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就是一次次走远(可怕的是理想终于成为笑谈)
理想就是一次次走远(可怕的是理想终于成为笑谈)△芝加哥大学但是, 1998 年秋天来到海德园( Hyde Park )后,我并没有像我曾想象的那样,去考据穆旦在芝加哥大学的一切──尽管我今天从事的工作或多或少与一种考据癖好相关。或许,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我对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产生了由衷的畏惧,在这所社会学和人类学思考异常发达的学校,那种知识分子所固守的骄傲已让我明白,诗人和任何社会和人生现象一样,经不起手术刀一般锋利的理性的剖析。作为一个如今备受推崇的现代诗人,穆旦是在我去美国的那年刚刚“火”起来,学兄李方编著的《穆旦诗选》,彷佛就是一夜之间,成了那套“桂冠诗丛”中最畅销的一本——说来巧合,今天俨然已成一种文化符号的王小波,在他《青铜时代》一书的序言之中,竟也提到穆旦是他最仰慕的前辈作家之一。在经历了一咕噜 “上穷碧落下黄泉” ,各色名目的“对话”之后,这两人间的悄声细语,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时空穿梭的奇迹,却也让我这个后来者甚是意外。
曾有机会有许多面对面的接触,我常看到衰老的大师,就像叶芝( Yeats )笔下的旧皮囊,裹着岁月历练而造就晦暗复杂的心机。这一切不得不让我怀疑,穆旦诗集扉页照片里诗人的真实灵魂,是否也像他的眼睛那般明亮。
《海德园寻穆旦》
文|唐克扬
关于人们对于作品和作者的不同兴趣,钱钟书说过,如果你喜欢吃鸡蛋,又何必一定要去见那只下蛋的鸡呢?其实这个著名的比喻并不确实,至少,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样的比喻稍嫌有些刻薄。知识分子易于鄙夷追星族的狂热,自居为强者的人,也易于淡忘或多少不愿意承认生命里软弱的时刻。他们或许很难接这样的事实:一个你喜欢的作者其实或多或少担当了精神导师的角色,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曾经将诗人当作巨星来追捧的国度,渴望了解他(她)们的人生,无非是维系与想象中的伟大心灵一丝象征的联系,为自己庸常的生命找到一个参照系。
作为一个如今备受推崇的现代诗人,穆旦是在我去美国的那年刚刚“火”起来,学兄李方编著的《穆旦诗选》,彷佛就是一夜之间,成了那套“桂冠诗丛”中最畅销的一本——说来巧合,今天俨然已成一种文化符号的王小波,在他《青铜时代》一书的序言之中,竟也提到穆旦是他最仰慕的前辈作家之一。在经历了一咕噜 “上穷碧落下黄泉” ,各色名目的“对话”之后,这两人间的悄声细语,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时空穿梭的奇迹,却也让我这个后来者甚是意外。
△《穆旦诗选》
我和穆旦作品的渊源甚至远在接触这些以前——远在我去芝加哥大学留学前的高中时代(大约 1988 年左右),我已经知道穆旦、陈梦家和闻一多和这所学校的关系,我是通过王力的《汉语诗律学》知道了包括穆旦在内的九叶诗人,通过我哥哥,一个毕业于北大无线电系的理科生的选修课笔记,熟悉了“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赠别》, 1946 年)。我由此珍重我的穆旦情节,人们最初的兴趣总是能反映他真正的气质与禀赋,因为那时,他不必像总是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处心积虑,究竟说点什么,才最能使他交流于社会大众,或是各式各样小圈子的趣味。
但是, 1998 年秋天来到海德园( Hyde Park )后,我并没有像我曾想象的那样,去考据穆旦在芝加哥大学的一切──尽管我今天从事的工作或多或少与一种考据癖好相关。或许,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我对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产生了由衷的畏惧,在这所社会学和人类学思考异常发达的学校,那种知识分子所固守的骄傲已让我明白,诗人和任何社会和人生现象一样,经不起手术刀一般锋利的理性的剖析。
△芝加哥大学
但是我的穆旦情节的难以消散,终究还归结为一种缘分,那得感谢一位著名美籍华人学者,他的遗孀 L 是一个退休的社会学家,燕京大学毕业,住在海德公园快五十年了。有段时间曾经得到一个机会和她时常接近。日常闲谈时,偶尔提到芝加哥大学为中国培养出一批人文学者, L 便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摞照片,“你们看,这就是穆旦夫妇,在我们的 party 上照的。”
