摸摸她脊背说:“小鸠不能坐船我知道,你在江边等我回家好不好?”
二姑娘如此善解人意,倒显得她娇贵了。小鸠不好意思,然段绯绯也说:“怕什么,有本小姐在不会让人欺负她。”
船行江上,清风徐来,江面画舫远近不一地散在四周,隐隐能听见女子的婉转歌声。画舫中案几厢房等物品一应俱全,小住几日都不成问题。
段绯绯这会正苦恼姻缘,趴在案几上自言自语:“若是今年那位公子不去龙华寺怎么办?本小姐岂不是白跑一趟,早知道去年我把他绑回侯府算了,管他是谁”
遥想去年,段绯绯在龙华寺上香遭人蒙骗,差点送出去千两银子,幸得一位公子点破骗局。那人面目温和,气质才貌俱佳,段绯绯当时心脏狂跳竟忘了问对方名字,等晃过神人早走了。是以今日抱着侥幸的心思,想在龙华寺再偶遇一回。
少女怀春的心情姜莺体会不到,她只是安静地听段绯绯说话,船身摇摇晃晃,没一会便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段绯绯见她困的跟只猫儿似的,忍不住上手掐姜莺腮帮子:“晚上都做甚去了,天色尚早瞧把你给困的。”
姜莺揉揉被掐的脸蛋,语气有点可怜:“我困,能不能先去睡一会,到地方你再叫我好不好?”
美人撒娇,段绯绯哪顶的住,当即让人把姜莺送进厢房歇着。画舫到达对岸,段绯绯先下船让人去叫醒姜莺。
可惜姜莺这一觉就彻底起不来了,她自吃过那糖人就犯困,睡了大半晌眼睛依旧睁不开,手脚也是软的。
段绯绯见状也不为难,让两个丫鬟留在船上照顾姜莺,自己前往龙华寺偶遇她的如意郎君。
这日龙华寺人流如织,段绯绯在寺门前守株待兔,等到傍晚依旧不见熟悉的影子,只得悻悻而归。
回到画舫侍女说姜莺在厢房,段绯绯远远瞅见榻上锦被突起一小团也没多想,怏怏道:“回去吧。”
天色渐晚人群接踵而归,小鸠远远瞅见熟悉的人影便起身迎了上去,不想画舫内传来惊呼:“姜莺呢?”
厢房中,锦被之下是几只玉枕,何来姜莺?
守在画舫的两个丫鬟慌慌张张答:“奴婢一直守在船上,只有中途去了次如厕,回来时姜二姑娘还好好睡着。”
小鸠也慌了神:“可能二姑娘还在对岸?事关我家姑娘声誉,烦请县主把船开回去寻人。”
段绯绯岂会不知其中道理,女子平白无故失踪,就算找回也难辨清白。
画舫上四处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段绯绯恍若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若姜莺那个傻姑娘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是罪魁祸首。
慌乱中,有眼尖的侍女嚷了句:“咱们搞错了,这艘画舫不是听莺曲。”
段绯绯细看,这才发现不对劲。画舫只是船头挂着“听莺曲”的牌匾,却不是来时乘坐的那艘,因为太过相似大家都没有发现。
显而易见,有人偷偷换过画舫名字牌匾,让她们上错了船,而姜莺还在原来的那艘上。
段绯绯死死盯住江对岸,迅速安排人手:“回侯府请护卫过来寻人,你们都小心行事不可让人发现。小鸠回姜府带话,就说今夜我让姜莺留宿侯府,其余人随我去江对岸。”
这已是段绯绯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寻人需要时间,小鸠不敢不从。她战战兢兢回府带话,一路上眼皮突突直跳。
果不其然,才拐进平昌街,便见程夫人与程家郎君候在门口,说要见姜莺
夜色渐浓,吵闹了一日的江对岸人声消散,只余几盏稀稀疏疏的灯火。一只孤零零的画舫停在岸边,随着江水浪涛晃晃悠悠摆动。
姜莺是被一阵酒香熏醒的,她掀开锦被下床,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也软绵绵的。万籁俱寂,窗外夜色黑沉,县主还没回来吗?
其他人去哪里了,她一个人会怕。
踉跄一下,有人从身后稳住了她。“二姑娘醒了?”
是男子的声音,姜莺用力勉强站好,转身一脸无措地望向来人。
傅理摇着一把玳瑁鳞折扇,见姜莺目光防备大大方方一笑,哗啦一声收起折扇冲她作揖:“二姑娘,小生傅子临有礼了。”
长阳侯府一别已有小半月,天知道傅理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那日回去他就跟中邪似的,就连梦里都是小美人的笑靥和盈盈细腰,方才轻轻一碰人软的要命。幸好有人告诉他今日姜莺出门,否则不知还要苦多久。
他目光沿着少女面庞往下,脖颈雪白曲线玲珑,小美人虽傻发育得却极好,天生一副勾人的身子,傅理满意地笑了笑。
那一笑惊的姜莺脊背一凉,后退几步怯生生唬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走,县主一会回来该生气了。”
她不知道范家表公子想做什么,但一定是不好的事。
傅理仍是一脸无畏,“二姑娘误会我了。春夜醉人,子临不过外出游玩想与二姑娘搭个伴,别的事咱不做。再说,这是我的画舫,荣安县主可没生气的理儿。”
说罢胳膊一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糖人,“二姑娘喜欢吗?我这里还有许多。”
眼见傅理走近,姜莺闪身一躲更加害怕了。她抖了抖,忍着哭腔:“我不要糖人。”那糖人她吃了犯困,以后都不喜欢了。
“不要糖人,那要不要珍珠,或者风筝?我这画舫上好东西应有尽有,就在里头那间屋子,二姑娘随我去看看。”
那些东西她才瞧不上,姜莺别过脸又躲远了些:“我要回家,小鸠还在等我,娘亲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她瑟缩着,眼前男子瞬间变了脸,恶狼捕食般朝她扑来。她反应慢,转眼已被人抱在怀中。
恶狼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嘴里不忘大放厥词:“跑什么?你还能跳江不成?荣安县主把你卖给我,今夜回不去对岸,委屈二姑娘与我宿在船上。”
姜莺下意识地挣扎,一口咬在傅理手腕,趁他吃痛迅速跑开。
身后傅理惨叫一声,眼中不耐尽显。他捂住手腕,拔高声音:“你个傻子!听话点本公子还能抬你做妾”
姜莺跑的比放风筝时还要用力,一口气跑出船舱,望见船头牌匾并非她选的“听莺曲”呆呆一愣,眼泪再也忍不住,段绯绯真把她卖了
傅理追出船舱,江水寒凉,她决定往漆黑的岸上跑。傅理越来越近,转眼已至身后拖拽她的手腕,力道大的疼死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短刀凌空飞出,准确无误地横穿傅理侧颈。时间霎时静止,鲜血喷涌而出。傅理感到一阵短暂的疼痛,身子直愣愣倒下眼睛睁的大大的,他死时都不知凶手是谁。
身后脚步声响起,来人锦缎黑靴,周身寒冷堪比江水。王舒珩蹲下拔刀,狭长凤眸望向姜莺,一晒:“又见面了,姜二姑娘。”
少女不说话,眼中蓄满泪水望着他。“吓到了?”王舒横瞧她,转而将带血的短刀递到姜莺面前,“给他一刀,就不怕了。”
姜莺整个人都是慌的,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好像一只提线的木偶任人摆布。她双手颤抖地接过刀,却迟迟下不去手。
王舒珩一拉,少女轻飘飘地跌入怀中。他握住姜莺小手,朝傅理脖颈毫不留情补上一刀,以大人的口吻教育道:“刺这里,一击毙命。”
满地鲜血,她葱白的指尖也难免沾上一些。
“我我”姜莺变成了结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王舒珩扯下她腰间别着的帕子擦干净刀刃,起身将傅理尸体扔进江中。
很快岸上传来窸窣声,福泉在岸边喊道:“主子,人都解决了。”
“让其他人加快动作,我们今夜坐这艘船回去。”
王舒珩转身走进船舱,大摇大摆一点不客气。冷风一吹姜莺渐渐回过神,她抹了眼泪,被王舒珩抓过的手背泛着红,却一点也不疼。
她走进船舱等挨着对方坐下,才听王舒珩问:“杀了人,害怕?”
姜莺摇头。死的人是坏人,坏人活着她害怕,死了就不怕了。不过她听说杀人要被关进官府大牢,那地方老鼠多还臭,她可不想弄脏新裙子。
“我们会被官大人抓走吗?”她双手放在王舒珩胳膊上,声音含糊不清。
王舒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甚在意:“谁知道呢,不过官府不抓女人。”
明显哄人的话,少女却信了,她又想哭了。姜莺蹙眉,低声抽泣着郑重道:“我会去看你的,你在里面不要怕,我花钱让官大人给你一间没有老鼠香香的屋子。”
小小年纪,就知道行贿了。“嗯,一言为定。”
王舒珩没有问姜莺为何出现在这里,与傅理又是什么关系。当时那种情况不必多问,一个纨绔子弟于他而言杀了就是杀了,况且还是范家的。
许是被吓坏了,少女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两只胳膊紧紧挽住王舒珩半点也不肯松开。王舒珩轻啧一声,垂眸望她:“放开。”
从姜莺的角度看这人剑眉星目,凌厉五官要多凶有多凶,可再凶她也不会放的。少女可怜巴巴瞧他,像只讨好主人的猫。
可惜王舒珩此人冷心冷面不吃这套,反而训她:“姜莺,不许撒娇。”
“什么是撒娇?”
王舒珩眉眼扫过两人纠缠的胳膊:“你这就叫撒娇。”
在王舒珩的目光威胁下,姜莺只得放了手,转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子,委屈呢喃:“这回我没撒娇了。你不要小气呀,袖子给我抓一下明天赔你一身新衣裳,我害怕想要回家。”
望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王舒珩忽然记起很多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是他中探花回临安祭祖的那年,姜莺在平昌街头举着两块芙蓉糕叫住他:“这个给你吃,你和我玩推枣磨好不好?”
小姑娘实在太孤单了,王舒珩听说姜芷不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不许别的小孩同姜莺玩。
她看自己的眼神特别诚恳,甚至透着几分渴求。然而王舒珩的硬心肠是天生的,他扬手扔了两块芙蓉糕。
芙蓉糕掉在地上被碾的粉碎,姜莺傻眼了。她哭的惊天动地,彻底赖上王舒珩了,走哪跟到哪儿,攥紧他的袖袍仰着一张哭花的小脸:“大坏蛋,你还我的芙蓉糕。”
那么多年过去,周遭一切都在改变,就连平昌街都不是最初的样子。唯有姜莺,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无赖黏人样。
若被她赖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现在,少女削薄的肩抽抽嗒嗒,不知怎的又哭了。
王舒珩头大,袖子不是已经让她抓了吗,又哭什么?
“我新做的串珠玉鞋脏了,裙子也不干净”她今日出门从头到脚是精心打扮过的,这双玉鞋最喜欢,瞅见鞋尖沾了血污好心疼。
王舒珩负手而立,说话声沉了又沉:“姜莺!再哭袖子真不给你抓了。”
比起哄人,威胁带来的效果显然更快。姜莺蓦地顿住,眼眶红红地保证:“我不哭——”
串珠玉鞋和裙子脏了可以再做,这人跑了她回不去家。
王舒珩有事还要回岸上,压住微弯的嘴角:“跟紧了,可别说我不等你。”
第11章 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段砚与临安知府带人从黑漆漆的林中钻出。一出林子段砚就抱怨上了:“在庙宇窝藏私盐亏范家想得出来,害本少一身臭汗,等抓到人可得出了这口恶气。”
临安知府刘章齐不住拱手作揖:“这次多亏沅阳王和段小侯爷,否则以官府之力不会这么快破案。改日我在春风楼设宴款待二位,还望段小侯爷和沅阳王莫要推辞。”
临安人喜好吃酒□□,门庭低微的去烟柳巷,矜贵的则去春风楼。
段砚是春风楼的常客,一听有人请客消遣也不客气,仔细交待:“听闻春风楼新来了几位西域美人,正好去见见。”
刘章齐记下段砚喜好,又打听:“沅阳王呢?”
这话刘章齐不敢问当事人。沅阳王瞧着衣冠楚楚,高贵的身份似乎看不上这些烟花之地。但男人么,看着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春风楼姑娘千娇百媚本事多,领教过的无不觉得意犹未尽。
“他就算了。”段砚背后打趣好友一点不留情面,“甭管西域的,中原的,那人眼里天生容不下姑娘,请他去春风楼还不如塞一块石头。”
刘章齐只得作罢,讪笑:“早听说殿下不近女色,原来是真的,下官这就安排”
两人行至岸边,忽明忽暗的灯火间,有个男人,在人影重重间极为惹眼。
他身着青白锦袍,长身如玉整个人威严又挺拔。只见传闻中不近女色的沅阳王殿下,身后跟着个小姑娘。
少女裙摆飞扬,敛着眸子跟在王舒珩身后,乖巧又安静。段砚呆住了:“明澈身后的小媳妇是谁?”
“似乎是姜家二姑娘。”刘章齐眼力极好,姜家与官府关系不错他认得姜莺。
刘章齐心里泛起嘀咕:沅阳王不是不近女色么?什么时候与姜二姑娘扯一块了,出来办案还带着
今日暗访大获全胜,回程的路上大伙都很放松。画舫内姜莺阖眼趴在桌上,即便如此她一只手也不忘攥着王舒珩袖子,生怕对方会跑。
段砚听说姜莺的事,望着眼前一脸淡定的好友,问:“你打算把人怎么办?”
顾及姜莺清誉,王舒珩道:“去侯府,让长公主送她回家。”
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不光如此就连女子名节都想到了,段砚觉得这实在不像王舒珩会做的事,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层,摸着下巴沉吟:“这些年多少美人都近不了你的身,原来喜欢这种啊,不过事情有点麻烦,姜二姑娘订亲了”
王舒珩似是扯了扯唇,不急不缓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何能入本王眼睛?不过顺手的事也能叫你多想,段小侯爷在春风楼的银子没白花。”
这股噎人的本事成功让段砚闭嘴,案几上趴着的姜莺却动了动。她都听到了,沅阳王说自己是个小丫头,可娘亲给她行过及笄礼也与程意哥哥订了亲,怎么还不算大人呢?
