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3李元芳失忆杀狄仁杰(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李元芳力战十铁手)
神探狄仁杰3李元芳失忆杀狄仁杰(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李元芳力战十铁手)“你是说蜡烛熄灭了?”“刚刚卑职听到舱内‘咚’的一声响,赶忙趴在门前向里面看,只见舱内的蜡烛熄灭了,王周趴在地上。卑职赶忙进内查看,发现王周已经自杀身死。”狄公站起身来问张环道:“是你在门前把守?”张环道:“正是卑职。”“听到什么异响没有?”
漕渠魅影 第五章 李元芳力战十铁手
一层的舱房内,王周的尸身俯伏在地板上,鼻孔里插着两枝竹筷,鲜血从双眼中流出。
张环、李朗守在门前。
狄公带着曾泰等人来到王周的尸身前,仔细打量着,良久抬头说道:“王周将两枝竹筷插入鼻孔,然后面向地板重重地一撞,竹筷自鼻孔插入脑中,致其死命。”
曾泰在一旁点了点头。
狄公站起身来问张环道:“是你在门前把守?”
张环道:“正是卑职。”
“听到什么异响没有?”
“刚刚卑职听到舱内‘咚’的一声响,赶忙趴在门前向里面看,只见舱内的蜡烛熄灭了,王周趴在地上。卑职赶忙进内查看,发现王周已经自杀身死。”
“你是说蜡烛熄灭了?”
“正是。”
“在此之前,舱中一直点着烛火?”
“是的。”
狄公点点头,目光在舱房中仔细搜索着。忽然,窗扇下的一点小木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蘸起木屑仔细观看,木屑呈白色,显然是新的。
狄公用力推了推窗扇,两扇窗户纹丝不动。
张环道:“大人,为关押犯人,我和李朗率人将几间囚室的窗户用铁钉从外面钉死了。”
狄公回到王周的尸身旁,仔细地验看了一下尸体倒地的位置,说道:“他是被人杀死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曾泰道:“恩师,您是说有人潜进舱中,将,将王周杀死?”
狄公道:“对。”
张环张口结舌地道:“大人,卑职一听到声音便冲了进来,如果真有杀手潜入,这么短的时间怎能逃走?”
狄公轻轻笑了笑:“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你听到声音之时,王周已经死了。”
张环愣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跟我来。”说着,快步走出舱房,曾泰、张环、李朗、狄春等人随后紧跟。几人快步走上甲板,来到了王周所处舱房的窗外,仔细地在地面上搜索着。果然,地上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旁边还洒着很多水滴。狄公一指脚印道,“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杀手留下的。”
曾泰看了看道:“不错,杀手定是从水中潜来,攀舟而上。否则,这里怎么会有带水的脚印!”
张环几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狄春点了点头:“曾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船队一连几日在运河上航行,船上的卫士和仆佣整日呆在舱中,从未涉水,甲板上怎么会留下带水的脚印。”
狄公缓缓走过来:“就像刚刚曾泰所说,杀手从水下潜到船旁攀船而上,找到了关押王周的舱房,从外面将窗扇的铁钉起下,跳进舱中。王周见有人进来,自然是吃了一惊。杀手一定是对王周说前来救他出去,使王周没有防备之心,他好动手。王周不用说是喜出望外,言听计从。杀手悄悄拿起了桌上的筷子藏在手里,等王周按照他的暗示走向窗户时,杀手瞅准机会痛下杀手。”众人看着狄公,专注地听着,“他必定是这样下手的:王周经过他身旁的一刹那,杀手一把捂住了王周的嘴,闪电般将筷子插进王周的鼻孔,手狠狠一拍筷子的低端,筷子直插入王周的脑中,要了他的命。杀手再将王周的尸体翻转过来,使其面朝地面放好,而后轻轻吹灭烛火,提起王周脑袋向地面上重重一磕,发出‘砰’的一声。紧接着,他跳出窗外,飞快地关闭了窗户。张环这时听到响声,开锁进来。杀手在外面将刚才的铁钉拾起,推进原来的钉孔之中,然后跳入水中逃走。”
曾泰道:“恩师,您是怎么想到,王周不是自杀?”
狄公道:“首先,王周没有自杀的动机。如果他真的想死,那天在京兆府讯问时,他就不会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他之所以如实招认,就是为了能够替自己脱罪,以期保住性命。”
曾泰点了点头道:“对呀。”
狄公道:“第二是烛火熄灭。你们想一想,一个真正想死的人,还会在乎船舱中是否点着烛火,还会在死前特意将烛火熄灭吗?刚刚我听张环说到此处便已断定王周绝非自杀。杀手之所以要熄灭烛火,当然是为了在黑暗之中便于脱身。”
众人互视着点头。
狄公道:“第三,就是窗扇下的木屑。这些木屑是新的,这就证明有人从外面将铁钉起下,在拔起铁钉时带出了一些木屑。杀手从外面推开窗扇,木屑便被带到了舱内。”
狄公边说边给大家演示当时的情形,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狄公接着道:“第四,如果王周是自己将竹筷插进鼻孔,而后在地板上重重一撞,使竹筷入脑而致死命的,那么,他倒卧的方向则绝不会是前趴,而是后仰或跪趴。”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一般人自己用头部撞击地面时,一定是双膝跪地,头部借腹肌之力下撞,这样才能发得出力道,就像我们平常磕头那样。如果王周真是自杀,那么一定要这样才能发出力道,也才能将竹筷从鼻孔撞入脑中,这样,在他死后,身体定然是歪倒在一旁,继而翻转,仰面朝天;或者是头栽于地,而双膝仍然呈下跪状。”众人点头。狄公指着王周的尸身道,“可你们看看王周,四肢摊开,趴伏于地,这样怎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致己死命?所以可以断定,杀手必然是先将其置死,而后才以头撞地,故意发出声响,造成自杀的假象。”
曾泰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狄春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肯定没想到,他们精心策划的骗局被老爷一眼便识破了。”
狄公道:“能将骗局做得如此逼真,非高手不能为呀。狄春、张环、李朗,将王周的尸身盛殓起来。记住,此事严加保密,绝不可外泄!”
三人答应着将王周的尸身抬了下去。
狄公对曾泰道:“走吧。”二人缓步向船首的甲板走去。
天空繁星点点,水面微风轻拂。狄公和曾泰走上甲板,他长出一口气,轻声道:“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
曾泰一惊道:“有内奸!”
狄公笑了笑道:“你说呢。这次我们为了不惊动对方,特意选择从板渚出发,行程绝对保密。一路之上偃旗息鼓,昼夜兼程。试问,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航行路线和日期的?从今日发生之事不难看出,杀手早已在此等候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今日王周遇害是典型的杀人灭口,行事之人绝不是江湖莽夫,而是训练有素的专职杀手。这就说明,盘踞扬州的赃官们已彻底撕下了伪装,决心孤注一掷。天下没有他们不敢冒的险,也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曾泰呀,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曾泰忙问:“什么感觉?”
狄公道:“此次扬州之行定然会凶险异常。”
曾泰望着水面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既然早晚要短兵相接,我们不如大方一点。曾泰,通知护船使,自即日起,不必再隐匿行藏!升起黜置使官船上所有纛幡,摆出仪仗卤簿!”
曾泰双眼一亮,望向狄公,高声道:“是!”
狄公道:“命护船使遣快船送加急牒文到扬州,就说本阁将于两日后到达!”
曾泰道:“是!”
狄公朗声吩咐道:“我们举旗扬帆直奔扬州!”
铁手团总堂内,阴森森的大堂上高烧红烛。
十八位铁手团顶尖杀手在大堂中分两厢坐定,静静地等候着。
钟声响起,众人站起身来。神秘的铁手团宗主再次现身,缓缓坐于正中的巨榻之上。
众人躬身施礼,齐声道:“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坐下,道:“虎云,事情办得怎么样?”
虎云起身道:“回宗主,王周已经除去。”
宗主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早就讲过,任何一个愚蠢的人都会杀人,可如何做成自然死亡,而且不露痕迹,那就非高手不能为了。”他转向虎云,道,“虎云,你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呀?”
虎云躬身道:“请宗主放心。王周自己用竹筷插入鼻孔,而后在地上重重地一磕,竹筷穿过鼻孔刺入脑中,以致死命。”
宗主道:“哦,这样的死法倒是别开生面。”
下面的众杀手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宗主道:“好,虎云做得好。”
虎云躬身拱手:“谢宗主褒奖。”
宗主示意他归座。虎云坐回了交椅中。
宗主缓缓站起身,对下面的众杀手道:“日前,本尊接到了神都内线的密报,这桩案子皇帝已交与狄仁杰来办理。而今,这位狄大人已经秘密登船暗转扬州,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杀手一闻此言,面面相觑。
宗主道:“各位,大名鼎鼎的狄仁杰对大家来说并不陌生吧?”
下坐众人互视,缓缓点了点头。
宗主道:“此人之能真可以说得上冠绝今古。江湖上有多少劲旅都在他手下惨遭挫败。远的不提,就拿蛇灵来说吧,那么庞大的基业竟在一夕之间便被狄某人毁于一旦,他的可怕由此可见。这次轮到了我们,我不希望蛇灵的悲剧在铁手团重演。我们要打破狄仁杰不败的神话!”
十八名杀手静静地听着,大堂内一片肃然。
宗主继续道:“想做到这一点,各位就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全力以赴。今天,虎云为大家开了个好头儿,我希望后面所有的事情都要这样去做。如果有人掉以轻心,办事不力,那就休怪本尊无情!”
下面众杀手凛然答道:“请宗主放心!”
宗主又道:“自即日起,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中所有事情,全力以赴将扬州之事办好。具体事宜,本尊会指示到人。”
众人齐声答应。
也在此时,堂外脚步声响,一名玄衣人急奔进堂,躬身道:“启禀宗主,大师兄龙风派人前来传信!”
宗主道:“哦,看来是密信有消息了,呈上来。”
玄衣人赶忙将手中的纸条呈了上去。宗主接过飞快地看了一遍,抬起头道:“好家伙,龙风和云姑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要我铁手团所有顶尖高手一同前往应付……”
他收起纸条,沉吟片刻,对下站的玄衣人道:“好,答应他!你立刻给龙风传信,就说十八位堂主星夜赶到!”
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依然是车来人往,热闹非凡。远处尘头大起,三骑马飞奔而至,正是李元芳、鲁吉英和宁氏。
李元芳勒住战马一指前面不远处的迎宾驿,对身旁二人道:“到了!”
鲁吉英道:“我们进去吧。”
李元芳道:“不急,不急。”说着,他四下看了看,道旁有一座茶棚,人来客往甚是热闹。李元芳笑着对鲁吉英和宁氏道,“我们先到茶棚内略坐一坐吧。”
鲁吉英一愣,和宁氏对望了一眼。李元芳已下马向茶棚走去。鲁吉英和宁氏只得跳下坐骑,随后相随。
三人来到茶棚前,伙计迎了出来:“三位客人,辛苦了。进来坐坐,喝杯茶再赶路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给我们沏一壶上好的香片。”
伙计答应着跑了下去。
三人拣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鲁吉英道:“元芳,既然到了,为什么不进去?”