“我们这儿有过政治家、文学家、建筑家、他呀,是个理想家,”她微笑着说,“我可没想到他现在那么有名。”
我注意看那照片,像是宝丽来相机的尺幅,不知道是否因为用了醋酸纤维,而不是硝化纤维相纸,这张五十年的相片还没有褪色,但未经处理的相片有些显影不足,上面的男人可没我曾经看到的那张照片那么有神采,不过,总还可以认出是他,稍稍有些阴郁的表情,穆旦的妻子倒是神采奕奕,打扮得很四十年代式时髦的模样。
△穆旦夫妇
“他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她说,“不过他动员我们回国时倒是挺积极。”
这和有关穆旦是个“党外爱国者”的记述倒是相符。
“我可不回去,”她说,“谁爱回谁回,反正我不回。幸亏没回。”
“人哪,” L 总结说,“不能太理想。你看周与良(穆旦妻子)不是又到美国来了吗?她就在 Ohio 呢,这回再也不走了。”
我忍不住想起了穆旦郁郁寡欢的晚年,总的来说,那时的他,对他的一生似乎流露出一种不胜厌倦的态度。尽管他也会说一些高调子的话(家属在写公开发表的回忆录时,恐怕难以不加一些这样的话),但他终于会说,“抽空也看些书,很爱陶潜的人生无常之叹。”( 1976 年 3 月致孙志鸣信)尤其是在他的长子因他的出身不能报考大学时,穆旦“几天都一言不发,似乎陷入极度的精神痛苦之中”。
△穆旦一家
结束谈话时,我还是忍不住问,“那您知道穆旦原先在那儿住吗?”
“ Kimbark 和 55 街?” L 自言自语道,“记不得了。他的文学挺好的。真没想到,他现在会那么有名。”
“能不能借您的照片去扫描一下,”我看她有些疑惑,就补充道,“我只是喜欢他的诗。”
“你是要写文章发表什么的吧,”她突然有些警惕,“那你可要告诉我,这可是我的私人照片。”
我迟疑了一下,为脑子里冒出的“写文章”的“一闪念”,感到一丝微微的羞愧,便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从此走过 Kimbark 和 55 街时,我总会下意识地注意看看,那幢公寓楼的年代看上去老式一些,在此之前,我早已知道,距此两个街区以外,就是闻一多曾经住过的,如今的一层是“美第奇餐馆”的一幢公寓楼,艺术学院博物馆的 Pearlstein 女士不知从那儿打听来的。这两处诗人曾经走过的地方,使得这异国的街市给了我一丝隐约的亲切感,不知为何也掺和着莫名的忧伤……附近的小学里,我看到轮滑少年自在地掠过,街道尽头的通勤火车,按班就点地飞驰在跨越街区的高架上,岁月中缓缓改变的城市风景,没有工地无休止的喧嚣,也不易察觉社会巨变带来的痕迹。在这平和流逝的时间里,你感受不到太多人生悲剧的意味,不太容易定位自己所处的年代,更无从想象,从这里走过的某几个异国诗人,一个被杀(闻一多),一个自杀(陈梦家),一个悒郁而终。
△海德公园
即使是在五十年以前,诗人也不总是一个时髦的社会角色。不过在那时,诗人能被接受为一种社会角色,已经是够不容易了。通过我自己与诗歌的渊源,我总算明白了几件事情,其实写诗是一回事,像一个诗人那般生活则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人们一般期待一个诗人的人生会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我们都能把这两种事放到一块儿(会“画画”和做一个好的艺术家也是这样)。写诗固然需要对语言驾驭的天分,需要多少有别于凡人的思想,这种文字和技巧层面的东西,终究是可以通过多读多写,而有所提高的,然而,比写诗更为不易的,是比相信自己的作品更执着地相信自己的人生理想——诗人的人生理想通常是高蹈的,因为某种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是似乎是“本体论幻觉”的东西,他通常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实践与平常人不一样的生活。不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能善始善终。顾城不是,那位曾经期冀“引刀成一快”的汪精卫先生也不是。
诗人背离他们人生初衷的悲剧,通常比别的悲剧更富于悲剧意味。
穆旦的时代是个特别的时代,他之所以被称为一个现代主义诗人是因为他“能够看到表面现象下的复杂与深刻”(王佐良)。“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智慧之歌》,1976年),对于“表面现象下”之物的穷究终归导致了建立在表/里二元论之上的旧价值结构的崩溃,这正是现代主义者所经历的悲剧。尽管穆旦的一生实践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勤勉与务实,他的高蹈与激情之中,却常流露出一丝怀疑论者的阴翳。在抗战期间,穆旦跟随中国远征军从缅甸的热带丛林撤退到印度,关于在我看来是他一生中最富于戏剧性的胡康河谷之行,他说到了“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这“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恰恰与古典传统中蓬勃生命力的象征相龃龉。《穆旦诗集》一书的装帧设计宁成春先生,不知为何恰恰选择了东山魁夷的平和的森林作为封面,那纯净的绿,或许是不适合包装一个因矛盾之中的求索而痛苦的生命的。
