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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1976年,爷爷去世时,李如启的父亲也亲手为他的父亲打了一口棺材。这样的场景在43年前也发生过。这么粗壮的红木,刚好够打两口棺材,一口雕龙给父亲,一口雕凤给母亲。李如启打棺材的时候,父亲常常去这个山东菏泽曹县的工厂“监工”,要做多大尺寸、底板怎么打才结实、棺材板怎么开方便、雕花用什么样式,全都按照他自己的心愿。两个月后,一对龙凤棺材终于完工了,时年83岁的父亲去“验收”时颇为满意,想到身后事,安下心来。“父亲辛苦一辈子,要给他一个好的归宿。”李如启一边打棺材,一边在心里默默与父亲做一个漫长的告别。

记者 | 杨立赟

编辑 | 牙韩翔

2017年,父亲去世后,躺进了他生前指定的儿子李如启亲手打的棺材,离开这个世界。

父亲在世的最后两年,有一回无意间在儿子的棺材厂车间里看到一棵两吨重的红木,又粗又结实。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的父亲,一眼就看出来,这棵红木“做棺材好”。李如启听出来父亲的意思,便把这4万多元的木材留下了。

这么粗壮的红木,刚好够打两口棺材,一口雕龙给父亲,一口雕凤给母亲。

李如启打棺材的时候,父亲常常去这个山东菏泽曹县的工厂“监工”,要做多大尺寸、底板怎么打才结实、棺材板怎么开方便、雕花用什么样式,全都按照他自己的心愿。两个月后,一对龙凤棺材终于完工了,时年83岁的父亲去“验收”时颇为满意,想到身后事,安下心来。

“父亲辛苦一辈子,要给他一个好的归宿。”李如启一边打棺材,一边在心里默默与父亲做一个漫长的告别。

这样的场景在43年前也发生过。

1976年,爷爷去世时,李如启的父亲也亲手为他的父亲打了一口棺材。

李家打棺材的历史,是从爷爷开始。爷爷是1880年代生人,1916年开始跟着邻村的老木匠学活,因为手艺好,在家里排行老三,得了一个“三木匠”的绰号,很快远近闻名。谁家有亲人去世,都知道找“三木匠”打棺材。

传到父亲这一辈,手艺就更精进了。父亲从1940年代开始做棺材,技术纯熟到不用尺子,把手当圆规,在木材上用手一丈量就知道尺寸,精准无误。

那个年代,木匠是手艺人,相比剃头师傅和戏子而言,社会地位颇高,受人尊重。

但由于山东家庭子女多,靠父亲一人打棺材,孩子们依然饿肚子。李如启的童年,吃不饱饭是常事,黑窝头也是常吃的食物。兄妹七人,排行第五的他并不因年纪小而额外受宠,那时候常常要把粮食让给哥哥们,大孩子先吃饱了才能干活赚钱。

从小在木材堆里长大的李如启并没有料到,有一天他竟开起了棺材厂,彻底告别父辈和祖辈的小作坊模式,发家致富;也不是给乡里乡亲一口一口打棺材,而是用一个个集装箱,把棺材卖到日本去。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1)

1964年出生的李如启,高中毕业后成为李家第三代木匠。很快他遇到了雕刻技艺精湛的蔡秀芳,1985年两人结为夫妇。婚后夫妻俩一个做木工,一个做雕刻,相得益彰。他们的创业就从这种夫妻作坊的形式开始,曾经有10年时间为上海等地的木材厂代工,直到1995年建起自己的工厂,2000年又成立了公司。如今,他们的儿女也参与其中。

李家四代人,与棺材结缘已经超过100年。

如今,李如启夫妻在山东菏泽曹县孙老家镇的云龙木雕工艺有限公司,每天发三个集装箱的日式棺材到日本,年销售额达1.5亿元人民币,每年纳税1000多万元。

他们生产的棺材,绝大多数是被日本人买走的。

日本棺材市场和中国代工厂结缘,可以说是两国经济发展、人口结构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

1980年代开始,随着日本低生育率、人口老龄化,劳动力老化现象日趋严重,日本国内劳动力成本上升,劳动密集型的加工业难以为继,加快向海外转移,中国就是其中的一个方向。

同一时期,中国正在发生此后40年令世界惊叹的重要改变——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大批劳动力被解放,尤其在山东这样的人口大省,本地劳动力密集,在改革开放初期去外地打工者甚少,日本商机就在这片土地落地生根。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2)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自然资源,也就是棺材的原料。

菏泽曹县的几家棺材厂均向界面新闻表示,日式棺材所用原料主要是桐木。桐木来自于泡桐树,是一种成熟之后高达30米、胸径可达2米的落叶乔木,树冠呈圆锥形,春天开花时,满树都是浅粉色钟状花朵,远远望去像一把参天大伞。

泡桐树在曹县随处可见,2018年曹县泡桐总株数300万株,年采伐桐木4万多方。这些泡桐树支撑起了曹县数千家木材加工企业。李启如告诉界面新闻,桐木重量轻、易燃、不易变形,因此成了日式棺材的首选。