李元芳低声道:“你以为铁手团的人会善罢干休吗?”
鲁吉英吃了一惊道:“你是说,他们,他们……”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先看看情形再说。”
鲁、宁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的目光紧盯着不远处的迎宾驿站。驿站前人来客往,并没什么异样。
李元芳长出了口气对鲁吉英道:“鲁兄,你的两名随从还在客栈之中吗?”
鲁吉英一愣道:“你是说季虎和那个车夫?”
李元芳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还在。临行前,我让他们在驿站中等候。元芳,为什么问起这个?”
李元芳沉思良久抬起头来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好了,我们进去吧。”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站起身与鲁、宁二人走出茶棚向迎宾驿而去。
正是午饭时间,迎宾驿外堂中一片喧嚷,各色人等吃饭饮酒,猜拳耍子,好不热闹。店伙计跑上跑下忙个不停。
李元芳三人走进堂中,店伙计快步迎上前来,一见三人登时愣住了:“哎哟,先生,您,您回来了!”
李元芳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伙计,我们三人要在店中宿下,还要上次住的上房。”
店伙计热情地道:“得了,您放心,那三间房子还真空着呢。您快请,请!”
李元芳冲身后的鲁、宁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快步随伙计向后面走去。来到宁氏住的房间门前,李元芳推门先走了进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冲门外道:“进来吧。”
宁氏和鲁吉英快步走进来。李元回手关闭房门,上了门闩,低声道:“快将信取出。”
宁氏点了点头,绕到床榻后面,从榻板下方取出了那封信,递到了李元芳手中。
李元芳飞快地打开来看了一遍,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李郎中没有说错,这封信确实非常重要。”说着,将信递给了鲁吉英,鲁吉英接过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道:“好家伙!难怪这些人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封密信。我终于明白李翰大人死前对我说的那番话了。”
宁氏道:“什么话?”
鲁吉英道:“当时,他将我叫到行馆,对我说,一旦自己遭遇不测,便让我立刻赶赴神都从宁贤妹手中将信拿到,待时机成熟,便将信递入部院或三法司衙门。”
宁氏点了点头,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李元芳安慰道:“贤妹不要悲伤,我想此事定有大白之日。”
宁氏擦去脸旁的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元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马上赶到洛阳向三法司投状上告!”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这些巨贪大恶在朝中定然有人撑腰,而我们却并不知道为他们撑腰的是什么人。一旦贸然投状,误入虎口,不但事难遂愿,还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你的意思呢?”
李元芳道:“鲁兄,你身为山阳县令,在自己的辖地总比漂泊在外要好得多,而且,宁贤妹也不能再回洛阳了。我看,咱们同返山阳县,在那里蛰伏待机。”
鲁吉英的目光望向宁氏道:“贤妹,你的意思呢?”
宁氏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别无善法。”
李元芳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安全到达山阳,申诉的机会马上就会到来。”
鲁吉英一愣:“哦,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能掐会算。”
鲁吉英道:“元芳,你可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元芳道:“时候到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鲁吉英信任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摆脱阴魂不散的铁手团。想要安然回抵山阳,就必须要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宁氏吃惊地道:“元芳兄,你的意思是,他们能够找到我们?”
李元芳笑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宁氏看了看鲁吉英,鲁吉英问道:“元芳,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元芳答道:“我们分头行动。我走水路,乘船沿大运河到山阳。你们走旱路,记住,避开官道走小路,沿途只能在百姓的村舍中借宿,绝不要进入集市、镇甸。十天之后在山阳县中的某个地点会面。”
鲁吉英道:“我看就在县城东北的群仙茶楼吧。那里各色人等齐聚,不容易引起注意。”
李元芳点了点头:“群仙茶楼……好,就这么定了。”
鲁吉英问:“我们这就出发吗?”
李元芳道:“鲁兄真急性子,你们这么出去,走不到五里就会被铁手团的人杀死。”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这客栈中有他们的眼线……”
李元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了,别问那么多了。你们听我安排。宁贤妹,马上到店中去找两件套头的大黑斗篷。鲁兄,将你的两名随从唤来。”
大堂里然热闹非常,店伙计忙得不亦乐乎。李元芳走进堂中,伙计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李先生,您要吃饭?”
元芳摇了摇头,冲他招招手,伙计赶忙凑了过来,元芳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伙计点点头道:“您放心,我都替您办了。”
元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塞在他手里。
伙计有点不好意思:“哪用得了这许多,有五两足够了……”
元芳笑道:“除了办事的花费,剩下的是赏给你的。”伙计咧开嘴,不知该说什么感恩的话。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二进院走去。
宁氏和鲁吉英在宁氏房中,两件套头的大黑斗篷放在桌上。李元芳走了进来,回手关闭房门低声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鲁吉英道:“季虎和车夫按照你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房中等待。”
李元芳点了点头:“好。”
宁氏指了指桌上的黑斗篷:“你看这两件斗篷行吗?”
元芳拿起来看了看,点头道:“非常好。”说着,坐到桌前,添水磨墨,提笔写起信来。
鲁吉英和宁氏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只见元芳头也不抬,运笔如飞,顷刻间信已写完。元芳将信纸折好,站起身来道:“贤妹,鲁兄,十日之内我必到山阳。可是,万一我没有来……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二人便将此信拆看。”说着,他将信交给了鲁吉英。
鲁吉英和宁氏被他的话惊呆了:“元芳,你说什么呢?你,你……”
元芳笑道:“我是说万一……”
宁氏一把拉住了李元芳:“元芳,无论如何你也要到山阳与我们会合!”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鲁吉英也走上前来道:“元芳,答应我,你一定要来!”
李元芳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记住我的话,避开官道,莫进镇甸。”二人含泪颔首。
鲁吉英将信郑重地揣进自己怀中。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元芳回手将房门开了一道缝,店伙计探头道:“李先生,都准备好了。”
李元芳轻声道:“知道了。”店伙计转身离去。
元芳关上房门对二人道:“行动吧。”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元芳!”鲁吉英脱口喊了出来。
李元芳转过身,鲁吉英和宁氏眼含热泪奔上前来,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李元芳微笑道:“能与二位倾心相交,是元芳之幸!”说着,他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一辆运送垃圾的马车停在迎宾驿站角门外,两个车把式坐在辕上静静地等待着。角门一开,店伙计领着七八个杂役抬着几只大筐走了出来,伙计朝马车上指了指。杂役们将大筐抬到平板大车上。
店伙计冲车把式摆了摆手道:“走吧。”车把式点点头,一声吆喝,马车缓缓离去。
迎宾驿正门处,李元芳与身穿套头黑斗篷的鲁吉英和宁氏快步走了出来。
店伙计将三人的马匹牵来。
李元芳冲鲁、宁二人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二人拱手回礼。
三人各自上马。李元芳拨转马头,向正东的小道奔去。鲁、宁二人则催马奔上官道,向南而去。
店伙计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转身走回店内。
不远的墙拐角处,几个卖笊篱的小贩轻轻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望着李元芳和鲁、宁二人远去的方向。
领头儿的低声道:“飞鸽传书通报大师兄和云姑,准备动手!”
身旁几人点了点头,立即分散开来。
岳山官道位于深山之中,两旁峭壁悬崖。虽然日头刚刚偏西,可官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远处尘土大起,两骑马沿官道飞奔而来。马上的乘客正是身穿黑斗篷的鲁吉英和宁氏,二人猛催坐骑,向前趱路。
猛地,官道旁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地面上弹起三道绊马索,重重地兜在了飞奔的马腿上,马儿一声哀叫翻倒在地,登时将马上的鲁吉英和宁氏甩得飞了出去。
半空中人影闪动,云姑率几名随从自两旁的山崖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鲁吉英和宁氏身旁。
云姑踏上一步,伸手揭去了宁氏头戴的黑色风帽。她登时呆在了当地。躺在地上的哪里是宁氏,竟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云姑又伸手揭去了鲁吉英的风帽,当然,风帽下也不是鲁吉英的脸。
云姑伸手拔出腰间长剑,抵在假鲁吉英的咽喉上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宁氏呢?”
假鲁吉英连摔带吓,早已惊恐万分,他结结巴巴地道:“大,大王饶命!什,什么宁氏啊,小人不知!”
云姑长剑一抖,恶狠狠地道:“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假鲁吉英哭丧着脸喊道:“小人真的不知。您说的这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云姑眉头一皱道:“那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黑斗篷?”
假鲁吉英道:“我们是迎宾驿旁边耍把式的。今天驿站里有个男的给了我们五两银子,让我和师妹穿着黑斗篷骑马一直向南跑。小的贪财,就、就答应了。”
云姑狠狠一跺脚:“上了李元芳的恶当了!追……”
旁边的随从道:“云姑,连人都不知在哪儿了,怎么追呀?”
云姑柳眉倒竖,回手给了那随从一记耳光:“不说话你会死呀!”
随从捂着脸,乖乖地闭上了嘴。
云姑沮丧地道:“回去!”
在另一条蜿蜒向南的崎岖小路上,那辆出现在迎宾驿角门的垃圾车飞驶而来,两名车把式坐在辕上,一人扬鞭催马,另一人观察着四面的动静。细看之下,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鲁吉英的两个随从——掌固季虎和车夫。
马车在寂静的山路上飞奔着。季虎四下看了看,转头冲后面的几只箩筐喊道:“太爷,你们出来透透气儿吧。这条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哧啦”一声,箩筐的上盖打开了,鲁吉英和宁氏露出头来,长长地吐了口闷气。
鲁吉英苦笑道:“这个元芳可真有办法,竟然把你我两个大活人放在垃圾筐里。”
宁氏道:“行了,鲁兄,你就忍着点儿吧。咱们不过是受点苦,可人家元芳为替咱们引开杀手,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呀。你还在这里埋怨他。”
鲁吉英赶忙赔笑道:“嗨,其实我是说着玩儿的。哎,对了,贤妹,刚刚我在筐里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宁氏道:“什么问题?”
鲁吉英道:“到山阳后你肯定要住到我家里去……”
宁氏一愣,羞涩地低下头道:“要是不方便……”
鲁吉英赶忙道:“方便,方便。我鲁吉英相貌丑陋,四十大几了还没讨上老婆,家里就我光棍一个,方便得很。愚兄巴不得你来住呢……”话一出口,他也自觉不妥,“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着脸低下了头。
鲁吉英笑道:“开个玩笑。贤妹呀,在家里,你我兄妹相称,这不必说了,可如果有外人在场,该怎么称呼呢?”
宁氏笑了笑:“还是兄妹相称啊。”
鲁吉英喜道:“太好了。只要你不嫌我这个哥哥长得丑就行了。只要有人问起,我就说父亲去世,回乡省亲,妹妹无依无靠,便将她带回府中。”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突然笑道:“别人肯定会觉得我父母非常奇怪。”
宁氏诧异道:“哦,为什么?”