△穆旦参军照
因为有独立的思考和敏感的心灵,他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更不容易生存在一个需要屈从与淡忘的年代。但大时代里人海的一颗水滴,他又必须选择“一把一把地献出”,在他的社会责任,道德良知和无羁的想像力之间艰难地维持平衡,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妖女的歌》, 1956 年)。
在这和平静穆的一刻,我却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快乐容易伪饰,诗歌也不妨伪饰,而真实生活中幸福乃至自我的丧失,却不容伪饰。选择从美国回到中国,选择用文学翻译来“报效祖国”(今天的人们或许己经太难理解这种姿态了),选择在感受痛苦时毫无或甚少怨言——冷静地选择面对这种痛苦和自我欺骗是两回事,而且,这并不是一件比写出好诗更容易的事。可是,比这种痛苦更“深入”的东西是现代主义本身所象征的悲剧。即使我由衷地钦佩诗人的人格,也固执地希望,不再有任何反面的声音破坏我想象中的诗人的形象,可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有许多人窃笑于一种未至人情练达的生活——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人们对于“高等文化”的艳羡,对于博物馆和印刷品的景仰与匆匆一瞥,有时候,真的很难说对他们的现时灵魂有多大的助益。尤其是在今天,后现代主义者的名利场逻辑和商品化的大潮携手,诗人恐怕是再也难成一种生活的理想了。就像唐诗人们将北朝“青阳三月中、柳青桃复红”的简约歌咏发挥到了极致,宋以后的炼字造句很大程度就成了一种文字游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原本直率的心意只有在真正的丧乱时刻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和平的年代,诗人终于成了飞行于大学之间的另一类名优,形式(操作性)与声名(炒作性)成了判断一个诗人最普遍的职业标准。
在芝加哥大学的日子里,我又经历过许多与诗人有关的人事。 Y 是一个“朦胧诗”时代扛鼎的大家,记得去捧他的场时的激动心情不亚于在 L 女士家里见到穆旦的照片。只是,这次并非我去追寻他的足迹,而是他自己御风(乘机)而来,当穿着皮裤的 Y 先生在优雅的女诗歌教授引导下完成即席朗诵后,我拿出一本自己保存了许多年的《五人诗选》请他签名(我真还没有请任一个影视明星签过名)。
“这本书从前可是我的圣经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多少有些拙劣。
Y 显然是稍稍一愣。然后很快地,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否想起了八十年代初期诗人的黄金时代?在成都、南京,人们曾经像追堵刘德华、罗大佑一样追堵过他们。
“真没想到在此时此刻还有此人此书,”他转身把这书“秀”给优雅的女诗歌教授,用英语说,“那个时候我们可真天真。”(大意如此)
当我再沿着 55 街或是 Kimbark 走下去时,我还会注目于那些普普通通的公寓楼,那些诗人曾经栖息过的窗户里,此刻偶然会闪出一张陌生却普通的面孔,无论白色还是黑色;我还会压抑不住心中的本能——在海德园,是否还有一些穆旦不为人所知的“遗迹”,依然保存到了今天,可以成为一篇文章的素材?不过,我由此放弃了在诗歌上投入更多的时间,我不再会产生出去“瞻仰”那平常房间的念头,不再试图向L女士打听穆旦的详细住址。不知谁说过,生活本身是伟大的戏剧。而对我来说,这一切仅仅是刚刚开演。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
唐克扬,建筑师,写作者。希望在建筑中引入文学,在故事里建构一个空间的世界。旅居海外笔记将在单读连载。
“在海外时就和朋友许诺,要写一个系列把国外生活的故事记下。这样的故事无须粉饰,它就还是普通的生活(而不尽是旅行和度假),但也不乏兴味,兴味之一缘自经过挑选的主题,概括浓缩了人情和物况(而不尽是流水帐和到此一游),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少量的“马赛克”和剧情调整)。感谢单向街书店慧眼推出这个系列,本系列会最后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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