如此想着,姜莺抬头认认真真道:“不是小丫头,我十六了。”
“十六也是小丫头。”王舒珩还在擦拭短刀上的血渍,漫不经心答。
姜莺鼓着腮帮子想了会没想明白,索性就不纠结了。她趴回桌子上困意袭来,很快睡去。
这一觉睡至画舫近岸,身侧的人叫她姜莺才醒。姜莺揉揉眼睛,于夜色中望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是娘亲和小鸠,她认出来了。
她站在船头,眼睛被冷风吹的酸涩,眼泪控制不住扑簌扑簌往下掉。姜莺抽泣着,下意识的拿起手中帕子去擦鼻涕眼泪。
这块手帕格外宽大,有股浅浅的乌沉香味。姜莺知道手帕和平日用的不太一样,却记不起哪里不一样。
看见娘亲她的眼泪越流越凶,姜莺整张小脸埋进手帕内委屈极了。她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却听身旁咬牙切齿的男声:“姜——莺——你当本王的衣袖是什么?汗巾吗?”
“对对不起。”看着男人袖子上一滩滩水渍,姜莺很不好意思,“我会赔你的。”
王舒珩眸中嫌弃毫不掩饰,转眼画舫靠岸,只见姜莺扑进孟澜怀中:“娘亲,小鸠——有坏人要欺负莺莺”
早在孟澜带上小鸠出府时,小鸠就实话实说了。孟澜和长阳侯府派出几拨护卫分头寻找,她焦急在岸边等候,不想姜莺竟自己回来了。
理清事情来龙去脉,孟澜生气又后怕。由长公主送姜莺回府是顾全名声的好法子,不过此事明显有人做局,孟澜暗暗捏紧了拳头。
姜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立刻回家,但她听话,娘亲让她去找长公主她就去好了。临走前,姜莺附在孟澜耳畔,道:“娘亲,记得赔一套衣裳给沅阳王。”
孟澜远远望着那位姜府冤家,轻声说了句好。
这日,姜府注定不太平。
午后姜羽的丫鬟清荷给程意递话,说姜莺同傅理出游两人上了同一艘画舫,这话不知怎的传到程夫人耳朵里,程夫人当即怒火中烧。
已订亲的姑娘与男子出游,将她程家脸面置于何处?
盛怒之后,程夫人意识到这是一个退婚的好机会。姜家于程家有恩,程夫人就是对姜莺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能退婚。现在不一样了,姜莺与男子私会在先,抓住这个把柄程家退婚何错之有?
想清楚这层,程夫人到澄山书院寻到程意匆匆去姜府。路上,与程夫人相比程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到了姜府门前他甚至阻止母亲上门,叫来清荷又问了一遍。
莺莺心里当真有别的男子,程意不太相信,气的程夫人骂他愚钝。折腾一番,两人站在姜府门前已经入夜。
程家母子上门终是惊动了漆老夫人。漆老夫人高座正堂,一根阴沉木手杖竖在身侧尽显威仪。她跺两下手杖,声音中气十足:“程夫人,荣安县主留宿莺莺,莺莺此刻就在长阳侯府。女子名节不是小事,老身不知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劝你说话还是谨慎些。”
“无缘无故我污蔑姜二姑娘作甚?二姑娘与范府表公子同游多少人都瞧见了,程家虽不及姜府富贵,但书香世家清清白白。二姑娘做出这种事让我如何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
漆老夫人憋着火,脸色又淡了几分。比起姜莺,她更气程夫人不顾往昔情分。还书香世家,没有姜府养着程家连书本都拿不起。
“孟澜呢?”
侍女答:“大夫人和小鸠去长阳侯府接二姑娘,想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话虽如此,众人却心知肚明孟澜从长阳侯府接不回姜莺。浴佛节是老侯爷的冥诞,每年这日长阳侯府都闭门谢客,根本不可能留宿外人。姜莺脑子笨,这时候还不回府,只怕被范府表公子拐走了。
事关姜府女眷名声,漆老夫人不想闹大,不想这节骨眼上还有人火上浇油。
“今儿我出门,在江边确实瞧见二姐姐同傅公子在一块买糖人。”姜沁说,“五妹妹也瞧见了,不信你们问她。”
姜羽目光与程意对上,迟疑了下点点头。
被自家人拆台,漆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二房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但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程意唇线抿直,将胸中怒气压了又压,道:“我与母亲想法不同,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与莺莺青梅竹马不信谣言。漆老夫人说莺莺在长阳侯府,我信!程某亲自去接莺莺回来。”
“既然如此,只好深夜叨扰长阳侯府了。”
是夜,一众人准备从姜府出发。曹夫人带上姜沁同去,姜莺顶好的婚事要黄了这等热闹她可不会错过。
姜羽追上程意,小心问:“程公子不信我所言么?”
心乱了一整日的程意这会不欲多言,他答:“程某只信自己看见的。”
正要出门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小厮呼喊:“二姑娘回来了。”
所有人皆是一惊,传话的小厮已经跑入正堂,一口气不停道:“大夫人与二姑娘一道回来的,同来的还有还有长公主和荣安县主。”
一听姜莺回府众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长公主和荣安县主的名号一出立马慌了。承安长公主是圣上最敬重的姐姐,女儿段绯绯乃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两人光临姜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姜羽脚步顿住,死死咬住嘴唇,怎么回事,范瑜保证过今夜不会让姜莺回府的。
姜府人人如临大敌,转眼门口已经摆好接驾的准备。看不着大房笑话曹夫人怏怏道:“怎么回事,长公主送那傻子回来的?”
姜沁也想不通。那日荣安县主单独邀姜莺叙话她没多想,没想到竟与姜莺好到要人留宿的地步了?荣安县主多少临安贵女想与她交好啊,她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姜莺,姜沁嫉妒的快要发狂。
程夫人一下慌了神,长公主不会是来问罪的吧?程夫人已经后悔了,姜羽一个庶女能知道什么,她就不该听信谣言与姜府撕破脸,这下该如何收场?
一辆周身镶宝石缀璎珞的华盖马车在姜府门前停下,漆老夫人是最得意的,朝程夫人一乜,道:“早说莺莺在长阳侯了。”
马车停稳,只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嬷嬷掀开车帘,搀扶姜莺下了马车,接着是孟澜,最后是荣安县主和长公主。
许多人是初见长公主,姜府门前齐刷刷跪倒一片。
沉默一阵长公主并没有让人起来的意思,倒是段绯绯先发话了:“本小姐与莺莺玩了一日还不尽兴,把人留在侯府一宿怎么了?姜府真是好大的规矩,非要让本小姐登门请示不成。”
一番话,把姜莺一整日都与她在一起的事实说的明明白白,谣言不攻自破。
责备的话砸下来,就连漆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却听长公主温和道:“起来吧,本是小女考虑不周,莺莺这孩子我瞧着极好恨不得多留几日,让孟夫人,漆老夫人担忧了。”
“哪里哪里——”漆老夫人不住回道。
姜莺一语未言,在马车上娘亲嘱咐她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她答应过的。越过人群她望向隔壁紧闭的王府大门,她把沅阳王衣裳弄脏了,娘亲到底有没有赔他呢?
上次讲学的谢礼是东珠,这次又要送什么呢?
姜莺正苦恼着,手腕却被程意握住了。她回头,对上程意灼灼的目光,程意道:“莺莺,我们尽快成亲吧。”
第12章 请帖
自打去岁姜莺定下婚事,阖府上下很是忙碌了一阵。从婚书到聘礼,孟澜样样操劳。原本婚期定于今年秋末,听闻程意欲将婚期提前众人不免诧异。
却听程意徐徐道:“八月秋闱只怕要在汴京待上大半年,与其到时误了婚期不如早做打算。我与莺莺的亲事板上钉钉,日子提前几月又何妨?”
人群后程夫人脸色铁青。本想借今日一事发难,谁知到头来是一场乌龙。此刻即便程夫人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附和儿子,今儿已经把姜家得罪了,不得不拿出几分诚意修补两家关系。
漆老夫人自然没意见,程意前途无量以后能帮衬姜栋,程夫人又好拿捏,这桩婚事对姜家百利而无一害。“去岁我就嫌日子定的晚,既然如此就另挑个好日子,让莺莺和程意尽快完婚吧。”
漆老夫人发话,没人敢再说什么。
第二天,府中请来占祝算日子,一同来的还有绫绣坊的绣娘。
婚期提前姜莺的喜服就不能慢慢做了,绣娘一边帮姜莺量身一边贺喜:“二姑娘好福气,程家郎君才貌双全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奴瞧着她们都不如二姑娘好”
大清早被搅了好梦姜莺这会不大高兴,她气鼓鼓举着一双纤细的胳膊,听闻程意哥哥的名字脸色才稍霁几分。
她要成亲了。
成亲要穿漂亮的衣裳,和程意哥哥拉手拜完堂,他们就能天天一起玩了。可姜莺总觉得娘亲不高兴,昨晚娘亲还拉着自己的手问:“莺莺真想和程意成亲吗?”
绣娘量完身退了出去,姜莺从妆匣中取出一只木雕出神地凝望。那是一只沉香木雕刻而成的佛像,面上挂笑慈悲且滑稽,姜莺自小拿它当宝贝。
看见这只木雕,她不禁想起好多以前的事。
小时候姜莺不好好练字惹父亲生气,被关在祠堂面壁。祠堂黑乎乎的她怕,是程意哥哥从门缝里塞进这只木雕佛像哄她开心。还有那回沅阳王抢了她的佩囊,是程意哥哥帮她讨回来,她都记得
每每想到这些,姜莺都觉得程意哥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程意哥哥不喜欢她的朋友,但她总会想到法子让他和福泉叔叔,沅阳王好好相处的。
如果程意哥哥一直像以前那样待她,姜莺想,她愿意同他拜堂成亲,一辈子在一块。
慈安院内,孟澜一大早就被赵嬷嬷请了过来。
漆老夫人这会正用早膳,被孟澜伺候着用完一份胡麻粥和清淡小菜,才交待:“莺莺的婚事须处处仔细,府里多少年不办喜事,莫要再让旁人笑话。”
孟澜知道,漆老夫人说的是姜芷逃婚的事。
屋里没外人,漆老夫人就将话敞开了说:“不知为什么,姜家女儿亲事历来比旁人坎坷些。前有姜苒为一个野小子削发明志,后有姜芷逃婚让姜家蒙羞,这回可别再出岔子了。”
姜苒是姜怀远的亲妹妹,四年前为了个野小子与姜家断绝关系,在朱雀庵削发为尼,终生不嫁。漆老夫人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就气的心肝疼,嘱咐孟澜几句又交待说:“过几日寒食节,你去朱雀庵问问她想明白没有,在庵里吃够苦头就早些回来,她在外头是清净了,殊不知临安城的婆子怎么笑话姜家。”
直到从慈安院出来,漆老夫人也没给孟澜拒绝这桩婚事的机会。她知漆老夫人爱面儿,也极看重程意,但经过昨日一事孟澜心有嫌隙,打心底里不愿再结这门亲事。
好在姜怀远也快回临安了,到时与姜怀远商议再光明正大与程家退婚也不迟。
姜府上下忙于婚事筹备的时候,临安发生了一件大事——豪族范氏罔顾律法、官商勾结贩卖私盐,人证物证皆被知府缴获,现已抄家入狱押回汴京等候发落。临安是贸易之城,商户间生意往来频繁,范氏一族根基深厚此番出事波及甚广。
茶肆酒馆间议起此事,难免唏嘘。
“听闻此事沅阳王功不可没,临安知府不过听他差遣办事。沅阳王心肠硬如磐石,金银珠宝,田庄地契,范府就连爱女都献上了也不见他为之所动。”
“莫不是公报私仇吧?当年王府出事范府可没少凑热闹,他一回临安就搞出动静,现在是范府,你们说下一个是谁”
“那肯定是姜家!”
一时间临安商户人人自危,就连码头货运都停了几日。
沅阳王府内,王舒珩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光专注于手中一块黑檀木,刨刀深入浅出满地木屑纷纷,福泉看了好一会,才上前问:“殿下这是打算刻什么?”
别的王爷好酒好美人,沅阳王好雕刻。
“没想好,只是粗坯。”王舒珩见福泉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晒:“说吧,什么事。来来回回在本王面前踱步半个时辰,你不累本王眼睛都累。”
福泉干笑两声,“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双慧眼。”顿了顿,才道:“是修葺王府祖坟的事。工匠已于昨日完工,殿下需焚楮锭,添新土,属下和工匠商议不如将日子定在寒食节。”
这是临安的风俗,逝者下葬或古坟修葺,亲者要在坟前焚楮锭,添新土以慰亡魂。
这事于王舒珩而言并不陌生,淡淡道:“可以。”
修葺祖坟难免叫人想起旧事,莫说王舒珩,就是福泉都心口堵的不行。若非没有那桩旧案,王府现在应当是儿孙济济一堂的场景,怎会如此冷清。
这些年或许殿下踽踽独行惯了,但福泉是不愿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位王妃,最好爱笑爱闹,就是爱哭也没事,至少能让王府有点活人的生气。
旧事如梦了无痕,人总得往前走不是。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忽听外头传来响动,王舒珩起身拍掉身上木屑,将刀具扔给福泉,“府中来人了。”
自从被积正带着飞过一回,姜莺就迷上了。她觉得好玩,今儿又缠着积正带她来。落地后,这回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又穿过花园,她正大步往前被人捏着后领制住了。
“来看兔子?”王舒珩斜靠在墙上瞧她。
姜莺被他拎着领子动不了,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展颜一笑,她本想回答来看你,又想起好多天没看兔子了,便点点头:“我们一起去看。”
王舒珩步子大,姜莺几乎是小跑地跟在后头。兔子好好养在院里,比上次见面似乎又长胖了些,捧着菜叶儿咔嚓咔擦谁都不理。
姜莺上前倾身抚摸,声音有点雀跃:“它长胖了,是不是快要生小兔子了?”