在云龙木雕公司的展示厅里,十几口棺材一字排开,这些棺材根据用料和工艺的差异,价格在200多元至2000多元人民币不等。最低价的是只贴木皮、没有其他装饰的“桐平棺”,最昂贵棺材则采用全实木雕刻。而销量最大的是定价300多元的“布棺”——木棺外用白色、粉色等浅色布料包裹,棺材头开一小窗供瞻仰遗容,小窗上挂着同色穗子,典型的日式风格。

这一个个精致的棺材,并不是用于土葬,而是和遗体一起火化,所以桐木易燃的特性在这个环节发挥了作用。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3)

事实上,2002年,当地木材工厂开始接日本的棺材订单时,许多人都不太情愿。

“觉得不吉利,而且本来做板材很简单,做棺材还要买布、五金配件,上哪儿买都不知道。”大恒兴木业的老板孙世生告诉界面新闻。反而是日本客户劝他:板材加工利润越来越薄,而做棺材的附加值高,你不想长久发展吗?

李如启也算过这笔帐。2018日本人口1.26亿,死亡率10.1‰,也就是有大约126万人死亡。65岁以上的老人规模日渐壮大,从1970年的729.1万人增至2017年的3417.6万人,其老龄化速度要明显快于美、英、法等发达国家。目前,每100个日本人里面,就有27个年龄在65岁以上的老人。这样一个老龄化社会,意味着棺材产业还有30年左右的兴盛期。

两年前,日本东京电视台综艺节目《不可思议的世界》来到菏泽“揭秘”当地的棺材产业,节目称日本市场上的棺材90%源自山东菏泽。

界面新闻了解到,目前菏泽的棺材厂主要分布在下辖的曹县和东明县,一共近10家。

而反观曹县官方给界面新闻提供的数据,目前曹县规模以上企业(主营业务收入在2000万元及以上工业企业)中,家具制造产业共有企业357家,总产值224.6亿元,占全县规模工业产值的44.3%,

曹县总人口170万左右,从事家具制造产业的人口3.3万人——这就意味着,曹县的工人想要找一家木材厂打工,可选余地非常大。

这几家棺材厂想要招工,就不那么容易了。

在曹县,出口规模仅次于云龙木雕的德弘木制品有限公司在招工时,常常用“生产工艺品”的名头,把工人忽悠到厂里,虽然有些工人会愿意留下,但也有人一看到棺材扭头就走。

而在云龙木雕生产棺材的车间,几乎找不到未婚的年轻工人。“一般都是结了婚的来做棺材,未婚的去做隔壁车间做木雕。”李如启解释道,找对象的时候说自己是做棺材的,难免尴尬,相亲对象也不一定能接受,结了婚再来做这一行,就不会影响“前程”了。

不过,愿意留下的工人,稳定性往往比较强,界面新闻在几家棺材厂走访时了解到,工作5年以上的熟练工不在少数。

在实际上,在环境和气氛上,棺材厂和其他工厂并没有太大区别。

云龙木雕生产主管经理陈文德向界面新闻介绍,一口日本棺材从木材晾晒、下料、制作、包装,需要在工厂经过十几道工序。而一棵泡桐树从砍伐到变成一口棺材运到日本的港口,大约需要3个月时间。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4)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5)

由于最热销的是布棺,棺材厂的布料装饰车间往往比木材加工车间人多。德弘的装饰车间有100多女工,木材车间大约20多男工。

日式棺材的色调以浅色为主,和中国传统深色、厚重的红木棺材有很大差异。在装饰车间,到处都是白色、粉色的布料,高档一些的还有绣花布料,如果不说这些布料用于包裹棺材,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家服装厂。

在云龙木雕厂,女工金桂月用气动打钉枪“哒哒哒哒”熟练地扫射,把布料整齐地钉在木棺上。她在这儿工作了一年,还算是新员工。来云龙之前,她在药店做销售工作,“还是这里工作轻松,每天大概做9个小时,也没有销售业绩压力。”金桂月说:“这些棺材看着不像棺材,也没什么害怕的。”

不少工人在做棺材之前,已经具备一定的木工技能,因此上手很快。木匠王万泉和妻子一起在大恒兴干了将近6年,“打这种棺材很简单,不用特别学,看看就会了。”在大恒兴,他的收入按件计费,一个月能赚5000元。

四五千元的月薪,是曹县几家棺材厂工人的平均收入水平。这样的收入并不低,在县城,一个中层公务员的月收入也仅仅4000元。

“从隔壁镇子开车来庄寨镇打工的也有。”孙世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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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云龙木雕现在每年为政府上缴税收1000多万、公司董事长蔡秀芳也当上了山东省人大代表,刚起步时,他们很不受待见。