鲁吉英道:“生了个这么丑的哥哥,又生了个这么俊的妹妹。而且,两人长得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宁氏笑出了声。
宣阳埠是大运河畔最大的码头,由神都洛阳乘船经运河前往南方的客人都要在这里上船。埠头旁停靠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商船和客船,伙计们高声拉客,与乘船的客商讨价还价。
人群之中,李元芳拉着战马缓缓走上栈桥。
一个伙计飞奔到李元芳面前道:“客官,您要到哪儿?”
李元芳道:“山阳县。”
伙计道:“是要连马一起乘船吗?”
李元芳道:“正是。”
伙计一拍巴掌道:“嘿,我算是问对人了。您就坐我们的船吧,在这宣阳埠上,我们家的船是最大的!您看!”说着,他向埠头前一指。李元芳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埠头前停靠着一艘三条桅杆的双层楼船。
伙计道:“客官,您就别犹豫了,别的船都太小,带不了您的马。而且,您放心我给您安排二层中央最好的舱房,再给您个最好的价钱,四十贯,怎么样?”
李元芳笑道:“钱多少倒不是问题……”
伙计道:“那您说问题是什么?”
李元芳道:“我急着赶路,你们什么时候能开船?”
伙计笑了:“不瞒您说,客都上满了,只要您上船,立刻就发。”
李元芳也笑了,点点头道:“好,就听你的。”
伙计高兴地道:“得,您真是痛快!”说着,接过马缰道,“客官,您随我来。”
李元芳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走过跳板登上楼船。甲板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李元芳边走边四处观察着,周围没有任何异样,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伙计指引着:“客官,从这上楼梯。”
李元芳点点头,沿楼梯上到二层,伙计打开了正中舱房的门道:“就是这间,您看还满意吗?”
李元芳走了进去。舱房宽大明亮,床榻靠墙摆放,中央是一张吃饭的方桌和两把椅子。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非常好,有劳了。”
伙计道:“船马上就开。您先休息一下,我给您打水去。”
李元芳点了点头,坐在榻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忽然,外面传来船工的号子:“起航喽!嘿唷,嘿唷……”
李元芳站起身,走出门外,站在船舷向下望去,只见楼船缓缓离开埠头,向运河中央驶去。夕阳如血,将宽阔的河面染成了橘红色。埠头上喧嚷的人流中,一个人缓缓转过身,目光望向了远去的楼船,正是龙风道人。他冰冷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
通济渠全长两千里,西起神都洛阳东至盱眙,河面宽阔,是大运河的主干渠。此时,夕阳西下,水面波光粼粼,狄公的官船展旗扬帆,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河面上。狄公迎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静静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微风轻轻吹起他斑白的胡须。曾泰手持运河图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恩师。”
狄公转过头:“曾泰呀,有事吗?”
曾泰道:“昨夜奉恩师钧令,护船使已摆出所有纛幡仪仗并发遣三艘快船,传送专署加急牒文到扬州,想扬州官吏不日即可接到。”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着河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您好像心情不太好?”
狄公笑了笑道:“我是想起了元芳。他跟踪宁氏出城,已经有十多天了……”曾泰点了点头。狄公轻叹一声道,“也许,当时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在洛阳等候元芳归来,一起出发。”
曾泰望着狄公轻声道:“您是担心元芳的安全?”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元芳身怀绝技,胆大心细,智计过人,随我办案多年,除在崇州被王孝杰射伤那次之外,几乎从未出过什么事情。按理说,我不应该担心。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的心里却,却……却总有一丝不安。”
曾泰道:“不安?”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啊,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然而,自从经办此案之后,我却时时感到如临深渊。”
曾泰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以往我们所经历的案件不管对手多么凶狠狡诈,却从没有人敢于公然向朝廷宣战。可这一次呢?先是巡河的四品大员李翰蹊跷地死去。紧跟着,身为朝廷正九品命官的王周竟率人在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百姓。而昨夜,王周竟然在钦差行驾的官船上被人杀死灭口。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恃无恐,丧心病狂,与我们针锋相对。这些歹徒身后如果没有强大的支持,是不敢如此行事的。”曾泰点了点头。狄公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更担心元芳的安危。”
曾泰道:“恩师放心,元芳随您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屡挫强敌,我想,以他的武功和机敏来说,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狄公叹道:“但愿吧,但愿是我是杞人忧天。”
已是深夜,运河两岸死一般的沉寂。
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照亮了河面。李元芳乘坐的那艘楼船竟然停在了运河的中央。
李元芳躺在榻上睡熟了,他眉头紧蹙进入了梦乡……
山阳县群仙茶楼中空空荡荡,李元芳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桌旁。
楼下响起脚步声,鲁吉英和宁氏飞奔上楼,一见元芳激动地喊道:“元芳!”喊声中二人飞跑过来,李元芳站起身迎上前去。
就在鲁吉英和宁氏跑到元芳面前的一刹那,二人突然变成了龙风和云姑。二人狞笑着举起手中的长剑,狠狠刺进李元芳的前胸……
李元芳一声大叫,从榻上弹了起来,惊恐地四下望着。良久,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披衣而起,打开舱门走上了船舷的甲板。
天际滚过一阵闷雷,闪电在船舷旁亮起。这时,李元芳才吃惊地发现船竟然停在了运河中央。他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就连二层船舷前方柜台上值夜的伙计都不见了。
他轻轻叫道:“伙计,伙计!”
没有回答,四周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向船上望去:客舱内黑着灯;船工舱黑着灯;驾驶楼黑着灯;船舷两侧悬挂的夜行灯笼熄灭了;连桅杆上的信号灯笼也熄灭了。
李元芳有些吃惊,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从腰囊中掏出火摺点亮,缓缓地沿着船舷甲板向前走去。猛地,他的脚步顿住了。
隔壁客舱的门缝里溢出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李元芳快步走到客舱门前,伏在门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房中没有鼾声,没有梦呓,甚至连呼吸之声也听不到。
他倒提口气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声。他又重重地敲了敲,仍然没有回音。李元芳一咬牙,飞起一脚将门踹开,冲进房中。
舱房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双眼突出,咽喉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已经流干。
李元芳的手开始颤抖。猛地,他转身向门外奔出。
另一间舱房门口,李元芳举着火摺推开门冲了进来,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客人,咽喉、前胸乃至后背被锐器割开了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尽,早已死去。
李元芳走出房间,转身奔楼梯而去。
一道闪电在他眼前亮起,他猛然停住脚步。
领他上船的伙计斜靠在楼梯拐角处,大睁双眼,前胸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已经凝固。
李元芳缓缓蹲下身,将伙计的眼睛合上,轻声道:“对不起。”他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愤怒。他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手中的钢刀泛起一道寒光。
霹雳一声,乾坤震动。
李元芳手举火摺,飞步冲进走廊,一伸手推开了走廊旁边的一扇舱门。
舱中的情形惨不忍睹,十几名船工的尸身叠在一起,鲜血已将舱房染红。
李元芳缓缓走上甲板,站在船头,突然,他发出一声长啸。
一条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李元芳冷冷地道:“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无辜的人?”
黑影缓缓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正是龙风。他笑了笑道:“当然是为了你。”
李元芳迅速回过身厉声喝道:“懦夫!铁手团在江湖中威名赫赫,难道都是你们这种滥杀无辜的恶棍!有种就站在我面前,明刀明枪地对阵,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真是禽兽不如!”
龙风笑了笑道:“你好像很生气。”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龙风略显得意地道:“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李元芳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龙风高声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元芳,李大将军是吗?”
李元芳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轻蔑地冷笑。
龙风笑了笑道:“输在李元芳手中,我并不感到羞耻。”
李元芳怒道:“杀害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才应该感到羞耻!”
龙风道:“反正他们迟早会死,我不过是让他们少受点儿人生之苦,这也应该算是替天行道吧。”
李元芳淡然一笑,那笑声中包含着说不尽的轻蔑和嘲讽:“无耻之尤。铁手团麾下的杀手都像你这样吗?”
龙风笑了笑道:“我算是最善良的人了。”
李元芳道:“看船中的情形,恐怕铁手团麾下的顶尖杀手都到齐了吧?”
龙风双眉一扬:“哦,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杀死这么多人,我却没有听到丝毫声响。这就说明,肯定有很多杀手同时动手。”
龙风笑道:“难道就不可能是我一人所为?”
李元芳冷笑一声,轻蔑地道:“你的武功我见识过了,你没有这个能耐。”
龙风不以为意,依是皮笑肉不笑:“虽然很自负,却是准确的判断。不错,铁手团二十位堂主,除云姑一人以外全部到齐,你应该感到荣幸。”
李元芳骂道:“我不会以与你们这些败类对战为荣的。”
龙风笑道:“好,说得好。其实,我告诉你这些话的意思是,你死定了。”
李元芳道:“也许吧。我随时准备赴死。这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龙风故弄玄虚道:“不想听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吗?”
李元芳道:“如果你不嫌麻烦,那就说一说吧。”
龙风道:“这么好的计策如果不让你知道,那岂不是明珠暗藏了吗?其实,引你们救出宁氏是云姑和我故意安排的。”
李元芳心头一惊:“哦,为什么?”
龙风道:“因为那封信不在宁氏的包袱中,也不在她身上,而且,这个女人非常倔强,抵死不肯说出信的下落。因此,我们通过分析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封信不在洛阳宁氏家里,就是藏在迎宾驿的客房之中。于是,云姑想出了这条妙计,引你们到铁仙观救出宁氏,宁氏获救后定会带领你们前往藏信之处,将密信取出。不管是宁氏家中,还是迎宾驿,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在那里守候,只要你们一动,我们便立刻知道你们的行踪,提前安排行动。所以现在,我站在了你的面前。而你呢,已是瓮中之鳖。”
李元芳冷笑一声道:“你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那封信,对吗?”
龙风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封信是在你的身上,还是在宁氏手中?”
李元芳嘲弄地道:“你说呢?”
龙风笑了笑道:“其实,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如果信在你的身上,我们会杀死你,将信取走。如果在宁氏身上,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云姑一定已经杀死了她,将密信拿到手了。”
李元芳懒洋洋地笑了笑:“那可真要恭喜你了。故事讲完了吧?”
龙风点点头道:“是的。”
李元芳道:“现在可以让我见一见你带来的杀手吗?”
龙风冷笑道:“你好像很急于赴死。”
李元芳笑道:“其实我是想看一看,今夜,自己能杀死多少。”
龙风的嘴角撇了撇道:“大言不惭。”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三下手。
以虎云为首的十八堂主,在楼船的各个角落幽灵般地现身了。
龙风笑道:“我来给你介绍,虎云、狮雄、象君、豹冲、熊煞、貔貅、狻猊、蟒太、蛟刚、犼强、貂清、龟杰、鹿霸、狼拳、豺泽、獬柱、狐危、獐智。”他一口气说出了十八堂主的名号,而后道,“算上我龙风。”
李元芳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一群禽兽。连名字都不脱本性!你们是一拥而上,还要单打独斗啊?”
龙风道:“你太厉害,单打独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一拥而上,这里似乎又有些狭窄。我看这样吧,四个对你一个,怎么样?”
李元芳踏前一步,掌中钢刀一振,厉声喝道:“哪个先来送死!”