“姜莺——它是公兔子。”王舒珩好笑。
这样吗?姜莺歪头想了会,书院夫子说过,公兔子不会生小兔子。她从腰间佩囊掏出一琔银子递过去,道:“那你帮我买只母兔子好不好,给它做个伴儿,以后生一窝小兔子。”
这姑娘,当王府是养兔场呢,有一只还不够。
王舒珩在一方石凳上坐下,阖眼假寐,午后一束日光穿林而过,映照在他清雅的面容上。周遭阒然,唯有女子柔柔的说话声,好似翠鸟吟鸣,让人不知不觉侧耳去听。
他听姜莺和兔子说了会话,睁眼时正对上少女清凌凌的笑靥。一回生二回熟,姜莺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在他身侧坐下指着远处一方池子道:“明儿我去买两只仙鹤,还有小鱼养在里面,你喜欢鹦鹉吗?它们会学人说话可聪明了”
“太吵,不喜欢。”
闻言姜莺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轻声道:“吵吗?但它可以陪你呀,你家好大又空空的,除了福泉叔叔都没人陪你玩。”
她一个人在沉水院也会无聊和害怕的,由己度人,姜莺觉得王府需要热闹些。
王舒珩漂亮的眸子眯起,说话声已然带了一股危险,“姜莺,你可怜我?”
少女并不害怕,起身拍拍王舒珩的脊背,哄小孩一样:“是心疼。”姜莺若无其事道:“我家里有好多人,要是能分你一些就好了,不过娘亲应该不会答应。”
心疼王舒珩反复琢磨这两个字,最后竟笑了。沅阳王手握权柄,天生擅于玩弄心计,他若想让王府热闹多的是人愿意前来讨好,何须一个姑娘心疼他。
不过经姜莺这么一闹,心头那点阴云是散开了些,王舒珩好整以暇逗她:“这么有同情心吗?说说,还心疼过谁?”
同情心姜莺反应了会,想起不久前心疼过一只瘸腿的猫,还有小鸠烫伤了手,她也心疼了好久。到底心疼过多少人呢,她也记不清了。
姜莺蹙眉认真思索的模样,让王舒珩染上一丝愉悦。他忽然有些明白福泉为何偏爱这个姑娘了,满心赤忱确实难得。但沅阳王看多了尸山血海的场景,对于这朵纤尘不染的娇花没什么怜惜之心。
不过越是干净的东西,他越想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或许,把她养在身边也不错,像养兔子一样
于是,王舒珩向她发出邀请,“既然心疼,以后你天天来王府好不好?”
姜莺想了想,郑重道:“不行。”她掏出一封红色的请帖递到王舒珩面前,“我要成亲了,这是给你和福泉叔叔的请帖,我亲手写的。婚期定于下个月十五,在这之前我很忙的,不一定能来找你玩。”
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她知道的。
王舒珩接过请帖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诧异。一对新人的名字跃然于纸上,他一眼看到左边的程意。
“你的夫君是程意?”
姜莺点头:“嗯,程意哥哥在澄山书院念书,他可聪明了。我成亲那日你会去吗?”
“你确定要我去?”王舒珩含笑望她。
请帖是赵嬷嬷给姜莺的,说祖母吩咐了,成亲是大事她有什么好友无论是谁尽管叫来热闹。但姜莺好友少的可怜,算来算去也只有沅阳王,福泉叔叔和荣安县主了。
听闻别家姑娘成亲时,添妆庆贺的人能挤满一间屋子,她只有三个人会不会太寒酸了姜莺迟疑道:“你不想去吗?”
王舒珩收起请帖,逐字逐句答:“去!怎么不去,你成亲——本王必定到场。”
第13章 登门
清明将近接连数日阴雨绵绵,朦胧烟雨仿若一张铅色大幕,遥遥笼罩在临安城上方。山间,马车辚辚风声瑟瑟,绕过几处崎岖才停在朱雀庵门前。
朱雀庵位于临安城外,依山而建乃是前朝遗迹,因天启三十六年奉敕重修过而得以绵延香火。庵内都是青白长袍,手持佛珠的姑子,一路过来并无男子,可见规矩森严绝非逾闲荡检之地。
庵内千年古树矗立,又有灰白佛塔相映,不失为寻幽访古的好去处。姜莺孟澜循路匆匆穿过古道,其间不时听见殿内鸣鸣的诵经之声。绕过大殿停在一座古朴的小院前,便听带路的姑子道:“夫人,到了,七弦师父就在里头。”
姜莺的姑姑姜苒,削发为尼后法号七弦,庵内姑子不论年纪皆以师父相称。姜莺跟着孟澜朝姑子微微颔首谢过,又见孟澜朝那姑子怀中塞过去一只钱袋。
推门而入,姜莺望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这便是她的姑姑姜苒了。姜苒年岁不大二十有五,着一身灰衣腰肢纤细,朱唇素面容貌极好,有股冷清的仙子气质。她正抄写一册经书,看清来人赶忙搁笔起身。
“姑姑——”姜莺先一步进屋,欢快地迎了上去。她小时候与姑姑感情极好,被长姐姜芷欺负也有姜苒护着,两人经常钻一个被窝说悄悄话。
她记事时,姜苒正值说亲的年纪,媒人天天往府里跑。姜莺有糖吃乐的高兴,姑姑却不开心。有一回偷听大人说话,她才知姑姑有个放在心尖儿的人,自然瞧不上临安城这些纨绔子弟。再后来长姐逃婚姜家大乱,没多久姑姑也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她在家里的玩伴就更少了。
孟澜阻止了她,“莺莺,要叫七弦师父。”
出家人皈依佛门就等同与红尘割断了联系,到了亲人跟前也不能逾越。姜莺被孟澜一呵吓的脚步顿住,抿唇双手合十,乖乖叫了声:“七弦师太。”
寒暄过后落了座,趁姜苒煮茶时孟澜才得以打量这座小院。屋内书香弥漫环境清雅,姜怀远每年往朱雀庵捐万两白银,就为了让亲妹妹过的好些,现在看来效果不错,至少在吃住上庵里没让姜苒受委屈。
“无妨。”姜苒说,她本就是随心无迹的性子,当姑娘时纵马山林多大的规矩都圈不住,削发为尼只为清净不求佛法。“多年不见,莺莺都是大姑娘了,可订亲了?”
孟澜接过姜苒奉上的茶,不知怎么说女儿的亲事。却听姜莺老实道:“下个月十五,我要成亲了。”
姜苒有片刻恍惚,举杯的手指不由一颤,笑意中染上几分惘然。旋即转身打开红木箱箧,取出一支黑色的锦袋交到姜莺手中。
“我也算看着莺莺长大,莺莺成婚理应添妆送你出嫁,不过如今既出不去朱雀庵又拿不出值钱的东西,唯有旧物予以相赠,愿莺莺与侄女婿琴瑟乐百年。”
锦袋内是一只平安扣耳坠,白玉质地中间镶嵌一颗血红宝石,这是江南女子最常见的耳坠样式,寓意平安顺遂。不过这东西都是成对出现,锦袋里却只有一只。姜莺想兴许另一只被姑姑弄丢了,她懂事地没再寻根究底,道谢后孟澜让她去院子里玩。
姜苒居住的小院不大,空灵寂静,仿若与周围青山融为一体。院中没什么好玩的,姜莺绕着晃悠一圈,在干柴堆旁意外瞅见一个小男孩。朱雀庵禁男子入内,姜莺不免惊奇。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一身旧制衣裳扎着两个小髻,手持一根木枝在石块上写字。人不大,下笔却极稳。
姜莺无声无息地凑近望了一会,纠正说:“写错了,冒字上头是日,不是目。”
小孩抬头,一副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他固执地坚持,回道:“你才错了,冒字上头就是目,双目成冒岂会出错。”
姜莺见干柴堆上刚好放了一本《说文解字》,拿过翻阅找出“冒”字递到对方跟前,“喏你看看,真的错了。”
这场争论终以姜莺胜利结束,小孩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他在这座小院生活许久显少见到外人,虽然好奇但忍住了。见他不说话,姜莺自来熟地坐过去,“我叫莺莺,你叫什么呀?”
小孩不理她。
姜莺吃了闭门羹也不恼,自顾自道:“你住在这里,应该认识我姑姑吧?就是七弦师父,屋里那个。”
听闻七弦的名字,男孩唇角微微一动,这才有了反应:“旻思,我的名字叫旻思。”
旻,乃秋天的意思。姜莺默念这个名字,眼前不由地浮现天高云淡,长风浩荡的秋景,虽萧瑟却充满了收获的希望。她沉思着,忽听一阵响动,身侧旻思剧烈地咳嗽起来。旻思咳地撕心裂肺,消瘦的身躯一阵阵颤抖,停下时脸色发白额头冒汗。
他似乎早对此习以为常,自个拍着胸口,姜莺也帮忙顺气,好一会才听旻思道:“好了。”
“你生病了。”姜莺板起小脸,满面严肃:“需要看大夫,喝很苦很苦的药。”
旻思嗓子还嘶哑着,答:“我当然知道要看大夫,等我认全字可以帮庵里抄经书就有钱了,到时候不光能请大夫娘亲也不必上山砍柴。”
未曾想萍水相逢,竟听闻这么一段伤心事。姜莺凝望那孩子瘦弱的臂膀,心头微动。生病不好受,没钱不能看大夫病会越来越重,娘亲说过外祖母很多年前就是这么没的。她词穷不知该说什么,摸摸腰间心道不巧,今儿出门竟一分钱没带。
一时无言,沉默一阵孟澜从屋里出来,招手唤她回家。姜莺小跑过去和姑姑道别,却见姜苒指着旻思对孟澜道:“这便是阿昭的儿子旻思,阿昭对我处处照拂,还望嫂嫂能请位大夫过来给旻思瞧瞧。”
孟澜连声答应:“既是你的恩人,莫说请大夫治病,就是保人衣食无忧也无妨。不过阿苒,我说的话你再想想,老夫人那头我自有说辞,怀远也盼着你能回来。”
沿古道往朱雀庵外走,绕过一处转经筒孟澜冷不丁撞上一个姑子,那姑子附在孟澜耳畔,飞快说了句什么,孟澜脸色突变道一句多谢,拉住姜莺由朱雀庵侧门下山回府。
傍晚暮色将至,落日余晖为朱雀庵覆上光彩,恰似一座金色的宫殿。王舒珩一行人于林间策马,山中雾气朦胧沾湿氅衣。
福泉腰间别刀一双鹰眼警惕地巡视四周,走了好一会才道:“殿下,那帮人撤了。”
说来也巧,王府今日出门祭祀新坟,天晚归途中发现一伙山贼埋伏于朱雀庵正门前,福泉随手抓过一人拷问,才知这伙贼人的目标正是姜家母女。他当即派姑子传话,让孟澜务必换条道走。
王舒珩极轻地嗯了一声,转而问:“姜怀远现在何处?本王有桩生意要同他谈。”
“据今早的消息,三日后就该到临安了。”福泉知道主子心中所想,不禁忧虑道:“殿下,姜怀远会愿意和咱们合作吗?”
玩弄人心的事王舒珩向来擅长,笃定道:“他一定会。杨家缺钱都将手伸到临安姜府来了,姜家再坐以待毙只能等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谁能护住姜家老小。”
日子飞逝,很快就到了四月初十,首富姜怀远回临安的日子。姜府得了消息早早忙开,太阳初升数十辆马车装箱载货沿街而过,沉甸甸的绫罗绸缎,玉石珠宝似乎要压断马腿。有小孩跟在车队后嬉笑,姜怀远看的高兴,撩开车帘随手赠了一粒金稞子。
姜府门前众人翘首以盼,望见姜怀远和姜二公子下了马车簇拥而上。姜莺拎起裙摆跑至跟前,甜甜叫了声:“爹爹,二哥。”
少女声音甜软,笑靥如花,一眼便能勾起人的保护欲。姜怀远在外许久认出姜莺不禁喜笑眉开,拍拍姜莺薄肩笑道:“莺莺瘦了,等会家宴爹那份燕窝给你喝,吃的饱饱的才有劲和爹爹掰手腕。”
“我那份也给二妹妹吃。”姜枫摸摸妹妹脑袋,一脸宠溺。
孟澜正指使小厮卸货,乌泱泱的箱子流水似的往府里搬。闻言一眼睨过来,目光虽凌厉嘴角却压不住笑:“家里又不缺那一两份燕窝,值得你们三让来让去吗?”
又是一阵笑声。
姜怀远给漆老夫人请过安,又与二房三房寒暄完便催着姜莺:“去库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这回爹带回的好东西可不少。”
姜枫附和道:“我带二妹妹过去。云南的翡翠石还有西域的玛瑙,有几颗是我亲自为二妹妹挑的。”
兄妹二人携手而去,今晚姜府设家宴有话不急在一时,二房三房也相继告辞离去。姜沁走时唇线抿直嫉妒的不行,大伯父每次归家带回的好东西都是姜莺先挑完,孟澜再送些过来,其余的归置库房谁也碰不得。
二夫人曹氏也眼红,不过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转头见女儿步子走地飞快,曹夫人追上无奈道:“你别扭个什么劲?”