“当初工厂要进一个工业园,有人说,千万不要让这个蔡总这个棺材厂进来。”蔡秀芳回忆道,曾经有县领导下基层考察,觉得棺材厂不吉利,绕道而行。

物流仓储环节也碰了不少钉子。“刚开始运货时,如果直接说运棺材,货车都不愿意拉,只能跟司机和物流公司的老板说是工艺木箱。”蔡秀芳说,有一次一批货运到港口,工人大咧咧问“我们的棺材到哪里了”,运货的司机跳起来,打电话质问蔡秀芳:“你们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他们都争着运我们的棺材,因为装满一车重量很轻,省油。”蔡秀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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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德弘等企业已经从棺木拓展到寿衣、被子、骨灰盒、祭坛等殡葬相关的一系列。抛开观念上的禁忌,殡葬产品就跟其他一切商品一样,出厂前需要检测质量、收集用户体验。所以在棺材厂,老板和工人躺进棺材试试质量,穿上寿衣试试尺寸,都是平常事。

德弘的少东家、公司副总经理田亮家里,还摆着几个木质骨灰盒——外观像圣诞礼物盒一样的骨灰盒,被用来收纳杂物。

田亮2012年大学毕业后,开始经营家族生意,目前负责港口船务管理、采购、账务等。2006年父母把板材厂转型成棺材厂时,他在县城读高中,两三周回家一次,也常常见不到日日在工厂里忙活的父母。2008年他考上大学,选的是国际贸易专业,就是为了家族生意做准备。

为日本人做棺材的过程中,这些乡镇企业见识了日本对商业的严谨态度。

卫生问题是日本客户最难接受的。“日本人做事非常认真,棺材有一点问题他们就坐飞机来了,布上有点脏都赶过来处理。”孙世生说。

而让田亮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日本客户到厂里参观,发现布棺车间工人的手指甲盖不干净,通过翻译抱怨此事。

“他们认为处理不好个人卫生问题的工人,也无法做出精细的棺材。”田亮说,日本客户每次到德弘拜访,都会带一些小礼物,“一盒巧克力包了六层,可见他们多么重视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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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严谨背后,还有对殡葬礼仪的重视。

从2009年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电影《入殓师》,便可窥见一斑。日本葬礼属高度仪式化事务,一般按照佛教仪式举行。这是因为最早是从中国唐代流传过去,较完好地保存下来。

现在日本殡葬中,入殓时要给死者擦身,最亲近的遗属为其穿上寿衣或死者生前特别喜欢的服装,棺内还要放上死者生前喜爱的用品。告别仪式上,通常有和尚来念经。祭坛一般有三层,正中间上方放着死者的黑白照片,两侧放着荷花灯、花篮、鲜花、水果等。棺材放在前列,细节因佛教宗派不同而各异。

“死者为大”的文化,让日本客户对棺材的品质要求极高。

“棺材头上用来瞻仰遗容的那扇小窗打开后,还有一片塑料板,这上面一点划痕都不可以有,否则亲属通过塑料板看到死去的亲人脸上不洁净,是极不尊敬的。”孙世生说。

虽然在传统观念里和死亡沾边的事是要避讳的,但中国各地也有自己的说法。曹县当地就把给人做棺材称为“做喜活”。

而在广东中山,做棺材被认为是积德的事。

从事棺材产业已经整整20年的古安华,是曹县棺木企业圈里唯一一个广东人。从1999年开始,他在广东中山做棺材,一干就是18年。当时棺材厂拥有138个工人,年产量3.5万套,年产值3000万元人民币。

古安华做的棺材主要出口西班牙、意大利和美国。一共有三种款式,不同于日本的“山形棺”,生产的都是圆弧型,棺材板上面装饰了耶稣受难像。欧美国家的棺材用于土葬,每一口大约36公斤,700元人民币左右。

特写他为父亲做棺材(他为父亲做棺材)(9)

2017年,古安华把工厂搬迁到曹县庄寨镇工业园,成立了菏泽徳亿利木业有限公司。“这些棺材主要用的是桐木,以前桐木运到广东距离远,运输成本很大。现在所有的桐木都是在曹县本地进行粗加工,然后送到厂里,从木材原料和物流费用两方面节省成本,省下来的钱可以买新的铣床等机器。”

古安华说,用机器换人,又节省了人力成本,现在厂里工人数量只有过去的一半。

“我们广东那儿说这是积德的事,家里人也不反对我做这行。”过去在广东,古安华总要去香港参加两年一届的亚洲殡仪及墓园博览暨会议,“展会上什么样的产品都有,这是一个成熟的产业。”

把棺材卖到日本去,让李家的第四代终于不再挨饿。李如启的三个孩子,从小入读山东和河南的贵族学校,在1990年代,每年学费就高达1.1万元,而当时曹县孙老家镇的平均工资一天才10元。

这些“棺二代”都有相似的经历。

由于家族企业和日本的生意往来,每个家庭至少有一个孩子被送到日本留学,他们精通日语,回国之后可以帮助打理企业。而这些多子女家庭,排行靠后的孩子,也有了自由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现在,李如启的大儿子和女儿分别管理工厂和寿衣业务,二儿子“跨界”开起了房地产公司。

而他们不会忘记,这个家族的起点,是从一个世纪前“三木匠”李老太爷帮乡里乡亲打棺材开始的。

“棺材是给死者最后的一份礼物,要非常体面。”李如启经常给员工开会强调,打棺材不可有一丝怠慢,要对得起客户,也对得起逝去的人。

(文中金桂月、王万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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