龙风退后一步高声道:“豺泽、獬柱、狐危、獐智!”四人高声答应,各亮兵器走上前来,将李元芳团团围住。
李元芳脚下不丁不八,稳站船头,冷眼斜睨着四人。
龙风一声断喝:“动手!”
话音一落,豺泽、獬柱鞭枪齐举纵身向前,软鞭卷向元芳脚腕,长枪刺向胸前,后面的狐危、獐智,双刀搂头劈下,将元芳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全部封死。
龙风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李元芳一声断喝,拇指一按刀柄,“仓”的一声刀头拖着铁链疾飞而出,登时将豺泽的软鞭缠住,就在此时,獬柱的枪尖已到胸前,李元芳缩梗藏头,拉着豺泽的软鞭就地一滚,獬柱的长枪刺空,直奔对面的狐危面门而去,狐危一声惊叫,身体平躺,獬柱的长枪从他脸前掠过。
被链子刀缠住软鞭的豺泽奋力向后拉拽,想要夺下元芳的钢刀,李元芳将力就力,腾身一跃从他头顶掠过,链子刀一抖,铁链毒蛇一般围在了豺泽的脖颈上。豺泽大惊,用力挣脱,其他三人见势不妙,刀枪齐向李元芳身上刺去。
好个李元芳,纵身一跃,躲过了狐危和獐智从左右袭来的钢刀,身体竟然落在獬柱的枪杆之上,獬柱一惊,赶忙抽枪,可元芳的身体就像粘在了枪杆上。他一声断喝,掌中链子刀猛地一勒,“喀”!铁链收紧,豺泽的脖颈登时被勒断。
观战的杀手们不由一阵惊叫。
与此同时,元芳身体下沉落地,双脚狠狠一踩,“喀嚓”一声,獬柱的长枪断为两截。他惊慌万端,撒手扔枪向后退去,但为时已晚,李元芳用力一抖掌中的链子刀,豺泽的尸体登时被抛向了对面的狐危和獐智。二人大惊,顾不得李元芳,侧身避开了飞来的尸体。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元芳的刀头收回柄内,反手一刀狠狠劈在了獬柱的脖颈上,獬柱的人头带着一股血箭疾飞而出,落在了河中。
李元芳转身回刀,神威凛凛地站在当地。
船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被李元芳的气势震慑住了,以致于狐危和獐智竟不敢上前再战。
李元芳眼中精光大炽,身体腾空而起,自上而下扑向了狐危和獐智,二人双刀并举,一挡一刺。李元芳凌空下击,钢刀在二人的刀上重重一撞,“镗”的一声巨响,二人只觉虎口发麻,双刀同时落地。
观战的虎云见势不妙,挥手掷出一枚钢镖,直取李元芳后心。
李元芳身形倒翻,落在了狐危和獐智的背后,“啪”虎云的钢镖钉在了狐危的咽喉。
观战众人一片惊呼。
獐智纵身想逃,李元芳闪电般反手出刀,随着寒光闪过,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三人站在甲板上。良久,“砰砰”两声,狐危、獐智的尸体,一个俯趴,一个后仰,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李元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剩下的十五名杀手。
众杀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蓦地,李元芳一声大喝:“你们不是要取某性命吗?怎么,害怕了!难道铁手团的杀手只会戕害无辜之人!难道你们这些自称高手的人就这只有点儿出息!”
龙风和虎云对视一眼,朝身后摆了摆手。
熊煞、貔貅、狻猊、蟒太四人缓缓走到李元芳身前。四人还未站稳脚跟,只觉眼前一花,李元芳的钢刀化做一片光雾已到了熊煞的面前,熊煞一惊,掌中利斧翻转,急架相还。没想到,李元芳耍了个虚招,眼见斧到面前,他的身形突然下沉,贴地而行,竟然从熊煞和貔貅两人的身体之间滑了过去。二人大惊赶忙转身,已经晚了。李元芳双肩着地,身体倒翻而起,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喀”的一声,刀锋嵌入了貔貅的头顶。
龙风和虎云一声惊叫。
熊煞眼睛都红了,他大吼着双斧齐下,劈向李元芳后背,李元芳纵身前跃躲过了双斧的攻击,向正面的狻猊和蟒太扑去。
这二人一使双钩,一使长剑,狻猊的双钩扫向李元芳腰间,蟒太的剑直刺元芳胸前,疾如流星,快似闪电。李元芳拇指一压刀柄上的机括,刀头带着链子飞了出去,“哗”地一声缠住了狻猊的双钩上,元芳用力往回一带,双钩斜飞将蟒太刺向自己前胸的长剑荡了开来。紧接着,李元芳掌中的链子刀猛力回夺,狻猊只觉手里一松,双钩已被夺走。
与此同时,熊煞的双斧劈到,李元芳回身一脚狠狠踹在狻猊胸前,狻猊的身体登时向熊煞摔去。
周围人惊声不迭。
熊煞这一斧用尽了全身力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狻猊会向自己摔来。情急之下,他发出一声惊叫,双斧撒手飞出。就在同时,狻猊撞在了他的身上,二人向后跌去。
猛地,观战的众杀手再一次发出了惊叫。
熊煞和狻猊回头一看,只见双斧一上一下,嵌进了蟒太的面门和前胸,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熊煞和狻猊登时惊呆了。
观战的龙风高喊道:“别犯傻,小心,小心后面!”
二人猛吃一惊回过头,只见李元芳已到面前,寒光闪过,手无寸铁的狻猊人头落地。熊煞转身想跑,李元芳纵身而起,刀头飞出,闪电般刺入了熊煞的后心,他连连晃动,终于“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李元芳的身体落在了甲板上。两场力战,杀死八名高手,此时李元芳已经精疲力竭。他的身体连晃了两晃,赶忙拿桩站稳。
观战的狮雄和象君看出了便宜,二人一声大喝扑上前去:“大师兄,交给我们了!”
龙风道:“小心!”
狮雄一声大喝:“料也无妨!”话到刀到,二人的两柄朴刀挟风带雨地劈向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一声冷笑:“这等宵小,死有余辜!”
他身形一转,从狮雄的刀旁滑过,飞起一脚踢向了象君的腰间,象君侧身避过,刀头回转挑向元芳的小腿,元芳就势一跃窜过象君的头顶,反手一刀劈向举刀迎上的狮雄,狮雄连忙后退,刀杆一摆扫向李元芳后背,元芳缩梗藏头,右腿一滑,一个大叉下在了地上,狮雄的刀杆从他头顶掠过。
观战的龙风惊呼道:“狮雄,小心双脚!”
话音未落,李元芳的双刀闪电般劈在了狮雄的双脚上,“咔咔”两声肉裂骨碎之声,狮雄惨叫着跌扑在地,双脚已离开了身体。李元芳乌龙搅柱纵身而起,钢刀狠狠地刺进了狮雄的心脏。
龙风见势不妙,高声喊道:“众人齐上!”
观战的杀手们各掣兵器扑上前来。
象君狂吼着抡动朴刀劈向李元芳后背,李元芳脚尖轻轻一挑,狮雄的朴刀弹起一尺来高,元芳飞起一脚踢在朴刀的尾端,朴刀闪电般直奔象君前胸而去。“扑”的一声,刀尖穿过象君的身体,将其钉在了甲板之上。
所有杀手都停住了脚步。李元芳转身扬起掌中钢刀,众杀手连连后退。
此时,元芳已是强弩之末。他只觉身体中的力量飞速地向外泄去,胸口气血上涌,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摄住心神,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铁手团十名顶尖杀手尸横甲板,剩下九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龙风、虎云死死盯视着李元芳。
只见李元芳脸色苍白,胸口飞快地起伏着。
虎云轻声道:“大师兄,我看他是强弩之末了。”
龙风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李元芳。
虎云道:“大师兄,宗主将铁手团所有高手尽数交付于你,适才一战,十人被杀,这是从未有过的惨败。如果我们还是解决不了李元芳,拿不到密信,回去如何对宗主交待?”
龙风深吸一口气道:“不要着急,等,再等等。如果他真的到了强弩之末会表现出来的。”
现在,李元芳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鲜血涌到喉间,猛地,他一张嘴,“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龙风大喜道:“动手!”
虎云高声答是,快步走到李元芳面前高高举起掌中钢刀。就在此时,身后的龙风大声惊叫:“小心!”
虎云一愣,但觉眼前寒光闪过,李元芳的刀已到面前,“嚓”的一声,虎云的手臂带着钢刀和鲜血疾飞出去,他一声惨叫昏倒在地。
李元芳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双目死死地盯着龙风。其实,现在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龙风浑身颤抖,脸色煞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蛟刚、犼强、貂清、龟杰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拉起虎云向后便跑。
李元芳仍然没有动。
龙风死死盯着李元芳,现在他已经没有胆量再下令进攻了。
身后的豹冲颤声问道:“大、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龙风不停地喘着粗气,良久才道:“发暗器,射死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掌中钢刀一振,缓缓向龙风等人走来。
龙风脱口惊叫:“快撤!”话声中,他转身向右侧船舷奔去,身后众人惊叫着争相逃命,转眼之间便跑了个干净。
李元芳长长出了口气,猛地一张嘴,几口鲜血狂喷出来,“砰”的一声,他单膝跪倒在地,右手钢刀强自撑住不停晃动的身体。又是几口鲜血喷射出来,钢刀落地,李元芳双膝跪在船头,身体前后摆动着。
“吱”的一声鸣镝自身后响起,一枝火箭疾飞而来,钉在了楼船上,紧接着,鸣镝之声响成一片,火箭如飞蝗般射来。刹那之间,楼船燃烧起来。
离楼船一箭之遥的几条快船上,铁手团的下属将一支支火箭射上楼船,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龙风站在船头,咬牙切齿地道:“放箭,放箭!烧死他,一定要烧死他!”
身后的豹冲道:“大师兄,万一那封信在李元芳的身上怎么办?”
龙风道:“雇主并不是一定要拿回那封信,而是要将信销毁。如果信真的在李元芳身上,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只要他被烧死,信也就一并毁掉了!”
豹冲惊魂未定地道:“我从没想过,世上竟有武功如此高绝的人,真是太可怕了!今夜一战,十死一伤,咱们回去怎么向宗主交待呀?”
龙风道:“只要能将密信拿到,就是损失大些,宗主也能够理解。我想,密信一定不在李元芳身上,而是在宁氏手中,但愿云姑已经得手了。”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地喊声:“大师兄!”
龙风一愣转头望去,一艘快船破水而来,云姑站在船头。
龙风心中一喜,对豹冲道:“来了!”说着,转身向后甲板走去。
转眼间,云姑的快船已到了近前,她飞身跳上船,急促地道:“大师兄,李元芳呢?”
龙风一指楼船道:“烧死了。”
云姑狠狠一跺脚:“坏了!”
龙风愣了:“怎么了?”
云姑道:“我们中了李元芳的移花接木之计,宁氏暗中逃离迎宾驿,不知去向!”
龙风惊道:“什么?”
云姑道:“我想密信一定是在宁氏身上,现在只有李元芳才知道她的下落!”
龙风倒吸一口凉气,回头望向了楼船。楼船上烈焰熊熊,船体缓缓向水下沉去。
云姑颤声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如今宁氏携带密信逃走,我们此行功败垂成!”