姜沁一哼,头也不回地回了院子。
锦兰院内,孟澜伺候着姜怀远更衣梳洗,夫妻二人向来有说不完的话。姜怀远说完这回在外所见所闻,见孟澜愁眉不展便摸着她的手背问:“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孟澜一声叹气,事情太多竟让她一时不知从哪件说起,顿了顿才一一说了。
现在想来孟澜还是心惊肉跳:“还好在朱雀庵得沅阳王相助,否则我们母女生死难料。说起这位沅阳王,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章法让人猜不透。一回临安便缴了姜府货船,我刚开始以为他心存报复担心了好一阵,直至后来浴佛节莺莺得他相救我瞧着又不像,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怀远用了好一会才消化完妻子所言,乐观道:“夫人无须担心,沅阳王战功赫赫若想对付姜家岂会等到今日。他出手相助,想必还是因为两年前我捐粮草助他平定南境,之后又与他秉烛夜谈解开心结。”
“秉烛夜谈?你与他有甚好谈的?”孟澜实在想不通,两个大男人能谈什么。
说秉烛夜谈实在太过,其实当时沅阳王为表谢意不过请他吃过一场酒。姜怀远仔细回忆,那晚自己喝多了,拍着沅阳王肩膀说一定帮他找位王妃,除此以外,似乎还说要与沅阳王结拜做兄弟
孟澜不敢置信:“你与他做哪门子的兄弟?沅阳王答应了?”
姜怀远也不记得当时沅阳王到底答没答应,讪讪:“我当时一心想与王府冰释前嫌,便想到攀亲的法子。沅阳王权势滔天,我总不能认他做干儿子,思来想去只有兄弟合适些。”
“放心吧。”姜怀远又安慰妻子,“沅阳王不是小气之人,当年错不在姜府,等找回阿芷我定让她给王府赔罪。”
“姜府欠他一个王妃,我会帮忙物色一个合适的。”
一番开解,孟澜才缓和了脸色。她忽想起女儿的婚事,又道:“莺莺与程意的婚事,还是算了。你是没瞧见那日程夫人问罪咄咄逼人的态势,我们莺莺什么好夫君找不到,何必吊死在程家这颗歪脖子树上。”
夫妻二人还要继续,外头来人传话。传话的丫鬟一脸惊惧,匆匆忙忙跑进锦兰院气都没歇一口,喊道:“夫人,老爷,有客人来了,是贵客”
今儿有家宴姜府不见客,姜怀远撩起衣摆训话:“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多贵的客都让他等到明日,家宴闭门谢客的规矩还要我教你吗?”
传话的丫鬟满脸通红,等主子训话完才道:“是沅阳王”
沅阳王已有六年不登姜府。姜怀远和孟澜双双顿住,目光相对皆是一愣。
姜府正厅,王舒珩被漆老夫人亲迎进门,这会正端坐在一方圈椅上品茶。姜府所有人都在,脸色各有各的精彩,皆大气不敢喘一下。
王舒珩呷下一口茶,正厅内响起姜怀远带笑的声音:“贤弟——”
第14章 合作
沅阳王府与姜府的关系,原先也是不差的。两家祖籍同属中都县又是差不多时候到临安,不过一家入仕一家经商,早年也曾互相帮衬以尽同乡之谊。后来天下大乱,圣祖皇帝带兵攻入汴京建国大梁,对方纵身一跃成为世人只可仰望的将相王侯,而姜家世代商户,久而久之便渐渐疏远了。
王舒珩此番为何登门姜怀远猜不透,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时他总会下意识嗅到危险。常年在外的姜怀远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但官与民的悬殊地位好像是天生的,王舒珩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的威慑力,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玉清筑内伺候的丫鬟小厮早早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单独叙话。眼见对方不及不徐品茶,喝完一盏又要一盏,姜怀远渐渐有些绷不住,自顾自打开话匣子说:“这茶名唤日铸雪芽,产自江宁。听当地人说清热消暑效果甚好,贤弟喜欢不如带些回去。”
茶是好茶,不过并非他的来意。王舒珩谢过姜怀远一番美意,笑问:“姜老爷可知本王为何而来?”
当然不知,但总归不会是来蹭姜府家宴的。姜怀远笑意盈盈,“有事不妨直言。”
“都说姜老爷乃经商奇才,本王这里有桩买卖欲合作,不知姜家对北疆的生意可有兴趣?”
提起做生意,姜怀远心中自是有一柄算盘。北疆土地贫瘠,能做成规模的生意唯有玉石,但玉矿从开采到加工耗时耗力,中间变数太大。商人重利,做北疆生意的可能性极小。
他心中有数却不急于拒绝,模棱两可着:“好说好说,有钱赚就成。不知是什么生意,姜家能获利多少?”
被日铸雪芽浸润过的嗓子音色沉沉,极富蛊惑,“保姜家老小性命!如何,值当吗?”
投钱保命这种事,姜怀远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喝下一大口茶压惊,故作平静道:“贤弟,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王舒珩知道他不信,已经讲开了:“姜家树大招风早被盯上,想想姜府近来发生的事,你以为是巧合?杨家缺钱先找上范府,现在范府倒了,下一个你以为是谁?”
经此提醒,姜怀远当真想起些不寻常的事。年初听闻范府谈妥一番只赚不赔的大买卖,当时还要拉姜府入伙,不过当时姜怀远不在临安才没成。现在想来还觉后怕,贩卖私盐范府也敢掺和,当真是不要脑袋了。况且此番在外,身边总能听到杨氏远亲欲投钱经商的传闻,就跟故意说给他听的一样。
“杨氏一族根系庞大其中不乏经商者,若正经生意找上门,只要有银子可赚也不是不能合作。更何况杨家当权,官府那边办事也容易些”
话没说完却见王舒珩淡淡一笑,语气略带嘲弄:“姜大善人果真对朝堂一无所知。贩卖私盐,兵器,私下放贷哪个是正经生意?若真上了杨氏那条贼船,范府今日就是姜府明日,掉脑袋的生意姜家敢做?”
提起范府的下场,没有人不怕的。不知不觉间姜怀远后背竟已湿透,他起身开窗透风,犹疑:“这还不简单,避开杨家就好了。”
“只怕对方不会给你拒绝的机会。”
这戳心窝子的话让姜怀远心头一震。他知道的,民与官天生不等,对立之下绝无好处,要不然姜家也不会每年投数万两银子进临安知府。
“贤弟,容我想想,想想”
姜府家宴向来讲究,孟澜操办过多次已经深谙其中要领。家宴桌上冷食九道,热食十六道,再加三道甜食府中须忙碌小半日。她坐在廊下清算账册,见姜怀远和沅阳王从玉清筑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孟澜心道议完事沅阳王肯定要回府,便引着对方往正门走。三人穿过一条长廊,恰好碰见刚挑完宝贝从库房出来的姜莺。
少女怀抱一只彩粉琉璃圆洗,拨弄里头两颗银色珍珠,仰头冲姜枫撒娇:“我要在里面养小鱼,二哥哥明天陪我去买好不好?”
姜枫比姜莺年长两岁,从小最是疼她自然应下。
远远看见一双儿女,姜怀远就笑开了,眼角褶子挤成一簇招呼这对兄妹:“过来——见过沅阳王殿下。”
姜枫年纪不大性子沉稳,刚要拜见被却沅阳王轻轻扶了下手腕。
王舒珩言简意赅:“免了。”
倒是姜莺一点不客气,问说:“你是来我家用膳的吗?”不怪她这么想,除了程意以前姜府家宴没来过外人。
“有事与姜老爷商议,这就走了。”
不知为何姜莺有点失望,拉拉王舒珩袖子小声道:“那挺可惜的,家宴有好多好吃的,红烧鹿筋梅子咕咾肉,还有甜甜的酒喝。”
“莺莺,不得无礼。”孟澜皱眉将女儿拉至身后,一脸歉意:“莺莺不懂事,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王舒珩颔首,“无妨。”
“莺莺说的也没错,今日家宴若贤弟有空不如留下一起用膳。”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落下,众人脸色微微凝滞陷入沉默,气氛渐渐变的有些尴尬。
孟澜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忽见王舒珩唇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不了,回府还有事情要忙。”
众人悬起的心,这才缓缓放了回去。姜怀远送王舒珩至正门,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姜府门前。程意搀扶程夫人下了马车,上前朝姜怀远作揖:“一早听闻姜伯父回临安特来看望,姜伯父在外一切可好?”
姜怀远举目望向眼前的挺拔男子,视线又转向身后笑意堆叠的妇人,不禁想起孟澜退婚的话。程意这孩子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也是去澄山书院念书见的次数才少了。程家门庭如何他不在乎,重要的是莺莺喜欢,姜怀远一直也觉得程意品行学识不错。
“都好都好。”姜怀远心中泛起愁绪,余光瞥见身侧的王舒珩,心道可得好好送走这尊大佛,便向程意说:“这是沅阳王。”
方才一下马车程意就瞧见了,他早听说过这位威名赫赫的沅阳王,不过一直没机会结识。天子近臣重权在握,如此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程意不会放过。他整理衣袖倾身,毕恭毕敬道:“晚生程意,见过沅阳王殿下。”
王舒珩负手而立,一眼没瞧他,极其冷淡地嗯了声。
在临安,程意也算小有名气,自从上元赛诗会后无论谁见到他总会讨论几句学问。他知道王舒珩是大梁最年轻的探花,心道都是读书人多说上几句话应当不难,未曾想迎面被泼一盆冷水,不禁心生尴尬。
程意脸色白了白,又道:“早年听闻殿下名动汴京,写文作诗信手拈来,当时便想着若有机会定要请教一番,今日晚生”
无用的人,王舒珩向来没有耐心应付,面无表情打断了他:“请教学问的机会没有,比试武力倒可,你行吗?”
王舒珩变脸来的太快,姜怀远都替程意尴尬。程意一介书生,以后肯定走文臣的路子,沅阳王当谁都跟他一样,文武双全看心情换着来吗?
毕竟现在程意还是自己的未来女婿,姜怀远正欲说点什么,却听王舒珩先道:“本王的提议,予姜老爷三日考虑。”
王舒珩抬腿,径直回了王府。因为他的到来在姜府掀起波澜也渐渐平息,人走了看不见了,程意煞白的脸色却好久都恢复不过来。
他竭力忍着,程夫人却已经小声质问上了:“你之前可是与沅阳王有过节?娘亲怎么觉得沅阳王记恨上你似的,瞧他那副黑脸吓死人”
程意心中叫苦不迭,他与沅阳王头次见面能有什么过节?多半还是因为姜府的关系,姜芷逃婚气死老王妃又让王府蒙羞的旧事临安人人皆知,想必是因为姜府迁怒到他头上来的。
他闭眼,更觉得心头压了座大山难以喘息。
这时候,姜怀远拍拍程意肩膀,安抚说:“莫要放在心上,今日不必去书院?”
程意慢半拍反应过来,恭敬道:“今日旬休恰逢姜伯父回临安,正好母亲又得了些野生蜂蜜,便想着拿些来给姜伯父尝尝。”
“好好,进来吧,我有事问你。”
姜怀远同程家母子一同进门,程意打听:“不知沅阳王到姜府所为何事?”
“没什么,一些生意上的事。”
程夫人去慈安堂见漆老夫人,姜怀远带程意行至方才与王舒珩谈话的玉清筑。茶还热着,姜怀远让小厮换上新的招呼程意坐下,抿茶幽幽问:“程意,你与莺莺相识多久了?”
“时间太久怎还记得清,约莫是她六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来姜府玩,初次见面莺莺就把热茶泼我袍子上。上药时我说疼,把她吓的哇哇直哭。”
姜怀远指尖有规矩地点着案几,又问:“我听莺莺说,她及笄那日亲手送了你一样东西,可还留着?”
程意一时间摸不透姜怀远的意思,他想了想,不记得姜莺及笄那日是否送过自己东西,不过她的礼物常年不变并不难猜。他笑了下,说:“是一张金箔书签,她知我离不开书本送礼总是投其所好我很喜欢,莺莺把这事也告诉伯父了?”
“是啊,我们父女两无话不说。”姜怀远虽应着,眼神却冷了。
女子行及笄礼是大事,去年姜府大办了三天三夜,成堆的贺礼姜莺都瞧不上,唯独捧着程意送的那根玉簪当宝贝。当时姜怀远吃味儿,姜莺还高兴地把送给程意的回礼拿给他看。
红木锦盒中放着的哪里是金箔书签,分明是一条绣着黄鹂小鸟的手帕。姜莺女红不好,他和孟澜更不会逼着姜莺学,天知道当姜怀远得知女儿亲手绣手帕送给程意时心情多么复杂,他有一种要将心肝宝贝拱手相让的心痛。
程意不记得与莺莺相识多久,就连莺莺及笄送的礼物也记不清,莫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既然如此还娶莺莺作甚,先去找个大夫治脑子吧!
若非顾及今日家宴不宜生事,姜怀远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心里打定退婚的主意,语气也淡了,“今日就到这里,你与程夫人先回,改日我与你孟伯母亲自去程府一趟。”说罢头也不回出了玉清筑。
程意疑惑:按照往年惯例,姜怀远该留他一起用家宴才对,今儿是怎么了?
第15章 邀请
程意在玉清筑内停留许久,还是茫然不解。姜怀远喜爱读书人对他一直不错,今日冷淡相待倒是反常。他想到什么不禁心头一跳,莫非他与姜羽的事
这么想着,程意心神不宁,来回在玉清筑内踱步。
这时候风过林梢,惹的惊鹊四处逃散,程意听闻外头“咯噔”一声,以为是姜怀远去而复返,便理直衣摆上前去迎。不想一个纤弱的身影虚虚而至,姜羽关好门窗,这才朝他福了福:“程公子。”
屋内光线霎时暗了下来,再次见面程意难受之极,忍着惊慌语气冷声:“五姑娘,该与你说的话上回程某已是言尽,也许诺来年功名傍身必定补偿。如今我与莺莺婚期在即,五姑娘继续纠缠乃是陷程某于不义之地。”
低低的啜泣声如约而至,程意闭眼转身,忽觉腰间绕上一双纤臂,姜羽香软的身子已经从后贴了上来。
“程公子。”
她哭的肝肠寸断,眼泪悉数落在程意后背。姜羽抽噎着:“我知程公子心中只有二姐姐,也想将那错事忘于梦中,来日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青灯古佛一生。只是娘亲有意为我订亲,我心中唯有程公子如何与他人成亲育子。”
程意掰开她的胳膊,转身问:“与你订亲的是谁家公子?”
