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回家(家园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回家(家园第十一章)我再壮着胆子,看那颗人头时,这回它停住的时候却是人面朝上,满脸尽覆着灰黄的尘土。“人头呢?” 我又听见有人大声问道,但我却发现,四下里,除了我,根本不见一人。这时,只见一团滚圆的东西,瞬时在地下的尘土里翻滚开来,直滚到我的脚下。我低头看时,竟然就是那颗人头!吓得我急忙往后退了不知多少步。
那日回到家里,直到爬上了床,钻进被窝,那两个疑问还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上。
一个是来自于卖饼时的常福哥那不自在的样子,一个是来自于那颗在地下滚动着的不知谁的人头。
依稀间,我又看见那远处暗黑色深邃的天边,腥红的晚霞汹涌如浪涛一般,翻滚着压过来。
而这一次,它不是压向那黑幕下连绵不绝的山头,而是大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径直向我压过来,好像就要把我整个地吞噬进它的黑洞里去。
这时,只见一团滚圆的东西,瞬时在地下的尘土里翻滚开来,直滚到我的脚下。
我低头看时,竟然就是那颗人头!
吓得我急忙往后退了不知多少步。
“人头呢?” 我又听见有人大声问道,但我却发现,四下里,除了我,根本不见一人。
我再壮着胆子,看那颗人头时,这回它停住的时候却是人面朝上,满脸尽覆着灰黄的尘土。
“亚男!我再起不来了!帮帮我!帮帮我呀!”
就在我用力想要辨认那张脸时,那人头突然说起话来,居然还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立时震惊到全身麻木,脚下再挪不动一步。
才发现,灰黄尘土掩盖下的那张脸,不是别人,竟是常福哥!
“常福哥,你怎么……我刚要问。
“醒醒!亚男,做噩梦了?”
我揉了揉眼,再睁眼看时,面前那正在对我说话的人头,已不再是常福哥,而换作了周妈妈。
此时,她正在床边轻柔地唤我呢。
天已经大亮了,我才发现,自己倒已在被窝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过院里去吃早饭时,我碰见贾根媳妇,先就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忙向她道:“大娘好,常福哥呢?”
她见了我,笑笑地回道:
“姑娘好!他呀,一早去地里头干活了!姑娘快去吃早点吧,一会儿该放凉了。”
听她这样说,我才放了心。吃过早饭,我照旧随着爷爷来至书房。
书房其实和学里先生的课堂也无甚太大的差别,不过是略小一些。
最明显的不同倒是,你也晓得,学生就我一个。
因此,我总也没法子偷懒耍混,好在爷爷不像那先生,手里总得要拿个尺。
爷爷耐心极好。
就这一点,我想,大约是因为毕竟我是他的孙女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他说过的,要把我当男娃儿待,不过我想更可能的是,因为他心里认为,我比哥哥还强些的缘故。
而要说到这里和学里最大的不同呢?
我想,是爷爷不像邹先生只顾摇头晃脑地叫我们跟着他背书。
是的,爷爷从不叫我那样背书。
在爷爷的课堂上,常常是他一盅茶接着一盅茶吃。
一段接着一段地给我讲《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还有《黄帝内经》、《易经》、《金刚经》。
还有些什么我倒也一下子叫不上来了。当然他也多是挑自己熟悉的来讲。
他讲的时候,不但讲那里头的字和句子,他也讲那字和句子的意思,更讲那些与我们眼下的日子有什么干系。
而我呢,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听就好。
也有我一听就明白的,但是也有我一时听不明白的。
好在,爷爷每每许我,甚至是鼓励我心里有不明白的,就随时打断他,把心里的疑问大大方方地提出来。
于是,他就再细细地讲,或者打着比方儿地讲,直到我能听明白为止。
哦,对了!刚讲到我是坐在他对面听,就这一点,就和课堂上很像!
只是在课堂上,我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上,而现在我是坐在爷爷对面的第一排,或者说是唯一的一排。
为此啊,他特意请师傅给我打了一张小案桌,和一把小太师椅。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先我一步,都摆在我的小案桌上,我坐进小太师椅里那会儿,椅子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刚刚好就着我的身高。
说了这许多,都有点绕远了。
还是说回来罢,这一日,我随爷爷来至书房。
落座后,不待爷爷开始讲课,我就先说道:
“爷爷,今日你要讲的内容,可以由我来定吗?”
爷爷摸了摸自己银灰色稀疏的胡子,眯起眼睛来,对我笑道:
“好!好!那你要给爷爷出个什么难题呀?”
“嗯!今日你讲讲“死”罢!讲讲人为什么死,怎么死,死了以后又怎么样?”