龙风连退两步,瘫坐在甲板上。
漕渠魅影 第六章 狄仁杰微服访邗沟楼船已变成一片火海,船身倾斜下沉。跪在船头的李元芳强自挣扎着站起身来。猛地,眼前一黑,身体撞向了右侧船舷外。
“扑通”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进了运河中,激起一片水花。
李元芳双目紧闭,身体不停地下沉,下沉……
“啊”的一声惊叫,狄公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冷汗,身体不住地发抖。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榻桌上的茶碗,不想手一抖,茶碗落地,摔得粉碎。狄公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门声一响,狄春举着风灯走进来,一见舱中的情形,吓了一跳,轻声问道:“老爷,怎么了?”
狄公缓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恶梦。”
狄春望着狄公,不安地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狄公摆了摆手,披衣而起:“我到甲板上走走,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狄公缓步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甲板上。微风吹过,头脑登时清醒了许多。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好在是一场梦……”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曾泰走到狄公身旁,将手中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狄公转过身道:“曾泰?你还没睡?”
曾泰道:“护船使告诉我,这一路之上顺风顺水,因此,两日后便可抵达扬州了。”
狄公点了点头。
曾泰又道:“刚刚我听见您舱房里有动静,这才过来看看。狄春说您在这里。怎么,恩师,睡不着?”
狄公紧皱双眉,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刚刚我梦见元芳被人杀死……”
曾泰轻声安慰道:“梦由心生。恩师不必过于焦虑,我想元芳定会安然无恙。”
狄公道:“也许是我老了,人老多情啊。”
曾泰道:“恩师,两日后我们便要到达扬州了。按照您的断案习惯,每逢外放必要走访民间,这一次……”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
扬州是水陆交通的要冲,按唐《地理志》谓之上州。扬州刺史府位于官坊正中,高衙阔门,极尽威严。
二堂内,扬州刺史崔亮伏在公案上写着什么。门声响处,长史吴文登神色惶然匆匆走了进来。
崔亮抬起头道:“文登啊,有事吗?”
吴文登举起手中的移牒道:“江南道黜置使专署牒文,狄仁杰两日后到达扬州!”
崔亮一惊,站起身来道:“什么?”
吴文登将手中牒文往前一递,道:“大人,您看看吧。”
崔亮快步走下案台,接过牒文,飞快地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来的可真快呀!”
吴文登道:“刺史大人,狄仁杰是有名的老狐狸,心机深重,极具城府,更兼头脑清澈,断案如神,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咱们一定得做好准备呀!”
崔亮缓缓点了点头,道:“文登,你立刻知会刺史府下辖各衙各县的官吏,要他们守口如瓶。”
“是,我马上去办!”
“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崔亮压低声音道:“命人通知铁手团,请他们抓紧行动,尽快找到那封密信。”
铁手团阴森的大堂中高燃烛火,气氛异常紧张。龙风、云姑、豹冲、蛟刚、犼强、貂清、龟杰、鹿霸、狼拳以及失去了左臂的虎云垂头丧气地站在堂上。
脚步声响,宗主快步从后面走了出来。
龙风众人躬身行礼道:“宗主!”
宗主来到座前,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人,脸上立时有些变色。他沉声问道:“虎云的手臂是怎么了?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龙风抬起头来,嗫嚅着道:“宗主,狮雄、象君、熊煞、貔貅、狻猊、蟒太、豺泽、獬柱、狐危、獐智十位弟兄被杀。虎云兄弟左臂伤残。”
宗主大感意外,惊道:“你说什么?”
龙风垂头低声道:“正是。宗主,是我等无能。”
宗主颤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龙风轻声答:“只有一人。”
宗主惊呆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一个人?一个人杀死了我手下十大高手?这,这怎么可能?!”
虎云道:“宗主,大师兄说的是真的。当时我们十九人都在场,若不是大师兄出声示警,虎云这条命也断送在他手中了。宗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宗主喝道:“讲。”
虎云顿了顿:“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此人的武功太厉害了。”
宗主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那人是谁?”
龙风轻声道:“李元芳。”
宗主脱口惊呼:“是他!”
龙风点了点头:“正是。”
宗主双目死死盯着龙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不会告诉我,损伤了铁手团十一位顶尖高手,却没能杀死李元芳吧?”
龙风赶忙道:“宗主,李元芳已被我等杀死在运河上了。”
宗主轻轻松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好。李元芳的武功独步天下,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是朝廷的大将军,狄仁杰的卫队长,杀了他就等于斩断了狄仁杰的左膀右臂……”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怎么,李元芳和宁氏在一起?”
龙风道:“正是。他一路护送宁氏……”
宗主打断了他:“那封密信呢,拿到了没有?”
事到如今,龙风也豁出去了,抬起头道:“宗主,我们中了李元芳的移花接木之计。而今,宁氏脱逃,李元芳死去,密信不知下落。”
宗主铁青着脸,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说,你们没有拿到密信?”
龙风垂下了头:“是。是龙风无能。”
宗主缓缓坐在了交椅上。
堂内一片寂静。
可怕的寂静。
良久,宗主缓缓站起身道:“这个世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要做愚蠢的人。”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龙风,语含杀机地道:“你真的令我很失望。堂堂铁手团大师兄,竟然被对手戏耍得如此狼狈不堪。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却未能达成目的。你说,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龙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缓缓跪在了地上。
云姑上前一步道:“宗主,此事不能全怪龙风师兄,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宗主一摆手,打断了云姑的话。他缓缓走到龙风面前:“由于你的无能,致令团内十名高手丧生,一人残臂,这是铁手团从未有过的耻辱!最重要的是,那封事关生死的密信竟然失去了踪迹!我们该如何向雇主交代?”
龙风自觉难逃一死,道:“是龙风无能,有负宗主厚望。请宗主开堂降死!”
宗主望着龙风,良久,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他转身高喊道:“开堂!”
话音刚落,十名锦衣大汉手托十只盖着红布的香盘奔进堂内,列于宗主身后。
云姑惊叫一声,与豹冲等八人齐齐跪倒,高声道:“请宗主开恩!”
龙风惨然道:“师妹,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们就不必替我求情了,龙风情愿一死!”
宗主道:“好,敢做敢当,这才像条汉子!”说着,冲身后的十名大汉一摆手,十人将香盘上的红布揭下,露出了里面的十般刑具。
宗主对龙风道:“铁手团的十般刑具,由你任选一样。”
龙风抬起头道:“请宗主定夺!”
宗主点了点头:“好吧。”
他缓缓拿起了中间香盘上的短刀。
云姑大叫着跪爬两步道:“宗主,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怎可自断膀臂!再有,密信藏在宁氏的身上,而宁氏本人只有大师兄和我才见过,求宗主暂留大师兄性命,继续追查,待事成后再行处置!宗主,请你开恩呀!”
众杀手齐喊开恩。
宗主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说道:“这等废物,有不如无!”说着,掌中短刀一挥,寒光闪过,龙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堂内刹时无声。
宗主缓缓收起了掌中的短刀。
众人齐齐向龙风望去,只见龙风的左臂落在地上,鲜血自肩头狂喷而出。他疼得浑身战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堂上一片寂静。
宗主将短刀放在香盘上,对龙风道:“这条左臂断的不冤吧?”
龙风紧咬牙关,额头冷汗涔涔,颤声答道:“不冤。谢宗主不杀之恩。”
宗主道:“是云姑救了你的性命。如果不是你曾见过宁氏,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龙风忙道:“是,是。”
宗主道:“留下你的右臂,将功折罪吧。”宗主冲后面摆了摆手,一名锦衣大汉赶忙上前,替龙风止血裹伤。龙风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宗主转身走到交椅前,缓缓坐下道:“云姑。”
云姑站起身来道:“宗主。”
宗主道:“以你之见,宁氏脱逃之后,最有可能到哪里?”
云姑道:“此事属下曾细细想过。首先,她肯定不敢回到洛阳家中。其次,与宁氏在一起的,除了李元芳外还有一人,这个人我和大师兄都曾见过,是个小个子男人,讲话带有浓重的扬州口音,可以断定是扬州本地人氏。因此,以属下愚见,宁氏现在很有可能与此人同行,前往扬州附近藏身。”
宗主缓缓点了点头道:“好。你立刻传下铁手令,命扬州附近各县各个堂口全体出动,查找二人踪迹。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将密信找到!”
云姑道:“是。”
宗主道:“云姑,此事由你负责。刚刚接到雇主传信,狄仁杰马上就要到达扬州。在此之前,必须拿到密信,生擒宁氏!”
云姑高声领命道:“是!”
通往山阳县的崎岖小道,两旁群山耸立,道旁有一片小树林。鲁吉英和宁氏乘坐的马车停靠在林中,马儿闲散地漫步,啃着地上的青草。不远处,生起了两堆篝火,季虎和车夫坐在靠近马车的火旁,大口吃着干粮。
另一堆火旁,鲁吉英和宁氏静静地坐着,火堆发出劈啪之声。宁氏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鲁吉英道:“怎么了?”
宁氏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鲁吉英笑道:“是不是和我们这些陌生男人夜宿荒郊野外,觉得有些别扭。”
宁氏苦笑了一下道:“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去嫌恶别人。”鲁吉英愣了,不知该如何做答。宁氏黯然道:“我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往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宁氏双目凝视着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道:“鲁兄,相信我,我会害死你们的。”
鲁吉英一愣:“贤妹,此话怎讲?”
宁氏低下头,轻声道:“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鲁吉英笑了:“我说贤妹,你胡说些什么呀。”
宁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缓缓地道:“我自幼出身微贱,随父母四处奔波。幼时曾遇到一位算命的道人。他对我说,我是白虎星下凡,所有沾上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鲁吉英笑了笑道:“算命之人的话怎能听信。”
宁氏惨笑了一下道:“我十六岁上父母双亡,现在,丈夫又死了。他的话不是很灵验吗?”
鲁吉英沉默了。
宁氏轻声道:“十八岁,我嫁给了做工部判事的李翰。当时,他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对于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能嫁给做官的人,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和谐,当时我心里非常踏实,想到下半辈子的生活总算安定了,我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然而,随着李翰的官越做越大,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安。他是个耿直的人,遇事直言,不会拐弯,再加上对上官从不阿谀奉承。想到这些,又想起年轻时道士说过的话,我真怕有一天,他得罪了哪位朝中重臣,会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鲁吉英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宁氏凄婉地道,“而今,我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李翰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离乡背井,四处躲藏。”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世事无常,一切都看开些吧。我想,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宁氏抹去腮边的泪水:“我说这番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不想拖累你。到山阳之后,你替我找一间客栈住下……”
鲁吉英一摆手,打断了她:“贤妹,这你就把鲁某看轻了。人家李元芳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豁上性命,难道我鲁吉英因为一个算命的胡说八道,便将好朋友置之不顾?不要说李郎中是我的知己,照顾他的孀妻是我份内之事,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鲁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我鲁吉英其貌不扬,身无长技,却偏偏要学一学这些英雄豪杰!”