“城北何员外长子何光辂。”
程意回忆片刻,安抚说:“城北何员外长子虽无功名,但家底颇丰,发妻早亡你嫁过去就是正室。在程某看来,于五姑娘而言是门极好的亲事。”
姜羽紧紧攥着程意袖口,“可我我好像有身孕了。自孟春从温泉庄子回来小日子便迟迟没有来,近来更是口味寡淡有干呕之症我我这样还如何嫁人?嫁过去也是被人乱棍打死,还不如寻个清净地方自行了断。”
她哭的厉害,说话断断续续,程意听清后愈发惊慌。
他猛地握紧姜羽手腕,讶然:“你为何现在才说,可看过大夫?”
姜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我身子弱小日子晚一两月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回伴有厌食之症才觉出不对。院里进出的人皆要二夫人过目,我哪敢请大夫来看”
这回程意是当真不敢再留了,他嘱咐姜羽耐心等几日,自己想法子去请大夫。
送走程意后,姜羽擦干眼泪回西秀院,婢女木蕊心疼道:“姑娘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日不知为程公子哭了多少次。奴婢不明白,何家门第比程家不知高多少倍,姑娘又何苦委屈自己?”
“你懂什么?”姜羽用热布巾敷眼,哑着嗓子:“以程公子的才学来年必定及第,跟着程公子只是苦一时,嫁去何家当续弦苦一辈子。他日当了诰命夫人,看院里谁还敢给我们脸色看。”况且,她是真心喜欢程意。
“可程公子与二姑娘的亲事近在眼前了”
姜羽胸有成足,“这门亲事成不了的。”
这天姜府家宴终是没能如约而至,姜怀远刚回锦兰院与孟澜说了几句话,便被小厮以生意之事请走了。接下来几日姜怀远带着姜枫忙的见不着人影,倒是孟澜闲下来整日陪着姜莺玩。
府中筹备亲事的热闹劲头不知怎的无声无息消了下去,孟澜被漆老夫人叫去慈安院问过几次话,她虚虚应付过去一心盼着姜怀远忙完这阵上程家退亲。闲暇时孟澜会做药囊,这回看姜怀远回家胳膊后背被虫子咬的厉害,便带上姜莺出门挑药材。
姜府生意涉及面甚广,瓷窑药铺房屋租赁都有,母女二人去的便是玉康街那家。玉康街在临安不算热闹,府衙坐落在这条街上,能寻乐子的地方极少。
进入药堂,各种药材味道扑鼻而来。店铺小厮掌柜皆认得孟澜,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姜莺不懂药材,便一人坐柜台前拨弄算盘。玩累了趴在柜面上,听孟澜问身侧掌柜:“钱大夫可去朱雀庵瞧过?那孩子的病症如何?”
姜府药房看病抓药一块,钱大夫是这儿的掌柜,为人忠厚医术了得,闻言回道:“去过了,还顺便给姜小姑诊了脉。那孩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喘鸣症,须得常年用药好好养着,不是一两月能治愈的。”
“那只能辛苦钱大夫多跑几趟了,所需药材就从姜府出,挂我账上就是。”
钱大夫不住感叹:“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孟澜轻笑,姜苒遁入空门后鲜少有事求助姜府,既然开口她这个做嫂嫂自然尽力满足。
听完这话,姜莺眼前又浮现那日旻思咳嗽的样子,小小的肩膀不住颤抖可怜极了。她杵下巴看娘亲来来回回挑选药材,实在等的无聊便打开柜面上一只锦盒,里头是颗颗黑色丹药,臭臭的不知做什么用。
钱大夫赶忙阻止:“二姑娘动不得,这是祛臭丸。这东西放在身上会先臭上两个时辰,之后余香阵阵可保留三天三夜,想必二姑娘不喜欢。”
确实不喜欢,她喜欢从一开始就香香的。姜莺捏着鼻子放回去,眼神往门外扫过冷不丁瞧见个熟人。
“福泉叔叔——”
福泉一见姜莺就笑,远远望了一眼身后队伍溜进药堂同姜莺说话:“二姑娘生病了?”
“没有,这是我家的药房。”姜莺有点小得意,大方说:“以后福泉叔叔若生病了就来这里,不收你的钱。”
福泉笑的快活,举手作揖:“那就先谢过二姑娘了。”
二人正说话,恰逢王舒珩带人骑马沿街而过,对方眼神平视前方没有看她。姜莺莫名:“沅阳王殿下不高兴,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欠他钱?”
福泉乐不可支,殿下向来一种表情让人难辨喜怒,但福泉在沅阳王身边呆久了就知道,殿下的冷淡也是分情绪的。比如现在周身散发煞气,那就是真不高兴。
“有人欺负他。”福泉指了指,“瞧见那个穿银白袍子的人没有,就是他。”
姜莺踮起脚尖张望,当真瞥见一抹银白背影。不知不觉中姜莺已把王舒珩纳入自己的好友范围,闻言火气噌的冒上来,嘟囔着腮帮子拿过柜面上那只锦盒,轻声出主意说:“用这个对付他!把这东西放他身上,保证臭的没人愿意和他玩。”
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福泉瞧不上,但姜莺认真的神色他不忍拒绝,想了想心一横便带上了。
又等了好一会孟澜总算挑好药材,母女二人这便要离去了。不想外头府衙方向忽嚷嚷起来,哭天喊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街巷上陆陆续续围过去一些人。
药堂小厮看完热闹跑回来讲给众人听:“死人了!死的是临安知府九岁的小儿子,知府老母哭的都快断气了。据说凶手是府衙厨娘,知府大人已经下令全城搜捕”
听闻死人,死者还是个孩子。孟澜念了句阿弥陀佛,心道凶手心肠该是如何歹毒,竟连一个九岁的孩子都下得去手,赶紧带上姜莺离开了药堂。
府衙门口,刘章齐已经晕过去一回,他精神恍惚不适合查案这才着人去请沅阳王过来。刘章齐老来得子,平日宠的跟眼珠子似的,不想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的尸体已经盖上了,小小一条,见此情景周围百姓无不心酸落泪,对那黑心厨娘骂的更凶了。
王舒珩和袁束才到,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刘章齐见沅阳王眼泪掉的更凶,却听身侧一位面生的男子道:“知府大人的这差案子就交给我吧。”
这名男子从未见过,王舒珩向刘章齐介绍:“这位是刑部吏司袁束。”
刑部专管刑狱重案,刘章齐感激涕零,只觉抓住那黑心厨娘指日可待。袁束拱手朝王舒珩作揖,状作玩笑道:“杀人查案乃刑部营生,沅阳王殿下这回可莫再让小人空手而归了。”
“请便。”王舒珩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圣上让袁束到临安查官商勾结一案,不想被王舒珩先揪出踪迹,等袁束反应过来时王舒珩已经结案上报。范家勾结盐运使杨诏的事一传回汴京圣上的赏赐就到王府了,同时圣上不满袁束效率低下责罚三月俸禄。
这趟差事本是袁束的,他心有不甘没少酸言酸语,还向陛下请旨在临安多留几日说要将功赎罪。
王舒珩不会自降身价与袁束争,福泉却是个小心眼的。说起来还是这位袁大人没本事,来临安半个月一点线索没找到,又好面子不肯求助王府,还是奏疏传至汴京才反应过来此事早已了结。
扪心自问,福泉觉得主子一点没做错。辛辛苦苦查的案子难不成还要将功劳拱手相让不成?他越想越气,都是朝廷命官又不能当面给人难堪。气头上,福泉突然就想起了那盒祛臭丸。趁人不备,福泉往袁束腰间塞了一粒。
仵作来人将尸体抬回,这头袁束正在问话。查案讲究证据,府衙男女老少皆被叫来。王舒珩自认为没自己什么事,与刘章齐说一声打算要走,忽然闻到一股异味。
味道越来越大,不光王舒珩所有人都闻到了。他素来喜洁净,从战场归来必沐浴,即便常年呆在军营也不代表能忍受异味。
周遭人人互相张望,想知道这股味道来自何处。王舒珩再喜怒不于形色也微微蹙眉,恰好袁束发现什么朝众人走了过来。
随着袁束走近,味道愈发浓烈,众人捂住鼻子后退。见此情景袁束才反应过来,那股臭味好像来源于他?
王舒珩退开数尺,头也不回离开府衙。福泉离去前不忘捏着鼻子问:“袁大人,您究竟多少日不曾沐浴了?”
王舒珩从府衙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那股刺鼻的味道威力极大,回到王府似乎还能隐隐闻见。沐浴过后天色渐暗,路过园子时偶然发现姜莺心心念念的那只兔子不见了。王府下人没把兔子关进笼子,只用灌木围了一道篱笆。
这会天色暗淡,篱笆围起的院里空空如也。王舒珩抬步照常去书房,拿了一本兵书来看。那本兵书他极为喜欢,平日一拿起便舍不得放下,不知怎的今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案几上滴漏滴答滴答不停,让人有几分心烦。
终于,王舒珩认命般放下兵书,他决定把姜莺的兔子找回来。若姜莺到王府看不见兔子,说不定得哭鼻子让他赔,没准还得赔只一模一样的。
王舒珩想想都麻烦!
“福泉——”
以往这时候主子很少唤他,福泉以为出了什么事进门后一脸严肃,却听王舒珩道:“姜莺的兔子丢了,派人去找。”
福泉怔愣了下,确定没听错后自言自语道:“这何时丢的?王府怎么没人发现”他举着灯笼去篱笆小院一看,兔子真没了。
沅阳王府占据半条平昌街,面积颇大,夜色又黑一帮人举着灯笼找兔子极不容易。忙活半晌还是不见兔子的踪影,王舒珩便说:“明儿去买只一模一样的。”
福泉举着灯笼要送主子回房歇息,忽见王府后门一个晃动的影子,走近一看真是丢失的小兔子,窝在草堆里吃的正欢。福泉拎起兔子要说话,王舒珩抬手制止了他。
后门有人!准确来说是姜府后门有人,因王府与姜府后门相近,中间以一丛紫藤相隔,平时有人说话互相都能听见。
姜府后门落着两道长长的影子,清亮月色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月亮钻进乌云后头,姜羽面庞隐匿了一半。她垂眸,听程意道:“大夫找到了,是程某书院好友的同乡,为人可靠医术不错,相关事宜已打点好。明日申时一刻贡熙居,五姑娘莫要忘了。”
姜羽点头,攥住程意外衫问:“程公子会去吗?我一个人害怕,若没有身孕还好些,若真有了身孕往后要怎么办我真不知道了”
随着姜羽的眼泪滑落,程意内心恐慌非常。初见姜羽时他是有好感的,对方精通诗词又温柔小意,既能与之畅谈歌赋又能互述衷肠。庄子那段时日,恍若世外桃源让人难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承诺姜羽什么。
于程家而言,姜莺不是最好的选择姜羽也不是。他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只能想法子从别的地方弥补。名分,他给不了。
“明日我当然会在。别怕,走一步算一步,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姜羽不住点头,身子一软扑进程意怀中
兔子放回篱笆小院,福泉命人修理篱笆墙上的破洞,好不容易才找回可不能再有下次了。月色如银,浅浅在王舒珩身上镀了一层清辉,他望着嘴巴一动一动的兔子,神色肃然不知在想什么。
回房歇息的路上,福泉欲言又止。方才听墙角的话可谓震惊非常。他知程公子与姜府五姑娘私下见面,却不知竟连孩子都疑似有了。可怜二姑娘一片真心,现在还一无所知。
“二姑娘怕还在欢欢喜喜准备当新娘子呢”福泉感叹的时候,王舒珩已经进屋关门,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福泉在心里下了决心,不管主子态度如何这桩事他管定了,明日要让二姑娘看清程意是头白眼狼
他守在屋外,透过窗户看见主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熄灯歇息。又守了会,王舒珩叫他:“福泉——”
“主子有事吩咐?”
王舒珩搁下狼毫,将一封写好的简贴递给福泉,说:“送到姜怀远手中,就说本王邀他明日贡熙居议事。申时,切记准时!”
末了又补充一句:“叫他带上姜莺。”
第16章 退婚
夜幕低垂,姜府亮起一片煌煌的烛火。
近来姜怀远早出晚归,终日见不着人,这会才摆脱诸事踏进家门。转入一处穿山游廊,恰逢二夫人曹氏与姜怀正从慈安院出来。夫妻二人笑容满面地迎他,自是一番殷勤。
寒暄过后,姜怀正掩着心思关切说:“大哥早出晚归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我至亲手足,若有用得着弟弟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姜怀远着急去锦兰院,微微颔首回应后离去。二房夫妇望着姜怀远背影,脸上笑容都有些僵。
近来姜家生意确实遇到不小的麻烦。临安自古富庶,便催生了专门绑人索要赎金的山匪。前几日一帮山匪抓走瓷窑数十名长工,以性命要挟姜家出钱赎人,先开口二十万两白银,紧接着又是五十万两,如今狮子大开口一百万两。那些绑走的长工都是各家的顶梁柱,若回不来不知临安要多出多少孤儿寡母。
报官怕惹急了山匪,不报官又不知这没完没了的要挟何时是头。更何况昨日交赎金时,他远远听见山匪说的一口正宗官话便觉得事情不简单。姜怀远有一股预感,沅阳王所言只怕要成真。姜家被盯上了,这回被抓走的是长工,下回莫不是他的妻女?