爷爷听了一怔,不解地问道:
“小小年纪,怎么想到这上头来了?!你倒先给爷爷说说。”
于是,我从那一声突然被拉长了喊起来的“落轿”,到听到有人问“人头呢?”,再到听到有人踢了一脚的人头又滚动起来的整个的经过,细细地给爷爷说了一遍。
爷爷听后,慢慢地吃了一口茶,缓缓地开始了那日的讲课。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大致是这样讲的:
“人终有一死,只是死迎接每个人的时辰、地方、方式不同。
人从出生的第一天,就必定走向死亡,甚至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一秒,我现在正同你讲话的当下,都正在逐渐地死亡。
因此,死亡其实不是突然来的,它一直陪伴着我们。
人之所以会觉得突然,觉得难以置信,觉得无法接受,都是因为人本能地回避死亡,惧怕死亡。
人因为回避,而无法了解死亡,又因为无法了解,而更加惧怕死亡。”
“你知道,中国最古老的哲学思想来自哪里吗?”
听爷爷问,我摇了摇头,我摇头只是为了响应,并示意他,我听着呢,请继续讲下去好了。
“是道家。不是儒家,也不是释家。
道家,和道教不同。道家是中国本土最古老的生命哲学。
你问道的死,在儒家孔老夫子看来,是“未知生,焉知死?”
孔老夫子的意思是说,人啊,你都还没有好好地去了解生的本质,用尽全力地去入世,去体会生存、生活的意义,你又怎么可能了解死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不等于没说嘛?他并没有回答“死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啊!”我说道。
“你说得没错!” 爷爷继续说道,
“儒家是入世的哲学,它对生存的看重本身,就注定了它对死亡的回避。
它不讨论死亡,不是因为它不愿意讨论死亡,就是因为它自己还没有弄明白死亡,没有真正了解死亡。”
“在最早以前从印度传到中国的释家,也就是你奶奶信奉的佛教看来,认为死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消亡。
释家认为,生命的形式不会消失殆尽,而是进入了“轮回”。”
“轮回?” 我疑惑地重复道。
“对,轮回,因果的轮回。
释家认为,现在这个我们眼睛看到的大千世界,其实是一个虚幻的象。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释家认为,世间一切是依靠因缘而生成,虚无变幻,生灭无常。
因此,叫人不要执著永恒,不要紧抓不放。
而人,在这个虚幻的大千世界中,日日行善做恶,终究形成因果。
导致人在天、人、恶神、地域、饿鬼、畜生构成的六道中,生死相续,往复不止。
就像你见过的路上的车轮,滚动不息,那是一样的道理。
因此,它总是教凡人要行善积德,为下一世有好的因果轮回,做些准备。
当然,它偶尔也点化那些真正有佛缘悟性的人,为叫他们跳出生灭轮回的苦海。
也可以说,死,在释家看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换言之,生,在其看来,也可以不是开始,而是另一个结束。
所谓的,方生方死,生死相续。”
“那么道家呢,你还没讲中国自己的道家又怎么样呢?” 我着急地问道。
“庄子在《庄子·大宗师》里讲到,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里说的“大块”是指自然的大道。
自然大道赋予我生命的形体,用生存叫我饱尝人世间的辛劳和痛苦,用衰老奖赏我一小段岁月的安逸和清闲,用死亡叫我最终能够得到安息。
道家认为,生老病死是天地大道赋予人的,也是人所不能抗拒的自然大道的一个部分。
因此,善生善死,生存和死亡都是人需要顺遂自然,安之若命的事。”
“唔。儒家不谈死,回避死;释家认为死是因果轮回,是另一个开始;道家认为死是休息。
那你呢?爷爷,你自己认为死是什么?”我问道。
爷爷听我这么一问,若有所思,大约是因为这一问,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回家。现在的我认为,死是回家。” 随后,他缓缓地道出这一一句怪话。
“回家?可是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呀!
这里有我们的院子、我们的屋子、我们的田地,还有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和我。
你怎么能说,死是回家呢?” 我着实不解地问道。
我看见爷爷直视着我的眼睛,温柔而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
“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你也许就能明白了。”
死,怎么能是回家呢?
我分明看见过那将死之人,在那把白晃晃的长刀面前,露出的那惊惧万般的模样。
我分明看见过那从断开的头颈里,直冲出两米余高,又洒落在地的冒着热气的血浆。
我分明看见过那颗在尘土里翻滚着,最终面朝尘土停住的恐怖的头颅。
死,又怎么可能是和回家一样的呢?!
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啊。怎么能说死是回家呢?那家成什么了?”
家珍听了,也不解地看着她那正半倚在病床上的老母亲的眼睛,问道。
“而现在,我已经活得超过了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许许多多曾经和我一起活过的人的岁数了。”
亚男好像并没听见她女儿的问话,只顾自己继续往下说。
她这样说话时,好像她并不是那个终日躺在白净的病床里看向窗外的老妇人。
而仍是那个在她爷爷的书房里,讨论着,思考着人的死亡的不到十岁的女娃娃。
“我活得真是够本的了!
我再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的那个上午,在书房里爷爷给我上的那一堂关于“死”的课来。
现在的我,才终于好像略微有些明白了似的。
未完待续。
2022年11月28日 午后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