宁氏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轻轻地说道:“鲁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
鲁吉英坚定地说:“不用可是了,到山阳之后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你能怎样把我剋死。”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鲁吉英也笑了:“好了,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定下心在我家中住下,等候元芳到来,我们好好合计合计,一定要替李郎中讨还公道!”
泪水模糊了宁氏的双眼,她点了点头,哽咽着道:“谢谢你。”
鲁吉英笑道:“又来了。以后你再这么客套,我可要不高兴了。”
宁氏道:“从今天起,小妹就改口叫你大哥吧。”
鲁吉英咧开嘴笑道:“那敢情好,大哥就愧领了。”
宁氏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叫了声:“大哥。”
已经入夜,天空中繁星点点。
山道旁的小树林里,鲁吉英和宁氏分躺在篝火两侧,和衣而卧。不远处,掌固季虎和车夫靠在车辕旁早已沉沉睡去。微风吹过,火堆中燃烧的柴禾不时发出一阵阵劈啪声。
鲁吉英大睁着双眼,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坐起身来,从身旁拾起一条树枝,轻轻拨弄着柴火,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李元芳临行前留下的那封绝命书,轻轻抚摸着。
“怎么,睡不着?”鲁吉英抬起头,说话的正是宁氏。
鲁吉英笑笑,点了点头道:“你也睡不着?”
宁氏点点头,翻身坐起来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元芳。你呢?”
宁氏叹道:“我也在想他。为确保我们的安全,他大摇大摆地走水路前赴山阳,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心里明白,他其实就是将自己竖成靶子,把铁手团的杀手吸引过去……”
鲁吉英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元芳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让我们替他担心。你想一想,如果他没有感到危险,怎么会留下这封绝命书。”
宁氏颤声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哥,你说,他,他会不会……”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润湿了眼眶。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坚定地道:“吉人自有天佑,相信我,元芳一定会出现在群仙茶楼,与我们相会!”
鼓号喧天,旌旗蔽日,扬州码头上人山人海。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率州衙官吏,漕运使杨九成率漕衙官吏在码头上排成整齐的队列,恭迎黜置使大人。
声势浩大的官船仪仗缓缓停靠在埠头之上,护船使令旗展动,护船卫队飞快地奔下楼船,抛揽安船,置放踏板。钦差卫队在沈韬肖豹的率领下无声地走下官船,将船队两里范围内团团围裹。紧接着,一声号角,数十名执事举着象征皇帝威权的仪仗卤簿缓缓从二层开了出来。
岸上的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上百名官吏撩袍跪倒,口中高呼:“臣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合衙官吏,躬请圣安!”山呼之中,众官叩下头去。船上却没有回应。
崔亮略觉奇怪,抬起头偷眼向楼船上望去,只见仪仗卤簿下并没有黜置使狄仁杰的踪影。崔亮疑惑地抬起头来,一旁的吴文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杨九成道:“刺史大人,摆出了仪仗可黜置使大人却不亮相,这算什么意思?”
崔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沉住气,小心说话。”
话音未落,只听楼船内赞礼生一声高唱:“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到!”
崔亮三人一愣,互视了一眼,赶忙叩下头去。
楼船二层,封可言快步走到中央高声道:“刺史大人,扬州众僚,请起!”
崔亮等率众僚属起身。
封可言道:“诸位大人,只因天候多变,黜置使大人宿凉侵体,偶染风寒,卧病不起,无法宣旨待朝。故而请众位暂且回转治所,听蒙召唤!”
众官闻言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崔亮上前一步道:“怎么,封大人,狄阁老身染疾恙?”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正是。”
崔亮赶忙道:“黜置使大人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不知可有需求,下官即供驱使,不敢迁延!”
封可言道:“狄阁老吩咐,伤寒之恙实属小疾,静养两日即可痊愈,毋须惊扰地方!请刺史大人放心,本官定会向狄公转达大人的美意,至于劳动就不必了。”
崔亮躬身道:“如此便有劳封大人,下官告退,听候宣召。”
封可言拱手道:“狄阁老请本官代为致歉,诸位原宥!”
崔亮等人齐齐躬身道:“狄大人代天子巡牧,卑职等岂敢受歉。狄大人太谦了,卑职等告退!”
封可言点了点头,转身走进身后的官舱中。
下站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杨九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架子!”
崔亮猛地转过头低声斥道:“轻声,休得滥言!”
杨九成赶忙闭嘴。
崔亮冲吴、杨二人摆了摆手道:“回去。”
众僚属随崔亮缓缓退出码头。
大运河邗沟渠段的水面上空空荡荡,一片萧条。寒风呼啸,河岸四周寂廖无声。远远的,一艘孤零零的扁舟顺水而下,船头和船尾的甲板上站着几个人,不停地指指点点。
小船很快便驶到了近前,站在船头的正是狄公、曾泰和方九。在船尾的则是狄春、张环等卫士。
船头的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这就是邗沟了。”
狄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邗沟乃运河咽喉,北接淮水,南连维扬,往昔千舟屏水,帆樯竞渡;而今覆船之事屡发,河渠梗阻,漕运不兴,一派凄怆萧索之色。”
曾泰道:“恩师说得是。邗沟不畅,漕运停滞,南方各盐场产出的官盐无法运抵北方,恐怕山阳以北的各个州县都会严重缺盐啊。”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一定要尽快查清邗沟覆船的真相,疏浚河渠,使漕运尽快恢复。此次,我们半道下船,微服到此,就是要向邗沟两岸的纤户们了解覆船当时的情形,听听他们怎么说。”
曾泰道:“是呀。这对我们尽快解开覆船之谜定有裨益。”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身旁的方九道:“先生,您看。”
狄公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河岸旁,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
方九道:“先生,那儿就是我们上沟村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村里还有纤户吗?”
方九忧心地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村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不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狄公对使船的梢公道:“将船靠到岸边!”
刺史府二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快步走了进来。
吴文登回手关闭了堂门道:“大人,狄仁杰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他真的是偶染风寒?”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像,这里面定有文章。早就听闻狄仁杰每次外放办案都要微服寻访民间,难道这一次他也是假托染病,实则暗察?”
吴文登吃了一惊道:“大人,如果真让他查到了什么,那咱们可就被动了!”
一旁的杨九成道:“嗨,二位大人也太草木皆兵了。什么微服私访,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而今,王周已死,那些穷纤户跑的跑散的散,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能翻起什么大浪?大不了姓狄的说我漕衙贪领纤户的护漕款,到时候我就把所有责任往王周身上一推,给他来个死无对证。无凭无据,他岂奈我何呀!”
崔亮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狄仁杰乃当世名臣,你以为是浪得虚名?此人老谋深算,奸狡多诈,实在是个厉害角色。九成,你最好把身上的轻狂浮躁收敛起来,否则,大祸及身,悔之晚矣!”
吴文登连连点头道:“刺史大人言之有理。杨大人,你切不可轻忽怠慢,定要小心为是。”
杨九成无所谓地咧了咧嘴道:“放心吧,二位大人,我会小心的。”
崔亮道:“孙子云:‘未战则谬算败也。’意思就是,为大将者决战之前,一定不要只想着如何取胜,也要假设失败,要想清楚,如果己方失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样就可以在战前防患于未然,拾遗补缺,以策万全。”
吴文登试探着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崔亮缓缓地说道:“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情当中还有没有漏洞。”
上沟村中房倒屋塌,几乎已是一片废墟。时值正午,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稀稀落落地冒着炊烟。村路上,两条老黄狗趴在墙旁,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狄公一行在方九的带领下缓缓走进村中,看着眼前的萧条景象,狄公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的曾泰向方九:“这,这就是你们村子?”
方九点了点头,痛惜道:“是呀。原本整整齐齐,热热闹闹个村子,就因为漕运衙门停发了护漕饷,弄得乡亲们吃穿无着。大伙活不下去了,到衙门去讨饷,却被官府说成是造反,杀的杀,抓的抓,眼见着好好的一个村子,就,就这么荒芜了。您看看,您看看,哎……”
曾泰摇了摇头道:“真是造孽呀!”
狄公铁青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能想象得到吗?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漕运衙门,不过只手之权,竟能将百姓迫害到如斯境地,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叹道:“如不是亲眼所见,的确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不远处穿来一阵尖叫声。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几个孩童从拐角处边打边跑,前面跑的是个年岁较小的孩子,手中死死攥着一把青草。后面几个大孩子猛扑上来,将前面跑的小孩按倒在地,拳打脚踢,那小孩被打的头破血流,可手里兀自死死地抓着青草不肯放手。
狄公等人赶忙过去,方九、狄春将孩子们拉开,只见那小孩将手中的青草搂在怀里,缩到狄春身后。
狄春生气地问那几个大孩子道:“你们怎么打人?”
大孩子指着受伤的小孩儿道:“俺们在挖芨芨草,他,他从后面跑上来,拿起我们挖好的芨芨草撒腿就跑。我们让他放下,可他不听!”
狄春愣住了,问那小孩道:“你怎么拿人家挖好的草啊?”
小孩瑟缩着道:“俺娘得了病,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狄春惊呆了,从他手里拿过青草道:“怎么?你,你就拿这个给你娘吃?”
小孩子点了点头。
那大孩子骂道:“你偷俺们的芨芨草去给你娘吃,那俺奶奶怎么办?她也饿了好几天了!”说着,大孩子踏上一步又要开打,被狄春拉在一旁。
泪水滚过了狄公的面颊,他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搂在身旁,轻声道:“好了,都不打了。今天晚间,爷爷让人给你们买面吃,好不好?”
两个孩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你说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狄春道:“你和张环到附近镇甸上买些米面回来。”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与张环快步离去。
一旁的方九长叹一声道:“先生,您不知道,这两年邗沟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是用秫秸面混着芨芨草当饭吃,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呀……”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可怜纤户们,背井离乡,四处逃亡,只剩下些跑不动的在这里苦捱岁月,想来令人痛心。”
曾泰叹着气点了点头。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认出了方九,扯着他的胳膊,问道:“九叔,你回来了?小兰呢?我们真能有面吃了吗?”
方九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放心,听这位爷爷的。你们先回家吧,晚上程让你们都吃饱喽!”几个孩子听了这话,撒着花地往各自家里跑去。
方九转向狄公道:“先生,前面是老河工郭老鲁的家,按辈份我该叫他叔叔。他是个老纤户,对河道、渠段、走水行舟没有再熟悉过他的了,咱们去看看他在不在。”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好啊。”说着,几人向前面的一户人家走去。这是一间泥坯打垒拓成的房子,后山墙已经下沉,整个屋子都倾斜了。门上挂着一块油哧麻花的帘子。
门帘一掀,方九领着狄公、曾泰走了进来。霎时间屋内刺鼻的气味呛得曾泰连连咳嗽。
方九冲后面喊道:“老鲁叔,老鲁叔!”
后面房中传来一阵干咳,一个弯腰躬背的高个老汉从里面走了出来:“谁呀?”
方九迎上前去,拉住了老人的手激动地喊道:“老鲁叔,是我,是我呀!方九,我是方九啊!”
老汉愣住了:“方九?”
方九道:“是我,是我呀!”