事态紧急他便想到了沅阳王。
姜怀远进了院子招来孟澜,吩咐说:“这次我带回家的物件里有几柄从南诏土司那儿买的短刀,你去库房挑个贵重的,我要送人。”
一无所知的孟澜对他颇有微词,一边收起针线一边埋怨着:“什么生意值得你忙这么多天,莺莺的婚事老夫人那儿我可快拖不住了,你再不退婚我就亲自上程家去。”
“哎呦夫人啊——”姜怀远推孟澜出屋,哄道:“你先去把刀取来我再同你慢慢细说。”
一刻钟后孟澜回来时,姜怀远已经写好准备明日呈递給王府的拜帖。上回在南境与沅阳王喝酒,无意中得知沅阳王喜爱短刀他便留心收集,明日登门正好作为贺礼。
这么想着他顺道与孟澜交了底,又说:“莺莺的婚事你再容我几日,真奇了怪了,程意那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瞧着是个靠得住的,哪知对莺莺一点也不上心,莺莺及笄送他的东西都能记错,你说他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早在程夫人闹上门那日孟澜就看清了,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莺莺从小粘他许是他习惯了不知珍惜,背地里说不准拿谁家姑娘当宝贝呢。”
“他敢!”姜怀远拍桌 ,“他与莺莺的亲事白纸黑字,退婚之前若敢做对不起莺莺的事,我”
孟澜打断了他,“好了,明日去王府处处仔细些。”
说完话夫妻二人便要歇下了,却听外头小厮传话,压着嗓子:“老爷,沅阳王府送来请帖。”
烛火重新被点亮,姜怀远看完请帖哈哈大笑,感叹:“我与贤弟心有灵犀!不过议事要莺莺去作甚?她又不懂生意”
况且孟澜方才说了,姜莺明日与荣安县主相约书舍,应该是不得空的。姜怀远琢磨许久,还是不解沅阳王此举何意。
倒是孟澜,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头一闪而过。她迟疑道:“你说沅阳王是不是看上莺莺了,上回他来府中莺莺那样都不见他生气”
这种猜测在姜怀远看来荒唐至极,板着脸教训:“怎么可能!我叫他一声贤弟,他还想做我女婿不成?你莫要胡思乱想,他与莺莺万万不可能。再说,沅阳王当兄弟还可以,他若娶妻那副黑脸我估计能把姑娘吓哭,我们莺莺可不能吃那个苦。”
一夜风平浪静,翌日姜莺果真不得空。她清晨出门与段绯绯在书舍会合,两人包下临街雅座,又挑选了五六册话本挨着一块看。段绯绯喜好话本,姜莺看书却是不挑的,谁知看着看着,段绯绯忽然开始伤感起来。
“下个月便是万寿节,过几日长阳侯府要举家入京拜寿,我这一走至少三月见不着你。”段绯绯又上手捏姜莺脸颊,颇为可惜说:“你怎么那么好欺负,跟雪团子似的,真想把你带走。”
姜莺历来是个好脾气的,视线从话本上移开,认真问:“你还回来吗?”
“那是自然。不过何时回就不一定了,万寿节庆典至少半月,况且娘亲有意为我在汴京择婿,不知要呆多久。”
方才还高兴的二人不约而同蔫了下去,段绯绯安慰姜莺:“不怕,我给你准备一箱笼话本。等你看完这些话本,我也该回来了”
姜莺心绪却飞远了,汴京比临安好玩吗,不然皇帝怎么喜欢住在那儿,若有机会她也想见识见识呢。
用过午膳段绯绯便要回了,万寿节入京府中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准备。二人于书舍前道别,姜莺逛了一会买下一只小狐狸面具。她正走着,忽见前头一抹熟悉的身影,男子一袭青衫,手持书卷看上去温和从容,不经意间又透着几分薄情。
是程意,立在一处书画摊前正在玩猜字谜,眉眼间俱是傲然。这种小把戏自然难不倒他,程意连猜九个,惹的周边看客纷纷叫好。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春风得意的第一才子,家道中落,挟恩相报通通不存在,心里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得以满足,乱如麻团的愁事暂且抛诸脑后。
小鸠跟在姜莺身后,见到程意惊讶:“程公子怎的在这儿,前几日还说功课忙的连用膳都顾不上呢。”
说起这事,姜莺脾气再好也有情绪了。几日前绣娘做好绯红吉服,漆老夫人唤他二人分别试穿,程意当天没来,倒是回了传话的小厮功课繁忙过几日再试。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姜莺却觉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上心。她很生气很生气,红着眼睛哼了一声朝程意走去。
书画摊前又是一道新的字谜,这次的题目是“走出深闺人结识”,题目不难,第一眼程意就知道答案,不过这个字他如今看到便头痛。
有人问:“公子猜不出吗?”
“怎会!”程意沉默着神色淡了,说:“是佳,佳人在侧的佳。”
摊主笑意盈盈,“公子又答对咯,这不佳人就在你身侧嘛。”
程意莫名,扭头瞧见姜莺愣住,片刻后才直视对方眼睛,笑问:“莺莺怎会在这儿?出来玩?”
起先,姜莺只是气呼呼地望他并不说话,被哄了一会才撅着小嘴问:“程意哥哥来这儿做什么?”
“莺莺莫生气。”他笑着刮了刮姜莺鼻尖,“今日书院学子在贡熙居论道,你瞧,我连书册都带来了。我知那日没去试婚服叫你不高兴了,可秋闱在即我确实不敢懈怠,改日去府上给你赔罪好不好?”
姜莺好哄,虽然依旧板着脸心里却已经不生气了。二人去吃茶坐了会,眼见申时一刻将至,程意起身告辞。
分别前,姜莺抹抹嘴边糖屑攥着程意思袖子,很认真地问:“程意哥哥是真心想与我成亲吗?其实你说婚期提前那天我就想问了,若你不想,我也不会逼你的”
程意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抚着姜莺的发道:“别多想,下个月成婚我还能跑了不成?”
少女唔了一声,抿唇声音虽软糯糯的,却极为郑重:“那你不许骗我呀,有事同我说,我会帮你的。若骗我,就不理你了。”
程意只觉嗓子干涩,答了一句好。
午后日头渐热,沿街叫卖声昏昏欲睡。姜莺乏了叫上小鸠欲回府,低头望见一本厚厚的书册置于桌上。
是程意落下的。
姜莺拿起翻阅几页,因记挂着他今日论道,便拿起书册追了出去
贡熙居是一处茶舍,临近运河岸边泊着不少船只,此处商客行人来往不绝,唯有雅阁环境算的上清幽。姜怀远准时赴约,他到时王舒珩正慢悠悠品茶。
对方依旧一袭玄色锦袍,满身月朗风清,平日冷淡的眸子里竟染着几分笑意,伸手请他:“姜老爷,坐。”
“叫贤弟久等。”他呈上那柄短刀,笑说:“户/撒/刀,阿昌人说此物柔可绕指,削铁如泥,路过南诏时我瞧着与贤弟极为相配。”
那是一柄银色短刀,约莫一尺来长,周身雕刻华丽纹饰一看就是上上之品。王舒珩收下,赞了一句:“好刀!”
二人一番客套,姜怀远率先挑明来意,一口气说完劫匪以人命相挟要取钱财,喝空一盏茶润过嗓子,啾恃洸又道:“上回的提议我仔细想过,姜家如今危机四伏,似乎除了与贤弟合作别无法子,不过此事贤弟究竟有多大把握?那些被抓的长工劳苦功高,若人没了我真不好向他们一家老小交待。贤弟顺道也与我说说,朝堂之争怎会扯上我一介商户?”
王舒珩自是行若无事地倾听,徐徐道:“姜老爷不在朝堂,不懂也是人之常情。户部尚书贪污致使国库空虚,眼见圣上开始讨债慌了,四处筹钱欲填补亏空。前年水患户部就掏不出钱了,若非得姜老爷那五百万两黄金雪中送炭,荆州一带不知还有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民。”
说完他自嘲一笑,又道:“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测,眼下并无确凿的证据。不过范府官商勾结牟利的事却是板上钉钉。朝廷捕了一个杨诏,底下却还有无数个杨诏。以命挟持不过换了种讨钱的法子,可见姜府在他们眼中当真是块肥肉。”
姜怀远被他说的生怕,沉吟片刻交了底,“不瞒贤弟,我年初便打算去南方另辟生意。若能帮姜府渡过劫难,别说北疆就是大食的生意我也合作啊。”
王舒珩抬头望向窗外,一丛飞鸟掠过水面荡起浅浅的波纹。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姜怀远一直觉得这样的人飞燕展头,哪懂人间疾苦。此刻王舒珩落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姜怀远觉得他的背影有些许孤绝,还隐隐透着一剑绝世的料峭。
“回去等着,不出半月姜家被挟的人自然平安归来。”也该给户部尚书送一份大礼了,停顿片刻他想起什么,又道:“姜府那位名积正的小厮不能再留。”
若王舒珩不提醒,姜怀远还真想不起这号人来,他不解问:“积正不过一个烧火做饭的小厮,莺莺喜欢我便留下了,有何问题?”
王舒珩不多言语,倒是身后福泉掏出一张告示,“姜老爷,您看看这个。”
告示上方“通缉”二字令人瞩目,画像上的人与积正八/九分相似,上头还盖有刑部印章。偷窃皇城珠宝,残害无辜百姓,字字句句无一不揭露滔天罪行。
“这”姜怀远怔住。
“汴京八字墙上如今还贴着这张告示,刑部司吏此刻就在临安。窝藏朝廷钦犯,姜老爷可知是何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官威甚重,明明是平常的语气,却令姜怀远心头一跳。
他知沅阳王从不食言,既提醒那便不是问罪的意思,悬着的心放下连忙答应。又问:“北疆到底是何生意?竟值得贤弟亲自跑一趟。”
“北疆战乱已久,年初收复的七处失地疾病肆虐,民不聊生。接下来建军筑城又要防备蛮人偷袭,我要姜老爷无偿供给北疆药材,为期两年如何?”
仔细一想也不难明白,姜怀远生意做的又大又杂,这药材便是其中一项。药材品类多且全,供应体系从生长到售卖一应俱全,沅阳王不找他找谁?
他没有犹豫爽快应下,想着事情谈的差不多想邀王舒珩去吃酒。姜怀远将要开口,只听隔壁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了。
贡熙居雅阁之间听不到谈话,不过他们所处的这间墙壁被事先处理过,此刻就连对面的呼吸声都仿佛近在咫尺。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紧接着一道男子的声音乍起,那人说:“五姑娘坐去里间放下帷幔,一会只管伸手便是,程某保证不叫大夫看清五姑娘。”
这声音
姜怀远蓦地顿住,身子直直僵在原地,连举至唇边的茶盏都忘了放下。程意与谁家的五姑娘?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隔壁柔柔的声音亦是他熟识的,女子答:“好,多谢程公子。”
隔壁,姜羽放下重重帷幔坐于雅阁里间。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婢女慌慌张张问:“怎么办五姑娘,一会被大夫查出没有身孕,就留不住程公子了。”
姜羽并没有想好,怎料到程意当真会找个大夫来替她诊脉。她心下慌乱声音有几分发颤,仍是故作平静道:“不怕,这计不成再另寻他计。”
这么想着门吱呀一声,借着朦胧的光线隐约瞧见程意带了个人进来。年纪约莫与程意相仿,高高瘦瘦举止文雅。
“请姑娘伸出右手。”
姜羽伸出手去,隔着帷幔她感受到两根手指时轻时重点在腕间,反复游移,最后收了脉枕笼着袖子说:“姑娘脉象平和与常人无异。”
得知虚惊一场,程意舒了口气。他低声道谢送大夫出门,回来时声音一如往昔冷然。
“这下五姑娘可放心了。还没恭喜五姑娘订亲,他日若有机会,定登门庆贺。”
事情了结程意便要告辞,不想姜羽从身后抱住他,哭声又至:“程公子还不知我心意么?此生除了程公子我谁都不嫁”
程意用力推开了她:“五姑娘,程某要成亲了。”
“你又不喜欢二姐姐!在庄子时明明好好的,你还说喜欢与我作诗,弹琴,我们以前很好的不是吗?”
听她说起从前,程意心又软了几分。姜羽再度抱紧他,唇瓣沿程脖颈轻轻而上
隔墙有耳,这头姜怀远长长吁气,看似平静实则拳头握的咯咯发响。目的达到王舒珩便要回了,他并不关注接下来的事。
他起身,却听姜怀远问:“贤弟,方才送你的户/撒/刀呢?借我一用”
姜怀远提刀而去,片刻后贡熙居雅阁掀起巨大的动静。掌柜,茶客闻声而至,见到这副场景无不傻愣在原地。
大梁首富——姜大善人正提刀指着一男一女破口大骂:“狗男女!程意!你十岁失怙,莺莺处处帮扶,你就是这么对她的?”说罢又举刀指向程意身后的姜羽:“姜羽!你唤莺莺一声二姐姐,却与莺莺未婚夫暗地苟合,姜家怎会生出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方才一番鸡飞狗跳,这会程意和姜羽皆衣衫凌乱,姜羽更是香喘细细地靠在程意怀中,众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遭指指点点,谁也没有劝解的意思。姜怀远怒火难消,他喘着粗气还要再骂,抬眸只见人群中一个纤细小小的身影。
少女立于人前,手持一本书册和一只狐狸面具。她面容未改,只是用力攥紧皱巴巴的书册
第17章 非他
姜府正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程夫人也被请来了,正一脸不可置信望着儿子身侧那个女人。程意站在中央,垂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姜羽站在他的身侧,泣涕连连。
在场的人脸色皆难看至极,就连曹夫人都气的发抖。一个庶女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往后二房一家在姜府怎么还抬得起头来。
姜怀远看着这对混账东西,放下刀犹觉得不解气,转眼又要上前揍人。程夫人哭喊着制止:“姜老爷,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哪!”
早在刚回姜府时,姜枫就揍过程意一顿,这会程意嘴角带血,跟块木头似的站在一旁,全然没了生机。
程夫人心疼的不行,说:“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程意平时最是克己,怎会做出对不起莺莺的事?一定是五姑娘勾引在先”
“勾引?”孟澜好笑:“事已至此不必纠结谁勾引在先,事实摆在眼前,程意姜羽暗通曲款对不起莺莺。”
“小小年纪从哪儿学的狐媚子功夫,天下男子千千万,你勾谁不行非得勾别人的未婚夫?”曹夫人看似在骂姜羽,话却是冲着李姨娘说的,语气尖酸且刻薄:“明儿就绞了头发上山去,姜家没你这样的白眼狼。”
李姨娘一听就慌了,扑通一声跪下也哭:“羽儿自是有错,但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送去庵里还有什么活路?她身子弱,出了姜家会被磋磨死的,老夫人”
正厅嘈杂一片,哭声极为热闹。漆老夫人拄着那根阴沉木手杖,所有人中,她是最生气的。恍惚间,漆老夫人似乎又回到了姜芷逃婚的那年,姜家蒙羞人人指指点点。她气的头脑发昏,一拐杖打在姜羽背上:“你怎么有脸?”