老汉拉着方九走到门口,就着透进屋中的一丝光线仔细看着。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果然是方九,老汉禁不住老泪纵横:“是你,真的是你!我听旁人说,你们几个去告状的都死在京城了!”
方九的眼中闪着泪花:“老鲁叔,和我一同上京告状的小六子、齐星儿他们被歹人杀了,可方九没死。而且,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喜信儿,咱纤户的状告下来了!”
老汉不敢相信:“哦,你说真的?”
方九道:“真的。老鲁叔,我说的是真的。您看看,京里边来了大官了!”说着,他一指狄公、曾泰。
老汉回过头来,看了看二人,又朝门外望了望,疑惑地道:“就他们两个是,是大官?”
方九连连点头。
老汉摇了摇头道:“你别唬我。当官的我见过,哪个不是前七后八,一大帮人围着,哪像他们这样啊,一个胖老头儿,带着一瘦猴。”此言一出,狄公和曾泰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九急道:“老鲁叔,不许胡说。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老汉摇了摇头。
方九指着狄公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狄仁杰大人!”
老汉吃惊道:“狄仁杰?这名字好像听见过。是那个会断案的狄仁杰吗?”
他张嘴一个狄仁杰,闭嘴一个狄仁杰,叫得方九哭笑不得:“老鲁叔,您不能这么叫啊……”
老汉被说的有点糊涂:“那,那应该咋叫?”
狄公赶忙走了过去,拉住老汉的手道:“就这么叫就行了,我就是狄仁杰。”
老汉吓得赶忙跪下:“哎哟,还真是您呀。我还当这小子蒙我呢。”
狄公赶忙将老汉扶了起来道:“快起来,快起来。”
老汉问道:“我听人家说,狄仁杰的官可大,比我们这漕运衙门还大。”
狄公笑了。
曾泰也笑道:“老人家,狄大人今天到这儿来,就是要向你们问问情况,好替你们做主呀!”
老汉心存怀疑:“替我们做主?”
曾泰点了点头。
老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难呀!年前来个姓李的,听说也是个大官,也说要替我们纤户做主,在这儿呆了几天,问东问西,可后来也没了音讯。”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的,老人家,那位大人名叫李翰,是水部郎中。”
老汉一愣:“郎中?嗨,我说呢,一个看病的郎中算是个啥官儿呀,难怪斗不过漕运衙门。”
曾泰笑道:“老人家,李翰大人这个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
老汉疑惑地道:“不会看病那算啥郎中?”
曾泰和狄公笑着对望了一眼,知道给老汉解释也是多余。狄公说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
老汉一拍大腿,长叹一声道:“嘿,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们这儿漕运衙门那些当官儿的可是厉害呀!说掐你的口粮,没得商量就给你掐了,你想找个地方说理吧,人家说你是造反,不但饭没得吃,连命都丢了!所以我劝你们几位,别和他们斗了,赶快回去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这些我们都知道。您放心,我们是皇帝派来的,能管得了漕运衙门。”
老汉惊呆了:“皇,皇帝?”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是皇帝派我来,帮助你们跟漕运衙门打官司的。”
老汉站起身来:“真的?”
狄公笑道:“当然是真的。”
老汉望着几人道:“要照你们这么说,兴许还真能治得了他们。”
方九笑着扶老汉坐下:“我不早跟您说了吗,这几位大人都是大官,您不能喊大人的名字,得叫大人。”
老汉赶忙道:“对,对,瞧我这老糊涂,大人,大人。”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对方九道:“你这小子,还站着干吗,请两位大人坐呀。”
方九笑道:“老鲁叔,坐哪呀?”
老汉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对狄公道:“您瞧瞧我这破家,连个板凳都没有。哎,没钱买不起柴,自己又打不动,只能把板凳桌子全劈了当柴烧。”
狄公的眼圈红了,他轻叹一声对方九道:“真想不到,纤户们的生计竟然困苦到这般境地,连青草都要抢着吃,烧火的柴都买不起。”
方九道:“先生,您别难受了。但愿这次您能替我们做主。”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这个主,我做定了!方九啊,扶着老汉,我们到门口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方九点了点头,对老汉道:“老鲁叔,咱出去坐吧。”
老汉道:“好,好,门口有个石碾子,能坐俩人。”
狄公等人来到屋外,大家围着石碾盘坐了下来。
老汉叹了口气对方九道:“自从你们逃走之后,官府的衙役天天来,说是抓造反的纤户,可实际上就是来抢东西的。这帮天杀的把各家各户只要值几文钱的东西全抢走了!他奶奶的,真是比强盗还狠呀!”
方九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老鲁叔,这村里还有年轻人吗?”
老汉道:“早就跑光了。最后一拨逃走的是庞四他们。”
方九道:“哦,他们跑到哪去了?”
老汉看了看狄公和曾泰,欲言又止。
狄公面向方九问道:“庞四是谁?”
方九道:“庞四是我们村儿的纤户头儿,就是他领着大家到漕衙要饷。”
狄公点了点头。
方九对老汉道:“老鲁叔,您有话就直说吧。这二位大人都是好人,庞四哥他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老汉踌躇片刻,压低声音道:“庞四是个胆大的,他拉着村里的一伙人跑到盱眙那边贩私盐去了。”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贩私盐?”
老汉点了点头道:“二位不知道:打南边来的运盐船一到邗沟就翻,官盐运不过去,这么一来打从盱眙县往北的各城县都缺盐。所以,庞四他们才去干了这个勾当。”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船为什么一到邗沟就翻呢?”
老汉道:“大人,您说错了。不是船一到邗沟就翻,是运盐的船到了邗沟才翻呢。”
狄公愣了:“哦,只有运盐船才翻,其他的船都能安全通过?”
老汉道:“反正我是没听说翻过别的船。只有打南边盐场过来的运盐船来一次翻一次。”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可真是奇了。”
老汉道:“嘿,还有更奇的呢。”
狄公道:“哦?您说说看。”
老汉道:“每次翻了船,官府便派船到河中打捞落水的官盐,可连个麻袋片儿都没捞上来过。您想想,一船几十万石食盐,一进水就无影无踪了,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狄公吃惊地道:“有这等事?”
老汉道:“嗨,您是不知道。这船翻了十多次,没捞上过一包盐。所以呀,人家漕运衙门才说是我们纤户合伙做贼,从水底下捞走了那些官盐。要不这帮天杀的老带人到我们这儿又抄家又搜查?哼,最后连个屁影也没找着,那个什么狗屁漕运使一生气,把两岸的纤户抓了好几千……”
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记得这件事我在神都对您提起过。”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曾泰道:“曾泰,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曾泰道:“如果说这种情形只发生了一两次,那还勉强可以说得上是巧合。然而,迄今为止,盐船在邗沟翻覆已连续发生了十余起,数百万石官盐无踪。如果事情真如郭老汉所说,那么卑职认为,这绝对不是巧合,内中定有文章。”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曾泰道:“什么?”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扬州刺史崔亮和漕运使杨九成在给阁部的回文中却只字不提。”
曾泰应道:“不错,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他们疏忽了?”
狄公冷笑道:“疏忽?他们疏忽的事情太多了。”
曾泰一愣道:“阁老的意思是……”
狄公摆了摆手对老汉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还有什么情况?”
老汉道:“我是老河工了。这些年,邗沟失修,暗礁污泥渍满河道,这是不假,翻船搁浅都有可能,可总不至于只翻运盐的船吧?而且,这些运盐船队是以海鸥头船为首,后面用铁索牵起十几只平槽趸船,就算是头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解开铁链就和头船脱开了,怎么会也随着头船沉到了水底?”
狄公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老人家不愧是老船工,言之有理。”
老汉叹了口气道:“您说说,这桩桩件件都让人觉着那么邪门。所以呀,两岸的纤户们都说这水里头有鬼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看起来,这邗沟水下的鬼不简单啊。”
正说话间,狄春、张环、李朗等一干卫士,赶着两辆驴车,车上驮着白面、大米和蔬菜来到了老汉家门前。
狄春喊道:“老爷,买回来了。”
狄公笑呵呵地站起身来道:“好,办得好。方九啊,你通知村里的乡亲们,今儿晌午吃白面蒸馍,请大家都来!”
方九跳起身来对老汉道:“老鲁叔,您听见了吧!一会儿请全村的人吃白面蒸馍!”
老汉站起身来,兴奋地说道:“嘿,这白面馍可是有日子没吃着过了。我说大人,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给大伙送个信儿去!”说着,方九搀着他向村中奔去。
狄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船仪仗停靠在扬州码头的岸边。码头上,钦差卫队的卫士们在军头沈韬、肖豹地率领下严密把守。
远远的,数十名刺史府官役手捧礼盒,簇拥着一顶官轿向码头而来。
肖豹、沈韬对视了一眼,肖豹轻声道:“来了。”
沈韬点了点头,二人率两名卫士快步走到码头的牌坊前。
此时,官轿已到牌坊之下,落轿掀帘,扬州刺史崔亮走了下来。
肖豹赶忙迎上前去施礼道:“崔大人。”
崔亮拱手道:“将军,烦劳通禀,扬州刺史崔亮求见黜置使大人。”
肖豹为难地道:“崔大人,您知道,狄公身染疾恙,卧床休息,恐怕是不能见客。”
崔亮道:“是,是。狄阁老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以致坐卧难宁。回衙后,下官亲自筹办了各样滋补药品,特地前来探病。烦将军代为通禀。”
肖豹踌躇片刻道:“也罢,看在崔大人一番至诚,末将就代为通报。请大人稍候。”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
肖豹转身向官船走去,快步来到封可言的舱内,回禀道:“封大人,扬州刺史崔亮现在外面,说是前来探病。”
户部侍郎封可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来了。有请。”
肖豹答应着跑出门去。
封可言看了看门口,收起桌上的公文,站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亮率一众官役来到门前。
封可言拱手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施礼道:“扬州刺史崔亮,见过侍郎大人!”
封可言赶忙道:“哎,崔大人不必多礼。”说着,二人携手走进舱内,分宾主落座。
崔亮道:“封大人,狄公的病情可有好转?”
封可言道:“承崔大人挂牵。狄公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恙。”
崔亮道:“狄公奉旨南巡,甫到扬州便染疾恙,卑职无以为安,只能备下些须滋补之材,聊表寸心,以供不时之需。”说着,他冲门外的官役一摆手,官役们手托礼盒走了进来。
崔亮站起身道:“这里是千年老山参三对,雪蛤十对,毒蛇胆十对。鼾鼻一只,熊掌一对,驼峰两双。另扬州刺史府公出供养银三千两,请曾大人代狄公收俱。”
封可言微笑道:“崔大人真是有心人,下官代黜置使大人谢过了。我看这样吧,一应滋补品照单全收,这银子嘛就不必了。”
崔亮道:“此银乃刺史府公出,为扬州官吏该当供养,收又何妨?”
封可言道:“崔大人不了解狄公的为人。下官若是收了这银两,恐怕会领个大不是。”
崔亮微笑道:“狄公真是洁身自好。”说着,摆了摆手,官役们放下补品,退出门去。
崔亮从袖中掏出了一柄摺扇,走到封可言面前道:“封大人初来扬州,卑职身为地主,无可孝敬。想到封大人进士出身,定然文品极高,卑职年前因缘时会得古扇一柄,不成器物,今特敬献大人。”
封可言道:“哦?”
崔亮将折扇递了过来道:“请大人过目。”
封可言接过折扇打开一看,登时吃了一惊道:“此乃晋顾恺之的《纨扇仕女图》呀!”
崔亮假做不知道:“哦,以封大人说,此物是极好的?”
封可言诧异地问道:“怎么,崔大人不知?”
崔亮笑道:“下官对书画一窍不通。”
封可言反复端详着古扇,口中赞道:“此扇乃顾恺之亲笔所绘,珍稀之极,倘以金帛购之,何止万金。如此贵重之物,封可言万不敢收。”
崔亮笑了:“封大人此言差矣。古人云,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凡世间之物,总要落到识货之人的手中,方算是得其所哉。下官不谙书画,此物在下官之手,岂不是明珠暗投。再者,此扇乃朋友所赠,并非下官费金帛购得,又何来万金之言。”
封可言为难地道:“这……”
崔亮笑道:“我与封大人相识一场,就算是朋友间的一点纪念大人也要收下嘛。”
封可言把玩着古扇,问道:“此扇当真是友人所赠?”
崔亮道:“当然,封大人不必过虑,尽管收下。”
封可言点了点头,笑道:“那,封某就愧领了。”
崔亮道:“这才是了。”
封可言伸手道:“崔大人请坐。”
二人落座,仆役献上茶来。
崔亮道:“实不瞒大人,下官此来是想见一见狄大人的。”
封可言问道:“哦?崔大人要见狄大人,是有什么要事回禀吗?”
崔亮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听闻狄大人染疾,下官想亲自探望侍奉。能否请封大人代为美言,容下官一见?”
封可言顿了顿道:“这……狄公卧病在榻,恐无法相见。”
崔亮笑了笑道:“啊,既然如此,便不劳大人了。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封可言回礼道:“我送崔大人。”
崔亮赶忙道:“不敢烦劳,大人留步!”说着,向门口走去。
封可言道:“等等!”
崔亮停住了脚步:“大人还有何吩咐?”
封可言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下官还是送送崔大人吧。”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说毕,封可言和崔亮沿甲板向船下走去,前面已到了下船的跳板处。
崔亮道:“大人留步,崔亮告辞。”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崔大人可能有所不知,狄大人有个习惯,那就是每逢外放必定微服寻访民间。”
崔亮猛地抬起头来:“哦?也就是说,狄公并未染病?”
封可言轻轻嘘了一声,四下看了看。
崔亮压低声音追问道:“狄公不在船上?”
封可言微微点了点头道:“崔大人,此事绝密,惟你知我知。”
崔亮躬身道:“多谢封大人实言相告。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守口如瓶。”
封可言轻声道:“封某蒙崔大人厚赐,无以为报,今有一言相告,望大人谨记。”
崔亮紧张地道:“大人请讲。”
封可言道:“扬州漕衙有个叫杨九成的,刺史大人知道吧?”
崔亮一惊道:“当然知道。”
封可言道:“凡与此人有瓜葛的事情,应尽早脱去干系,免生后患。”
崔亮机械地点了点头道:“下官明白。多谢封兄提携。”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一拱手高声道:“崔大人请,下官就不远送了。”
崔亮也拱手应道:“封大人请回。”说着,快步走下船去。
封可言望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石碾盘上摆着大盘蒸馍和各样菜蔬,上沟村的老老少少围在碾盘旁狼吞虎咽地吃着。狄公、曾泰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乡亲们。
郭老鲁边大口吃着手里的白面馍,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狄公道:“大,大,大人,您怎么不吃呀?”
狄公笑道:“老人家,您吃吧,我不饿。”
郭老鲁奇怪地道:“怎么,还有不饿的人?”
一旁的方九笑道:“行了,老鲁叔,您就快吃吧,别管大人了。”
郭老鲁连连点头,将半个馍塞进了嘴里。
狄公笑眯眯地看着大家。郭老鲁很辛苦地将嘴里的馍送下喉咙,喘了两口气,捶了捶胸口道:“哎哟,噎死我了!好几年没吃过饱饭了。”
狄公和暖地笑道:“老人家,再吃些。”
老汉摇了摇头:“不行了,岁数大,吃不动喽。”
方九道:“您都吃了六个馍了,照您这岁数也可以了。”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一拍脑袋对狄公道:“哦,对了,刚刚您让我问村里的娘们和孩子,翻船的时候有谁见过异常的事儿是吧?”
狄公道:“正是。”
老汉道:“您还别说,真有人见过。”
狄公双眼一亮,与曾泰对视一眼道:“是谁?”
老汉道:“齐星儿的媳妇。”说着,转身冲坐在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喊道:“星儿媳妇,你过来!”
中年妇人赶忙跑了过来。
老汉道:“齐星儿媳妇,把你刚刚跟我说的,给这几位大人说说。”
狄公赶忙道:“来,坐下,坐下慢慢说。”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坐在石碾旁,边回想边道:“去年七月十五夜里,我带着孩子在河边给我娘烧纸,看见河道上来了有上百艘快船,黑压压的一片,我和孩子赶忙躲到了旁边的大树后头。一会儿船到近前,就看见每只船上都站着十几个穿着水靠的水鬼。打头的对身后人喊:‘大家做好准备,就在前面了!’水鬼们听了都赶忙把头罩套在头上,又从甲板上拿起一个大大的绳网。
“第二天,我才听村里的纤户们说,头天夜里运盐的船队在离我们村十几里的鬼石头翻了船。我把这事告诉了齐星儿,他要我别多管闲事。”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后来呢,还发现了什么?”
齐星儿媳妇道:“大约两天后的晌午,这些快船又回来了,却走得很慢,每条船尾的铁钩上都挂着手臂粗的大绳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说,每条快船的船尾铁钩上都拴着很粗的绳缆?”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对。”
狄公问道:“缆绳是探到水下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嗯。绳头挂在铁钩上,整个绳缆都在水里,好像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那么,翻船的地点在哪里?”
一旁的郭老鲁道:“鬼石头,几次翻船都是在那儿。”
狄公道:“哦?”
郭老鲁道:“是呀,大人不知道,这鬼石头是邗沟渠最窄的地方,更加上淤泥满河,乱礁丛生,行船特别危险。”
狄公道:“鬼石头在什么地方?”
老鲁道:“从我们村往东再走十几里。”
狄公点了点头,问齐星儿媳妇道:“那天夜里,你看到的那些快船是驶向鬼石头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没错。”
狄公沉吟道:“邗沟覆船的当天夜里,上百只快船满载着身穿水靠的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疾驶而去,于两日后返回……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您认为此事与邗沟覆船有关系吗?”
狄公沉思着,良久才道:“刚刚齐星儿媳妇说到,这些快船返回时走的很慢,而且,船尾都挂着粗缆,似乎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曾泰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抬起头来,对狄春道:“拿地理图来。”
狄春赶忙从随身的招文袋里掏出了一张地图,铺在碾盘上,村民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狄公的手指点在了上沟村的位置,对曾泰道:“你来看,走邗沟渠经上沟村一直向东,第一站就是山阳县,水路大概有两百多里。这个距离,再快的船两天之内也不可能打来回。”
曾泰点了点头道:“两百里水路,一来一往,最快需要五天时间。”
狄公点了点头,问身旁的方九等人道:“齐星儿媳妇所见,上百艘快船在深夜同时行驶,有没有可能是渔船?”
一旁的方九道:“不可能,第一,渔船不可能夜里出航。第二,官府明令,邗沟渠段禁止捕鱼。”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既然这些快船不是渔船,那就有可能是民用商船或货船,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些快船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呢?”
曾泰想了想道:“这些船由上沟村向东行驶,一定是前往山阳县去做买卖。”
狄公点了点头道:“与我所想一致。于是,第一个问题就出现了,齐星儿媳妇看到这些快船两天之后就返回了,我们刚刚说到,上沟村到山阳县两百里水路,怎么可能两天之内就打个来回呢?”
曾泰道:“那,这些船有没有可能是到中途的某一站?”
狄公指了指地图道:“你看看地理图,上沟村到山阳县之间除了几个护漕的纤户居住的村落之外,连镇甸埠头也没有,这上百艘快船要停靠在哪里呢?再有,商人牟利,他们带着上百船货物到穷苦纤户们居住的村子,是要把货卖给谁呢?”
一旁的郭老鲁道:“嘿,您算是说着了。还买货呢,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连草根都快吃不上了。”
曾泰道:“不错。现在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这些快船不是商船;第二,他们并没有驶往山阳县。”
狄公道:“那么,这些快船经上沟村往东行驶,既没有到山阳,途中也没有任何埠头可以停靠,而他们却在两日后返回,这就说明这些快船是在水面之上逗留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曾泰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第二个问题产生了: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在水面逗留两天?”
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好,我们估且放下这个问题,说说第三个问题。这些快船为什么要在盐船翻覆的当天夜里,满载身穿水靠之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行进?据齐星儿媳妇的叙述,每一只快船上站着几个乃至十几个身穿水靠的人,那么,上百只快船就有近千人。这么多人穿着水靠,夤夜疾行,究竟是去做什么?”
曾泰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这些快船是冲着沉没在鬼石头的运盐船去的?”
狄公注视着曾泰道:“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坚定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近千名身穿水靠的人驾着快船在水面逗留两天了。他们是在打捞沉没在水下的官盐!”
曾泰恍然大悟:“不错!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齐星儿媳妇会看到返回的快船行驶得很慢。那是因为水下拖着几十万石官盐!大人,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邗沟覆船就绝非意外,而是有歹人作祟!”
狄公道:“而今,一切还只是推断。然而,这个结论却是目前对邗沟覆船最为合理的解释。我们姑且假设这个推论成立,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曾泰道:“什么问题?”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指着碾盘上的地图道:“你来看,由上沟村往西四十里左右便是扬州城,中途没有任何镇甸村落。”
曾泰看着地图,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支多达上百只快船的庞大船队是从何处出发,又要回到哪里呢?”
曾泰愣住了。
狄公道:“目前,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快船的出发地点就是他们返回的地点,那么,这个地点在哪里呢?”
曾泰沉吟半晌才道:“也许,也许就是从扬州附近的某个地方吧。”
狄公摇了摇头道:“扬州三道都会,繁华之所,你想过没有,如此庞大的一支船队在河面上招摇而行,难道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曾泰道:“这些快船是夜间出发的,如果不是齐星儿媳妇夜里在河畔烧纸,恰巧看到他们,其他人是无法发现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你忽略了一点,快船拖载着官盐返回却是在白天,而且走得很慢。你知道,邗沟覆船案发生后,运河上的巡河官奉圣谕及两部严令,严查过往船只。你想一想,如果这支拖拽着数十万石官盐的庞大船队返回扬州,他们能逃得过巡河官的检查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只要他们被巡河的官船拦住,立刻就会露馅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曾泰道:“那以阁老之意,他们的出发地点是哪里呢?”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的出发地点离此绝不会太远!这邗沟两岸很不平静啊。看起来,我们还要多走一走,多看一看。”