程意替姜羽挨过那一杖,他闷哼一声趴倒在地,看上去极为痛苦。程夫人哭的更厉害了,姜羽也心疼,哭道:“祖母莫要再打了,是我的错,我认”
姜怀远被一帮女人吵的头痛,在门口吹了会风才冷静下来。他沉着脸返回,语气颇为平静:“程意,你还有什么要说?”
程意缓缓摇头。事情败露,还有什么可辨的。
“好!从今日起你与莺莺各自嫁娶再无干系,至于你和姜羽爱怎样怎样。我只一个要求,莫再让莺莺瞧见侮了她的眼睛!”
姜怀远一锤定音,这便是退婚的意思!姜府做事向来注重效率,马上有人送上程意和姜莺的婚书。
“儿啊——”程夫人满肚子话,她本想再求求姜老爷的。虽然这门婚事不如人意,但要退也是程家先退。如今程意与那狐媚子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往后程家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临安。这么想着,程夫人恶狠狠瞪向姜羽,脸色凶神恶煞似是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这场闹剧,直到戌时都没停。女人们都在哭,委屈的,心疼的,不甘的沉水院中,姜莺已经沐浴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四周静悄悄的,小鸠茯苓惴惴不安互相使着眼色。
姜莺把自己收拾干净,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她轻轻唤了声,“茯苓小鸠,你们随我出去一下。”
沉水院距离正厅有点远,越走近人声越大。一片混乱中,姜莺步子袅娜跨了进去。少女脊背笔直,鬓珠做衬双目如星如月,在她脸上意外不见半分愁绪,迎着融融灯火整个人宛若沧海明珠,高贵不可亵渎。
看清来人周遭所有声音都淡了,目光追随着她。姜莺给诸位长辈请了安,程夫人以为她舍不得程意是来挽留的,内心不由燃起希望。
姜怀远和孟澜也这般以为,一时心痛难抑,正欲安慰却见姜莺拿起那纸婚书靠近烛火,转眼火光蔓延婚书烧成灰烬。
众人惊愕,就连程意也变了脸色。莺莺——不该是这样的!
做完一切姜莺转身,说:“我与程公子还有几句话想说。”
大多数人从正厅退了出去,姜莺抬眸平静注视眼前的男子。程意很高,姜莺只及他的肩膀,他们二人之间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距离,小时候姜莺与他说话就要扬着下巴。
“程意哥哥。”姜莺眼睛微微泛红,说:“以后我就不这么叫你了,你喜欢五妹妹其实可以告诉我,我不会缠着你的。”
见她释然,程意心头漫上一股酸涩,“莺莺我”
“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不好好练字发脾气打翻砚台,被爹爹关进祠堂。里面黑漆漆的我吓哭了,是你路过从门缝递进来一只木雕小人,那木雕我现在还留着。”
“还有十岁那年从书院回府的路上,沅阳王抢了我最喜欢的佩囊,我哭了一个下午,还好第二日你把佩囊送到我手上。”
程意有些语无伦次:“莺莺,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姜莺没有为难,只是有点可惜。书里都道等闲变却故人心,相识十年,或许在程意第一次冷淡相待时,她就该明白的。
来时小鸠不断出主意,劝姜莺朝这两人甩耳刮子。姜莺低头看自己葱白的手指有点犹豫,算了,打人手疼。
“你走吧,以后见面就是陌路,不必与我说话,还有五妹妹我也不想再见了。”
此事姜羽确实理亏,姜莺既要赶她出门,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姜羽的行李是李姨娘亲自收拾的,李姨娘一边收拾一边哭:“程家日子不好过,你去了可怎么活,怎么活呀?”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姜羽只能先跟去程府。她身子弱,李姨娘收了不少药材,还将自己的私房钱也拿来了。姜羽安慰李姨娘:“娘莫要担忧,依程公子才学秋闱必定高中,几个月的苦日子我能忍。娘在府中也对二夫人忍耐些,以后我来接你。至于那个傻子,你就看我当了诰命夫人怎么收拾她吧。”
娘俩双双落泪,走时还被孟澜检查一遍包袱,硬是把贵重药材,首饰通通没收。
闹至深夜姜府才安静下来,回沉水院的路上小鸠茯苓不忍,心疼道:“二姑娘难受就哭出来吧,憋着容易把人憋坏,哭出来就好了。”
难受吗?姜莺问自己,应该吧,但她哭不出来。
积正做好夜宵等候多时,见姜莺回来热情招呼着:“小厨房今儿做的炸汤圆,龙须酥,藕粉海棠糕都是二姑娘喜欢的。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吃点好的去去晦气,明儿姻缘就找上门啦。”
“是呀是呀,那样的男人幸好没成婚,否则婚后不知该闹的多难看呢。二姑娘莫犯愁”
沉水院你一言我一言开导,她望着众人,失望与难过褪去,心情逐渐明媚起来。
姜莺吞咽口水,已经闻到香气。她不禁展颜一笑,撅着小嘴摆起谱来:“哪里犯愁,我明明是犯馋。”
这头姜莺在沉水院开心了,锦兰院中姜怀远和孟澜又开始发愁。
其实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姜莺,姜怀远十分懊恼,说:“都怪我当初识人不善,伤了莺莺的心,瞧她那委屈样我心疼。”
孟澜笑,“我看倒无妨,自己女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莺莺从前就是个闷声干大事的,话虽少真到关键时候比谁都干净利落。会好的,最近多陪陪她,咱们在临安城重新觅个良婿。”
说起这个,姜怀远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等沅阳王解决好这次的事,咱们就举家搬到泉州去吧。”
孟澜诧异:“当真?”
姜怀远想这事许久了。一来朝廷分地域加重商税,临安首当其冲;二来通过这次范府的事姜怀远也看清何为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1)。姜府三代人扎根临安才有今日财富,然顺势而为才大有可为,或许泉州别有一番天地。
“夫人不愿意离开临安?”
孟澜简直又惊又喜:“怎会。我本就是泉州人,更何况大姐就嫁在泉州,两家还能互相帮衬。我不过担心临安这大家子怎么办,咱们愿意去泉州,老夫人二房三房可不一定愿意。”
这个问题姜怀远早考虑过,他说:“分家。”
漆老夫人并非生母,姜怀远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对二房三房更没有,这次又闹出庶妹抢嫡姐未婚夫婿这种丑事,心里怎么可能不膈应。
分家对大房而言,就像甩掉一只沉重的包袱。不过分家不是件小事,需由族中三位以上长者见证,姜家有威望的长者还在中都县。夫妻二人便计划过阵子先到泉州打点,再回来请长者主持分家。
议完事熄灯双双躺下,锦兰院中月色如银,谁也没注意到墙角趴着一只影子。那人起身,蹑手蹑脚出了院子
*
夜深时分,沅阳王府书房灯还亮着。下个月便是万寿节,王舒珩受召入京。山匪挟人的案子他心中有数,处理起来倒不算难,就是时间有些紧迫。
忙至深夜福泉送来一碟热乎乎的栗子糕,王舒珩这才想起还没用晚膳。他其实并不喜甜腻腻的东西,今晚却破例尝了一口。
不受控制地,王舒珩想起姜莺,她这会肯定在哭鼻子。
福泉立在一旁望着栗子糕出神,显然与王舒珩想到了一块。不怪他二人多想,实在是今日姜莺那副失望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
亲眼瞧见未婚夫婿与庶妹行苟且之事,不难受是不可能的。福泉不禁想起一些旧事,笑说:“殿下可还记得咱们初次去姜府,在姜家祠堂看到姜莺?”
说起这个,王舒珩自己都没察觉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怎会不记得,当时路过姜府祠堂,里面哭声惊天动地。本王当时便想着,这小孩怎么那么能哭,哭那么久都不会累!本想哭一刻钟也该停了,谁知竟越哭越响亮。”
福泉笑起来,“对啊,咱们当时在祠堂附近等候老王爷,后来还是您听不下去,将随身携带的木雕由门缝塞进去给她才不哭了。”
那木雕是王舒珩亲手所刻,这么多年过去想必早被姜莺扔了。
在福泉记忆里,殿下对这个小姑娘一直不错,面上虽嫌弃但实际上没少顺着她。不过有一事福泉不解:“那回姜莺从书院回来,殿下为何抢她的佩囊?属下记得她当时是哭着跑回姜府的。”
“本王何时抢她东西,后来不是好好给她放在姜府门口了?更何况当时她的佩囊里被人放了条小蛇,若姜莺看到又该哭了。”
福泉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道:“那姜二姑娘还叫了您这么久坏蛋,可真是冤枉。”
王舒珩并不在意,手指捻起一块栗子糕,“这种小事,和一个姑娘计较什么。”
第18章 受伤
转眼四月将尽,春光烂漫,桃杏飘香。
这日一早,姜府门前稀稀疏疏聚了些人,积正要走了。积正在沉水院伺候五年,一直是姜莺要好的玩伴。
一匹棕色骏马,一只灰色包袱,这便是积正所有的家当了。
姜莺舍不得,少女烟眉微蹙,目光盈盈好似包着一泡泪。她手里拿着积正做好的风筝,仰头望向高大马背上的男子:“积正叔叔要去哪里?我以后怎么找你?”
男子手握缰绳发出爽朗的笑,积正哄说:“二姑娘莫要担心,我是回家乡成亲的。我的家乡在最北边,那儿草肥马壮,等二姑娘再长大些便来找我,我带你骑马,一路骑到不咸山上去!”
姜莺对积正说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这是给积正叔叔和未来婶婶的成亲贺礼。那就说好了,以后我去最北边找你骑马。”
“一言为定!”
积正扬鞭策马而去,背影消失在平昌街尽头。
姜怀远近来最见不得姜莺难受,上回退亲后他便收集各种奇珍异宝往沉水院送,翡翠鬼工球,鎏金细花转心瓶,甚至还有一只玉螭纹笔,桩桩件件价值不菲,叫沉水院众人大开眼界。
“莺莺不难受了。”姜怀远哄人开心,“明日再给你找个会做风筝的人”
姜莺还在怨她爹爹送走积正,气鼓鼓地不理人。父女两鲜少闹别扭,这会一个赌气一个追着哄,二人正要回去只见对面朱红府门打开,出来几个带刀侍卫。
一众侍卫翻身上马,王舒珩紧随其后。他今日一身紫色华服,衣饰简约却难掩周身贵气,看见姜家父女微微颔首。
沅阳王一诺千金,昨儿姜家瓷窑被抓的若干长工一被放回家中,姜怀远就得知消息了。他本想设私宴好生答谢王舒珩,不过今日看对方这身行头似乎要出远门。
“贤弟何时回来?”
王舒珩心里也没底,低声说:“没准,万寿节长则一月,若碰上棘手的事,也可能在汴京呆上半年。”
一听对方要去汴京,姜莺立马竖起耳朵去听。姜怀远与王舒珩道别,还说若有机会请他到泉州吃酒。话别完一队人马要走,姜怀远身后探出一只脑袋,姜莺目光如水小心翼翼地讨好:“你要去汴京呀,我看书上说汴京繁华,就连酥和饴都有十几种口味,你能帮我带一点吗,我给你钱。”
千里迢迢嘱托沅阳王捎好吃的,这么多年姜莺还是头一个。姜怀远正要劝女儿别闹,只听王舒珩声音极淡地答了一句:“好。”
沅阳王府短暂的有人气儿之后,又迅速沉寂下来。姜怀远估算着时间,他们差不多也该启程了。
翌日姜府准备南下。姜怀远平时走南闯北大多为谈生意,这回因想在泉州定居,需准备的财物颇多,数不清的箱笼被搬上马车。不仅如此,孟澜也要随行。
到泉州打理新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两日泉州州同姚启瑞来信,信中说夫人孟秋染上恶疾恐时日不多,望孟澜能去泉州见上一面。孟秋便是孟澜嫁在泉州的亲姐姐,两人上回见面还是三年前,不想天降祸事孟澜难受了好几日。
不须多久姜家收拾好行李出发。这趟去泉州船队先由码头入河道,再经河道入海过江南。泉州一带岛屿众多,为保行程安全,姜家还找来几个经验颇丰的海员。
姜怀远本计划带姜莺同行见见世面,可惜此番路程艰苦时间紧迫,他舍不得女儿受苦只能暂时将人留在临安。等他们在泉州打理好家宅,置办妥当生意再来接姜莺。
日子过的飞快,眨眼便到了五月初四。
这天,赵嬷嬷来请姜莺去慈安院。近来无人同姜莺玩儿,唯有段绯绯送的那箱话本陪她。赵嬷嬷来时姜莺正倚在榻上看书,闻言懒懒地翻身,由茯苓好生收拾一番才往慈安院去。
前脚才踏进慈安院,李姨娘的哭声便愈发响亮了。姜莺款款进屋,只见李姨娘正跪在漆老夫人跟前磕头,也不知磕了多久额上一块青一块紫。
漆老夫人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姜莺来了微微抬眼,说:“姜羽做出那等败坏门风的腌臜事,我绝不允许她再跨进姜家大门。你既心疼她,不如问问莺莺点不点头。”
赶姜羽出门的毕竟是姜莺,李姨娘一听有礼,又哭着来求姜莺。
“二姑娘,羽儿有错对不住你,可她自小病弱在外头活不长啊。今儿一早我偷摸去程家瞧她,羽儿哪还有千金小姐的样子。被程夫人使唤烧火还要洗衣,一双手折磨得破皮淌血都不能停。”
李姨娘说至一半泣不成声,她哪里知道程夫人平时看着是个好脾气的,私底下却刁蛮不讲道理,她看着姜羽煞白的小脸心都快疼死了。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李姨娘又说:“二姑娘就网开一面让她回来吧,我保证她再也不敢了。”
来的路上姜莺一路琢磨,硬是没想到是这件事。她倾身把李姨娘扶起,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软软的,“我是小辈,姨娘无须如此。不过姨娘要将五妹妹接回,是想把我赶出家门吗?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的天真,一双杏眼无辜地望着对方。不过在场的人都明白姜莺的意思,姜羽和姜莺,姜家只能留一个。
莫说眼下姜府全靠姜怀远养着,就算没有姜怀远平白无故把姜莺赶出家门也是要遭人非议的。毕竟勾引嫡姐未婚夫的人是姜羽,可不是姜莺。
“我昨夜没睡好,若祖母没别的事就先回去了。”
李姨娘顿住,还要再说什么漆老夫人却已经不耐烦了。漆老夫人平生最看重钱财和名声,叫姜莺来不过做做样子给李姨娘看,叫她死了接姜羽回家的心。
才出慈安院小鸠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一个劲落井下石:“五姑娘那是自作自受,关咱们什么事,我巴不得程夫人那恶妇再狠心些呢”
小鸠骂的痛快,姜莺却不在意。她说过不想再见五妹妹的,就算今日是爹爹娘亲求情她也不会点头。不过听李姨娘说起程家的事,姜莺倒想起自己还有些东西没同程意算清。
自相识起两人互相赠过不少东西,程意送她的书本还有那只木雕都被茯苓收起,只等寻个日子还给对方。她再去程家不合适,明日五月初五千台庙倒是个机会。
这么想着,姜莺回沉水院让茯苓准备好东西明日同她出门。小鸠出主意说:“二姑娘将程公子的东西送还,那这些年送程家的金箔书签,银子也该要回来。”
茯苓推搡小鸠,二姑娘心善,姜家家大业大又岂会在乎那点银子。然而姜莺缓缓点头,说:“有道理,不过我送过什么早算不清了。”
小鸠得意一笑,“这个简单,奴婢请任掌柜过来,算账这种事他最擅长。”
*
五月初五端阳节,临安有千台庙祈福的习俗,祈福后每个人的手腕上会绑一条以示辟邪的五彩丝带。
千台庙人山人海,民众聚在佛殿前跪拜。远远望过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姜莺便不愿再往前走了。她本就害怕去人多的地方,更何况眼下天气渐热,人多的地方会让她的新裙子染上味道。
她才不要臭烘烘的!
茯苓也担心人多的地方跟不住姜莺,便提议她去将程公子带过来,小鸠陪姜莺在佛塔前等着。
千台庙人最少的地方便是佛塔。由宣州白石砌成耸立在半山腰,与山下庙宇通过九十九层石阶相连。听闻佛塔祈福最是灵验,不过因为要涉阶攀登大多人都不愿前来。
见姜莺在佛塔前的蒲团上跪下,小鸠问:“二姑娘想求什么?”
姜莺娇娇地嗔她一眼,小鸠含笑嘴里念叨着听不见听不见赶紧走远些,人走远了姜莺才虔诚地闭上眼睛。
求什么呢?姜莺不知道。她自幼得爹娘宠爱养在蜜罐里,万事顺遂并无忧虑,算得上烦心的只有婚事。她曾听闻祈姻缘时要将郎君的样貌,家世,品行说具体,最好能有一人作为标准,否则月下老人牵姻缘绳时就该随便了。
可她从没想过这个,对未来的夫君除了对她好再提不出半点要求。如此,姜莺只得找个男子让月下老人参考。
姜怀远不行!爹爹的个子不大高。
姜枫不行!二哥肤色深黑,她喜欢白一点的。
积正叔叔和福泉叔叔更不行!他们年纪太大。
那只有沅阳王殿下了!嗯,她未来的夫君若样样可与沅阳王殿下比肩,那确实当嫁!
姜莺小声祈愿:“信女为求姻缘特来打搅。烦请月下老人为信女牵姻缘绳时,务必以沅阳王殿下为圭臬。他那样的,信女就觉得很好。”
愿有一日能凤袍霞帔鸳鸯袄,嫁与世间好儿郎。
姜莺小声念完又拜了三拜,她起身不见小鸠踪影便到处寻找。寻至石阶处时,一股蛮力从后背袭来,她惊叫一声身子顺石阶滚下
王舒珩在千台庙等了十天,还是不见净空法师归来。还在北疆时,便听闻净空法师医术高超,世间奇毒没有解不了的。王舒珩在北疆中的那味毒名红钩,短期不致命却能叫人渐渐失去五感。
可惜净空法师喜欢游历,向来不见踪迹。王舒珩此行也是来碰碰运气,十天过去不能再等了。
一行人从后院出来,行至佛殿时听见香客絮絮叨叨。
“那位小娘子伤的好重,听说浑身是血呢。”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从那样高的地方滚下来,你们可知那是谁家的小娘子?”
“我方才偷偷去看过一眼,似乎是姜家的二姑娘。”
本是路过王舒珩无意停留,但熟悉的名字钻入耳朵顿时让他止住脚步。他信步上前,随便抓过一人衣领问:“怎么回事?”
那人看他面露凶光知道不好惹,一五一十交待:“姜家二姑娘从佛塔处摔下,怕”
不等他说完,王舒珩已经飞快朝佛塔那边跑了过去。
石阶前围了好些人,皆远远观望不敢上前。王舒珩推开人群,身后福泉带人驱赶看客,只见断断续续的血迹沿石阶而下,最底下躺着个身着烟粉裙的姑娘。
王舒珩一眼就认出了她:“姜莺!”
第19章 夫君
千台庙距离临安城二十几里路,好在不远处有个镇子,镇子上就有医馆。医馆内这会几个医女进进出出,带血的扎布一条接着一条被人送出,王舒珩看的触目惊心。
他送人来医馆时,姜莺浑身是血唇色惨白,好在还有些微微弱弱的鼻息。事关人命大夫不敢耽搁,赶紧将人放到床上处理伤口。
一个人出那么多血,还能活吗?
王舒珩不敢想了。他上过战场,见过无数死人和鲜血,知道这种情况凶多吉少。但愿她能挺过来吧。
遇上这事今日无法动身去汴京,王舒珩便让众人在镇上的客栈歇下,又吩咐福泉去临安通知姜府。一直等到天黑,才见大夫带着几个医女从屋里出来。
王舒珩立马迎了上去:“她伤势如何?”
医馆大夫是位白胡须的长者,一边擦去手上血污,一边安抚说:“小娘子福大命大,身上大多是外伤没有伤及肺腑。若送来的再晚一点,老夫也无能为力哦。”他提笔写药方,写了几笔笔尖一顿,问:“小娘子以前脑袋受过伤?”
王舒珩被问住,姜莺以前的情况他并不清楚,遂想起福泉说她落水的事。他把自己知道的说完,只见大夫摸着白胡须,为难道:“怪不得。小娘子以前伤过脑袋,这回醒来会有何状况就不好说了。”
“伤残?还是痴傻?”就算日后落下病根,保住一条命总是好的。
大夫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一切等小娘子醒来自然明了。你作为夫君这些天要好好看顾,她醒来有什么难受的同我说。”
说罢,一纸药方已经递过来。王舒珩自然而然接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夫误会了,他将药方塞进衣袖,解释:“我不是她的夫君。”
“哦,那你们是”
王舒珩沉吟,说:“邻居。”
夜里起风,吹的窗柩呼啦作响,医女给姜莺喂完药由王舒珩守着。一夜风平浪静,翌日一早福泉才从临安回来,他进屋王舒珩就醒了,正要训福泉效率低下,却见福泉扑通跪在地上,声音有几分颤抖:
“殿下,姜家出事了!姜老爷船只才刚出海港便遇上一伙海盗,财没了人也没了。船只被拖回临安码头时,里头只剩两个疯疯癫癫的小厮”
恶讯忽如惊雷响,冷静自持如王舒珩也变了脸色。“什么时候的事?”
福泉摇头,“听码头的人说,姜老爷船只遭遇海盗应是七天前,海上消息闭塞昨日才传至临安。昨儿姜府乱作一团,属下今早才见到漆老夫人,请了姜家人来接二姑娘回去。”
太巧了!姜莺才摔下佛塔姜怀远船只就出事,一切好像早有预谋一样。巧合太多就是人为,王舒珩敏锐的感觉到:姜家这回怕是祸起萧墙。
如果祸事起源于姜府,那姜莺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王舒珩望向床榻上的女子,世事无常,谁会料到昨日还是姜府掌上明珠的姜莺,今日就是孤女了。
这时,外头属下来问是否启程。万寿节将至,王舒珩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今日必须出发。
漆老夫人派来接姜莺的人便是赵嬷嬷和几个小厮,医馆大夫把姜莺抬上马车,临行前赵嬷嬷不住地对王舒珩道谢:“多谢沅阳王出手相救,我们二姑娘命苦哟。昨儿老太太哭成泪人差点没晕过去了,好在二姑娘命还在,姜老爷就”
王舒珩不知赵嬷嬷的眼泪是不是假慈悲,他头一回意识到,家宅形势也许比战场更为复杂,凶险程度与朝廷党争不相上下,都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罢了。然父亲母亲在世时,王府严禁内乱。若有知法犯法者,会被以军法处置,因此他对内宅事务也是一知半解。
午后日头渐大,姜府马车缓缓离去。不知怎的,马车越走越远,王舒珩一颗心渐渐揪紧。姜怀远是忠义之士,他或许该做些什么。
他不是会犹豫的人,思索后已经有了主意,吩咐道:“福泉留下,带几个人寻机会混入姜府,此事本王回临安后再议。”
不等福泉再问几句,王舒珩已经翻身上马。马鞭高高扬起,留给福泉满地灰尘。福泉站在原地呐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呢?姜府所有人都认识他该如何混入?难不成扮作女子吗?
汴京。
贤文帝登基四载,因前三年边境战乱万寿节便没有大操大办,今年沅阳王先后平定北疆南境,喜事由礼部带头,两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无数簪缨世家,将相王侯入京庆贺,热闹了十天都不曾歇下。
贤文帝喜好对弈,尤其对手是沅阳王。万寿节第十五日,王舒珩被贤文帝请至朝晖殿下棋。
往常对弈,王舒珩落子迅速,进攻如摧枯拉朽的军队,丝毫不给贤文帝喘息的机会。今日,贤文帝反复瞧他,最后意味深长地放下白子,说:“不玩了,明澈心不在此,赢了也没意思。”
王舒珩起身要拜,贤文帝抬手制止了他:“朕又没怪你。不过朕好奇,明澈不过才去临安两个多月,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莫非,是被哪家姑娘勾去了魂?”
“陛下,臣不敢。”王舒珩恭敬道:“不过临安确实有事待臣处理,今日进宫也是想向陛下请辞。”
贤文帝浮起促狭的笑意:“明澈若看上谁家姑娘莫有顾虑,只要家世清白朕便将她封为公主,风风光光为你们赐婚。”
这么多年王舒珩不娶妻,这也是贤文帝一块心病。
从朝晖殿出来有人叫住了王舒珩,是北疆都护府中尉曹岩。两人是同一年的进士,关系还算亲近。
曹岩倾身给王舒珩行礼:“北疆药材的事还未同殿下道谢,这回的药材量多且全,受伤的将士百姓接二连三痊愈。若等户部药材,还不知要熬死多少人。听闻供应药材的是位商户,殿下可否引荐于我当面道谢?”
闻言,王舒珩神色淡下几分,草草应付几句便出了宫。
*
从佛塔石阶滚下的第十五日,姜莺终于完全清醒了。前几日她断断续续醒过几次,每次时间极短,醒来口不能言,头又疼的厉害,小鸠只能小心翼翼喂她吃些稀粥。
她睡了许久,睁眼一阵恍惚,处于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巨大茫然中。身上一动就疼,她闷哼两声惊醒了床旁伺候的小鸠。
“二姑娘醒了?”小鸠眼睛遍布红血丝,脸上却是笑着的,“二姑娘可算醒了,可要喝水?”
饮过水意识回笼,身上还是撕心裂肺的疼,渐渐的,姜莺认识到一件比疼痛更可怕的事。这间屋子是陌生的,屋子里的人也是陌生的,她她这是在哪?
她着急开口,又试了几次喉咙才发出声音:“你你是谁?”
小鸠顿住,拉住姜莺的手:“是我呀,小鸠,二姑娘从小最喜欢的人。”
“可我不认识你。”她把手抽回,人也往床榻里侧退了些,警惕地望着对方。
姜莺眼里迷惑茫然交织,这可把所有人吓坏了。还是钱大夫有经验,诊脉又给姜莺检查伤口,出来同漆老夫人说:“二姑娘这是失魂症,因为脑袋受重创产生错误认知。老夫只在医书上看过,治疗的办法一时还真想不出。”
眼下姜怀远出事,姜家大房只剩姜莺这根备受关注的独苗。沉水院人太多怕扰了姜莺休息,漆老夫人把钱大夫叫到慈安院问话。
人走后沉水院安静下来,得知姜莺患上失魂症小鸠和茯苓既心酸又心疼。小鸠耐心哄着:“二姑娘可还记得你叫什么?”
姜莺尝试开口,可脑中一片空白,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名字一样。巨大的恐惧袭来,她的头又疼了。
“你叫姜莺。除了名字,可还记得别的什么?”
她忍着头痛开始回忆,名字,出身脑海中搜寻不到任何信息,倒是有个朦胧的影子渐渐浮现。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背影挺拔掌心温厚,俊美如神祇的容颜与她始终隔着一层薄雾。他抱着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还贴在耳畔温声说不要怕。
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两个字:“夫君。”
这下对了!好像漂泊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归途,姜莺蓦然醒悟:“我有个夫君,夫君年轻貌美待我极好,你们在哪里找到我的?可有看见他?”
小鸠茯苓都是一怔,互相交换眼神心道大事不妙。姜莺不光失了以往记忆,就连神智也错乱了。二姑娘年方十六刚刚退婚,哪来的夫君啊?
还是茯苓冷静,循循善诱:“那你的夫君是谁?”
这次姜莺摇头很干脆,“不记得了,我只知昏迷前夫君就在身旁,你们没看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